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沒有想到離開醫院不過二十天,就積壓下那麼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亦寒就去了醫院。並且馬上陷入了諸多事務的包圍之中。他一陣左右開弓,口講指划,到下班時分,才總算理出些頭緒來。這一天,忙得他團團轉。

本來他今天堅決要帶母親來醫院檢查,但拗不過,母親就是不肯。文玉一口咬定,自己沒病,只不過身體有點弱而已。

亦寒一到家,她精神果然好多了。今天早上,離開躺了十多天的病床,比亦寒起得還早,而且顯得並不勉強、費力。

亦寒無奈,只得讓步,說先觀察兩天,如果還是不好,就由不得她,一定要去醫院了。

在醫院裡,他在百忙中都耐不住想給風荷掛電話。哪怕能聽聽她的聲音,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也好。

昨天分手時,風荷的神情令他不安……

當他幫風荷披上斗篷,準備離開老宅時,風荷站在天井裡,久久地凝視著那棵梧桐,喃喃說:

「哦,又掉了幾片葉子,黃葉無風自落!」

亦寒說:「風荷,我看你很喜歡這兒,以後就拿這裡做新房好嗎?」

「只要你們喜歡,」風荷的聲音很輕很溫柔,但卻掩飾不住有一種意興索然的味道。

「『你們』!怎麼是『你們』,這是我倆的事!『你們』指誰?」

「喔,我的意思是說,只要你喜歡……」

風荷忙忙地改口,似乎怕亦寒繼續追問,她改變話題說:

「今天過得真快,在火車站接你的時候,太陽還老高的,現在已完全落下,月亮都升起了。」

「太陽今天落下,明天還會升起,」亦寒說。

他的潛台詞是:何必憂傷,我們的生活還長著呢。

剛剛升起的月亮,黃澄澄的,把它淡淡的光灑在風荷的臉上。她鬱郁地說:

「但是,當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月亮卻又落下了。太陽和月亮,永遠也碰不上面。」

亦寒沒想到,風荷的思緒從時間的飛逝,又聯想到太陽和月亮的永遠分離。這是因為她今天有點傷感的緣故吧。

亦寒輕輕攬過風荷的肩,說:

「怪我不好,我們的這次離別,把你變得傷感了。以後,我不允許自己再離開你了。」

風荷在亦寒的臂下,靜靜地一動不動。她把臉藏在暗影里,竭力躲避著亦寒的目光。

一陣壓抑過久的長長的抽泣從她心底冒出,兩顆晶瑩滾燙的淚水滴落下來。她顫動著雙唇,想說點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說,緊了緊斗篷,掙開亦寒的手臂,風荷率先走出天井。

分手時,亦寒告訴風荷,自己明天就去醫院處理些事情,問她能不能抽時間去醫院看他。

風荷搖了搖頭,說:「明天,我有點事,醫院就不去了吧……」

「哦,你還是要去恆通上班,對嗎?那好,下午五點我到恆通去接你,我們在外面吃晚飯。」

「不,不,」風荷連連搖手,「還是,還是等我和你聯繫吧。」

「那也好,我等你電話。」

兩人站在風荷家門口,忘記了夜幕正在慢慢降臨,非常困難、非常依戀地告別著。

亦寒在心裡說:該結婚了!該結束這樣的痛苦分手了!

風荷沒說「再見」,只是那麼輕柔、深情地凝視著亦寒,很久,很久,才霍然一個轉身,向家門奔去。

這眼光,實在使亦寒擔心。回到家后,他捉摸了半宿,總覺得這眼光里,除了深情外,還有著點兒別的什麼,是濃濃的憂鬱,還是……

今天儘管醫院裡這麼忙,但風荷的眼光仍不時閃爍在他腦中。

一個難得的間隙,亦寒拿起了電話,恆通服裝設計室的電話號,他是牢記著的,撥了頭上兩個字碼,他的手停在那兒了。

風荷說過,她會來找我,還是尊重她吧。

忙了一天,回到家中,亦寒看到母親和綉蓮一起,正在廚房裡幫著大阿姨弄晚飯。

母親的氣色果然比昨晚他剛回到家時好多了,人的精神一作用果真那麼巨大嗎!亦寒一高興,一天的疲勞頓時全消。

「媽,我上去洗個澡,換換衣服,」亦寒脫下外套,跑進廚房說。

「好,等你下來,我們就開飯。你舅舅一會兒就到。」

「表哥,你可快一點啊!今晚給你接風,你要下來晚了,我可就不客氣先動筷啦!」綉蓮調皮地說。

亦寒笑笑,剛要走出廚房,大阿姨想起什麼來,叫道:

「亦寒,這兒有你一封信,郵差剛送來的。」

她把手在圍裙上擦擦,然後小心地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給亦寒。

亦寒看了看信封,字跡一筆一畫寫得端端正正,似熟悉又陌生,沒有寄信地址,落款只有「本市內詳」數字。

他疑惑地走進客堂,坐到沙發上,拆開信,抖出一張薄薄的信紙。信紙上是他所熟悉的風荷那絹秀的字跡。

亦寒:

我猜,你一定對我昨天的表現感到奇怪不解,疑團累累。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不在的這二十天中,我已經徹底弄清了自己的過去,找到了一真正的自己,也就找到了我的病根。從此以後,我將不再是從前那個脆弱的有病的風荷。

但是,從此以後,我們也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我必須離開你,你也決不能再要我,我們之間已經有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這是命,這是天意,這是上帝的安排。

我們無法抗拒,我也不想抗拒。

我決定遠遠地離開你,我要去找我的哥哥。你知道,他現在在倫敦,已經定居下來。我在哥哥身邊,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不要找我。昨天我說過,太陽和月亮,永遠不會碰面,我想到的,其實就是你和我!

忘掉我,去尋找你自己的幸福。我衷心地為你祈禱!

原諒我,為了我的無知和無情,為了過去所有的一切。

風荷即日

讀第一遍時,亦寒只看到一個個獨立的字在眼前跳躍。他讀著,可是卻茫茫然地連不成句子,頭腦中根本形不成任何意義。

再讀一遍,他的心砰砰亂跳,感覺到災難降臨,但還不太明白信上的話。

讀了第三遍,他才算有點兒明白。但是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於是,他又讀了第四遍。他終於弄懂了一件事:風荷,他最愛的,已成為他自我的一半的風荷,離他而去了……

昨天他們在老宅的情景突然一齊湧上了他的腦海。他現在才知道,分手時風荷的眼中,不僅是濃濃的優郁,比這要嚴重得多,那是告別,永遠的告別--永別!

