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鳳殊剛剛走入學園的後花園,便聽到身後行人用法語輕聲的低喚著她。
「少爺。」
他的背脊一下子僵硬,沒有回頭,寶石般黑亮的瞳仁瞬間變得更加冰冷,嫻熟而優雅的法語淡淡飄出——
「父親要你來的?」
「是的,老爺派我來接少爺回家。」那聲音不高不低,徐緩而有張力,雖然恭敬,卻又帶著堅決,「老爺說,如果少爺想學繪畫,法國是最好的啟蒙地,不需要跑到千里之外。」
文風殊抱著畫筆的手漸漸攢緊,聲音沉入死海,「我都逃到這裡了,他還不肯放過我嗎?你回去告訴他,如果不希望我死,就不要再派人來逼我!」
他倏然邁步,身後的人急急地又喊道:「老爺很快就會親自來接少爺了!」
聞言,他怔了一秒,但隨即又跨出步伐,快步離去,無情地將那個忠心的屬下拋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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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的販賣部買了一個麵包后,文鳳殊又回到畫室。此刻畫板上是一幅只畫了一半的作品,他撥開麵包,用麵包屑輕輕擦去了想修改的部分后,執起筆,再度認真的描繪著。
這裡是學園特地為他安排的個人畫室,畫室內各種設備一應俱全,從今以後,他再也不用到教授的辦公室里作畫了。
轉開身邊小音響,輕柔的古典樂流泄而出,充滿整間屋子。畫畫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寧靜的環境,讓人能完全沉浸在那個氛圍之中。
但是,今天的他就是無法心靜!
剛剛那人的突然造訪,打亂了他看似平靜的生活。
從法國逃到這裡,即使已經相隔千里遠,卻依然沒有逃出父親的手掌心,難道他真的不能擁有自己的夢想、自己的天地嗎?
轉頭凝視著面前那尊依然美麗無瑕的雕像——維納斯,維納斯的臉上似乎有一層淡淡的憂傷。可惜他的面前沒有鏡子,否則他一定會詫異自己此刻的表情,竟與這尊雕塑是如此的相似。
默默地佇立在原地許久,他忽然重重的擲下畫筆,頹然倒在椅子中,合上了雙眸,心頭的陰霧如山一般壓來,掃去了明朗的天空和周圍清新的微風。
也許,用不了多久,他便要再度回到那個讓他倍感壓抑的世界中去了。
自由的生涯即將結束,他像是被關在金籠中的黃鶯,即使能夠歌唱,卻早己嘶啞了歌喉,無力開口。
咚咚咚……有人在輕敲著他的窗子。
一開始,他為了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風景,所以特地選擇了這間畫室,然而,搬進來不到半天,他便意識到自己的選擇實在是愚蠢!
儘管他從不理會外面世界的人、事,但那些老是自窗外偷偷窺探他的女生們,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件觀賞品,完全暴露於人前,沒有一點隱私。
他打算再過幾天,便向學園中請換到樓層高一點的教室,或者是裝上窗帘,然而一切計劃還沒來得及實行,他再度被打攪了!
他臉色不佳地轉頭望去,赫然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貼在玻璃窗上,對他甜甜地笑著。這笑容諂媚到近乎虛假,讓他有些茫然。
而窗外的人揮了揮手,做了幾個手勢,似乎是在告訴他,她即將要進來找他。
片刻后,她果然如風而至。
「你又在畫畫啊?你不累嗎?天!你居然在畫裸女!?沒想到你看似斯文,原來也是個色狼!」
她誇張的神情和用詞並未讓他變了臉色,一如以往,他沉默以對。
「你們男人真是不可理喻!不對……是你們畫畫的真是不可理喻!為什麼一定要畫沒穿衣服的人呢?穿衣服的多好看啊!我看啊……只有色情心態的人才會想到把藝術和裸體放在一塊,這根本是混淆視聽、欺騙大眾嘛!」
看樣子她又要開始發表她的謬論了!他一蹙眉心,問道:「你有事嗎?」
「對!正事要緊!」她握住他的雙臂,急迫地說:「文鳳殊,拜託你一件事好不好?」
他這麼一提醒,她才想起了來找他的目的。
今天一早,校長特地把她叫了過去——
「蘇青荷同學。學園每個月都會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成績不及格,學生就沒有資格繼續留在學園就讀,雖然你是蘇氏企業的千金,但在這方面也不能給你通融。希望你能在這一個月里努力學習,爭取考試順利過關。」
校長說得義正辭嚴,她卻聽得頭皮發麻。
什麼學園的月考制度?無非是要趕她離開的招數罷了!當她會笨到連他們的花招都識不破嗎?
最可惡的是,明知道這是校長的計謀,她卻無法應對!
一個月的時間?
殺了她,她也不可能在一個月內畫出一張像樣的畫來!這擺明了是要退她學嘛!現在她爸媽正在瑞士洽談生意,短期內還不可能回國,這裡的一切,看來得靠她自己應付了。
可憐她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對策呢?
