1

「是的，總經理，小少爺已經抵達台灣，我們正在前往老太爺家的路上。」李秘書有條不紊的透過手機報告著。在這個年代，用手機通訊是件奢侈的事。

車內的小男孩剛抵達這個應該要熟悉卻很陌生的地方，漂亮的大眼睛透露出的並不是新奇、有趣，而是木然、空洞，好似對什麼事情都沒什麼熱忱。

「到了老太爺家時，我會再打電話跟您報告，請不用擔心。」

終於結束對話，李秘書鬆了一口氣，他瞧了正看著他的小男孩一眼。真不愧是南宮家訓練出來的小孩，坐姿如此端正，即使只有五歲，卻是老成得緊。

李秘書拉開勒得有些緊的領帶，刻意以輕柔的語調對著小少爺說：「小密少爺，你口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果汁？」

小男孩搖頭以對。

「那餓不餓？要不要吃點麵包或是漢堡？」

仍舊是搖頭。

呃……果然是個不容易討好的小孩，即使是他從美國帶著他回到台灣，小男孩還是不易親近，到那裡都只有一種表情。

李秘書假笑的臉已經僵到不行，他指著窗外欲引起小男孩的注意，「你看，我們快要到達你外公家了喔，高不高興啊？」

小男孩如夢初醒，如扇的長睫眨呀眨的，望著窗外一片綠油油的稻田，跟他原本居住的城市有很大的不同。

李秘書看小男孩總算有點反應，心上那塊大石頭也落了地。

其實他一點都不了解總經理為什麼要他把小密少爺帶離美國，雖然出發前他是有聽到一些傳言……

五年前，總經理夫人在生小密少爺時因難產去世，雖然此事嚴禁在小密少爺面前提起，不過防不勝防，這些事情早已經成為上流社會茶餘飯後的話題了，連初進公司的他都略知一二。

小密少爺因為與已逝的總經理夫人太過相像，看到他就會想起妻子的總經理選擇將他寄養在祖父母家，久久才去看他一次。

小密少爺在嬰孩時期就鮮少哭，可到了兩歲都還不曾開口說話，這可讓南宮家十分緊張。本以為可能是難產所導致的聾啞，不過檢查后發現他沒有任何問題，醫生推斷他應該是心理因素影響到生理功能。

不過也有人說，他是因為母殤導致心理殘疾……

還有人說，他是因為自己導致母親去世而自責……

更有些怪力亂神的人，說是夫人的怨靈纏著小少爺，讓他說不出話來……

總之，南宮家有能力做的全都做了，小密少爺仍是不肯開金口。聽說這次是住在台灣的老太爺──南宮密的外公，鼓勵總經理讓小密少爺來台灣安養一陣子，看看有沒有辦法讓小密少爺敞開心房。

於是，他就跟著小密少爺來到台灣了。

原本總經理是要親自來台的，沒想到東歐的投資計劃生變，公司一陣混亂，經經理忙到焦頭爛額，最後只好決定讓秘書隨行，然後定期報告小密少爺的情況。

而資歷最淺的他就成了隨行的奶爸，跟著這個陰陽怪氣的小少爺來到台灣。

說陰陽怪氣也不是很適合，應該說有點陰沉吧；默不出聲也就算了，那張聽說跟已逝的總經理夫人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蛋，總是綳得緊緊的。真是可惜了那張漂亮的小臉蛋，畢竟已逝的總經理夫人可是台灣第一名模，可惜紅顏多薄命。悲傷不已的總經理從沒有續弦的打算，可見他到現在都還走不出喪妻之痛。

不過這一路上小密少爺倒是挺乖巧的，不哭不鬧，只是被他那雙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眸盯著，心裡會有些毛毛的。

黑頭轎車緩緩駛入了鄉間小鎮，四周全是三合院組成的低矮平房，居民大多是庄稼人，對外地來的車輛難免投以好奇的目光。

此時正值放學時刻，小孩們看過牛車、三輪車、腳踏車，這麼高級的轎車倒是很少見，於是一大堆小孩全都擠在轎車旁邊看熱鬧。

「李秘書，現在怎麼辦？」司機現在是進也不是，退也不行，十分為難。

這些土包子是怎樣，全都貼在轎車旁碰碰摸摸的，一點都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李秘書心一橫，決定下車驅趕那些小孩子。