「不!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做!你不能!不能!」

就像一頭悲憤而狂暴的獅子,亦寒怒吼著、暴跳著。

他的嗓門是那麼大,聲音是那麼可怕,文玉、綉蓮、菊仙,都丟下手中正做的事,奔到客堂里。

她們立刻驚呆了。只見亦寒襯衣領口扯開,領帶歪扭著,雙手緊緊抓著自己蓮亂的頭髮。他的臉上涕泗橫流……

看到面前出現的這三個女人,亦寒那混亂的頭腦,恢復了思想。他強咽下一口氣,顧不得眼淚還在往下流,喑啞著問:

「我不在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請你們發發慈悲,告訴我!」

文玉、綉蓮、大阿姨似乎都畏縮了一下,她們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既不看亦寒,也沒有相互對視一眼。

亦寒等了幾秒鐘,屋裡出奇地靜寂,靜寂得令人恐怖。

他一個轉身,拳頭狠狠地砸在方桌上,咬牙嘶聲道:

「我要去弄個清楚!」

玻璃桌面砸碎了,亦寒那被碎玻璃劃破的血淋淋的手抓過桌上的信紙,衝出了家門。

葉家,夏亦寒熟悉的地方。

阿英默默地為亦寒開了門,又默默地引他走到二樓風荷的起居室門前,推開房門。

亦寒往屋裡一看,心涼了。那曾經使這房間充滿了愉快的童話氣氛的各式各樣的娃娃都不見了。

只留下了一個「芙蓉」--他在城隍廟買了送給風荷的那個娃娃--孤零零地靠坐在正對著門的那扇窗戶的窗台上。伴著一屋子的寂寞、凄惻。

阿英又打開了起居室通往風荷卧室的房門,示意請他進去。然後自己就低著頭退下去了。

亦寒跨進門去,看到伯奇夫婦並排坐在風荷的床上。

他們彎著腰,塌著肩。神情猶如枯木死灰,往日的風采與精神都不見了,露出一臉一身的老相。

「坐吧,亦寒,」伯奇招呼了一聲。

亦寒突然覺得精疲力盡,兩腿如鉛,他靠坐到扶手椅里。

葉太太毫無表情地朝亦寒掃了一眼。亦寒今天才明白,沒有表情有時就是一種最痛苦的表情。

「我們知道你會來,我們正等著你,」伯奇話枯燥無味。

「伯父、伯母,風荷出了什麼事?她是真的出遠門了嗎?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走的?請告訴我,我要馬上去追她!」

亦寒的嗓子幹得要冒火,但他還是像發連珠炮似地,一口氣提了一大堆問題。

「風荷出了什麼事,我們正想問你,」伯奇說,他看到亦寒驚愕的臉色,又補充道:「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出門在外,不是你的責任。這個,我們暫且先擱在一邊不談。」

他見亦寒敞開的襯衣領口處喉結上下滾動,不停地在乾咽著唾液,於是遞了杯涼開水給他說:

「就在你電報到達的那天晚上,風荷突然提出,要我給她訂一張星期六的機票,她要到令超那兒去。我和淑容再三追問她原因,她就是不肯說出實情。」

猶豫了一下,伯奇又說:

「我們最終同意了她的請求,給了她機票。」

伯奇的聲音和雙手像發冷似地在顫抖。而他的鼻尖上卻如出了一粒粒的汗珠。他考慮了一下,決定先不和亦寒提關於那張機票的來歷。他忘不了那威脅的話語: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追究我們是誰。否則……

為了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他兩手交叉叉著握成拳頭,繼續說道:

「星期五,就是昨天,她到火車站接你,很晚才回家。到家后她對我們說,她改變主意,不去令超那兒了,她不想再一次帶給令超痛苦,而且,她說,她也不能褻瀆了你們倆之間的這一段感情。她當著我們的面撕碎了機票。我們還以為這是你起了作用。」

伯奇苦笑了一下,這笑是那樣凄然。

葉太太已低聲嗚咽起來。她用手絹擦著眼淚,說道:

「今天伯奇去銀行了,婦女會有個活動,本來我不想去。但風荷一定勸我去……我真糊塗……」

伯奇輕輕拍拍葉太太的膝蓋,勸慰道:

「這不能怪你……」

葉太太抽泣稍停,又接著說:

「我一走,風荷就把外屋她的那些洋娃娃全裝到一個大提包里,吩咐呵英送到『育民孤兒院』去。阿英覺得不對頭,風荷說:『我長大了,不再是玩娃娃的年齡了。你要不肯去,我自己送去。』於是,阿英也被她支走了。我在婦女會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午飯前就趕回來,比阿英先到家。可……風荷已不在了,只在屋裡留下了這個……」

葉太太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交給亦寒。

字條上寫的是:

爸爸、媽媽,我走了。請你們放心,我不是犯病出走,而是很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我不想說什麼感謝養育之恩一類的話,因為我知道,你們不需要。我只想再叫你們一聲,親愛的爸爸,親愛的媽媽,我只想再說一遍,我從來是你們的親生女兒!我盼著有一天,能再回到你們身邊。

請求你們,當亦寒問起我時,就說我去美國了。一定要讓他對我死心,一定,這樣他才會去尋求他的幸福!

保重!

女風荷叩上

亦寒讀完字條,霍地站起身來問:

「這麼說,你們也不知道,她現在去了哪兒?」

「能打聽的地方都去打聽了……」伯奇沮喪地搖搖頭。

「我要去找她!」亦寒抬腳就走。

「等一等,亦寒,」葉太太叫住了他,「有些話,我考慮萬三。還是要對你說。因為我們知道你和風荷之間的感情……」

「請說吧。」

「風荷的出走,也許和你們家有些關係。在你去廣州的日子裡,有一次她去你家老宅看書,幾乎半夜才回家。自那天以後,她就一直悶悶不樂。」

「去老宅?她一個人去的?」

「是的。」

「誰給她的鑰匙?」

「我們沒問,我們以為鑰匙是你留給她的。」

不,我沒有給過她鑰匙,亦寒想,我已懷疑風荷與老宅有神秘的聯繫。但風荷又為何要出走?難道這也與老宅有關?

昨天我一下火車,風荷就要求去老宅。我真糊塗,和她一起在老宅呆了不短的時間,而且感到了她情緒不大對頭,竟沒有認真追究她的心事,沒有估計到她會採取這樣的行動!

她昨天始終沒有和我說起曾獨自到老宅看書的事,這是為什麼?她到老宅果真是去看書的嗎?亦寒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他和風荷前兩次去老宅時發生的種種奇怪的巧合……

「去過你家老宅后沒幾天,就在這個星期二,接到你電報的那天,聽阿英說,你的表妹嚴綉蓮來過一個電話。風荷接過電話后,情緒很不正常。當晚,她就提出要去英國的事……」葉太太繼續說。

亦寒紋絲不動站著。他想,看來我的預感是對的,風荷和我們家確實有著我不了解的關係。

「你再看看這個,亦寒,」葉太太拉開風荷書桌最下層的抽屜,「這是風荷留在家裡,未帶走的,我也是才發現。」

她拿出了一個大紙夾。

這是風荷用來夾剪影作品的那種紙夾。亦寒接過來打開一看,就知道這並不是風荷曾拿給他看過的那個紙夾。

在這個紙夾里,有好幾張剪影,剪的是同一個女人,雖然姿態各異,但無一例外地披散著長發,模樣顯得猙獰恐怖。

「你再翻到最後,」葉太太提示他。

最後一頁,只夾著一張,那是一個梳著高高髮髻的女人肖像剪影。看過前面的,緊接著再看這一張,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這個梳著高髻的女人,與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側面輪廓十分相像。

亦寒細細一打量,不禁大驚失色。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又一陣紅得發燙。

媽媽!毫無疑問,這是媽媽的肖像,那些披頭散髮的也是她!

