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已經很久沒有欣賞夜景了。」

手拎著幾罐啤酒，紀雲柔買單后從飯店走出來，嬌小的身影走在風中，昏暗的街燈拖長她的身影，有種單薄的孤寂感。

龍羽翼雙手插口袋跟在她身後，目光不離她手臂上的傷口。

「妳該去的地方是醫院。」他的銀眸中有抹濃濃的關懷。

「如果你是來掃興的，就可以不用跟著我了。可是我今天不想一個人過，你能陪我到天亮嗎？」紀雲柔打開啤酒罐，灌了一大口苦苦的啤酒，就算他是天國的使者，也可以留到天亮前再離開吧！

「好。」他淡淡地應和她，與她漫步在街角的小公園內。紀雲柔在鞦韆上坐下，將啤酒遞給他。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試著要擠出笑容，但那笑容卻像啤酒的泡泡，不一會兒就消失殆盡。

「我已經有整整五年都沒有慶祝過生日，每年的今天我都像逃命一樣的逃開人群，生怕會想起不愉快的事。」

龍羽翼在她身邊的鞦韆坐下，高大的黑色身影在暗夜中看來有點孤寂。

「你不問我為什麼不過生日嗎？」紀雲柔偏著頭看他。

「為什麼？」他心中的冰山已漸漸被她柔軟的話語融化。

其實他現在更想做的，就是將孤伶伶的她一把擁進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他無法原諒自己對她造成的傷害。

「因為我找不到可以和我一起過生日的人。」

紀雲柔又啜了一口啤酒。「那個人已經離開我了，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習慣孤單，這一生我再也不會快樂了。你有聽過一個很美麗的故事嗎？故事裡的王子會一直守在心愛的玫瑰花身旁。」

他不答話，只是徑自喝著啤酒，握著啤酒罐的手很僵硬。

「我也曾經擁有一個王子，一個長得很像你的王子。」

紀雲柔坐著鞦韆盪了起來，越盪越高，好似要把心中的話都一併甩出。「你有數過天上的星星嗎？」

「沒有。」那是數也數不完的，就像他離開她的這麼多個夜晚，他每數一顆星，就代表對她的一個思念，他對她的想念也是無窮無盡。

「我數過。」她淡淡苦笑，鞦韆速度也緩了下來。「但很可惜，我發現自從他離開之後，夜空不再美麗，星光也不再閃耀，而屬於我的那顆星……」她頓了一下，想起往事令她眼眶微微泛紅。「再也找不到了。」

其實她是看著星星，回想Wing告訴她的小王子和玫瑰花的故事。因為只有想著這個故事，她才能安慰自己－－

小王子一定會回到玫瑰花身邊的……

「妳會找到的。」他應和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她扭過頭很孩子氣地問他。「你也有翅膀，你是因為聽到我的許願，才從天堂飛下來看我的嗎？」

看她一臉潮紅，眼神也變得迷迷濛蒙，瞅著他的臉嬌憨直笑，龍羽翼不禁懷疑，她是不是醉了？

「我並不是天使。」但我是妳的王子。

「你是的，因為你跟Wing一樣，你們都有翅膀。」

說完這話，她馬上嘟起嘴，一臉快哭的表情。「我沒有翅膀，所以我永遠都被留下來等待，沒有辦法飛去找Wing，永遠傻傻地在等，等一個沒有結果的未來。」

他的心抽痛起來，捏緊空啤酒罐，喀啦喀啦的聲響從他手中傳來。

「所以我放風箏、養鴿子，就是希望它們能替我將願望帶走，代替我飛入天堂。如果你是天堂來的天使，請替我捎個信息，就說我很想見他。」

紀雲柔的醉意一陣陣襲上她的大腦，她開始語無倫次起來，自顧自地問著龍羽翼：「你會不會也咻的一下，跑回去天堂躲起來？」

「不會。」他將外套脫下來披在她微微打顫的肩上，站到她的身後輕輕推動她的鞦韆。

「是嗎？你要守承諾哦！」

紀雲柔頭靠著鞦韆的鐵鏈，眼兒熱熱濕濕的，問話也變得悲切又無力。「為什麼愛上一個人那麼容易，忘記一個人卻那麼難呢？我明明要忘記他，可他總是會突然冒出來，要我時常想起他，你說他是不是很自私？」她呢呢喃喃的控訴起她夢境中的Wing。