正在手足無措之際,她想到了他。
她眼中的焦慮並非做假,但他依舊沉默如故,等她自己講清楚來意。
「你缺不缺錢?」她的問話讓他的眸光一冷,他厭惡極了「錢」這個字。
甩開她的雙手,他倒退了幾步,不想再聽她說話。
然而,她似乎不想結束這個話題,一下子又蹦到他眼前。
「我不是開玩笑的!如果下個月的月考,我不能過關的話,就要被趕出學園了。同班了這麼久,你不會冷漠得打算等到那時候再為我送行吧?」
「你想怎樣?」他斜挑著眉看她。
「做我的家庭教師好不好?」她握住他的雙手,舉至胸前,像是看救世主般地看著他。
「我父母去了瑞士,我妹妹去了美國,這一個月,家裡不會有其他的閑雜人等。我家離學園很近的,不如你退了宿舍,搬到我家去住,一邊教我畫畫,讓我能在一個月內有所突破,保住學籍。好不好?我會付薪水給你的。」
文鳳殊的眼中泛出一片微冷的笑意。如果不是這女人頭腦有問題,就是他的耳朵有問題。
一個月內她想學會畫畫?哼!
「你很喜歡作夢?」他挑挑唇角,低頭看了一眼被她握住的雙手。
她似乎很習慣於和陌生人作親密接觸,但他向來獨來獨往慣了,無論男女都拒於千里之外。
悄然抽出雙手,他退到一邊的畫架旁,彎下腰去拾畫筆。
蘇青荷還是不死心,看到他畫架旁的麵包時,眼睛一亮,繼續苦口婆心:「你看看,你已經瘦到只剩一把骨頭了,還要吃這種麵包度日!你怎麼可以這樣虐待自己?」
轉身,她將麵包扔進垃圾桶。
「我家有最好的廚師,絕對可以在一個月內把你養胖十公斤!反正畫畫本來就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我保證我家絕對安靜。清幽,而且,沒有任何花痴女生會來騷擾你!」
如果不是冷淡的天性使然,也許文鳳殊會笑出聲來。
真和她住到同一屋檐下,憑著她足以媲美長舌婦的這一張嘴,他只怕再也沒有畫畫的心情了!
「你走吧!我不會教你畫畫的。」他冷冷地拒絕,不再給她繼續嘮叨的機會,將她一把推出門口后,順手將門鎖上。
靠在門上,他輕吐一口氣。
無論是校園內外,想尋得一方寧靜,似乎成了一種奢望!
父親那邊已經讓他疲於應付,這個蘇青荷更是讓他體認到了什麼叫「避之唯恐不及」!
看著扔在垃圾桶里的麵包,他不自覺地勾起一抹微笑,可惜只如輕風掠過,一閃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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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鳳殊看著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
外面的世界一片迷濛。秋意已至,天冷,冷到連人的心裡都是寒的,沒有了畫畫的心情。
突然,他想起了巴黎的春天,想起流連於羅浮宮中的那段日子,那記憶,似乎已經變得遙遠……
突來的敲門聲,讓他從沉思中驚醒。
他不自覺的皺皺眉,又是那個煩人的蘇青荷嗎?要怎麼才能讓她死心,遠離他的生活呢?
他狠狠地拉開門,擺出一個最冷的表情,想將門外的人嚇倒,但外面那張默默與他對視的臉,竟然比他還要冷峻!
「鳳殊。」那人開口,聲音和他一樣冷冰冰的。
果然是父子,他們有著太多相像的地方!
「爸。」他不得不回應,即使心中有著萬般複雜的情感,但自幼嚴格的家教,讓他不能以面對其他人的冷漠來面對父親。
他退了一步讓父親進門,他那高大的身形,使得原本寬敞的屋子頓時窄小了很多。
「你就住在這裡?」父親的聲音帶著不解的冷嘲,看了一眼他桌上殘冷的泡麵,「而且吃這些垃圾?」
文鳳殊生硬地回答:「這是我選擇的生活。」
「你選擇的生活?」父親轉過頭,那雙眸子似琉璃般褐黃而透明,這是文鳳殊唯一沒有遺傳到他的地方,他有著一雙和母親一樣幽黑的眸子。
父親斜勾著嘴角,「讓自己墮落就是你選擇的生活?」
「這不是墮落,是自由。」
父親咧咧嘴,語氣中是濃濃的嘲諷,「你懂得什麼是自由嗎?你以為離開家就是自由了嗎?鳳殊,立刻休學和我回法國,你母親一直在等你回去,你捨得讓她為你傷心嗎?」
文鳳殊眸光流動,淡淡的憂傷在眸底閃爍,「母親由您照顧,我很放心。我想,她也會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獨立。」
父親震顫了一下,沒有想到兒子的反抗,竟然是如此的堅決。
「非要我逼你休學嗎?」他下了最後通牒,話中的警告意味明顯!