「亦寒,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和你母親見過面,你不覺得這剪影和你母親……」

葉太太的聲音變得那麼遙遠,那麼迷朦,亦寒只覺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下沉……

半年以後,在山東濟南遠郊的一個村莊。

站在村外的斜坡上,遠處影影綽綽可見一抹青山,

腳下不遠處,是一片被高大的樹叢圍繞隱翳著的瓦房茅

屋。

放眼看去,到處是綠油油的莊稼。今年春來風調雨順,麥子長得出奇的好。

村邊上一條小河靜靜地流過,一群小鴨子在水邊嬉戲玩

鬧。

夾著泥土清香的和風,吹拂著風荷長長的黑髮。如今她一身村姑打扮,家機布的短衫長褲,藍底上印著白花的胸兜,和一雙手緔的搭攀布鞋。

如果不是她皮膚特別白哲細嫩,風吹不皺,日頭曬不黑,如果她把頭髮梳成一根大辮子或盤成髮髻,那麼,就純然是個鄉下閨女或者小媳婦兒了。

太陽輝煌地照耀著,農人們在田裡辛勤勞作。風荷負責給小姨一家人做飯,現在時間還早,她深吸了一口氣,邁著輕靈的步子向坡下走去。

離開繁華的上海,離開那個溫馨的家,已經半年了。半年來,她從江南水鄉的嚴家塘輾轉到了這兒。

離家越來越遠,但心中的思念卻如系風箏的細線,線軸還停留在當初的出發點,握在她無法忘懷的那個人手中。

哦,他現在怎麼樣了……

但是,風荷並不後悔自己的出走,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

感謝綉蓮帶她打聽到了姑姑嚴氏的家鄉。那當然也就是她真正的故鄉,她那短暫的童年,就是在那兒度過的。

當她風塵僕僕趕到蘇州,又趕到嚴家塘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湖塘。那在睡夢中,那在玄想里無數次出現過的湖塘。

她終於找到了那幅水鄉風景畫,原來畫就在這兒,存在於大自然中。

雖然當時已近冬季,湖裡的荷花、蓮蓬,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些發黑的、枯萎的殘枝敗葉,她還是感到無比的親切。

這就是割不斷的鄉心鄉情嗎?這就是使一個遊子夢魂牽縈、永難割捨的鄉土之情和他心中的根嗎?

故鄉畢竟是故鄉!在嚴家塘竟還有不少人記得當年的那個小綉蓮。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大家叫她小牛娘的,一把拉住風荷的手,哭了起來:

「綉蓮,我的小綉蓮,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寄姆媽呀!」

寄姆媽?怎麼會在這兒?寄姆媽應該是在上海,在夏家的老宅呀!

風荷一時被弄糊塗了,經小牛娘一說,她才明白,這是她第一個寄姆媽,是她在這兒生活時的寄姆媽,而不是上海的那一個。

怪不得我會對「寄姆媽」這個稱呼印象那麼深,雖然人的形象是那麼模糊,捉摸不定。

小牛娘一把奪過她那小小的皮箱,一定要她住到自己家中。

當晚,小牛娘幾乎與風荷談了一夜,又是抹眼淚,又是嘆氣,又是拉著風荷的手哈哈笑。真不知她哪裡來的那麼多陳年舊話,彷彿風荷的來臨打開了她久已封存的許多記憶。如今這些往事一件件都活起來,都爭先恐後地要跑出來了。

風荷最關心的是她的爸爸和媽媽。

「你爸爸是個老實人,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只曉得拚死拚活做。可惜呀,可惜他沒能看到你落地,就兩腿一伸先走了。」

風荷的眼睛里充盈著淚水,默默低下了頭。

小牛娘看得心疼,趕緊換個語調,談起了她的母親:

「你媽媽是方圓百里出名的心靈手巧的漂亮媳婦,又繡得一手好針線。那時說起嚴家塘的綉娘春芹,附近沒人不知道的。

「可她的命也真苦,年輕輕的守了寡,拖帶一個奶娃娃,族裡邊不但不肯幫忙,還老打她的主意,要她那幾畝薄田,那幾間草房。那個族長最不是東西,三天兩頭派人來逼債。她的日子過得可艱難啦!」說到後來,小牛娘的語調又低沉下來了,低沉里還含著些激憤。

當談到綉蓮的出生時,小牛娘的回憶就更加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了……

當時,小牛娘還被人叫做阿發嫂,阿發還在世!她與春芹是村裡最要好的姐妹,春芹懷孕以後直到生育,得到她不少照顧。女兒一出生,春芹就讓女兒認她做了寄姆媽。

那正是湖塘里蓮花盛開的季節,春芹給女兒繫上綉著大蓮花的肚兜。看著女兒胸口那顆花形的紅痣,與阿發嫂一商量,決定給女兒取名叫綉蓮。

綉蓮這個遺腹女,是靠著母親繡花做針線掙來的一點兒錢和寄姆媽經常不斷地接濟,才活下來的。

那時候,綉蓮躺在搖籃里,媽媽一邊繡花,一邊用腳踏著搖籃,哄她睡覺。

另一頭的一張草席上,爬著阿發嫂兩歲的兒子小牛。阿發嫂跟男人下地去了,春芹幫她看著孩子。阿發嫂也真心喜歡綉蓮,每次從地里回來,她總是先抱起綉蓮親親,並馬上解開衣襟喂她吃奶,倒把小牛放在了後邊。春芹體弱多病,幾乎沒什麼奶汁,綉蓮那時候真沒少吃了寄姆媽的奶。

春芹在月子里就熬夜做針線,她身體弄垮了。綉蓮出生后的那年冬天,她得了咳嗽病,越咳越厲害,到來年春夏都斷不了根。終於有一天,她看到自己的痰中帶著血絲,知道自己活著的時間不會長久了。

從此,除了幫人做活外,她幾乎每晚連眼都不閉,趕著給女兒做衣服。一年的時間,她給女兒做好了從二、三歲穿到十歲的衣服鞋帽。

她做一陣咳一陣,咳停了再做一陣,她是用自己的命在做這些衣裳啊!

