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世紀第一、二個十年之際,上海這顆「東方明珠「的地位正在扶搖上升。它像一塊巨大的威力無比的磁石,吸引著東南數省乃至全國各地希望尋覓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人們。時代的風,也吹到了江蘇北部的一個向來閉塞的小鄉村。寧靜的生活之湖,便泛起了層層的漣漪……
夜來下過一場小雨。此刻而腳雖停,天卻墨黑。
季文玉踩著潮濕的泥地走近自家那間小小的草房。
她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但那已破損不堪的笨重木門仍然發出了「吱吜吱吜」的呻吟。
還好,娘和哥哥還沒有睡,文玉想。因為她已聽到母親紡紗搖動的「咯吱——咯吱」聲,和哥哥文良搓草繩的沙沙聲。
「娘,你們還不歇歇?」文玉邊說邊從釘在牆上的一塊擱板上摸到打火石,要去點燃油燈。只聽母親說:
「不用點了,省省油吧!玉兒,我們是在等你吶。你瘋到哪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文玉聽話地放回了火石,蹲到母親的紡車前,幫母親整理那些待紡的棉條。
「娘,我在菊仙姐姐家,聽她說上海的新鮮事兒呢!她說……」文玉的口氣充滿了興奮。
「昨天聽了一晚上,還沒聽夠?」
一個低沉而有點暗啞的聲音,說話的是文玉的哥哥文良。
「啊呀,菊他姐姐說啦,大上海那些新奇事,就是再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哩!」文玉轉過臉來,對著手不停搓的文良,撤橋地叫道,「不信你也去聽聽,可好聽呢!」
屋裡黑黑的,文良看不清文玉的臉容和表情,但文玉撒嬌時那可愛的模樣,早已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腦子裡了。那黑黑的眼珠靈活地一轉,纖巧的唇微微噘起,眉頭一皺,丹鳳跟上那一對直插鬢邊的修長的眉毛好像要飛起來一般……文良不禁憐愛地抿嘴一笑。
「娘,菊他姐說,她幫傭的那戶人家,原先侍候太太的丫頭結婚走了。太太讓她這次回家時看看,有合適的,就領一個去。娘,我想跟菊仙姐去……」
文良一驚,扔掉繩頭,幾乎從條凳上跳起。幸而,這時
母親已開口反對:
「不行。玉兒,你人太小,上海那種地方,你怎麼能
去!」
「十七歲了,還小啊!」文玉嘟起嘴巴,「再說,有菊仙姐呢,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你啊,別以為上海什麼都好,」母親輕輕嘆一口氣,「出去做傭人,是很苦的。你這丫頭,在家又嬌慣了,能受得了人家的氣?」
「娘,菊仙姐說,那戶人家只有老爺太太兩個人,沒多少事。她在那兒三年了,做得可好呢。要不,她怎麼這次回來賣家裡那塊宅基地呢?她準備在那家長做下去。」
「菊仙命苦,早早守寡,兒子也沒能保住,出疹子死了。唉。她在這兒無根無絆了,你可不同……」
「這我曉得。我不過想出去見見世面,賺點錢,頂多一、兩年就回來的嘛,」文玉一邊幫母親搖著紡車,一邊又低聲哀求道:「娘,菊仙姐這次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以後,我上哪兒找這麼個好機會呀……娘,你就答應我吧!」
紡車咯吱咯吱,母親沉思不語。對於這寶貝女兒,她從來百依百順。女兒想離開這個窮村莊,去大上海看看,賺點兒花粉錢,她能理解。她也聽說過方圓左近有不少人到上海去,都賺了大錢,何況菊仙是個信得過的穩重人。只是……她望了望埋頭不語只顧幹活的文良,他究竟會怎麼想呢?
季文良並不是她的親兒子。那年安徽發大水,文良全家就死了,剩下他跟著逃難的人群來到蘇北。文玉爹把他從河灘邊領回來的時候。這個十歲的孩子已餓得皮包骨頭,幾乎半死了。文玉爹給他改名叫季文良,做了自己的養子。十多年來,文良早把這兒看成了自己的家。特別是在養父病逝后,他義不容辭地用自己的雙肩擔起了家長的責任。並且,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文良和比自己小七歲的季文玉已互生了愛慕之情。文玉娘有所覺察,也從心底默認了。
這一家三口跟當時多數農戶一樣,習慣於在黑暗中做活,交談。雖然文玉娘沒向文良問話,文良也能感到母親的眼光這時正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一定滿含著詢問的神色.但是,當著母親的面,又一向木訥的他,說什麼好呢?他只能更深地埋下頭,用更大的勁搓著草繩。
夜深人靜,季文良在自己那傍著草屋搭出的半間披屋裡,輾轉難眠。
門外,響起了文玉輕輕地呼喚。
「哥,你睡了嗎?」
文良跳下木板床,打開門。
文玉剛跨進門裡,就被文良那有力的雙臂緊緊抱住了。
「小玉,哦,我的好妹妹,你不要走,不要……」
彷彿怕文玉馬上會化成一縷輕煙飄走似的,文良把她抱得那麼緊。他把臉深埋在文玉的頭髮里,懇求著。
文玉貼著文良的身子,溫柔地用自己的手摩挲著他的臉和脖頸,一聲不吭。好一會兒,她才從文良的擁抱中掙出身子,拉著文良一起在床沿上坐下.
