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自從白蕙應繼珍要求離開了家,幾個月來,她們就沒再見過面。可是,繼珍仍然是白蕙最不願見到的人,何況是在這種時候。白蕙真想躲開她。

出乎意料的是,繼珍非常熱情。她從厚厚的皮籠里抽出手來,緊緊地拉住白蕙說:「我在這裡等了你將近兩個小時了。」

這使白蕙很奇怪,她問:「是有什麼事嗎?」

繼珍並沒回答有什麼事,卻用誠懇地語調,主動地提起往事:「白小姐,我要向你道歉。那一次我太不應該了,怪我太不懂事!」

她是指要求我搬出丁家,離開西平的事嗎?弄不清,也懶得去弄清,白蕙想。但總不見得有必要因為道歉一聲而等兩個小時吧。

「哥哥把你們的事都告訴我了。我很難過,真心為你們難過。可是,白小姐。你也不要傷心,不要急。要看開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繼珍的話講得入情入理,而且確實看不出任何幸災樂禍之意。白蕙有點奇怪,但讓她說什麼好呢,只有聽著。

她哪裡知道,西平的出走倒解決了繼珍的一個難題。本來,繼珍盼望成為丁家的媳婦,方丹曾給了她某種暗示性的保證。因此對秦一羽的求婚她老是延宕著。這幾天秦一羽追得更緊,而西平又與家庭脫離了關係,再痴等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她心裡已決定接受秦一羽,所以現在在已非情敵的白蕙面前談起西平來,便無形中有一份局外人的雍容平和。

一陣寒風吹過,白蕙這才意識到不該兩人就這麼站在弄堂口,她說:「到我家裡去坐坐吧。」

「不,不,白小姐,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去我家裡。」繼繼珍說,見白蕙想開口拒絕,她又說:「你知道嗎?我哥哥那天晚上從你家一回來就病了,病得好厲害,好嚇人。」

這就不能聞而不問了。白蕙趕忙說「啊呀!這我倒不知道。請醫生看了嗎,是什麼病?」

繼珍搖搖頭:「醫生說,是心病……」

「心病?」白蕙問。

「心臟病,」繼珍更正並補充道,「醫生說光靠藥物不行,情緒很重要。」

白蕙說:「原來是這樣。可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看他。」

「今天就去吧,白小姐,」繼珍懇求地說,「他見了你一定會高興的,病也會好得更快」。

白蕙還來不及答話。此時,正好一輛空三輪車經過旁邊,繼珍立刻把車叫住,向車夫說了地址,也不還價,就連拉帶拽地把白蕙弄上了車子。三輪車夫拿出一條棉毯蓋在她倆膝蓋上,先拉著車跑幾步,然後就跳上車用力地蹬起來。

蔣繼宗一個人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神思恍惚,悠悠飄蕩……

巳經不止一次了,他感到心臟的抽搐,感到由胸部輻射到後背的疼痛和雙腿神經的麻木。而且這種感覺從起初的轉瞬即逝,變為遲遲不去,又變為頑固地頻繁出現。他猜想得了一種嚴重的病,雖然醫生從未當面跟他明確說過。

這次發病他是有預感的。在白蕙家聽林達海一番話,他受的震動不亞於白蕙。他以前只知道白蕙和她母親生活清苦,卻沒想到她母親還有那樣一段辛酸的歷史,不禁對這位剛強而清高的婦女肅然起敬,而對她的病逝則愈益感到悲傷、不平。

最使他掛心的當然還是白蕙。當時他雖義憤填膺地鼓勵白蕙,要依靠法律爭回自己應得的一份權利。但倘若真的面對著龐然大物丁文健,白蕙該怎麼辦呢?躺在病床上,他一想到這個,就憂心如搗。實在太難為這單純而善良的姑娘了。何況,弄不好很可能會公堂對簿,在上海灘形形色色的小報上鬧得沸沸揚揚。那麼嬌弱,而且無助的白蕙,能受得了嗎?

他意識到,無論了文健承認還是不承認白蕙這個女兒,白蕙已無可挽回地失去了西平,失去了作為戀人和未來生活伴侶的西平。今後,即使他們再見面,也將只能以兄妹相稱。他知道,這對於白蕙來說,是致命的。他非常擔心,本來就夠孤苦的白蕙,一旦想不開,會自戕生命。

「應該找她好好談一談,使她振作起來,」繼宗每次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那天晚上白蕙悲憤欲死的神情,想起白蕙抱著頭髮出的凄厲喊聲:「不,不,讓我自己想一想……」她究竟想得怎麼樣了呢?