春芹還在每件衣物上,都綉上了她專門為女兒設計的花樣:荷葉、荷花和蓮蓬、嫩藕。

這花樣可有講究了。春芹親口告訴阿發嫂說,她綉這個花樣,是要她的女兒像荷花那麼美麗,將來能有個好丈夫,終生像荷葉那樣托護著她。祝願他們多子多福像蓮蓬,祝願他們壯壯實實、恩恩愛愛像那一對嫩藕。

哦,親愛的、苦命的媽媽,你的祝願本來是可以成為現實的,可誰知……你的一番苦心白費了!

風荷珠淚漣漣,她忘情地啜泣著。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實的手掌抹去風荷的眼淚:

「你媽媽到死也不閉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發誓,我會把你好好帶大,就像我親生女兒一樣,將來幫你找個好人家。她這才輕嘆一聲,合上了雙眼……

「把她葬了以後,我把你領到家中,日子雖然緊巴巴,可也不多你一個,我們過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長硬搶去,送到上海他女兒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開了眼淚,硬咽著說:

「打那以後,我一直記掛著你。大約在你走後三年光景,好不容易湊了一點錢,你寄爹阿發總算被我催著動身去上海看你。他回來說,費了不少勁,找到夏家,一打聽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見見你吧,人家說你在學校呢,沒讓見。你寄爹是個老實人,也不敢多說什麼,就把帶去給你嘗嘗的那點菱角、蓮蓬留下,自己回鄉下來了。

「唉,沒過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著十二歲的小牛,糊口都難啊,更沒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斷了再見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來了,真把我高興死了……可惜,你寄爹阿發,還有當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沒福氣等到這一天……」

風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願給寄姆媽母子倆增加負擔,好在她身邊帶著錢。從上海走時,她把這些年來父母給她的零花錢都帶上了。用這些錢在鄉下過些日子是沒問題的。

但是,風荷還是要求寄姆媽給她攬些繡花做衣的針線活,她不能無所事事,而且也得為長遠考慮啊。

小牛娘並沒有細問風荷為何離開上海。她想,事情明擺著,總歸是夏家那位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唄。

風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釋,何必把心頭還在滴血的傷口給別人看呢!

寧靜的鄉村綉娘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風荷,對鄉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適應下來,而且還能發現其中的樂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飲食,自己那優雅舒適的卧房,家裡那永遠洗刷得乾乾淨淨的抽水馬桶,現在都變得那麼遙遠,那麼縹緲,好像整整遠隔一個世界!

可是風荷對這些物質生活並不留戀。她已經受上了這裡潺緩的小河,瀰漫的炊煙,清晨小烏的啁啾和黃昏滿天的彩霞。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農家生活,習慣了農婦們瑣碎無聊的談天……

可是,不久以後,一個新的麻煩又來困擾她了,以致於冬天還未過完,風荷就感到,不能再在這裡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個比風荷大兩歲的兒子,也就是風荷幼時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膀大腰圓的壯漢,但還沒有娶親。這如花似玉的過房妹子從天而降,簡直把他的眼都弄花了。這個單純的鄉下小夥子,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對風荷的愛慕。

終於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試探說;

「綉蓮,你曉得伐?你媽媽把你給我當過房女兒時,還說過,將來你和小牛都長大了,就讓你們……我們兩家就真成一家了……」

風荷的臉色刷地變了,不是變紅而是變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說:

「當然,那時只是說說笑話,當不了真,當不了真。」

這一夜,風荷在床上輾轉反側。第二天,等小牛下田后,她拿出一疊錢,壓在堂屋長條桌上的一隻瓷罐下,然後

對小牛娘說:

「寄姆媽,我想回上海……」

「怎麼,你要走了?」小牛娘急得眼圈一下紅了,「都

怪我這個老糊塗,昨天晚上說了那些該死的話……」

「寄姆媽,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喜歡我,小牛哥也是好人,」風荷忙安慰她,「我回上海看看,還要回來的。」

小牛娘抹了好一會兒眼淚,但她沒再說阻攔的話。

風荷說走就走。小牛娘把風荷送到村頭時,拉著風荷的手說:

「好女兒,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這裡原本也不是你呆的地方。寄姆媽老了,我只求你,想得到的辰光,再來看看我……」

風荷離開嚴家塘,卻並沒有回上海。

她一直朝北,來到了山東濟南郊外的一個村莊。

在嚴家塘時,她打聽到,母親春芹的妹妹、她的小姨,就嫁在這兒。前兩年,嚴家塘有人去江北山東跑單幫,還見到過她。

小姨從來沒見過這個外甥女,只知道姐姐死時,這個外甥女還不滿三歲,沒想到如今已長得那麼大,出落得那麼清秀標緻了。

風荷向小姨簡單扼要地講述了前來投奔她的原委,說得她雙淚漣漣,好生傷心。

小姨一家雖是務農,但由於男丁多、勞力壯,家境不錯。風荷那楚楚動人的風韻,一下子博得了小姨全家的好

感,小姨和姨夫熱情接待了她。

小姨可謂是「二十年媳婦熬成了婆」,如今公婆去世,

由她當家。當年懾於公婆的威勢,她一個剛過門的媳婦,不敢提出要領養姐姐遺孤的請求,心中總覺對姐姐有愧,因此

現在對這外甥女格外親熱。

風荷本來還想重操綉娘生涯,但小姨一定不讓她再做針線活:「我姐姐,你那個可憐的媽,就是做這活送了命,你還要做?我們家人多事多,你就幫著我做飯料理家務,也夠你忙的了。」

話是這麼說,但小姨心疼她那嬌嫩的模樣,一開始幾乎什麼事兒都不肯讓她動手,風荷成了個閑人。唯一可做的,就是在廚房噹噹下手,或幫小姨記個賬什麼的。慢慢的,經過風荷一再力爭,小姨才把給家人做飯的事交給了她。

離上海越遠,思念的情愫就越濃。

風荷想得最多的,當然是亦寒。她不能想象。跟自己分開的這半年之中,他是怎麼過的,他會不會到處去找她?

還是在嚴家塘的時候,有一天小牛從田裡回來,告訴她,上午村頭來了兩個年輕人,到處打聽有沒有見到一個上海來的姑娘,還問起綉蓮父母的情況。小牛馬上猜到,他們是來找風荷的,便上前一口回絕:綉蓮一家死的死,走的走,早已沒人了。我們村裡也根本沒有什麼城裡人來過。

嚴家塘的人早看出風荷是從家中逃出來的,當然都不會心向外人,一個個附和著小牛的說法,那兩個男人一無所獲地走了。

「那兩人長得什麼模樣?」風荷感謝小牛為她保密的一片好心,但忍不住想證實一下,這其中一個是不是亦寒。

「什麼樣?我也說不清,城裡的小白臉唄!」小牛鄙夷地說。

風荷不再問什麼了,但她相信,那其中一個一定是亦寒。亦寒一定已知道,她並未去英國,亦寒一定在到處追尋著她。呵,可憐的亦寒。

唉,鄉下沒有報紙,連個尋人廣告也看不見。風荷相信,亦寒不會就此罷休。可自己又實在不願再露面,她要讓亦寒死心,徹底死心,讓他跟別人,比如綉蓮,結了婚。這時候,自己再出現在他面前,也就無所謂了。

但有時候,她對自己的感情,也變得不能肯定了。風荷啊風荷,你到底是希望亦寒找到你,還是希望他永遠找不到你?你到底是希望別見到亦寒,還是渴盼著馬上見到他?你到底在希望什麼?