「文良哥,妹妹今天求你來了,」文玉那一雙動人的眸子,借著窗外的一點微光,灼灼地凝注在文良臉上,文良只覺得一顆心咚咚地猛跳不停。
「小玉,你就是要哥上刀山,跳火海,就是要哥死……」
「誰要你死!」文玉用手堵住文良的口,小嘴一噘:
「今天,只要你答應妹妹一件事,就算是你真心待我好!」
文良的心往下一沉,他預感到了什麼,但仍誠摯地問:
「你說,什麼事?」
「剛才,我好說歹說,娘總算同意我跟菊仙姐去上海
了。只是,她說,還得你點個頭才行。」
「不,我不點頭。這事,我不答應!」文良急急地說。一邊就抓緊了文玉的手。
「你!」文玉生氣地叫了一聲,狠狠地掙開文良的手。一跺腳,從床邊站起,背過身去,拿後腦勺對著文良。
文良知道,文玉生氣了。他忙走上前去,帶著乞求的口吻央求道:
「文玉,你聽我說,我……」
「不聽,不聽,」文玉用雙手捂住耳朵。「你要不答應我去上海,我從此再不理你!」
文良自從來到季家,認了這個妹妹,就從來沒有違拗過她。這幾年更是如此。可今晚這事不同一般啊。
「文玉,」文良硬把文玉的雙手拉下,他的聲音都顫抖了,「你這一走,我怎麼辦?我們倆的事……」
「哈。原來你擔心這個!」文玉剛才還滿臉氣惱,這時一下子笑開了,「你啊!我又不是走開一輩子,過一、兩年就回來的么。」
「文玉,明天我就去和娘說,我要娶你,我們今年就辦喜事……」
「我不么,我還小。再說,家裡窮得這樣,你拿什麼娶我呀?」文玉不滿地說,「反正,你不讓我去上海走一趟,我不會死心塌地嫁給你。」
文良深深嘆一口氣,不知再說什麼好,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下。
屋裡靜寂下來。
文玉慢慢走回到文良身邊,她叫了聲.「哥。」
見文良低著頭,沒答理,她抓住文良的手臂,輕輕地搖晃著說:
「哥,你從來最疼我,你就答應了吧。出去過這一回,我也死心了。以後我就跟著你,守在這地方過一輩子。再說,我想掙些錢回來辦嫁妝。我們總不能這麼一身破衣爛袋就成親吧。」
文良抬起頭來,猛地捏住文玉的手,急切地問:
「你真的一、兩年就回來?一回來我們就結婚?」
文玉點點頭。
文良一把摟過她,讓自己的頭緊貼在她胸前,喃喃地說:
「小玉,你這一走,我會想死你的,我捨不得你走……」
他那抑制不住的淚水很快弄濕了文玉的衣襟。
文玉輕輕地抬起他的頭,俯下身子,把臉湊近他,柔媚而又堅定地說:
「文良哥,我的好哥哥。我賺上點兒錢就回來,今生今世我永遠是你的人!」
轉眼之間,季文玉來到上海夏家幫傭已經三個月了。她被派在太太房裡,主要的事務是服侍多病的太太飲食起居。
夏家的情況,正如菊仙姐——她在這裡被叫做季媽——所說,人口極簡單,事情也不多。可是,聰明靈俐的文玉。三個月來,卻已看出老爺太太之間深深的不和。
為了躲避太太嚴氏無休止的嘮叨,老爺夏中范在晚飯擺上飯桌前,絕不走進客廳。好在祖上留下來的這裡外三進、一底一樓一頂層的大宅子,地方寬敞房間多,他要找個清靜些的處所並不難。太太要找他,從卧室找到大書房,從大書房找到藏書室,再從藏書室找到小書房,這就得找上一陣子呢。
這會兒,文玉秉承太太之命,去請老爺吃晚飯。根據經驗,她想先到小書房試試.
她在小書房的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果然聽到老爺在裡面答應了一聲。文玉推開門,走進來,只見夏中范正在書桌上寫字。
「老爺,太太到處在找你呢,」文玉小心翼翼地說。
夏中范的眉頭皺起來了,一臉厭煩的神色,連哼都沒哼—聲。
文玉想,老爺可真是不願看見太太,他們這個日子怎麼過法呵!
聽菊仙姐說,太太比老爺大三歲,老話講「女大三,抱金磚」。太太娘家有錢,老爺的買賣,本錢幾乎全是太太陪嫁過來的。太太今年雖說才三十多歲,看看卻像四十開外的人,又老又丑,成天捧著藥罐子,還直嚷心口疼。嫁過來十多年也沒給老爺添個孩子。文玉常想,這樣的女人,要放在鄉下,還不早給男人休了?可她還仗著娘家有錢,霸道得很,連老爺都怕她三分,對傭人就更不用說了。文玉初來時,對菊仙叫不慣「季媽」,就被她狠狠說過,嚇得文玉從此不敢當著太太面稱菊仙「姐姐」了.
文玉的同情全在老爺這一邊。老爺知書達理,對下人也是溫文爾雅的。又長得一表人才,白淨面皮,架一付金絲邊平光鏡,不管穿長衫還是西服,都儀錶堂堂。太太往他身邊一站,兩人哪能般配!特別是太太常常不顧老爺臉面,當著傭人面就對老爺又吵又嚷,文玉真為老爺抱屈。
這時,她見老爺無意起身,又叫了一聲:
「太太請老爺吃晚飯呢!」
夏中范這才放下毛筆,對站立在桌前的文玉說: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文玉剛轉身要走,想起一件事。她從花布圍裙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過去說:
「老爺,這是郵差剛送來的。」
夏中范接過信一看,又交還給文玉說:「這是太太的,你給她送去吧。」
「啊喲,我真笨,老是搞錯。」文玉羞澀地一笑。
望著面前這個眉清目秀的丫頭那粉嫩的面腮,嬌羞的神情,夏中范不覺多看了她兩眼。
文玉覺察到老爺的目光,更是窘迫得根緊了嘴,慢慢低下頭去。
文玉轉身向門口走去,只聽夏中范喊道:
「你……等一等,過來。」
文玉遲疑地回到書桌前,只見夏中范拿過一張白紙,提起筆來,在上面寫上兩個宇,然後指著它們對文玉說;
「這個字念『夏』,夏天的夏,是我的姓。以後,信封上有這個字的,就交給我。這是嚴』宇,是太太的姓。看清了吧?」
夏中范指著這兩個字,認真地教文玉。
文玉仔細地看著、比較著。她覺得這兩個字寫得真好.怪不得客人們都稱讚老爺的字呢!這字兒真像畫兒一樣好看。
她忽然想起哥哥文良,他也算識幾個字的,可他寫的那字呵,歪歪扭扭,醜死了。他也想不到教我識幾個字!