多麼想給白蕙更多的安慰,更多的幫助呵,尤其是在她接二連三地遇到不幸的時候。這種時候才更需要朋友啊。

幾天來,高燒、頭疼和整個軀體的酸痛,常常使他的意識處於一片混沌茫然之中。那被他用理智和意志強行壓抑下去、禁錮起來的愛情卻獲得了釋放。無情的病魔在這裡竟扮演了愛的使者和保護神。想當初,繼宗費了多大的勁,才硬是把對白蕙的求凰之渴扭轉成手足般的感情。現在看來,他的心不過是自欺欺人地加上了一把紙鎖而已,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掙脫。這也是他盼望早日痊癒,急於要同白蕙談的一件事。

不過,白蕙在他心目中太崇高、太完美、太神聖,就算他鼓足勇氣把話說出口,結果究竟怎麼樣,當然全聽她的意思,他是絕不會勉強她的。即使在神思悠忽之際,這一點在繼宗頭腦中也毫不含糊。

於是,常常是這樣:帶著對白蕙的百般思念,帶著病好以後馬上去找白蕙的憧憬,繼宗朦朦朧朧地睡去……

是誰走到了我的床前?原來是繼珍,她身後那個苗條的倩影又是誰?

白蕙,是你,你怎麼知道我病了!你從哪裡來?

哦,她把她的手按在我的額頭上了。她的手好涼啊,一定是因為剛剛從外面進來的緣故。今天的氣溫是多少?白蕙,你為什麼不多穿一些衣服,不戴上一副手套!

我挺好,我沒事,只是稍微有點不舒服,你不要擔心。醫生說了,不是什麼大病。

不要這樣憂鬱地看著我,不要這樣皺緊眉頭。對我笑一笑,你不知道,你笑起來,那兩個淺淺的酒渦,多麼可愛,多麼動人!笑吧,我希望你永遠都高高興興地笑著。

呵,真舒服,好象服了一劑靈丹妙藥,我那糾結的、發痛的心現在舒展多了,也不疼了。

謝謝你,白蕙。允許我再叫你一聲:蕙,好嗎?蕙,我心愛的蕙,蕙,蕙……

白蕙在繼珍陪同下離開繼宗的房間。好久好久,她的耳邊還響著繼宗那含混不清的叫聲:蕙,蕙……

他是在叫我嗎?他在昏睡中這麼叫,究竟是夢見了什麼?

看來繼珍的話是真的。她說繼宗一連幾天,只要閉上眼睛就會不時地叫我。看來她並沒有騙我。唉,繼宗,可憐的繼宗,你又何苦呢?

繼珍請白蕙脫了大衣,在自己房間的小沙發上坐下,又叫張媽衝來兩隻熱水袋,一人一個捧著焐手。然後端出自己的糖果盒、餅乾箱-一擺在白蕙面前,熱情地讓她吃。

繼珍決心趁熱打鐵,今天跟白蕙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白小姐,你看我們家,打爸爸去世以後,多冷清。」繼珍平時說話很少繞彎子,今天算是動了點腦筋,從這裡入手。

樓下客堂間里,「當」的一聲。那個老式自鳴鐘倒還在堅守著自己的工作。悠悠的鐘聲在寒冷的空氣中慢慢擴散,使蔣宅愈益顯得空曠靜寂。

「是啊」,白蕙點了點頭,看繼珍很難過的樣子,便找話安慰她:「你比我強,不象我孤單單一個人」。

「可是,哥哥的身體實在讓人擔心。我老實告訴你,你不會害怕吧?」急性子的繼珍來了個急轉彎。

「你說吧。」

「醫生背後對我說,哥哥得的叫類風濕心臟病……」

「什麼?」

「類風濕,種類的類。這是一種很厲害、很難治的病。」

白蕙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病。她現在對疾病有一種本能的敏感:媽媽得的是一種奇怪的肺病,不是結核,卻比結核還要命;繼宗又是一種怪病,難道也是致命的嗎?人類什麼時候才能不受病魔的折磨呢!