她不知自己在村外的小河邊倘徉了多久。莊子里,家家屋頂上都裊裊地飄起了炊煙。暮歸的農人扛著鋤頭、犁耙,正陸續地走向莊子,走向各自的家。

家!亦寒曾說過,那感情的紐帶,是透出溫馨、和睦、歡情氣氛的地方。我的家在哪兒?我的歸宿在哪兒?

風荷悲哀地想:我的童年隨著親生母親的去世而過早地飄走了,我的青春因為失去亦寒也已過早地凋零。現在,我在沒有亦寒的生活中生活,那不是生活,只是捱日子而已!

從山坡那邊吹來的晚風,使風荷感到一絲涼意,她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雙臂。

這一剎那,她的心被後悔攫住了。她後悔自己不該去苦苦追尋那失去的記憶。這種追尋帶來了什麼結果呢?除了自己終身的孤苦、寂寞外,就只有那將永遠纏著自己的、比寒風還難斬斷的離情別緒!

然而,這種後悔的心情只一瞬間就過去了。另一個念頭佔了上風:與其當個糊塗人,不如作個明白鬼!

如果渾渾噩噩地跟亦寒一起,生活在殺死姑媽的兇手身邊,那麼,不但姑媽會在陰間詛咒自己,連自己都不能原諒這種懦弱和背叛!

讓亦寒和綉蓮結合吧,他們會成為很好的一對。綉蓮雖然擁有我的真名,但她畢竟沒有我和亦寒母親那種不可調和的關係。

暮藹漸沉,歸人已少。風荷帶著山風吹不散的悲涼和凄惻,慢慢地向小姨家走去。

拐過一條山路,她就看到,小姨家那排新砌瓦房的圍牆外,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在紅磚的襯托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裝分外顯眼。

風荷一眼就認出來了,亦寒!他是亦寒!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像觸電般全身一陣戰慄,然後就麻木地呆站著,再也挪不動步於了。

亦寒也已經看見了她,正一步步向她走來。

夏亦寒明顯地瘦了,黑了,眼神卻更深邃,整個神態在成熟中添上了幾分蒼涼。

風荷出走的那天,當他從葉家回來時,文良舅舅和菊仙大阿姨在客堂里等他。

菊仙大阿姨哭著說,她已認出風荷就是嚴氏的本家侄女嚴綉蓮,但她因為還不敢十分肯定,又覺得這事情對大家,特別是綉蓮和風荷,都非常尷尬,所以一直沒敢說。

文良勸走菊仙先去休息。於是,甥舅之間在客堂進行了一番認真而嚴肅的談話。

「你你媽媽身體不好,再經受不了什麼刺激了,所以,我來把過去的一切告訴你。」文良這樣開場。

經過舅舅的解釋,亦寒明白了:原來幼小的綉蓮(也就是後來的風荷)在嚴氏發病的當晚,把舅舅和媽媽搶救病人的場面,當成了恐怖的兇殺場面,把舅舅和媽媽當成了殺人兇手。偏偏這記憶又牢牢地留了下來,當她自以為弄清一切以後便決定要迴避媽媽,也迴避我!真是個小傻瓜啊!

從此,亦寒就踏上了追尋風荷的漫長道路。他想盡一切辦法,到處打聽,只要有一線希望,就立刻不辭艱辛跋涉而去。他只有一個心愿:找到風荷,把誤會弄清,把幸福追回來!

亦寒和在國外接到消息匆匆趕回來的令超,曾四次出入嚴家塘。他們的誠心,終於感動了小牛娘。從她那兒,打聽到一些線索。接著,又跑了幾處,都是失敗而歸,最後只有山東風荷小姨這兒一條線索了。

亦寒先給他在濟南的一個同學去了信,得到回信說,已從側面打聽到,郊外確有個鄒庄,莊裡是有戶叫鄒誠厚的人家。而這戶人家,前不久真有個從上海來的親戚,是個年輕女子。莊裡人對她的評價是「俺們從沒見過這麼俊俏的大姑娘,像從畫兒里走出來的」

接到這封信的第二天,亦寒就帶著大阿姨風雨兼程地趕往山東。這次令超沒有同行,因為從那位同學的信中,亦寒和令超都確信,這女子不是風荷,又會是誰呢?!為了亦寒能單獨和風荷見面,令超借口迴避了。

經過了比一千年還長久的六個多月,一對生死相戀的情人終於又見面了。

現在,站在小姨家圍牆外,兩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一時間,誰都不知說什麼好。

他們默默地站著,站了好一會。

最終,還是亦寒夢囈般地喃喃說道:

「太陽和月亮終於碰面了!」

當他看到風荷抖動著雙唇想開口時,又立即阻止道:

「先什麼也別說,你跟我來。」

不由分說,拉過風荷那冰涼的小手,亦寒一直把她帶進屋去。

寬敞的房內,坐著一個女人,那是菊仙大阿姨。小姨家的人,都早已識相地避開了。

風荷和亦寒一進屋,大阿姨就顫巍巍地站起來,說:

「孩子,我的小乖乖,我就是你的寄姆媽啊!」

哦,多麼熟悉的稱呼,小乖乖!對,不錯,那是寄姆媽在叫我。

風荷腿一軟,趕快把身於倚著牆。亦寒在旁扶了她一把,他真怕她會跌倒在地上。

「我姓季,在夏家當傭人時,夏家上上下下都叫我季媽。你剛從鄉下來上海,叫不來季媽,一口一個『寄姆媽』,大概因為你在鄉下本來有個寄姆媽,叫慣了。我也樂得白撿了一個乖女兒……」

風荷的淚水湧上眼眶,但是她仍靠在牆上,沒動彈。

大阿姨從桌上的一個包裹里掏出一件東西:

「小乖乖,你看,這是什麼?這次,我特意在老宅的床底下拿來的,你沒忘了我給你釘的放娃娃的木板吧。」

這就是那個躺在床底下的娃娃!這個秘密,那天在老宅時,風荷連綉蓮都沒告訴。知道的,只有她和她的寄姆媽。

「寄姆媽……」風荷猛地撲到大阿姨懷裡。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放聲痛哭起來,彷彿要用淚水把分離十五年來的痛苦都沖刷個乾淨。