「老爺,這兩個字,能給我嗎?我要記住它們,以後就不會把信搞錯了。」文玉忽閃著兩隻大眼睛,急切地看著老爺。
「當然可以,就是給你寫的嘛。」夏中范微微一笑,把寫著字的紙遞給她。
文玉把那張紙仔細疊好,放到圍裙口袋中。出門去了。
夏中范獃獃地看著文玉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聽人說崇明島上有個尼姑庵,裡面住持的老尼姑會給人算命、求嗣。特配一種葯。吃了包生貴子。靈驗得很。那庵里備有客房,求子的女人在那兒住上個十天半月,誦經服藥,只要心誠。回家之後再不會肚裡空空。
夏太太心動了。正好夏中范要去南京洽談一筆生意,估計半個月才回來,她決計等夏中范走後,就帶上季媽跑一趟崇明,因為那庵里只肯收住出了嫁的女人。
文玉受命和看門的阿昌伯留在家中,守著這空空的大宅子。
菊仙倒是悄悄問過文玉,要不要趁這個空兒回老家看看?如果去,她可以代為向太太求情。
文玉考慮一下,搖搖頭。來回盤纏錢差不多要化去這幾個月來辛苦攢下的大半工錢,回家又住不了幾天。再說,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她正可天天上街去逛逛大上海哩!到上海雖說已近半年,上街卻只有限的幾次。上海的繁華給她的印象太深了,大街上一排排高樓大廈,叮噹響著駛過的電車,商店裡令人眼花緣亂的貨物和變幻不定的霓虹燈,還有黃頭髮藍眼珠的外國佬,特別是那些穿著高跟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女人們,樣樣都讓她驚嘆不已。那次季媽帶她上街,一個時髦女郎從她身旁走過,她看呆了似地伸出舌尖,傻站了好半天。她多麼渴望把這一切看個夠呵,對了,聽說還有個什麼樣的戲文和耍子都有的「大世界」……
所以,她雖然很想念母親和文良,但終於沒讓菊仙姐向太太開口請假。
誰知,太太走後第三天,老爺就從南京回來了。他說,南京那邊的老闆,家中老太爺突然中風身亡,奔喪去了,一切要等過了「七七」忌日再說。他不能在南京白等這一、二個月,便決定先回上海。
聽文玉說太太去了崇明島,夏中范只是淡淡笑了一聲。
這天的晚飯,老爺讓擺在他最喜歡的那個壁爐前.雖說才十一月,老爺卻興沖沖地讓阿昌伯點燃壁爐,阿昌伯走後,他又親自動手把爐火弄得旺旺的。
文玉從沒見過壁爐這玩意兒,她好奇地在旁邊給老爺充當下手,一邊聽老爺給她講,怎樣使用一個特設的機關讓壁爐通風,使火燒旺。
老爺吩咐文玉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布下一張矮桌,他自己脫掉長衫,盤腿坐在爐前的地毯上,等著文玉給他上飯萊。
文玉去開客廳的燈,被老爺制止了,他說:
「今天難得清靜,我要就著壁爐的火光喝上幾杯。」
文玉跑進跑出地上萊。她沒注意,老爺正端著酒杯,細細打量著她呢。
上到最後一個萊,夏中范對她說:
「文玉,再去拿一副碗筷來。」
等文玉拿來碗筷,正要離開時,夏中范突然叫住她:
「別走,文玉,你來坐下,陪我喝一杯。」
他邊說邊用手指指那副空碗筷,意即這就是為你準備的。
這怎麼可以?哪有下人跟老爺一桌吃飯的?太太知道了還不罵死!
「老爺,不,我……」文玉站在原地趑趄不前。
「來,太太又不在家,怕什麼?」夏中范把自己的酒杯斟滿,然後把酒杯舉向文玉,「米,喝一口!」
文玉雙手直搖,身於朝後退去:「我不會喝,老爺……」
夏中范把酒杯一放,板起臉,沉重地說:
「你一口一個老爺,是不是你覺得我很老。很怕人?」
「不,老爺,哦,不是老爺……」文玉不知所措了。
「既然不是,你那麼怕我幹嗎?」夏中范站起身來,走過去把文玉拉到桌邊,便叫她坐。
文玉只得半跪半坐在矮桌旁。夏中范在她面前的空碟子里挾上兩塊肉,說:「吃吧。」
文玉哪裡肯吃。她低著頭,羞紅了臉,雙手無意識地捻著自己的衣襟。
夏中范自己幹了一杯,又把杯子斟滿。他看著壁爐的火光在文玉臉上跳躍,把她青春煥發的臉映得愈加嫵媚可愛。忍不住讚美道:
「文玉,你真漂亮!你今年幾歲啦?」
文玉頭垂得更低,心裡卻因為老爺的稱讚而喜滋滋的。她輕聲答道:「十七了。」
「在鄉下有婆家了嗎?」
文玉腦中閃過文良的影子,但她仍然害羞地搖了搖頭。
夏中范滿意地微微一笑。他見文玉還是不吃,便拿起筷子,硬塞在她手裡,一邊指著桌上的幾個菜,說:
「這都是你的手藝吧?燒得比季媽好。你自己嘗嘗。」
文玉遲疑地要把筷於放回桌上,夏中范故意沉下臉說.
「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見文玉終於小口地吃了起來,夏中范舒心地出了一口氣,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說:
「文玉,你很聰明,以後我教你識字好嗎?」
「真的?老爺,你肯教我?」文玉驚喜地問。
「當然,你以後每天到我書房來,一天認兩個,一年就是七百個呢!三年你就能看書看報了。」
「這可太好了,我先在這兒謝謝老爺了!」
文玉興奮地朝夏中范作了個揖。
「不過有個條件。」
文玉聽了一愣,問;「什麼條件,老爺?」
「你不能怕我。在我面前老低著頭,那可不行。」
原來是這樣,文玉忍不住笑了,她抬起頭來,大膽地直視著夏中范說:「我不怕你,老爺。」
「那就好.我就收你這個學生。」夏中范欣賞著面前這張消美的臉,爽朗地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挨得很近了。夏中范忽然俯身貼一近文玉,在她耳旁輕輕地說:
「文玉,我從南京給你帶了樣東西。」
「什麼東西?給我的?」文玉稍稍朝後讓了一下。
夏中范從襯衣口袋裡掏出個扁扁的小盒子,又朝文玉跟前湊了湊,打開盒蓋。
「啊!」盒中是一支花樣精巧的簪子,正在壁爐熊熊火光下閃爍著。
文玉不禁抬頭看了夏中范一眼,那眼光里除驚奇,還有感激。
「來,我給你戴上。」夏中范取出簪子,把它插在文玉濃黑的秀髮邊。然後仰身朝後觀賞著,輕柔地說:「文玉,這樣,你更漂亮了!」
文玉抬手摸了摸金簪,雙目流光溢彩,心頭激動萬分。這可是她擁有的第一件金首飾啊。
她轉過臉來,剛想說一聲「謝謝」,猛地接觸到夏中范。那痴迷欲醉的眼光,心口不禁一陣狂跳,臉燒得滾燙。
夏中范那英俊的臉龐漸漸向文玉貼近。她已清晰地聞到他嘴裡的酒氣和身上那種昂貴的香水味。就在她尚未明白該怎麼做時,夏中范的嘴已經緊緊貼在了她的雙唇上,接著,她的整個身子就被夏中范一把攬進懷裡,一陣被電擊中的酥麻感流過文玉全身,這是以往同文良親近時,從未體驗到過的。她顫抖著,閉緊眼睛。
文玉感到老爺的手在解她衣襟上的布紐扣,她霎時驚醒了,呻吟般地哼著。「不,不要……」
但夏中范把她摟得更緊了,他的嘴已經從文玉的唇下移到頸部、胸口。他已經把文玉壓翻在地毯上。
不知為什麼。文玉沒有喊叫,沒有拚命掙扎,她只是徒然地自衛著,一面聽著自己一向崇拜、敬畏的老爺在耳邊喃喃地說:
「哦,文玉,我的玉,跟我吧,跟我吧。給我生個兒子,你就是夏家的恩人。我要把那個不會生蛋的老雞婆一腳蹬開,讓你做我的太太……」
太太?就像大馬路上那些穿綢衫、戴金鏈、坐包車的闊女人那樣?