「喂，你們沒看見車子要通過嗎？快點走開，撞到算你們倒霉。」李秘書一開車門嗓門就大了起來。

南宮密看著李秘書車裡車外兩個樣；剛剛對自己是一副溫柔的模樣，現下對那些小孩又是一種模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把這一切全都看進眼裡，心中不禁想起那時候……

──你不知道你就是剋死你媽媽的兇手嗎？

──你還好意思住在這裡，也太厚臉皮了吧！

──爸爸，不是小密不好，是我不小心碰到他才撞倒花瓶的……

虛長自己幾歲的兄長，因為同父異母的關係，竟演變成互相競爭的敵人，沒有人曉得那優等生模樣的大哥在他面前是截然不同的樣貌。

忽地，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直盯著車內瞧，雖然隔著漆黑的車窗對方應該看不見他，不過他還是嚇了一跳。

紅撲撲的小臉因緊貼著車窗而扭曲變形，圓圓的大眼睛為了能夠瞧見裡頭瞇成一條線，女孩揮著手像是在跟誰打招呼，「你好嗎？裡面的人──」

裡面的人？

是指他嗎？

南宮密從沒有這麼近的觀察過一個人，而且還是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她看起來很活潑，跟自己完全不同。

如果……他也跟她一樣活潑快樂，也許……就不會被放逐到這裡了……

他記得父親最常跟他說的一句話是——

「小密，你笑一個給爸爸看好嗎？」

結果，他從來沒有對父親笑過。一次也沒有……

「哈──啰──」車窗外的小女孩不斷用力揮著手。

「你們趕快離開！」李秘書臉一黑，嗓音越來越大。

「笑笑，快走，那個叔叔要過來了啦。」

「喔，好啦。」欲離去的身影忽然又轉過身來，漾出一抹甜蜜的笑。「拜拜，裡面的人。」

明明只是嘴唇往兩旁一扯形成的弧度，為何這個女孩扯出來的笑竟讓他覺得很甜很美。

她根本不知道坐在裡面的人是誰，她只是心情好笑開懷罷了，只是這樣罷了……

「呼！這些小孩還真難趕，開車開車。」李秘書一臉汗，嘴裡還不斷嘟囔著。

「小密少爺，你別嚇著……啊！」

天、天要下紅雨了，那個、那個陰沉到不行的小密少爺竟然……

揉揉眼，再揉揉眼。撲克臉依舊，剛剛好像只是作夢一般。

「怎麼了？李秘書。」司機被他的驚叫聲嚇了一跳。

「沒……沒事，開車。」李秘書假裝調整領帶，實則為了掩飾剛剛的窘態。

剛剛應該是眼花了吧？一定是眼花了，不然怎麼會看見小密少爺的笑容映在車窗玻璃上。是抹很淡卻很甜的微笑……

李秘書趕緊搖搖頭，想趕走腦中的幻覺。

天氣太熱了，應該是海市蜃樓……哈哈……

※

「小朋友，他是今天剛轉學過來的南宮密，因為小密還不會說話，大家要好好跟他相處喔。」女老師在講台上跟小朋友們介紹南宮密，只見南宮密站得直挺挺的，筆挺的襯衫加上弔帶短褲，乾淨整齊的模樣跟鄉下小朋友很不同。

女老師眼睛一飄，看到窗外一個可疑的身影，馬上瞇起眼，接著又道：

「大家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小密的啊？老師可以幫他回答喔。」

一隻只小手馬上舉得老高。

女老師很習慣這種場面了，馬上點了一個小蘿蔔頭起來。

「老師，他是不是跟阿志他阿公一樣？」

「不是喔，阿志他阿公是因為聽不見所以不會講話，可是小密他聽得見大家的聲音喔。」女老師微笑解釋道。

「那老師他不是有點阿達阿達的？」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這個問題，話一落，所有小朋友都笑得東倒西歪。