亦寒俏悄地走出屋去,讓她們倆人盡情地談吧。

大阿姨從風荷三歲時被接到夏家說起,回憶了她在夏家將近兩年的生活。

「你姑媽身體一直很壞,為人又嚴厲,你一來就怕她,不敢近她的身。這使她很氣惱,對你的心也越來越淡了。後來除了教你讀書識字外,乾脆把你交給我帶著。小乖乖,你和我有緣,一進夏家,就和我特別親熱。」

大阿姨又說了些風荷小時候的趣事,話題終於轉到了姑媽去世的那一晚。

據大阿姨說,那大晚上,文良跟著文玉去送葯,是想向嚴氏要回白天被她無理搶走的手鐲。可誰知嚴氏偏偏心臟病發作,等他們兄妹倆慌忙叫來醫生,嚴氏已昏迷不醒,不久就斷了氣。

「當時家裡那忙亂勁兒。誰都顧不上你了,」大阿姨把風荷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我還以為你一直在自己屋裡。直到第二天中午,去叫你吃飯時,才看到,你床上空空的。我們在那大宅於里到處找呀,喊呀,哪裡找得到!」

大阿姨告訴風荷說,這以後的兩天,她和文玉、文良簡直像在油鍋里煎熬那麼難受。夏老爺不在家,他們一面要忙著料理嚴氏的後事,一面到處跑著,想找到綉蓮。大阿姨還催著文良去捕房問過,但文良回來說,也沒打聽到下落。

那時候,夏老爺已接到太太亡故的電報,回電說,馬上趕回家來。算算日子,頂多再有半個月,他就該到家了。

文玉焦急萬分,因為老爺早就從太太給他的信中知道,太太已把本家侄女綉蓮接到上海領養。回來必然要問起這孩於,那可怎麼交待?

文良出了個主意,實在找不到,只好去孤兒院領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來冒充綉蓮了。好在夏老爺從來沒見過綉蓮,不要讓他看出破綻就行。

於是,事不宜遲,愈快愈好。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孤女被領回家來,成了綉蓮的替身。幾天下來,這孩子就熟悉了這裡比孤兒院好一千倍的生活環境,也熟悉了自己的新名字:綉蓮。

夏老爺回到家裡,做夢也想不到綉蓮是冒名頂替的。他要忙的事多得很,幾天也難得見這女孩一面,當然絲毫看不出破綻。一年服喪期滿,就把文玉扶了正,亦寒也被接回夏家。夏老爺和亦寒從未懷疑過這女孩並不是真正的綉蓮,而綉蓮也完全忘了自己在孤兒院平淡無味的生活,成為這家庭的一員。

「十五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我拜菩薩保佑你,到一戶好人家去過日子。看來,菩薩是聽到了我的話,你真的找到了好爸爸,好媽媽。」大阿姨又是傷感又是欣慰地說。

風荷卻在細細回想著剛才大阿姨所敘述的種種細節,她有點疑惑地問道:

「那麼說,我姑媽並不是亦寒的母親和舅舅害死的?」

「當然不是。醫生當時就說,她是死於心臟病。不過,這十多年來,文玉和文良的心裡也夠苦的。他們總覺得,你姑媽死的那天,他們去向她討還手鐲,和她爭吵過,所以他們自覺有罪。文玉從此吃素念佛,來贖良心上的罪過。」

但是,自己明明看到披頭散髮的文玉,而且臉上有血,還有文良那用力掐姑媽頭頸的背影……這一切寄姆媽卻並沒有說到,這一切又應如何解釋?

風荷沒有發問,但她的眉頭皺緊了。

小姨來叫她們去吃晚飯,風荷說她不餓,讓大阿姨快去。然後,她一人呆坐在屋裡。

這時,亦寒推門進來了。

在門外等待的那一段時間裡,他彷彿已把半年多分離日於的陰影抹去。就像他和風荷昨天才分手,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他從兜里掏出一張圖紙說。

「風荷,你來看。」

這是一張樓房建築設計圖。

「老宅的房子我準備拆掉,在那地基上,重建一幢新樓。辛子安已答應,由他來幫我建造。你看,這就是他設計的。」

亦寒根本沒注意,風荷還在獃獃地思索著什麼,他只顧充滿信心地說:

「不過,你放心,我保留了老宅的一樣東西,就是你最喜歡的那棵梧桐樹。」

他把樓房設計圖攤在風荷面前。他多麼想馬上把風荷從過去、多難而苦澀的過去,領到未來、幸福而甜美的未來

呵!

「明天我們就回上海,立即著手改造老宅,好嗎?」他充滿柔情地問。

然而,風荷並未去看那張圖紙,而是認真地凝視著亦寒說:

「讓我再想一想。」

「好吧,再給你想一夜,」亦寒又開玩笑地說:「反正,現在我什麼也不怕了。大不了,你再出走。那麼,我就再一次出發追尋!」

風荷心情複雜地低下頭去。

亦寒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臉正對著自己,神色嚴肅起來,堅定地對風荷說:

「我說過我愛你,我就擔得起這份愛。自那以後,我生活在這世界上,就是為了追尋你!而且我也總能追尋到你!」

風荷有意躲開亦寒熾熱的眼光,她的思緒還在心中的那個疑團上。她隨口問道:

「綉蓮知道這一切后,她怎麼想?」

她很想告訴亦寒:綉蓮可是親口對我說過,她已證實文玉是殺死我姑媽的兇手。但她還是忍住了。

亦寒搖搖頭:「不清楚。她從沒有和我談起過這件事。」

他們倆都還不知道,當亦寒終於打聽到了風荷的蹤跡,帶著大阿姨出發去山東的第二天,綉蓮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裝,沒有給夏家的人留下片言隻語,就永遠離開了這個本來就不屬於她的天地。

夏亦寒做夢也沒想到,昨晚他對風荷說的玩笑話「如果你再出走,我就再一次出發追尋」,竟會成真!

實在是因為日夜兼程,旅途太勞累,昨晚又與風荷徹夜長談,亦寒和大阿姨都一覺睡到第二天將近中午,風荷小姨一家陸續從地里回來吃午飯的時候。

這時,大家才發現,風荷並沒像往日那樣在家燒午飯,而是不知上哪兒去了。

大人、小孩一齊分頭尋找,萊園於,雞棚,村頭,河邊,都找遍了,哪有風荷的影子?

一直到下午,風荷最小的那個表弟,才從自己的一個小夥伴那兒打聽到:一大清早,看到有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帶著風荷姐從菜園子出來,向村外走去。

亦寒真正要崩潰了。

但是,他咬咬牙,對自己說,別忘了,你親口對風荷說過,我生活在這世界上,就是為了追尋你,而且我總能追尋到你!