「醫生說,這種病現在還沒有特效藥,只有靠自己調養,不能勞累,著涼。最重要的是情緒。弄得好,活幾十年沒問題。弄不好……會引起猝死。」繼珍已經眼淚汪汪了,她並沒有誇張,醫生確實是這麼說的。

「這麼厲害!」白蕙不禁輕輕地叫了一聲。

「可是,爸爸死後,哥哥比過去辛苦多了。又沒人幫幫他。」繼珍說著,更傷心起來。

說實話,他們兄妹早年喪母,感情還是很深厚的。自從哥哥得了這個病,繼珍確實難過,也很為哥哥的身體操心,總想最好能有辦法,使哥哥能健康地活下去。因此,當她聽說西平與白蕙不得不分手的情況后,很快就有了一個主意,而且,她覺得這個主意無論對哥哥,還是對白蕙,都是有好處的。此時,她邊說著哥哥的病情,邊瞟白蕙一眼,看她反應如何,以便決定下面怎樣進入正題。

「幸好他有你這麼個妹妹,」白蕙說,「還有張媽。」

這也是繼珍料到的。她說:「張媽老了,而且畢竟是外人,至於我,我……」

「你怎麼啦?」白蕙的手本來在輕輕地揉著包在熱水袋外面的那層布,聽繼珍突然支吾起來,不禁停下來問。

「白小姐,你我是熟人,好朋友,我也就不瞞你了,我還沒對任何人講過,連哥哥都還不知道呢,」繼珍下決心似地道:「我就要結婚了。」

「結婚?跟誰?」白蕙問。

「你也認識的。就是哥哥的朋友,那個開遊樂場的秦一羽。他盯得我好緊呵!」繼珍在羞澀之中流露出更多的興奮。

秦一羽,白蕙想起來了,就是那次在遊樂場見過的身材不高,兩眼滾圓、長著兩撮小鬍子的青年人。他跟繼珍倒很般配,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比繼珍略矮几分。

「那我該祝賀你。真的,真心地祝賀你。」白蕙一隻手拿著熱水袋,一隻手在繼珍手背上拍拍。

「謝謝你,白小姐,」繼珍含羞地笑了,「我們舉行婚禮的時候,你一定要來。我想請你作我的儐相,可以嗎?」

白蕙點頭同意了。

「謝謝,」繼珍說,「可是,我還有一個請求。」

「什麼事?」白蕙隨口問道。

「結婚以後,我就要搬到秦家去了。一羽是他家長子,他爸媽的命根子,絕對不會讓他在外邊住的。所以我想,我想請你,跟我哥哥結婚。由你來主持這個家。我走了,也就放心了。」繼珍一口氣把主題點了出來。

「這……」白蕙哪裡會想到她會突然提出這個請求。

繼珍見白蕙面有難色,趕緊接著說:「我哥哥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他是那麼愛你,愛得深極了,痴極了。真的,我早看出來,還是從他第一次見到你起。但他這個人笨嘴拙舌,老實過分,話到嘴邊也說不好。其實他比西平更早認識你,也更早愛上你。你剛才不是聽到他在睡夢中叫你嗎?他心心念念都在你身上啊!」

讓白蕙說什麼好呢?她只能低著頭,聽繼珍滔滔不絕的訴說;「那天晚上,他從你家回來,知道西平為什麼離家出走,他氣得成了什麼樣子,他為你生氣,為你著急啊。可能就是因為受了刺激,又受了點涼,才發起病來的。我哥哥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心地地善良的人,而且,你又沒別的親人,也怪孤單的。我保證你們結合在一起,會過得幸福的。我也保證尊重你、聽你的話,我會做一個賢惠的小姑。」

白蕙頭腦里亂極了。這算什麼,代她哥哥來求婚!