「是不是跟電視上的康安一樣，阿姐……」一個胖小子故意歪嘴學電視上的某個角色。

「咳咳！」窗外的黑影不同意地咳嗽起來。

女老師小聲嘆了一口氣。班上多了這個轉學生也不知道是好是壞，雖然可愛的小朋友人人都愛，但若帶來麻煩就不好了。

她還來不及開口，班上一個小女生已搶先道：「你們男生很沒有水準耶，人家小密同學又不是康安。」雙手扠腰，一副小老師的模樣。

「哦──女生愛男生，羞羞臉！」一群小男生馬上鼓噪起來。

「才不是咧！」小女生頓時羞紅了臉。

女老師看情況不對，馬上整喉介入：「小朋友，上課的時候要怎麼樣？」

「安──靜──」小蘿蔔頭們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安靜下來。

「小密同學你就坐那個空位。大家開始上課！」女老師摸摸南宮密的頭，手指向教室最後面的位子。

南宮密點點頭走了過去，走到一半，忽然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隨即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

「小密同學……」女老師正要上前關心，一個黑影快速沖了進來。

「小密少爺！」李秘書趕緊蹲下身來檢查南宮密有無受傷，接著臉一黑，朝前兩排的小男生，也就是剛剛最不友善的胖小子頭上敲了下去，兇狠地說：「你這傢伙竟然敢推我們家少爺！」

胖小子原本還因自己的惡作劇行為沾沾自喜，沒想到會被人修理，頭上的疼痛感讓他放聲大哭，「哇！老師，他打我！」

「你、你還敢哭！男孩子敢做敢當，我剛剛明明看到你故意推小密少爺一把你還——啊！」話還沒說完，女老師突然揪住李秘書的耳朵，皮笑肉不笑地道：

「李秘書，你不是答應我只在外頭觀看，『絕對』不會進來打擾我教學。」

原來，溫柔的女老師也會成為魔鬼啊……

「不……不是的，老師，我是看到小密少爺他……」李秘書咽了咽口水，看著那張越來越接近的臉龐，再也說不出話來。

女老師轉過身面對小朋友又是一副天使面孔，「小朋友，今天課就先上到這裡，老師提早讓你們出去玩好不好？」

「好──」連剛剛嚎啕大哭的胖小子也跟著應道。

不一會小朋友便一鬨而散，教室里只剩下女老師、李秘書、還有南宮密。

女老師蹲下身來對南宮密說：「小密，剛剛有沒有受傷？」

南宮密眨著漂亮的長睫搖搖頭。

「小密好乖喔。」女老師打從心裡喜歡這個雖然不會說話、但還算乖巧善良的小孩。「那小密跟大家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南宮密仰頭看向正揉著發紅耳朵的李秘書。

女老師摸摸南宮密的臉頰道：「放心，老師不會處罰李秘書的，只是要跟李秘書說說話而已。」

聞言，南宮密才緩緩走出教室。

女老師看著南宮密漸漸走遠的身影，知道他並不愚傻，雖然不開口說話，但那雙大眼睛似乎比任何人看得都透徹。

明明長得這麼可愛，內心卻比任何人都封閉，這些有錢人家是怎麼教育小孩的啊！

愈想愈生氣，將怒氣轉移到眼前男子的身上。

「你不是說絕對不會幹擾我上課嗎？那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女老師溫柔的語調不見了，只剩下兇狠模樣。

「是剛剛那個小男生他——」話還沒說完，女老師直接打斷他，「他怎樣？小孩子鬥鬥嘴、打打架很正常啊，難道你們希望小密像溫室里的花朵完全不禁碰是不是？」

「不是嘛，因為小密少爺他比較特殊——」又被打斷。「特殊？每一個小朋友在我眼中都是平等的。喔，我知道了，你們這些有錢人想要我特別照顧你們的小孩是不是？」

「不……不是。」李秘書頭皮發麻地看著這個說話像是機關槍的女老師。奇怪，平時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怎麼一生氣就完全變了個樣。

「如果不是就請你別再進來打擾我上課，這樣小密跟我都會非常感激的。」女老師作出最後結論。

李秘書急忙拉住女老師的手，「我……我知道我剛剛是衝動了點，我保證下次絕對不會再犯，妳就讓我繼續跟著小密少爺吧。」

女老師冰清玉潔的小手二十幾年來還沒有被任何男人「玷污」過，李秘書這一抓，讓她臉頰馬上紅了起來。「放……放開你的臟手。」

李秘書仍傻傻地握著女老師的手，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失禮的舉動。「不、不好意思。」趕緊放開手。