「你不信?我賭天發咒……」夏中范彷彿了解文玉的心思,喘咻咻地說。
文玉的意識模糊了,她全身癱軟,不再掙扎,聽憑夏中范的任意擺布……
以後的十天,太太從崇明島回來前的十天,文玉簡直像在夢中度過似的。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快樂的十天,但也是僅有的快樂的十天,讓她付出慘重代價的十天。第二年夏天,一個悶熱的夜晚,季文玉突然回到離別已一年多的家鄉。
母親和文良喜出望外。文玉在上海給他們的信不多,每次託人代寫的書信,又總是老一套的平安家報,根本無法慰藉他們對文玉的思念和牽挂。
「玉兒,我的乖乖,你總算回來了。」正在門前大樹下
就著月光納鞋底的母親,伏在文玉胸前,又哭又笑,雙手
不斷撫摸著文玉的臉頰,「快讓我看看,哦,瘦了,瘦多
了!」
文良激動地在旁邊搓著雙手,不知說什麼好。趁母親低
頭抹淚的當兒,他一把拉住文玉的手,把她往屋裡拖,一面興奮地說:
「小玉,你回家來了,真好!你來看,我把我們的櫃於都打好了……」
文玉一手挽著母親,一手被文良拉著進了屋。她已不太能習慣屋裡的昏暗,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強看到屋角站著一個塗著紅漆的五斗櫃,似乎正面那塊小小的玻璃上,還描畫著五顏六色的花草,顯得挺鄉氣的。
文良留心著文玉的神色。這櫃於是靠他去年冬天打短工掙來的錢做的,專等與文玉成親時好用。他多麼希望文玉能喜歡他用辛勞和血汗換來的這個櫃於。
但是文玉那漠然的表情使文良忐忑不安:看來她不大中意這個柜子?
「玉兒,這次回來,不走了吧?」母親充滿期望地問,這也是文良心裡急著想問的。
文玉沒有答話,她吃力地在床沿旁坐下,用手緊了緊身上的斗篷。
母親和文良這才發現,雖然天氣很熱,文玉身上卻還不合時宜地披著什寬大的布氅。
「傻孩子,天這麼熱,還不快脫了!」母親伸手便幫文玉解斗篷的衣帶,「文良,快打點水來,讓你妹妹洗洗臉。」
文良歡快地答應一聲,轉身走了。
文玉把母親的手輕輕撥開:「娘,我自己來。」她一邊動手解斗篷,一邊用極平淡的語調說:「我這次回家,是來坐月子的。」
母親嚇了一跳。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坐月子!她兩眼瞪著自己的女兒,結結巴巴地問:
「你說什麼,坐……坐……」
其實,問什麼都是多餘的了。斗篷一脫下。露出裹在花洋布衣衫下那鼓得圓圓的肚子,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妊娠已將足月,說話就該臨盆了。
「你,怎麼……」母親像遭到雷擊一樣,愣了愣神,才手抖抖地指著文玉,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娘,老爺已收我做了二房。」
「二房?」
「是的,是的,」文玉不容母親再問,急急地說:「太太不會生養,她很喜歡我,勸老爺收我做二房。老爺人好,我就答應了。現在我是夏家的二奶奶,不是傭人了……」
「哐咚」一聲,是盛滿水的木盆砸在地上的聲音。
母女倆一齊朝門口看去,只見文良傻站在那裡,水流了一地。
猛地,他雙手捂著臉,轉身衝出屋去。
文玉身子一晃,差一點暈倒在床上……
一夜功夫,季文良足足老了十歲。天快亮的時候,他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那半間披屋,鬍子拉碴,滿臉憔悴。
文玉正在屋裡等著他。見他進門,文玉怯怯地叫一聲
「哥」,淚珠兒就串串滾落下來。
文良先是呆了一下,隨即跑到缸邊舀了一瓢水咕嘟嘟直灌下去,扔掉木瓢,就拿脊背對著文玉。
「哥,我想去死……」文玉哽咽著,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你當上二奶奶了,從此榮華富貴,說什麼想死!」文良聲音嘶啞,頭上青筋直跳,卻並沒有轉過身來。
「那,都是我騙娘的。我不想讓她老人家傷心。」
「怎麼?沒那麼回事?那……你這肚子里……」文良轉身一步衝到文玉面前。
「是老爺的。」
「這個畜牲!」文良一拳砸在小桌上,「我要去殺了他!」
「不,不,這隻能怪我自己,」文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怪你自己?」文良一怔。他一把抓住文玉的手,狠命地捏著,眼看文玉疼得流出了眼淚,「這麼說,是你心甘情願的?你……」
突然,文良用力丟開文玉的手,瘋狂般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一柄尖刀直刺文玉的心臟,攪得她的心直淌血。但她並沒去阻止,一直等文良笑夠了,她才神色黯然,但卻字字清晰地說:
「哥,我對不起你,你恨我也好,打我、罵我也好,我這一輩子,欠了你,只好來世報答。哥,除了娘,你就是我最親的人,看在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份上,我來向你討個主意。」
文良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臉,淚水從他那粗糙的手指縫裡滾落下來。他的兩條腿就像被抽去了筋,軟得撐不住,不由自主地在那張吱吱直叫的小床上坐下。
文玉默默地坐到他身旁。
「哥,你聽我說,這些話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講。老爺膽小沒用,鬥不過太太。太太不讓他收我做二房,不准我把孩子養在他家。老爺只好叫我先回鄉下,生下孩子再說。如果我能生個小伙,給他夏家續了香火,不怕太太不承認我們。」
文玉的聲音越說越輕,最後這幾句輕得就像是在對自己低語:「真沒想到,我就是這麼個命!在輪船上,我真想往江里一跳了事,可是,我還想看看娘,還想看看你……」
文玉啜泣起來,她那悲傷的哭聲,使文良心中一陣陣地疼。他一把捏住文玉的手臂說:
「小玉,去他的夏家老爺,去他的大上海,你再也別去那火坑了。等孩子生下,我們就結婚。」
「哥,你瘋了!這怎麼可以。」文玉邊流淚,邊搖頭,
「你會被人笑話死的。」
「我不怕,只要你跟我過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和這個孩子。」文良急切地說。
「不,文良哥,我沒臉再嫁給你。我不能一輩子讓人指著脊梁骨糟踐……」文玉哭得更傷心了,「再說,還有娘,她怎麼受得了。」
文良默默鬆開文玉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認文玉的話是有道理的。半晌,他才沉重地說:
「我不能勉強你。不過,你不該老想到死,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娘也活不長。」
一提到母親,文王心裡就更難受。這一年來,娘明顯地瘦弱了,蒼老了。昨晚,當她看到自己的大肚子時,差一點昏過去。後來總算相信自己真的成了夏家二奶奶,卻又擔心起自己往後在夏家的日子來,流了半夜的眼淚,好說歹說才勸住了。如果自己真去尋死,娘可怎麼活呵!