「是。」他很自私，如果不是他顧慮得太多，他們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痛苦的局面。

「一定是我不夠好才會把他嚇走的，我一直是個愚蠢又粗魯的女朋友，他會不要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你知道嗎？我已經二十四歲了，老媽一直催我該結婚了，可是我沒有辦法再愛上別人。」也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跟他說話，不斷的搖頭晃腦，一口氣又吐出一長串話語。「現在我決定了，明年我不要再等了，如果他再不來，我就不愛他了！」

龍羽翼一聽大驚失色，眼前忽地蒙上一片黑，這句話對他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

「明年我就要找個人嫁了，不管嫁給誰都一樣，反正我也不會愛上他，看來誰娶我誰就倒楣啊！」她再打開一罐啤酒，頭一仰預備將自己灌得更醉，苦澀的酒汁從她唇邊流淌而下，與她的清淚糾纏在一起。

「別喝了！」他伸手搶走她的啤酒罐，望著她的一臉無神。

「我一直都不相信他死了，他有翅膀會飛的，怎麼可能會死去呢？他一定還活著，只是活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小王子流浪去了，我這朵玫瑰花也等到快乾枯了，他還是沒回來。」

她雙目迷離地將視線轉到他身上，望著他的眼痴痴的問：「你也是從外星球來的小王子嗎？」

「妳喝醉了。」龍羽翼的手襲上她的肩，替她將下滑的外套披好。

「我沒有醉，醉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她從他的手中搶回僅剩半罐的啤酒，醉死更好！醉死了她就不知道什麼是委屈和痛苦了。

看她執意要喝，龍羽翼只得放任她，讓她一次發泄個夠。

「我已經有五年沒哭過了，可是今天卻一直掉眼淚。」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猛揉眼睛。「可能是五年來第一次有人陪我過生日吧！我真的很高興。」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有「他」陪在身邊吧！

她的願望果然實現了，上天賜給她和Wing一模一樣的天使，哪怕只有二十四小時讓他們相處，但只要能看到他的臉，有機會對他說出心中的想念，她此生便再也沒有遺憾。

「妳很愛他？」事隔五年，龍羽翼堅信她深藏的愛意仍然強烈。

他還清楚記得，五年前他和她被人襲擊后沒多久，某個深夜紀家兩老就前來找他，要求和他懇談。紀父還是那樣一貫的溫和親切，相較之下，紀母就顯得強硬許多。

她說他們本來不想追究他的身分來歷，只想待他如自家人，但是沒想到居然會有殺手找上門來！寶貝女兒的手傷得不輕，他們是既心疼又感到不可思議，雲柔的功夫底子他們不是不知道，能傷她至此只有可能是高手所為。所以他們對他產生懷疑，甚至求他，如果他自知沒有能力可以保護她，就應該考慮放手，以免牽扯到雲柔……

他失神的憶起這些往日舊事，直到看見紀雲柔臉上那一絲苦澀至極的笑，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我很愛他。」一反剛剛的醉態，此刻她的語氣堅定而清楚。

「但我從沒有親口告訴他，我想說的時候他已經離我而去了，可我的心早已給了他，現在的我是個沒有心、沒有愛的人。」

她的心在他這裡－龍羽翼的雙手冰涼。他終於知道自己的忍痛割愛有多自私，不但傷了自己也傷了佳人。

「我那句一直沒說出口的話，現在很想對他說。」

紀雲柔的視線從他的臉轉向夜空，她的雙手圈在嘴側，用盡所有的力氣高聲喊道：「Wing，我想你，我也愛你，你的小甜檸檬很愛很愛你……」

傾刻間，她清亮的淚洶湧而出，她閉上眼，傾聽回聲在她的耳邊回蕩不已。

她痴狂的愛令龍羽翼心潮澎湃不已，他的心幾乎快要躍出胸口。

「你……願意給我祝福嗎？」她想要聽Wing親口對她說。「我等了五年，你能代他跟我說一聲『生日快樂』嗎？」

她痴痴望著他，那張記憶中經常帶著笑容的眼。

「妳真的愛他嗎？」龍羽翼答非所問，他心底已經開始做出新的打算。

「我愛他。」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有多愛？」他低下頭，視線正好對上她的眼。

「我的愛沒有辦法計算，不過我會一直愛到沒有力氣為止。」

龍羽翼點點頭，與她一起仰望天空，半晌后他說：「生日快樂！」

「謝謝你。」紀雲柔將頭靠在他的懷中，胸膛中湧出陣陣感動。她等了許久的話終於聽到了，心滿意足地閉上眼，酒醉令她昏昏欲睡，他的懷抱很暖，她好想用力抱住他，盡情享受那迷醉的感覺。