「咕咚」一聲,繼珍因為只顧說話,忘了熱水袋,熱水袋從她膝上滑下去,掉在地上。白蕙剛想彎腰幫她去揀,繼珍已搶在前面。使白蕙大吃一驚的是,繼珍竟順勢跪在了自己面前。繼珍不去揀熱水袋,卻緊緊抓住白蕙的雙手,淚流滿面地說:「求求你,白小姐。救救我哥哥,只有你能救他,只有你能延長他的生命,只有你能給他幸福。除了你,他是任何姑娘都不會娶的,你不肯嫁他,他就只有一個人孤獨地過一輩子了。求求你,發發慈悲,答應了吧。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繼珍雙膝移動,湊近白蕙,搖著她的身子,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白蕙棉旗袍的前襟上。

是什麼打動了白蕙那顆善良的心?是繼宗對自己的一片痴情,是繼珍所表現出來的手足之情,還是繼宗那危及生命的疾病?總之,她不忍斷然拒絕繼珍。

她輕輕嘆口氣,對繼珍說:「你起來吧。」

西平真的失蹤了,就象已經從這個地球上消失得乾乾淨淨。據林達海說,西平先去南方某地再轉道去江西。現在究竟到了哪裡,他也不得而知。

白蕙總幻想著有一天西平會突然來到她的面前。就象夏天那一次,她從自己家回到丁宅時,他已經在客廳里。或者象另一次,她剛要出門,丁宅的大鐵門開了,一輛汽車進來,從車上跳下西平……

他總是不打招呼就來到面前,為了給我一個驚喜。這一次也會這樣的。西平,西平,你快回來吧……白意常常在自己的小屋裡默默呼喚著。

但這樣想后,她會猛地一陣顫慄,我怎麼還象想念戀人那樣想著西平?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該那樣去想他。

白蕙是多麼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啊。但她終於明白,西平正是因為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才躲開我。

難道我們就一輩子見不著面了,西平,我只要你回來……哪怕你是……我的哥哥,哪怕……你到我夢裡來相會一次……白蕙每當臨睡前就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

然而西平沒有回來,甚至在白蕙的夢境中都沒出現過。

愛情的神力真比任何藥物都管用。這次繼宗發病雖然比以前哪一次都嚴重,但自從白蕙去看了他,第二天繼珍又把她和白蕙的談話源源本本告訴他后,他很快就復原了,連醫生都感到吃驚。

星期天一大早,繼宗就興沖沖地趕到老城隍廟。紅十字會發起的為救濟貧民、病人的全市性募捐義賣活動就在那裡舉行。他知道今天白蕙也在那裡。

白蕙這段日子可以說是心力交瘁。但她在林達海那裡聽說這個活動,就積極地表示要參加。林達海同意了,他想讓白蕙參加些有益的社會活動,對醫治她心靈的創傷有益。他很了解白蕙的經濟狀況,因此一再強調,只要她在義賣那天掌管一個攤位就行,不必捐什麼東西。但白蕙仍決定把她最值錢的東西,也是她唯一的首飾--媽媽給她的那副珠環--捐出去。

星期天,白蕙早早來到城隍廟。大殿和殿外的廣場上已設下數十個攤位。分配給白蕙和另一位姓任的姑娘共同掌管的,是一個放滿珠寶首飾的玻璃櫃檯。主管開玩笑說:「這個櫃檯是最值錢的,所以分配給你們兩位最漂亮的小姐管。」

白蕙看到,櫃櫥里各種金銀首飾、珍珠瑪瑙琳琅滿目,仔細一找,她那副珠環標價十元放在角落裡。她想:與那些珠光寶氣的首飾相比,我這副小耳環真象是兩滴可憐的眼淚,會有人來買它嗎?

義賣開始,第一批顧客湧進大殿。從未站過櫃檯做生意的白蕙有些緊張,她趕忙俯身看櫃櫥里的展賣品,想再檢查一遍是否還有擺放得不妥當的地方。

這時,一個聲音響起來:「小姐,請把這副珠環給我。」

她一抬頭,一眼就看到繼宗站在面前,神采奕奕,滿面笑容。

「繼宗!你怎麼來了,身體全好了嗎?」白蕙很高興,熱情地招呼著。

繼宗偏偏裝出不認識她的樣子,又說一遍:「小姐,我要買那副珠環。」一面說一面卻滑稽地朝她眨眨眼。

在白蕙印象中,繼宗從來嚴肅正經,今天這淘氣幽默的樣子,把這些日子來已經不會笑的白蕙也逗得頰上現出那對淺淺的笑渦。

繼宗看得呆了:「啊,蕙,終於又看到你的笑,你知道我多麼、多麼愛看你笑!」他在心裡瘋狂地呼喊著。

這時,白蕙也故意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問:「先生,你要什麼?」

繼宗回過神來,指著角落裡白蕙的那副珠環說:「我要買這副珠環。」然後瞟一眼櫃檯旁的另一位姑娘,見她正和一個熟人在打招呼,並沒注意他們。他又低聲對白蕙說:「我看見過一個姑娘戴著它到百樂遊藝場去。」