他振作起精神,告別了風荷小姨一家,帶著大阿姨又回到上海。

沿途他們抓住每一個機會打聽,但沒有一點風荷的消息。

火車到達上海,亦寒讓精疲力竭、失望傷心的大阿姨先回家去,而他,則直奔風荷家。

不管怎樣,他得把這次山東之行的結果,告訴正在焦急地等待著消息的伯奇夫婦和令超。而且,他還存著一絲幻想,說不定他們在上海,倒已得到什麼關於風荷的消息。即使真是遇到了綁匪,也得找葉伯奇要錢,他們總歸要和風荷的家人聯繫吧。唉,總之,這是他目前唯一可找的線索了。

可是,他失望了。葉家並沒有風荷的任何消息。

伯奇夫婦和令超聽亦寒講述找到風荷又失去了她的經過,沉默良久,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

令超痛苦地離開客廳,回他自己房裡去了。

悶坐了好一會,亦寒也只得起身準備告辭。

「亦寒,」伯奇突然叫住了他,「你等一等。」

然後,他回頭對葉太太說:

「淑容,你回房去躺一會兒吧。我看你都要支撐不住了。」

葉太太聽話地站起身,勉強拖著被痛苦折磨得垮了的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

「有一件事,我本不能、也不想說的,但今天看來,不能不說了。這或許跟風荷的這一次丟失有關。」

於是,伯奇從接到那個假威爾遜的電話說起,一直講到被迫接受機票回家為止,原原本本地講述了自己那次被人綁架的過程。

「剛才聽你說,村裡的孩子看到有兩個男人挾帶著風荷往庄外走,我馬上想到我自己的遭綁架。你看,會不會是同一伙人乾的?」

亦寒專註地聽著。他顧不得埋怨伯奇為什麼直到今天才說出這件事來,而是急切地說:

「你的估計很有可能!請你仔細回憶一下,能不能想到一些追查這夥人的線索?」

伯奇搖頭嘆氣:「我之所以沒報警,一直把這事悶在自己心裡,當然主要是因為怕他們報復,危害風荷和淑容。同時,也因為對與這件事有關的人和地點,都提不出一點線索,就是報警也沒用。」

「那個坐汽車去接你的人……」

「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別之處。而且他的鴨舌帽戴得很低,我也沒怎麼看清楚。」

「那麼,他們帶你去的那個地方,總該有些印象吧?」

「來回都被他們蒙上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那個黑屋十,還有坐在桌后的人,也是如此。」

亦寒還是不死心,他又追問道:

「但是,那個坐在桌子後面的人,畢竟和你說了好些話呢!比如說,他的語音、語調、說話的習慣,等等,總有些特點吧?再想想,伯父,風荷的生命說不定就捏在他們的手中。」

「那人說話時,有明顯的江北口音,聽聲音不年輕,大概有五十歲了,」伯奇兩眼盯著天花板,緊皺著眉頭,拚命在回想。

亦寒焦急而認真地等待著,他默不作聲,以免打亂伯奇的思緒。

「還有,當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

伯奇痛苦地思索著,突然,他一拍額頭,激動地叫起來:

「對了,當他把機票放到桌上時,在燈光下,我看到一隻戴著黑手套的手,那手套很厚,不是歹徒幹壞事用的那種薄手套。可那個季節還沒到戴厚手套的時候呀!所以我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江北口音!五十多歲!黑色的厚手套!沒到戴手套的季節就戴上了!

亦寒馬上想到了一個人,他呆了。

伯奇立即感到亦寒的神情不對頭,他尖銳地看了亦寒一眼:

「亦寒,當那次我聽你說,風荷就是十五年前從你家出走的綉蓮后,我就有點懷疑,這夥人會不會和你們家有什麼關係!」

亦寒根本沒聽清伯奇在說什麼,他已跳起身來,像離弦之箭似地衝到門外去了。

從自己家裡開出那輛賓士車,亦寒急駛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此刻,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名字:季文良。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季文良!

其它什麼都不想,因為想也無用,只有找到季文良,一切才可能弄清楚。

文良的住宅鎖著門,沒有人。

亦寒把汽車調個頭,直奔文良平日常去的那兒處地方:由他經營的商店和公司、證券交易所、與他來往密切的批發商和朋友處、同鄉會,等等。

但是哪兒都找不到。

一天奔波下來,亦寒唇乾舌燥,頭暈眼花。

他又把車子開回到文良的住宅,停在路邊,準備在這兒等到文良回來。

一個小時過去了。亦寒疲憊而沮喪地把頭伏在方向盤上。

朦朧中,風荷出現了。彷彿是剛被汽車剎車聲驚醒,她在車前燈的照射下,惶惑地眨著那雙大眼睛……

哦,這多像那次在老宅門前意外地尋到走失的風荷的情景!

亦寒一個激凌,猛地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去老宅找找?文良舅舅也有老宅的鑰匙,雖然多年來他幾乎從來都不去。

彷彿是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感應所驅使,亦寒抖擻起精神,發動汽車向老宅駛去。

剛用鑰匙打開老宅的大門,亦寒的心就猛跳起來。

果然,客廳里有燈光!

他輕輕地走到客廳門前,猛一下推開房門。

季文良正背對著房門,偌大的客廳里,只有他一人獨坐在大靠背椅上。面前的茶几上,放著酒瓶和杯子。

亦寒推門進屋的響聲,顯然未能驚動他。他端坐著,紋絲不動。

好像背後長著眼睛,知道進屋的是誰,文良聲音沉緩地說:

「亦寒,過來坐吧。」

亦寒可沒那麼沉得住氣,他幾步走到文良面前,聲音嘶啞地喊道.

「風荷呢?你把風荷怎麼樣了?把風荷還我!」

文良沒有理睬他,卻對著門外叫了一聲:

「阿六!」

門應聲而開,只見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帶著風荷走了進來。

風荷一見亦寒,那雙憂愁的眼睛頓時睜大了。她呻吟著輕喚了一聲:「亦寒!」就不顧一切地撲倒在已衝到她面前的亦寒懷裡。

亦寒緊緊護住風荷,兩眼警惕地瞄著文良和阿六。

這一天來,他是多麼為風荷擔心,他甚至懷疑自己再也見不到風荷了。因為他明白,從事綁架的歹徒,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呀!

他們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緊緊地依偎著。他們的表情都漸漸由緊張而變得堅定,因為面前就算有個火坑,有個萬丈深淵,他們也可以相擁著跳下去了。不能同生,但求同死,這不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嗎?