文鳳殊俊秀的容顏頓時蒼白無色,「如果您準備再要一個瘋了的兒子,那麼悉聽尊便!」
父親身子一晃。文鳳殊的話,顯然打擊到了他的痛處!
「你還在怨恨我嗎?」今天第一回,父親放低了姿態,低沉的聲音中,居然帶著幾分蒼老。
他沒有回答父親的話,「您請回吧!我下午還有課。」
語畢,他轉身拿起畫筆,默默作畫。
「鳳殊!你渴望成功是嗎?但是你要知道,失去了家族的光環,你可能什麼都不是。在任何領域裡,並不是有才華就一定能成功的!」
父親再度的警告讓他驟然全身一緊,挺直脊背,咬緊嘴唇,他開口:「我只想做我自己,這就足夠了!」
房門再度被敲響,隨即被人推開,只見蘇青荷手捧著一個盤子進來,也沒看清屋中的人,就大聲說:「文鳳殊,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我讓我家的廚子做了幾道最拿手的菜送過來,你又在啃乾麵包了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沒吃好……」
她的聲音忽然止了住,看到房內的陌生男子,愣了一下,立刻笑笑說:「我不知道你有客人,不好意思哦!」
文鳳殊卻猛然轉過身,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就筆直的朝外頭沖了出去。
他一口氣衝出大樓。外面風狂雨驟,沒多久,雨水就將他的衣服淋濕,刺骨的寒意瞬間鑽進他的每個毛孔。
他的心頭有一團火在燃燒,燒到他無法自己,只有不停的奔跑。
無數的痛苦哽在他喉間,好像只要他一張口,立刻會有悲憤的怒吼竄出。但是他張不開口,只能任的那些莫名的抑鬱,壓迫他整個胸腔,讓他連呼吸的空間都沒有一心跳也幾乎停止。
他跑了許久,一直跑到一條死巷子里,才停了下來。
他深深地喘氣,努力想調整著自己的思路,但是大腦依然空白一片!忽然,身後傳來另一陣奔跑的腳步聲,有人來到他身邊,拉住他,關切地問:「你瘋了嗎?為什麼跑出來淋雨?」
他憤怒地甩開那個人的手,「你憑什麼過問我的事?滾一邊去!」
蘇青荷微怔,雨水沖刷著她的面龐,雪白的褲子也已被泥濘濺滿,但這些似乎都是無關緊要的身外事,真正讓她吃驚的,是文鳳殊這個翩翩公子,居然會對人口出惡言、怒目相向,與平時冷漠得像一塊冰的模樣,真是天壤之別!
她定了定神,在兩中大聲問道:「你心情不好是不是?很想找人打架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他倔傲地高揚箸頭,清秀的眉峰堆蹙在一起,冷冽的眼神更甚以往。
蘇青荷踮起腳尖,試圖讓自己的身高和他一般,認真地問他:「那你敢不敢跟我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讓你發泄個夠!」
文鳳殊哼了一聲,淡淡的冷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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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鳳殊沒想到,蘇青荷竟把他帶到一場搖滾音樂會中。
全場都在尖叫高歌、喧鬧不已,只有他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納悶地看著旁邊的蘇青荷。
蘇青荷一直跟著音樂高唱,到最後甚至吹起口哨,並熱淚盈眶地回頭問他:「你不感動嗎?你難道不想哭嗎?」
文鳳殊有些不解,「為什麼要哭?」
蘇青荷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是冷血動物啊?這麼精採的演出、這麼感人的歌曲,你為什麼不會想哭?」
文鳳殊依舊默默地坐著。
是的,也許他的確是「冷血」的,但,是從何時起,「熱情」兩個字不僅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亦完全從他的骨血中抹去了。
「你當初的提議還有沒有效?」沉默了半晌,文鳳殊驟然問道。
蘇青荷一愣之後,大喜,「你是說當我的家教,為我惡補畫畫嗎?當然!只要你肯點頭,一切都沒問題的!」
文鳳殊靜靜的說:「我可以幫你補習,但有幾點必須先說清楚:第一,我不保證一定能教會你,畫畫和天分有關,不能強求,尤其不要指望在短期內能突飛猛進;第二,我不喜歡被人干涉自由,即使我們處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們的生活也是兩條沒交集的線……」
「明白!明白!不干涉你的生活,對吧?沒問題!」蘇青荷拚命地點頭,「只要你肯教我畫畫,什麼都好說!」
蘇青荷欣喜若狂地笑著,並沒有問他為什麼會突然回心轉意,更忘記了之前他在雨中反常的一幕。
為什麼會作這樣的決定?很簡單!文鳳殊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深知他若繼續住在學園裡,父親一定會繼續向他施壓,增加他更多的煩惱!
選擇暫時逃到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那裡,是讓自己喘一口氣,也是他對父親的無聲反抗。
至於那個不相干的人是誰,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