想到這裡,文玉咬了咬牙,狠狠地說:
「這就是我的命,我認了。哥,你說得對,我不去死。生下孩子,我就回夏家去,我要去討個公道,我要我該得的那個名份!」
八月十五中秋節剛過,文玉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一過滿月。她就狠狠心把兒子留在母親身邊,隻身回上海去了。
夏中范一聽說自己得了個兒子,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他一個勁埋怨文玉,不該把兒子留在鄉下。
「不是太太說過,不認這個孩子嗎?你要兒子容易,得先把我的名份定下來再說。」文玉冷冷地甩出這一句。
這回夏中范不知哪來的勇氣,為收文玉做二房的事,跟嚴氏大鬧了一場。經過一個多月的冷戰熱吵,最後兩人終於達成了一個協議:嚴氏同意給文玉一個姨太太的名份,如果文玉再生孩子,當然是夏家的子女。但已經生下的那個,卻絕不準進夏家的門。
「誰敢擔保這小雜種準是夏家的根?皇宮裡還有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呢,就不興這小賤人騙你!」她一面抽著水煙,一面拿著報紙捻子點著夏中范的鼻子說。
依文玉的意思,她絕不接受這個條件。但經不住夏中范軟哄硬求,菊仙也勸她:
「事已至此,只好先走這一步了。你有了這個名份,總比現在這樣不明不白的好。孩子的事,以後再慢慢說,這麼個活人兒一天天長大,太太不認賬也不行啊!」
文玉只得點頭。於是夏中范叫人在距夏宅不遠的徐家匯賃了幾間房子,要文玉到鄉下去把母親、哥哥和孩子一起接來。他告訴文玉,已經給季文良在自己的一個店鋪安排了個事做,以後,他們就可好好在上海生活了。
這回,文玉真是鳳風光光回鄉搬家去了。可是文良不願走。母親對文玉說,既然文良不去,她也不想離開鄉下,直急得文玉要對他們下跪。
文良又一次心軟了。他從來沒有違拗過這個妹妹的任何一個意願,這次也以他的讓步告終。
但文玉的另一個建議卻被他斷然拒絕。原來,文玉這次帶了些錢回家,說要幫哥哥娶門親,一起到上海去。她才一提這話頭,文良就眼睛一瞪,額上青筋亂跳,嘴角直抽,氣得說不出話來。嚇得文玉再也不敢提這檔子事了。
文玉當然不知道,文良之所以最後同意去上海,實在也有他的想法。雖然今生只能與文玉兄妹相稱,但能常常見到她,也就滿足了。何況,他已離不開文玉那活潑可愛的孩子。在心底里,這孩子不是他季文良的外甥,而就像是他的兒子。
他們剛剛搬進新居,夏中范就趕來了。他是來看兒子一的。抱著那已經半歲,會笑,會呀呀叫的胖小子,夏中范竟然熱淚盈眶。
他給兒子取名亦寒,並對文玉母親和季文良說;「生活費我每月讓文玉送來,只要你們照顧好亦寒就行。」
相信多子多福的夏中范很想讓文玉再為他生幾個孩於。可不知為什麼,這以後文玉雖也懷過幾次,但都流產了。結果幾年過去,夏府並未有添丁之喜。
每次文玉小產,嚴氏就冷笑不止。喜形於色。季媽把一切看在眼裡,她有點懷疑是太太暗中搗鬼,在文玉吃的東西里下了什麼葯。那年太太在尼姑庵里服藥念經白白折騰半個月,孩子沒懷上,但關於懷孕、流產這方面的事兒和偏方奇葯倒聽得不少。可是,也沒有抓到什麼證據。
夏中范起初還沉得住氣,好言安慰文玉,可是一連幾回功敗垂成,也弄得他傷心失望起來。眼看亦寒成為他的獨苗,當然也就愈加喜歡和金貴。他幾次想把亦寒接進府來,無奈太太嚴氏死死咬住當初的協議,無論如何不肯鬆口。
文玉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懷孕,她就感到有了希望,於是處處小心在意,盼著足月臨盆。可是,誰知天不從人願,一再流產不但弄得她身體虛弱,而且心情壞透。暗地不知流過多少淚。她覺得對不起夏中范,又想念小亦寒,曾幾次要求搬到徐家匯去跟兒子同住。但夏中范不答應,她母親也不願意,說:「這算怎麼回事,就好像玉兒被夏家趕出來似的。」於是文玉只得留在夏家,每天忍受著嚴氏的橫眉豎目和冷嘲熱諷。
一轉眼,亦寒已經七歲了。
這一年早些時候,夏中范的一位叔伯大哥過世,按照排行和本族的規矩,一整套祭祀祖先用的禮器使移交到了夏中范手中,以後每年歲末祭祖的儀式就由夏中范主持。到那一天,夏氏在上海的所有同宗兄弟,都將攜全家老少前來參加祭祖之儀。保存祭器,既是一種義務,更是一種榮譽,表明了在本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夏中范對此十分看重。
一過臘月十五,季媽就領著兩個女傭;在太太指揮下忙開了。文玉不懂那些規矩,插不上手。
臨到祭祖的正日,夏中范起個大早,親自檢查一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很是滿意。
吃過早飯,他踱到文玉房裡,興沖沖地說.