白蕙臉紅了,這麼說,他認識這是我的耳環。

白蕙打開櫃門,取出珠環,放在櫃檯上。

繼宗從口袋裡掏出皮夾,又從皮夾里拿出鈔票,正要交給走過來收錢的任小姐時,有人在旁邊拍了他一下:「繼宗。」

繼宗一看,竟然是丁文健,他招呼道:「丁伯伯,你也來了。」

白蕙也看到丁文健了。她覺得自己突然不自在起來。她知道今天這次義賣是全市性活動,一些市政府官員、大商人、大企業家、大銀行家、大明星等社會名流都會到場,以顯示他們對社會福利事業的關心。但她沒想到丁文健會早早地來到自己的櫃檯前。

丁文健並沒招呼白蕙,甚至沒看她一眼,就象不認識她似的。他指著已放在櫃檯上的那副珠環問繼宗;「是你買的?」

繼宗點點頭。

「把它讓給我,行嗎?」丁文健認真地說。

這句話一出口,繼宗和櫃檯里站著的兩位姑娘都怔住了。任小姐完全不明所以,「白蕙卻心中瞭然,只有繼宗半明白、半糊塗。他想,難道他也知道這耳環是白蕙,是他的女兒的?但,不管怎麼說,我要這副珠環。

這位平時慣于謙讓的人,雖然心中想要堅決拒絕丁文健的無理要求,但嘴上卻說不出口,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可是,丁伯伯,你買別的不行嗎?」

不行啊,年輕人,文健在心中自語,你知道這副耳環對我意味著什麼?……穿著一件淺藍色旗袍,戴的就是這一副兩滴眼淚似的珍珠耳環,象一朵藍色的雲,飄了進來,可,那朵雲,被我,擊得粉碎了……

「繼宗,你就讓給我吧。你們年輕人可挑選的首飾總比我們老頭子多啊!」丁文健說得理由充足。

繼宗還是不想讓,又不會說拒絕的話,只好沉默著。

一直在看著這一幕的任小姐,開玩笑似地說:「兩位先生,我出個主意,這副珠環,你們一人買一個,不就行了?」

還沒等繼宗表態,丁文健就爽快地說:「這位小姐說得對,就這樣吧。」說著,拿出支票本,根本不問珠環的標價,撕下一張支票,隨手寫了個數字,遞給任小姐。又取過櫃檯上的一隻珠環,放到口袋裡。

繼宗再也沒辦法,他只得交了錢,取過另一隻珠環。見丁文健還在這個櫃檯前觀看櫃櫥里的展賣品,他就先走開了。

任小姐早已拿著丁文健開出的那張支票,激動地躥到隔壁櫃檯上去了,告訴那邊的小姐,大名鼎鼎的恆通公司總經理丁文健來了,你們看,花了這麼大的價,買了一個只值五元錢的珍珠耳環!看看,人家大老闆出手就是大方!

見櫃檯后只剩白蕙一人,丁文健掏出那隻耳環,推到白蕙面前說:「這是你媽媽留下的,把它收好,不要再拿出去賣。我相信,繼宗也是為你買的,另一隻會回到你身邊。」

丁文健走出大殿,離開了義賣場。

義賣過後的又一個星期天,下午,繼宗來到白蕙的小屋。

他進門后,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小首飾盒說:「阿蕙,這個給你。」

白蕙吃了一驚,自從繼珍那天把她拉到家中,說出一番實際上是代哥哥繼宗求婚的話后,白蕙見了繼宗就有些緊張。那天在那種情況下,她實在無法說出拒絕的話,但她也沒說同意,因為她確實從未想過自己會嫁給繼宗,她心目中的愛人並不是繼宗,毋寧說,繼宗更象是她的親哥哥。

但當時沒堅決拒絕,會不會使繼宗兄妹就誤認為她已同意了呢?這使白蕙有些擔心,繼宗兄妹會不會再一次提起這個話頭呢?