細長的髮絲傳來陣陣馨香，熟悉的檸檬香氣由鼻尖盈繞到他心底。

龍羽翼的食指輕輕拂過她眼角的淚痕，她受的苦超乎他的想象，如果早知道如此，他就算拚盡全力也不會退讓。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吻她光潔凈白的前額，喃喃地低吟出心中壓抑許久的愛戀。「LemonMyLove！」

微紅的眼睛在他的唇離開時緩緩睜開，她的唇邊含著恍如隔世的微笑，眼波中流淌著几絲欣喜。「Wing，是你回來了嗎？」

銀眸無法閃躲她的質疑，龍羽翼與她四目交接，鄭重地點了下頭。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手，他要親手把她的幸福和快樂帶回來。

紀雲柔忽然將龍羽翼推開，她始終含著微笑，唇邊的角度越扯越大。

冷硬的嘲笑掛在她憤怒的臉上，她的右手抬起，啪！用盡壓抑五年的愛恨情緒，狠狠的朝他臉上揮去。

沒有感覺到疼痛。

與她的悲傷相憤怒相比，只給他一巴掌已經算是便宜了他。

「為什麼？」夜空下，紀雲柔全身顫抖著質問他：「為什麼你要騙我？」

「我沒騙妳。」他的隱瞞是無心的，龍羽翼俊臉繃緊，面無表情地回應。

「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

紀雲柔咬牙切齒地冷聲說道：「一個傻瓜白痴嗎？在我痛苦度過一千八百二十五天之後，你現在才要告訴我你還活著嗎？」

「我沒死。」龍羽翼的跟眸中有說不出的凝重。

「很好的你沒有死！」紀雲柔瘋狂咆哮、憤怒指控。

她大踏步向前，用盡全身力氣不停的捶打他。「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都不理我、為什麼要讓我痛苦那麼久、為……」她瘋狂敲打的小手突然被他捉住。

「雲柔。」他握住她的手，輕叫出她的名字。

「不要叫我！」紀雲柔全身顫抖，她揮開他的手跳到一旁緊緊揪住胸口的衣服，椎心的痛令她幾乎斷氣。「你剛才不是說不知道我是誰嗎？你不是忘記我的名字嗎？那你現在喊的又是誰？」

「我是為妳好。」他也是逼不得已才同意的，他拒絕不了她父母的請求，違逆不了龍家的安排，更忍受不了她為了他一起被殺手襲擊。

「你是為了捉弄我吧？」紀雲柔冷笑道：「我現在該叫你什麼？Wing還是龍羽翼？你究竟是誰我都分不清楚，很蠢是不是？五年前我什麼都不知道就愛上了你，讓你在暗地裡笑我無知，你一定很有成就感吧！」

欺騙她這個傻瓜很有趣嗎？她苦苦守候了五年的愛情算什麼？

一場無所謂的騙局？他剛剛還那麼坦然地說他不認識她，為什麼現在又出爾反爾？一連串的指控和疑問，讓紀雲柔心中的愛盡數轉為怨恨。

「我沒有捉弄妳。」他所有的付出都是真心的。

在外人眼中冷漠如冰，甚至連話都不多說一句的龍羽翼，只有在與她相處時，才能毫無顧忌的卸下冷酷的面具。他知道，自己的內心還是和五年前一樣激情地戀著她。

「沒有捉弄我？如果我今天沒有遇到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永遠都不來找我？」紀雲柔悲傷地低吼。