「文玉,你去打個電話,讓文良把亦寒帶來。今晚祭祖,亦寒要在祖宗像前磕頭的。」
文玉沒有馬上答應。她想起,夏中范三十五歲生日那天,她依了他的話,特意去把兒子接來給爹爹拜壽。就在文玉牽著小亦寒的手,要給高坐在堂上的老爺太太磕頭時,嚴氏竟當著滿座賓客,冷笑一聲,說:「我沒那麼大福份,」然後拂袖而去。鬧得復中范和她都尷尬萬分。
自此以後,文玉就再沒讓亦寒來過夏府。孩子一天天大了,懂事了,她不忍心讓天真的孩子受這種委屈。想到這兒,她對夏中范說:
「我看算了吧,免得又弄出什麼事兒來。」
「她敢!」夏中范知道她的意思,把眼一瞪,朝意想中嚴氏所在的方向一扭頭,理直氣壯地說:「今天是我夏家祭祖,亦寒是我這一支的長子,怎麼能不來?她又不是不懂家規家法,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敢不敢胡鬧!」
文玉在心中輕嘆一聲,老爺啊老爺,這些年來,我還沒摸透你的脾性嗎?背著太太,你說話盡可氣壯如牛,可一到太太面前,就像挨針扎了的皮球,泄了氣。哪一次鬧事,不是你讓步,陪罪收場呵!早先我受了委屈還對你說說,現在連說都懶得說,你還沒覺察出來嗎?
不過,文玉覺得夏中范待她還不壞,不想讓他難堪,所以,今天見他又擺出一副大丈夫氣概,她只是苦笑搖頭,並不說什麼。
夏中范見文玉不動身於,忍不住去推她:
「文玉、快去打電話,讓亦寒早些來。你給他換換衣服,我還要教教他晚上該行的禮節。今天可得讓我們的兒子在眾人面前給我長長臉。」
文玉不忍拂夏中范的心意,勉強答應了一聲,說等會兒就去打電話。
夏中范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房門。他心裡清楚,論長相、論靈性,亦寒都是他們夏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他早想有個機會讓亦寒亮亮相,殺殺那幾個嘴尖傲氣的堂弟媳的威風了。
快吃中飯的時候,文良帶著亦寒來了。文玉和夏中范正在客廳,季媽聞聲也急急從廚房跑了來,一見亦寒,就高興地嚷道:
「喲;小少爺又長高了!」
七歲的亦寒確實長得比同年齡的孩子高。此刻,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衣褲,神清氣朗地站在客廳中間,見到這幾個大人,既有禮貌,又不膽怯地—一招呼著。
夏中范樂得心花怒放,彎下腰牽住亦寒的手,喜孜孜地說:
「亦寒,爹爹上禮拜教你念的那首唐詩,還記得嗎?」
「記得,我會背了。我還會默寫呢!」
「真是好孩子!」夏中范高興地一把抱起兒子,在小臉蛋上親了好幾下,才又把他放下來。
「季媽,是誰來了,吵吵嚷嚷的!」
客廳門口響起嚴氏冷冷的話語聲。
誰都沒注意嚴氏是何時下樓來的。這時,只見她故意把頭昂得高高地走了進來,似乎客廳里除了季媽外,誰都不存在。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兩眼直直地瞪著季媽。
「太太,這是小少……」季媽「小少爺」三字沒來得及吐出口,一看太太臉色不對,趕忙改口道:「這是亦寒呀,太太,你看,他又長高不少了呢。」
季媽一邊說一邊推了推亦寒:「亦寒,快叫大媽媽。」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嚴氏突然大喝一聲,硬生生把亦寒已到了舌尖的那聲「大媽媽」嚇了回去。
「季媽,我不是關照過,今天家裡祭祖,事兒忙,東西也攤得多,除了請來的客人,誰都不準進客廳來,你的腦子哪兒去了?」
「不關季媽的事,文良和亦寒是我叫他們來的,」夏中范皺起眉頭,沉著臉說。
「哦。原來是這樣。」太太嚴氏故意拖長語調:「他們來幹什麼?」
「今天祭祖,亦寒是我兒子,他當然應該在場。」夏中范口氣很硬。
太太微微一怔。她用眼角掃了一下亦寒,孩子那酷似中范的長方臉形、白淨面皮、飽滿的額頭、濃黑的頭髮和那一雙象極了他母親的大眼睛,配合得是那麼和諧,自然天成。醋意和妒火頓時在她心中升起,只見她頭一仰,發出一陣子乾笑:
「哈哈,中范,別肉麻了!這是你的兒子?你要是會生兒子,這幾年怎不見生出半個?」
說著,突然把臉一變,沖著文玉喊道:
「哪來的雜種,竟敢冒充夏家的後代!」
「你!」客廳里除亦寒和季媽外,另三個人幾乎同時發一出這個字。
但還沒容他們說出一句話,嚴氏已扭著腰肢,快步走出客廳去了。
門外隨即傳來她提高了的嗓音:
「季媽,仔細看好那些祭器,這都是很值錢的。要是有哪個窮瘋了的偷了一件半件去,看我不找你算賬!」
文玉憤怒、委屈得渾身發顫,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她緊捏著拳頭,瞪著夏中范。她倒要看看,她和兒子受到這種凌辱,夏中范準備怎麼辦!
