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堂余幽是聰明絕頂的人,稍加思索就了解滿及第這麼做是為什麼,他滿腔的熱血都因為她這孩子氣的動作溫暖起來。

「我剛才有沒有握了你的手?」

「有……你的手是溫的。」滿及第恍然大悟。

「所以嘍,我不怕這點陽光,倒是你別晒傷了才好。」到如今她還以為他不是人。

想想她堅持帶著牌位嫁過來差點嚇昏很多人。

堂余幽不禁莞爾的笑了笑,人活生生的看著牌位刻著自己的名字,這種感覺真是新鮮。

「你是活的?」她想起來,自己求婚的那一夜,他似乎也表白過。

「貨真價實!」要這樣對著別人保證自己還有呼吸其實有點好笑,但說也奇怪,他並不想讓她誤解他。

他不介意的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滿及第很快的伸出手,兩手交握。

她臉上露出很難形容的表情,接著「咚!」一聲便往後倒——

昏了過去。

堂余幽愛書,有滿架子的書冊,滿及第用雞毛撣子輕輕拂過。

多好,人能識字是天大的恩惠。

像她,大字不懂一個,能數數已是勉強。

要是她也能知道這些白紙黑字里的意思有多好,閱讀,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吧,搖頭晃腦,吟風詠月,那蚯蚓一樣的一撇一捺能引人進入何等模樣的時空洪流,她想得出神,忘記自己進來書房是為了哪樁。

「你在這裡。」堂余幽一踏進書房就看見她愛不釋手的摸著牆架上的經典書籍,一冊冊,非常珍惜的,平板的五官因為心緒轉動,散發出一種宛如珍珠般的光澤,令他炫目。

滿及第冷不防回頭,有些張皇失措。

「對不起,我沒有經過你的允許私自翻書,別生氣。」

堂余幽嘴角漾笑,意態悠閑,「書本來就是要讓人翻閱欣賞,我怎麼會責怪你,你喜歡的書都可以拿去看,不用客氣。」

她拿在手裡的是本波羅蜜心經,這讓他不經意想起她曾經發願要遁入空門的話語。

「對不起,」滿及第彎腰,如瀑黑髮披瀉而下,「我是很喜歡這本紅冊子的香味,可是,我只是翻翻……我不識字。」她羞死了。

母親年年懷孕,一年年產下妹妹,幾乎從她懂事開始就在尿布跟妹妹們的哭泣聲中長大,常常肩上背一個,手裡拎一個,眼睛還要四面八方的盯著滿地爬的其他妹妹,每天忙到虛脫才能上床睡覺,明日醒來又是一模一樣的日子,根本不可能進私塾讀書。

最後母親受不了精神的壓力上吊自盡,爹親過沒多久也因病去世,她更扛下持家的重擔,從此為拉拔妹妹們長大奔波忙碌。

「把頭抬起來,不識字不是你的錯。」

堂余幽的聲音有著令人無法抗拒的溫柔,滿及第全身的不自在都因此消失。

「我來打掃,沒想到被這些豐富的書給吸引,我會把弄亂的書歸位的。」

「是誰要你做這些雜務的?」

「沒有人要我這麼做,是因為以前在家常忙得團團轉,現在我閑不下來。」

「想識字嗎?」他憑欄坐下,全身洋溢著溫潤如水的溫柔。

滿及第驚喜交加,「我?」

「我閑著也是閑著,與其讓你把時間浪費在家事上,不如教你學些能豐富心靈的東西,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他的笑意發自真心,沒有摻雜一絲虛偽。

「我很笨呢,而且年紀太大怕學不來。」她都過了啟智的年紀還來認字讀書,會不會貽笑大方啊?

「活到老學到老,這才是人生—你看我,我老是閑著,品茗、釣魚、看書、散步,不見得汲汲營營才是人生。」這種日子才是他想要的。

在他眼前流過的血腥足以成滔滔大江,身處在權力傾軋的複雜環境,生里來,死里去,已經恍如比普通人多活了三生三世,名利於他如浮雲,餘生他只想過得靜謐,隨遇而安。

一思及戰爭所造成的血肉模糊的景象,屍首遍地哀嚎不斷……

一股尖銳的疼痛筆直刺進堂余幽的腦子,好似有人拿著利刃拚命揮刺,至死方休。

「啊!」他捂住疼痛的頭。

「相公!」滿及第發現他不對勁,忙不迭的搶上前,卻不太敢碰他。

他緊閉著眼,臉色發白,冷汗布滿額際,幾乎快昏厥過去。

可惡之至!怎麼挑這節骨眼發作,明明已經幾個月不曾這樣了。

他的腦海中——鼙鼓撼動地、驚破天,旌旗折,盔甲破,戰馬倒,滿山遍野的傷殘兵卒,凄厲的哀嚎……殺殺殺,殺紅了眼……

「夠了、夠了!我的頭好痛!」堂余幽捂著頭的撞向書牆,只希望能將腦子裡駭人的影像抹去。

滿及第向前阻止,他正巧一頭撞進她柔軟的胸脯。

雖然痛,她也不叫。

他臉色蒼白,連一絲血色也不見,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

她把他扶到一旁的貴妃椅躺下,讓他枕著自己的腿,雙手忙碌的幫他舒氣輕拍,希望他能舒服點。

「我沒事,一下就好。」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在她面前發病。

她不語,只是用纖細的指頭按摩著他的太陽穴,力道適中,節奏輕緩,堂余幽徐徐闔上眼,一段時間過後,他的臉色終於好些,不再蒼白如鬼。

她那股專註讓他心動,他靜靜的享受她溫婉的捏拿,此刻言語已是多餘。

「喂,我聽說你昨天發病,怎麼了?」秋夢梁從窗口跳進來,走到正在練筆的堂余幽面前,也不管宣紙上的墨汁未乾就靠上去。

「小心,別壞了我的字。」堂余幽騰出手抵住他莽撞的動作。

「你除了看書、寫字之外就不能做點別的嗎?譬如說陪好朋友聊聊天之類的。」

五色雲彩帶綰著髮髻,白衣納鞋,活脫脫書生相,他還是不大能習慣這樣的堂余幽。

「不行。」他毫不猶豫的拒絕。

「說啦,你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我想知道!」他拒絕他的,不代表有人肯放棄,吃閉門羹也要看心情,今天他胃口不好,拒絕餵食。

堂余幽收了筆勢,一幅淋漓盡致的小篆剛健遒勁,松墨香氣猶在,叫人不由得多看好幾眼。

秋夢梁生平很難佩服於誰,除了堂余幽,談笑間,他能只手翻雲覆雨,看破天地無常,早早了悟一切,即使過著淡如水的生活,依然沒有失去往日光輝,反而更見聖潔。

「沒事的話,你快點走,等一下滿及第要過來學字,你在這裡她會不自在。」

堂余幽用鎮紙壓住宣紙,等它干透,見屋子裡亮得刺眼,他便拉下細竹簾,隔絕了高照的日頭。

「我說……你對這種平淡如水的日子還真樂在其中呢,外頭鬧成什麼樣子你真的不管了?」先是落地生根,娶妻入門,然後開枝散葉,沒沒無名終老,一想到這裡,秋夢梁一陣反感,男子不成就一番大事業,叱吒風雲,算什麼大丈夫,偏偏他對名利權勢已經心如止水,一點也不戀棧。

「夢梁,為功名折腰結眉已是前塵舊事,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不願多想。」

人漸少,聲漸悄,亦是不悔。

秋夢梁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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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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