她等了這麼久，不是要等到今天這種局面的。

「看到我說想念你的時候，你的心難道沒有感覺嗎？」紀雲柔冷聲質問。

他怎麼可能會沒有？五年來他的心沒有像今天這樣激動過，他有難言之隱不能解釋。他顫抖著，嘗試要伸出手擁住她向她好好解釋。

「不準碰我！」紀雲柔猛地朝後躲開，她心灰意冷地對上他的眼。「這雙銀眸曾經讓我瘋狂的崇拜眷戀著，但是你真的令我很傷心，你曾經親手打碎了我的夢，現在又要再來一次嗎？」

「雲柔。」龍羽翼張口欲言的話又被她快速打斷了。

「現在的紀雲柔已經二十四歲了，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傻呼呼的小笨瓜，五年前的小笨瓜早就死了，早就和Wing一起死了！」

話說完，她緊咬著唇眼中滿是哀傷。「現在的我跟你不過是陌生人罷了，龍羽翼？好陌生的名字。」

當她為他哭斷肝腸的時候，他人在哪裡？當她生病呼喊他名字的時候，他又在哪裡？她自作多情哀悼的人，根本就好好活在某處躲著譏笑她。

面對她的指控，龍羽翼甚至擠不出「對不起」三個字，因為他帶給她的傷害太大，一聲道歉根本抵不上她痛苦的萬分之一。

「那一天我以為你遇害了，我用這雙手翻遍了整個院子，直到它被磨得全部長水泡，卻還是沒有找到你的屍體。所有的人都說你死了，只有我不願意相信，我堅信你一定還活著，不會丟下我一個人離開，我們說好了要一起慶祝生日的。」

紀雲柔淚如雨下，她雙手握緊，像是在給自己一點點述說的勇氣。

「我努力學著做好吃的食物，用心學畫小王子的圖案，想著你也許某一天會回到我身邊，我就可以把我的進步告訴你，你到底懂不懂我那時候的心情？」

龍羽翼的手臂僵直，他的心中也有無言的吶喊。

曾經，他以為離開才是對她最負責任的表現，面對紀家人他無言以對，畢竟他連自己都顧不好，又能拿什麼保護她？

「你肯定不會懂的。」

見他不說話，紀雲柔徹徹底底的寒了心。「哪怕只是一句『我很平安』或『我還活著』的話，我聽了也會很高興的，就算你決定不再回到我身邊，還是你已經不再愛我，我也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騙局！她的初戀是個大騙局！

而騙了她的恰好是她此生最愛的男人，這教她情何以堪？

「我以為時間會治癒妳的痛。」龍羽翼的心燃燒著痛楚。

當他再找到紀家的時候，已經是他「去世」一年後的事，那時的她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但是他正處在殺手環伺的危險處境下，實在不忍去干擾她平靜安逸的生活，在多方考慮之下，他只得暫時割捨心中的眷戀。

「我會學著忘記的。」

紀雲柔輕輕點頭，目光迷離且哀傷。「我發誓，我再也不相信童話故事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到此結束，我再也不會愛人了，但我還是要對你說：我很高興你還活著。」

她眼中的毅然決然令龍羽翼的心重重一震，他不相信她竟然要放棄對他的情愛與迷戀。

「妳要放棄？」

「你能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圓了我最後一個夢，以後的日子我也不敢去奢求，我已經為了你渾渾噩噩活了五年，也該是為我自己活的時候了。」她手臂的疼

痛已經開始襲擊她，痛得紀雲柔雙腿顫抖，舉步維艱。

「我帶妳去看醫生。」他急切地想扶起她，濃濃的擔憂明顯掛在臉上。

「給我一個擁抱好嗎？」紀雲柔虛弱的說著。「一個小小的擁抱就好了。」

「我們重新開始。」他將她整個人擁進懷中，輕喊出心中的悸動，一切都還來得及，讓他再好好的愛她一回，重溫戀愛的滋味。

「太遲了，我的一生只願意談一次戀愛，你這句話早該在五年前就對我說。」紀雲柔退出他的懷抱，拒絕讓自己留戀他。

她臉上的表情有點生硬，充滿了冷淡和疏離。

她再望他一眼，便轉身飛奔離去，將他的愛意徹底隔絕。她的絕情令龍羽翼全身的血液霎時凍結。

冰冷的風刺穿了他的骨血，他隱隱聽到風兒送來她的悲鳴，句句都是剖心割肉的痛楚。「你的愛情，我要不起！」

他們的愛到此為止，他不再是她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