夏中范又能怎麼辦呢,他也氣得直抖,就憑嚴氏剛才那番話,他真想狠狠抽她幾嘴巴!可惜的是,他從來沒有學會過打人。即使在自己兒子面前丟了臉,他也只能悲憤地長嘆一聲,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文良兩隻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如果不是拚命抑制,他那粗大的拳頭早揍在那滿嘴噴糞的雌老虎臉上了。他看看文玉,文玉雙淚直流,他心疼得猶如刀絞。他又看看夏中范,那副狗熊樣子讓他咬牙切齒、不屑一顧。
客廳里,只有七歲的夏亦寒頭腦最清醒。他抓住文良的
手,鎮定地說:
「舅舅,我們回家去。」
然後,不是文良領著他,而是他牽著舅舅,像個大人那
樣,身板挺得直直的,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廳。
祭祖儀式冗長而煩瑣,一直鬧騰到很晚。事兒一完,文玉
就回去鎖上自己的房門。等夏中范送畢客人來睡覺時,她早熄了燈,而且不管他怎麼敲、怎麼求情,就是不放他進屋。
以後幾天,她也很少搭理夏中范。夏中范自知理虧,又無可奈何,便也沉默寡言,成天緊鎖著眉頭。只有嚴氏暗中好笑,獨自在心中慶祝自己的又一次勝利。
就這樣僵持了一周。夏中范突然宣布,他在南洋有筆生意,要出門較長一段時間。他悄悄留下一筆錢給文玉,又去徐家匯看了看亦寒,就離開了上海。
夏中范走後,文玉的日子更難過了。嚴氏總是沒事找事,指桑罵槐。文玉實在忍無可忍也跟她吵過幾回,可是,這改變不了根本的局面,嚴氏總是「大」的,文玉總是「小」的。嚴氏唯一不爭氣的是她的身體,她的病癒來愈重,一天下床的時間不如在床上的時間多,有時竟一連幾天不起床。可是,她躺在床上照樣作威作福,許多事情不要季媽,而偏要文玉去做,擺出一一付你是「小」的,就得服侍我的架勢,好象時刻在提醒文玉:別忘了你本是我的丫頭!
有一次文玉回徐家匯看孩子,母親對她說:
「玉兒,本來老爺在家,我不贊成你回來住。現在,既然老爺出門了,你就來和我們同住吧,何必天天看那女人的臉色。」
文玉這回卻堅定地搖搖頭,說:「娘,這些年我可算看清了太太的心思,她恨不得把我趕出夏家,恨不得我死。我偏不讓她稱心!現在,那兒就是我的家,我偏不走。」
看著母親滿臉憂慮的神色,她又勸慰說:
「娘,你放心,有菊仙姐在,我們倆有伴,太太也不敢拿我怎麼樣的。」
自從祭祖那天後,嚴氏也一直在心中盤算著一件事。
她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母親也已病故,如今鄉下只剩老父親一個人。她的父親嚴華堂是家鄉嚴氏家族的族長,在當地頗有勢力。因此,幾年前,當嚴氏對自己的生育能力完全絕望后,就要父親在老家幫她物色一個本族的侄子由她領養。但嚴華堂來信說,這事有些麻煩,他們嚴氏家族男丁不旺,男孩家家金貴,很難找到合適的。
這事兒就拖下來了。祭祖那天,嚴氏見到夏亦寒,突然感到一種威脅已迫在眉睫。她彷彿看到自己的家產(她從來認為夏家是靠她嚴家才發達起來,夏家的一切都應算是她嚴家的)不久以後就要落到夏亦寒手中了,這是她決不允許的。看來,領養一個屬於她的孩子來繼承家產,已不能再拖延了。
於是,一封快信寄往蘇州鄉下。她再次要求父親趕快幫她找一個嚴氏本家的孩子送到上海,沒有男孩,女孩也行。
嚴家塘距蘇州市大約二、三十里,村裡人家大部分姓嚴,由此得名。據說嚴家祖上出過不止一個翰林,也放過道台,做過縣尊,曾有過十分顯赫的時期。但近年來卻不可收拾地淪落了。上海、蘇浙一帶城市興起,商貿發達,族中男子棄文經商的越來越多,再不把代代相傳的祖上基業看重,稍有點本事,誰不想往外飛?加上江北連年逃難來的農戶落地生根的倒不少。相形之下,嚴氏家族的勢力是越來越薄弱了。
夏太太嚴氏的父親嚴華堂從三十多歲起就繼承父親充當了族長。他眼看族中的青壯年被外邊世界的繁華新穎所吸引,紛紛遠去,弄得嚴氏家族只剩下些老少孤寡,顯出一副頹敗垂亡的景象,卻無回天之力,其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嚴華堂常獨自怨恨上天對嚴氏家族過於苛待。最要命的是族中男丁不旺。拿自己這家來說,三代單傳,到了他,更是除一個獨養女兒外,竟然無得子之福。
為了求得子嗣,他和他的老婆什麼事兒沒幹過?菩薩也拜了,簽也求了,多難吃的葯也喝了,到頭來還是膝下空空。沒有辦法,只好把女兒當男孩養,寄希望於未來的外孫吧。
女兒遠嫁上海,他拿出不少家產作陪嫁,一手幫女婿開了幾爿店。說實在的,這其實也是他的夢想。如果他不是獨子,沒有接替父親做什麼族長,他也早就仿效那些叔伯兄弟和本家子侄們,離開這個令他厭煩的小鄉村了。
不幸的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比她媽還不爭氣,不但連個丫頭也生不出,而且竟連一次象徵性的「有喜」都沒有過。這成了嚴華堂的一塊難以言傳的心病,每念及此;便鬱鬱不樂,搖頭長嘆。
兩年前,老婆病故,偌大一座宅子,除了一男一女兩個幫傭的長工外,就只剩他孤身一人。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生活了無意趣。也曾起過到上海和女兒女婿同住的念頭,又怕族裡人笑話他是到女兒那兒寄居。想來想去,他只得認命,準備老死在這困了他一輩子的家鄉。
這陣子嚴華堂的咳嗽氣喘犯了,成夜不能躺卧,不能入眠,只好斜倚在床榻上呼哧呼哧喘氣。那天,他讓長工阿庚到十里路外小鎮上請來一位當地有名的中醫,吃了幾副葯后,這兩天才覺精神稍好一些。