女老師轉身就走，急忙離去的身影有點像是落荒而逃。

「老師……」李秘書在她身後哀求呼喊。

女老師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如果只是在外頭觀看，我、我是不介意。」關上門板前只留下這句。

李秘書開心地抬起頭，隱約瞄到女老師飄逸的裙襬跟微紅的耳殼。

他感受著殘留在手掌中的香味與體溫，不發一語，微揚的唇角似乎說明了什麼……

※

「喂，聽說你家很有錢。」以胖小子為首的幾個小男孩圍住了南宮密。

南宮密沒瞧他們一眼，徑自走到花圃旁。

胖小子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不怕他的轉學生。在這所幼兒園裡，哪個小孩不畏懼他發育得特別好的體型，通常不是躲得遠遠的，就是害怕得直發抖，再不然就是……

「呂大胖，你再欺負小密同學的話我就跟老師說喔。」剛剛那個小女生又站出來說話了。

呂大胖瞇著眼，站著不知道哪裡學來的三七步，痞痞地說：「說啊！死三八，誰不知道妳最喜歡跟老師打小報告，羞羞臉，女生愛男生，臭三八！」

一旁的小男生們隨即起鬨：「女生愛男生！臭三八！」

小女生哪能忍受這種羞辱，眼一紅、鼻一酸，哭哭啼啼地跟著一堆小女生跟老師告狀去。

呂大胖見狀，囂張地轉過身來，對著仍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南宮密說：「你還是不是男生啊，吵架還要女生幫你，真丟臉！」

南宮密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空氣頓時變得有些凝重，他那雙清澈大眼瞧得呂大胖頭皮發麻。

呂大胖故意上前抓住他的衣領，挑釁地說：「你不是什麼小少爺嗎？你那個保鑣再敢打我，我就加倍打回去。」說完高舉拳頭，想看他露出恐懼的神情。

南宮密濃眉一蹙。那高舉的拳頭讓他想起從前……

──你看什麼看？再看小心我打你！

──只有你長得不像我們南宮家的人，難怪爸爸不要你。

──小密少爺你身上怎麼這麼多傷口，要是被老爺知道我們會挨罵的，不要再給我們添麻煩了好不好……

因為麻煩，所以才會待在這裡……

因為被討厭，所以才會挨拳頭……

因為……他是個沒人要的小孩，所以……

一瞬間，許多畫面掠過腦中，痛苦的回憶不斷朝他襲來，讓他不自覺握緊拳頭……

忽然，呂大胖的哀號聲響起，「啊──你竟然敢打我！」他痛得鬆開抓住南宮密衣領的手，南宮密一個不穩跌坐在沙池裡。

「你們全都給我上！」呂大胖一聲令下，幾個小男孩全撲了上去，有的抓頭髮、有的抓他的手腳、有的在他身上撒沙子，硬是把南宮密壓制在沙地上。

好痛！

南宮密從沒打過架，應該說他從未發過怒，更別說是動手了，這是他第一次反擊，下場卻是被人壓著打。

細嫩的肌膚滲出些許血絲，南宮密的衣褲全髒了，滿腔怒火梗在喉頭說不出口，只能像只受傷小獸從鼻腔發出悲鳴。

其它小男孩仍很興奮地在一旁鼓噪著：「打架、打架、打架……」

孩子王呂大胖在眾人的掌聲中登場，他居高臨下睨著南宮密，十分囂張地道：「小密少爺，以後可要乖乖聽我呂大胖的話，知不知道？」說完還蹲下身拍拍他氣紅的小臉蛋。

「我就先給你一個轉學禮物吧。」掄起拳頭正要落下時，有人兩掌一推，讓呂大胖跌個狗吃屎。

呂大胖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他氣得大吼：「是誰？誰這麼大的狗膽!」

一條勻稱的腿很不客氣地在呂大胖的肥臀上蓋上一個腳印，一個很有朝氣的聲音自他頭頂響起。

「呂大胖，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一個天使般的女孩以一種很不文雅的姿勢登場。

背光中，南宮密只看到她笑得很燦爛的唇，潔白的貝齒耀眼得地讓他睜不開眼。

這是他與她第一次正式見面。雖然男女主角的角色對調了，不過仍不脫「王子」救了落難「公主」，只是，並沒有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因為，他們的故事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