「風荷,你好嗎?他們欺負你了嗎?」亦寒低聲在風荷耳邊問。

風荷搖搖頭,還對亦寒笑了一笑,儘管笑得有點勉強。

亦寒被這一笑引得心口發酸、發痛,他把風荷摟得更緊些,輕吻著她的頭髮和臉頰。

此時,在他們的心目中,只有對方的存在。他們完全忘了這屋裡除了他倆還有別人。

亦寒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扶著風荷坐到沙發上,自己就緊靠著坐在她身旁。

屋裡其他人早就退出去了,只有文良仍舊端坐在那把椅子里,連姿勢都沒變一變。那雙眼睛毫無表情地盯著面前這一對戀人。那隱藏在他瞳孔後面的,究竟是什麼感情,沒人能看得到。

亦寒直瞪瞪地看著文良,咬著牙狠聲問道:

「你為什麼要綁架風荷?你必須講清楚!」

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如此沒有禮貌,不,以如此充滿敵意的口吻,對舅舅講話。

「葉小姐不是一直在追尋她姑媽死的真相嗎?我把她請來,是要把真相告訴她。」文良口氣平靜地說。

「什麼真相?」亦寒問,「難道說大阿姨講的還不是事情的真相?」

「有些事,菊仙並不知道。我已把一切都告訴葉小姐了。」文良說。

亦寒看了一眼風荷,只見風荷迴避了他的眼光,輕輕點了點頭。

「其實也很簡單,我一句話就能說清。」

文良迎視著亦寒疑問的眼神,又坦然地說:

「那天晚上,當那個雌老虎醒來,又在撤潑罵人,還用藏在枕頭下的剪刀戳破你媽媽的額頭時,我衝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亦寒驚得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文良只當沒看見,仍平平淡淡地說:

「如果不是你媽媽硬把我的手扯開,也許那雌老虎當即就被我掐死了。我鬆了手,你媽看她昏迷不醒,忙打電話找醫生,我不願看那女人的死相,跑回去把菊仙叫回來。下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文良把茶几上的空杯斟滿酒,仰著脖子,直灌下肚去。

「我不懂法律,也不是醫生,我只知道妹妹受了欺負,我要保護她。我不知道,我掐了那女人,算不算是殺死她的兇手。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可惡的雌老虎早就該死了!」文良直截了當地說。

「因為風荷是你掐嚴氏那一幕的見證人,所以當初你就沒認真找過她。后未,當我們相識后,你先是威脅她爸爸,又綁架了她,千方百計要拆散我們,對嗎?」亦寒沉重而憤憤地問。

當初的事文良根本不想再提,他只是說:

「你媽媽一直在為我背著殺人的包袱,十五年來,她的心沒有寧靜過。當你從廣州回來后,文玉決定把一切都告訴你和風荷,寧可冒被你們唾棄的危險。是我硬攔住了她。我向她保證,我會把真相告訴你們,並處理好一切。我,騙了她。」

文良的聲音低了下去,喃喃地、自語般地說:

「我只是不想因為綉蓮的重新出現而挑開她心上的傷疤。我也不希望你們知道這些陳年舊事後看不起她。她這一輩子,活得夠苦了!」

屋裡靜了一刻。

文良的嘴角抽動一下,像是笑,可更像是哭。他語調低沉地說:

「我很笨。我本來想和葉小姐作個交易:我把真相索性告訴她,讓她離開你,從此不和我們家有任何來往……」

亦寒嚇一跳,他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摟住風荷的肩膀。

「可是,她一口回絕了,甚至連死都不怕。」

文良抬起頭,雙眉一揚,目光直逼亦寒。

亦寒頓時覺得那兩道眼光中露出一股殺氣。

門外,窗下有什麼響動。看來舅舅在這宅子裡布置的手下人還不止阿六一個。

亦寒早就影影綽綽聽到些關於文良與幫會勢力有來往的傳言,可他從不相信。現在才知道,確實如此。而且看起來,文良在其中還有相當權勢。

亦寒的身子嗖地一緊,他嚴肅地說:

「那麼,現在我也自己送上門來了。你是不是準備把我們倆都殺死滅口?」

文良的目光黯淡了。他長嘆一聲:

「虎毒不食子啊!亦寒,你現在大概以為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吧。可是我這雙手……」

他舉起雙手,翻來複去仔細打量著,彷彿有點遺憾地說:

「不中用阿!對無辜的人就是下不了手。其實,真要除掉葉小姐,還不是易如反掌,我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看看亦寒,又看看風荷,說:「這一次,我認輸了。我沒想到你們倆愛得那麼深,任憑我用什麼法子都拆不開了。」

這一剎那季文良忘了眼前的處境,獨自黯然神傷,心裡想:亦寒啊,亦寒,你對風荷,就像我當年對文玉一樣!你比我幸運,因為你找到的姑娘,也像你愛她那樣愛你!

他離開椅子,站起身來。一聲不吭頭也不口地走出客廳。

風荷把頭靠在亦寒的肩上,輕輕地說:

「他也夠可憐的。這兩天來,他把自己的一生,他和你媽媽的關係,還有我姑媽的事,全都告訴了我……」

「他是不是提出要你離開我?」

風荷點點頭:「可是我告訴他,經過這半年多的分離,經過在小姨家的重逢,以及重逢后的再次分離,經過這兩天來的思考,我已拿定主意,決不再離開亦寒。他說……」

風荷似乎有點猶豫,不說下去了。

叫也說什麼?」亦寒追問。

「他說,如果你不離開他,我就在這兒殺了你呢,你怎麼辦?我說,我寧可選擇死,不要活著和亦寒分離。」

亦寒感動地吻了吻風荷。

「我這麼說了以後,他倒再也不逼我了。我聽到他吩咐手下人,如果你找到這兒來,別阻攔你。他好像知道你一定會追尋到這兒來似的。」

風荷說完后,閉上眼,輕輕地偎在亦寒懷裡。這兩天的經歷太緊張,她太疲勞了。她現在要在愛人身旁好好休息一會兒了。

亦寒的腦子裡卻繼續著緊張的思索。

聽季文良敘述了嚴氏之死那晚的真相后,他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定文良的罪,也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這件陳年舊案重新翻出來。但如果文良真是有罪的,他還能像以前那樣尊敬愛戴這位父親般的舅舅嗎?

只過了不大一會兒,季文良又回到了客廳。他換了裝束,一身黑色衣褲,頭上戴著黑色的便帽,右手戴著那隻厚厚的絨線手套c

他看了亦寒一眼,但僅這一眼,彷彿就看穿了亦寒的心思。他鄭重地說:

「你們為我以前的事去報警也罷,你們不想過問也罷,我都無所謂。反正從此以後你們不會再看到我了。我幫夏家經營的業務,賬目全在張總會計那裡,一清二楚。」

說完,他就車轉身子往客廳門外走去。

亦寒和風荷不約而同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亦寒想叫住他,但聲音卡在嗓子里就是發不出來,雙腳也像被釘在地板上似地動彈不得。

倒是風荷,顫抖著叫了一聲:「文良舅舅……」

文良正要跨出門去,聽到這一聲,猛地站住了。他慢慢回過身來,神色柔和,幾乎是溫情脈脈地看著這一對年輕人說:

「亦寒,風荷,你們都是好孩子。我只有一件事拜託你們,照顧好文玉,從今以後,我是不能再保護她了……」

有亮晶晶的東西在文良的眼角閃爍。他返身朝門外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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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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