午飯時喝了一小碗粥,嚴華堂正半躺在床上養神,阿庚拿了封信進來。一看信封,就知道是女兒寄來的,他從床上爬起來,抖抖地用剪刀開了封,抽出信紙細讀,原來是女兒決心領養一個孩子,要他趕快在族裡物色一個,沒有男孩,丫頭也行。
嚴華堂頹然嘆氣,躺回床上,信紙卻仍捏在手上。他微微闔上眼皮,在腦中把還留在本鄉的同族,象過篩子似地一戶一戶過了一遍。沒有啊,實在沒有合適的啊!他覺得女兒給他出了個大難題。
驀地,一個小女孩的身影在他腦海中一閃。
那是兩個月前吧,本家侄兒喜官的寡婦春芹發病死了。因為是個死絕戶,他以族長身分去點收房產,才知道他們留下了一個女孩,不過三歲左右,倒長得蠻討人喜歡的。這個無根無絆的孩子,不是正合女兒的要求嗎?想到這裡,嚴華堂一挺身子,叫道:
「阿庚、阿庚!」
「老爺,有什麼吩咐?」阿庚匆匆跑了進來。
「兩個月前,死了的那個綉娘春芹,她那個小女孩叫什麼名字?」
阿庚沒想到老爺會問起她,愣了愣,才遲遲疑疑地說。
「老爺是問綉蓮?」
「對,是叫綉蓮,」嚴華堂想起來了,「她現在怎麼樣?記得當時是被林阿發的女人領走的。」
阿庚以為老爺關心孤女,心裡很是感動,忙把他了解的情況,做了詳細彙報:
「綉蓮過得蠻好。春芹在世時,孩子就認了她家隔壁阿發嫂做了寄姆媽,現在林阿發家待她跟親生囡一樣。也是綉蓮討人歡喜,又聰明、又靈巧,那張小嘴可甜了,見了我……」
「別啰嗦了!」阿庚正說得起勁,突然被打斷,「去,把林阿發給我叫來,」嚴華堂吩咐道。
阿庚奇怪老爺怎麼會突然想起苦命的春芹留下的孩子,又為什麼要叫林阿發來?他本想問一聲,見老爺面孔鐵板,終於什麼也沒敢問,就退出屋來,直奔村東頭去了。
傍晚時分,阿發才垂頭喪氣地從嚴華堂家出來。
阿發嫂見他進門,忙問:「嚴老爺叫你去做啥?」
阿發嘆口氣,落座在板凳上。他看著綉蓮和自己的兒子小牛在屋裡玩得正高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你這個死鬼,回來一聲不響,到底怎麼啦?」阿發嫂的粗嗓門響了起來。
「嚴老爺說,他在上海的女兒要領養綉蓮。過兩天,他就來領人,親自送孩子去上海。」
「什麼?」猶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阿發嫂一下子呆了,稍停,她猛地衝到阿發麵前,抓住他的肩膀狠命地搖。
一面大聲地喊道:「我不答應,我不給!」
她的喊聲把兩個正在玩耍的孩子嚇呆了,他們緊緊依偎著,驚恐地看著面前這兩個大人。
阿發任妻子搖撼自己,愁眉苦臉地說:
「唉,你不答應又有什麼用。」
「難道你在嚴老爺面前已經點頭了?」
阿發垂下腦袋,一聲不吭。
阿發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奔過去一把抱起綉蓮,彷彿阿發馬上就要把綉蓮送走似的,一面朝指著丈夫痛罵:
「你這個該死的!你怎麼這樣糊塗,這樣沒用,你對得起春芹嗎……」
阿發低著頭聽憑老婆叫罵,他並不怪她,只是覺得沒辦法而已。
阿發嫂終於罵累了,她抱著綉蓮在凳子上坐下,一隻手又把怯生生靠過來的兒子攬住。這才聽阿發對她說:
「小牛娘,我跟你一樣捨不得綉蓮走。我對嚴老爺講,春芹臨死,把孩子託付給我們,你是孩子的寄姆媽,現在就是她的親娘。」
「我們又沒有虧待綉蓮,問問綉蓮,她肯走嗎?」阿發嫂說著,發現綉蓮在懷裡依偎得更緊了。她溫柔地拍拍孩子,說:「囡,不怕,寄姆媽不讓你走!」
「嚴老爺擺了三條理由,」阿發又說起來,「第一,綉蓮是他嚴家的人……」
「放他的屁!」阿發嫂火了,「現在來認嚴家的人了,春芹死了男人,自己又有病,成天繡花連眼睛都要瞎了,他嚴老爺除了逼債,管過這苦命的母女倆嗎?」
「嚴老爺第二條理由就是,春芹男人欠他的債到現在都沒還清。他拿出一大疊借據,說是只要綉蓮到她女兒家去,他就當面把這些借據燒掉。要不然就要我們負責還債。第三,他說,這也是為綉蓮好。她到上海,是去做大小姐,吃穿玩樂,享用不盡。他要我們替綉蓮的將來想一想……」
阿發嫂聽著聽著,兩眼發直了。半晌,她才「哇」地一聲哭出來,她死命地摟緊綉蓮,哀衷地說。
「孩子啊,我怎麼捨得,怎麼捨得你走啊!」
綉蓮只見過寄姆媽哭過一次。那就是媽媽躺在床板上,被人抬走的那天。寄姆媽也是這麼緊緊摟抱著她,一邊哭著,一邊告訴她,媽媽死了。三歲的綉蓮不懂什麼叫死,但她害怕寄姆媽這麼大聲地哭。今天寄姆媽是怎麼了,為什麼跟寄爹吵架?朦朦朧朧地,她感到好象跟自己有關。
她用自己的小手幫寄姆媽抹著眼淚,又急又怕地說:
「寄姆媽,不要哭,綉蓮聽話,綉蓮跟小牛哥哥好好玩……」
小牛也在一旁輕輕地拽母親的衫袖。
誰知阿發嫂卻哭得更凶了。兩個孩子惶惶地看著她,不知所措。
阿發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說:
「還是幫孩子收拾收拾衣服吧,過兩天,嚴家就來領人了。」
「我不,我情願一輩子受窮。幫綉蓮還債,也不把孩子給他。」阿發嫂一扭身子,氣呼呼地說。
「唉。你呀,婦人見識!還債事小,我們是孤枝無根的外姓人,住在這嚴家塘里,斗得過他們嗎?再說呢,你也要
想開些,何必讓綉蓮這孩子跟著我們在鄉下過窮日子呢?一
天三頓連飯也吃不飽。不如讓她奔高枝去吧。她日子過好
了,她那苦命的媽在地下也就閉眼了。」
阿發嫂不再開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摟緊綉蓮,嚶嚶地哭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