如今見繼宗掏出一個首飾盒,她真嚇一跳,如果裡面是繼宗表示定情的戒指或其它信物,那可怎麼辦?要當面拒絕這個身患重病又對她一往情深的人,真有些於心不忍。

見她畏縮著不敢接的樣子,繼宗故意挪揄道:「怕我送條毒蛇給你?打開看看嘛,它不會咬你一口的。」

白蕙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哦,原來是那一隻珠環。細心的繼宗竟然給這隻孤零零的耳環配了一個精緻的首飾盒,白蕙心中一陣激動。

「還給你。可惜另一隻硬被丁伯伯買走了。」

白蕙不聲不響轉身拉開柜子上的抽屜,從抽屜里拿出另一隻珠環,放在桌上。

「噢,原來他執意要買,也是為了給你啊!」

白蕙冷笑一聲,反問:「你沒看這幾天的報紙?」

「沒有,這幾天要給學生補上我因生病落下的課,又在趕寫一篇文章,忙得沒顧上看報。」

「報上吹捧丁文健,說他在義賣會上,花了幾千元買一隻耳環,如此熱心社會福利,關心窮苦平民,實為企業界之表率……哼,其實有誰知道,他這麼做,只是為了贖自己良心上的罪過。」

見白蕙很氣憤,繼宗安慰她道:「他肯花錢贖罪,總比不認為自己有罪要稍許好些。」

「他是花了些錢,但報上這麼一登,等於是免費廣告,恆通的股票又會上漲。這幾千元他還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掙回去了。」

繼宗把另一個耳環也放進首飾盒中,將盒子交給白蕙:「收好吧,我們不提丁文健了,你也不要為這事生氣,好嗎?」

不提丁文健,兩人一時倒都不說話了。屋裡一陣沉默。

繼宗其實有許多話想說,他只是缺乏開口的勇氣。但兩人老這麼靜坐著,也不是個事。何況自己今天是下定決心來的。他想,這事總要開口提的,而且今天無論如何要提,要不回到家裡,也無法向繼珍交代。一上午繼珍都在給他打氣,並一再對他說,這事八九能成!又說,如哥哥再開不了口,她就要再次親自出馬了。

繼宗咳一聲,終於從口袋裡又掏出個首飾盒:「阿蕙,我還要給你一樣東西,你看看。」

白蕙正在獨自想心事,幾乎有些忘了繼宗在座.聽繼宗說話,她不由得有些為自己的怠慢客人抱歉。聽他又說要給自己看什麼東西,由於並未注意到繼宗的猶豫和緊張,她暗想:這個老實人,怎麼也學會開玩笑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小盒子,搗什麼鬼呀。

如果說第一次看到繼宗拿出個首飾盒,她還虛驚一場的話,這次,她倒反而大意了。

白蕙漫不經心地拿起盒子,想起剛才繼宗說的話,也就開玩笑說:「只要不是毒蛇,不咬人,我就看看。」

可是她一打開盒子,就呆住了。

盒子里是一隻鑲著碩大紅寶石的貴重戒指,而最令白蕙吃驚和難堪的是,盒蓋里放著一張粉色的小紙片,上面寫著:「蕙,希望你能成為我的終生伴侶。繼宗」

白蕙手捧盒子,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繼宗說話了:「阿蕙,聽繼珍說,前些日子我生病時,你來看我。她當時擔心我的身體,和你講了許多,特別是講了我對你的……心意。這丫頭,就大驚小怪,其實我沒什麼大病,只是感冒而已。但她所說的我對你的感情,卻是一點都沒誇張。」

白蕙想,可憐的人,還不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心臟病,還以為是傷風感冒。

「既然,她都和你說了……我想,我也不必重複,我只想說一句,如果你答應我,我一定會讓你愛上我,一定會讓你永遠幸福,我敢拿生命擔保這點……」繼宗繼續動情地說。

繼宗啊繼宗,我相信你會永遠愛我。但是你真能讓我愛上你嗎?經過和西平的那段情海波瀾,我還會愛上其他人嗎?但我不能對你直說,不敢冒然拒絕你,我不忍殘酷地刺傷你,你心臟受不了……天哪,簡直不敢往下想……

白蕙為難地流出眼淚,她趕快背過身,向窗戶走去。

「我不要你馬上回答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繼宗在她身後說,「明天我一天有課,繼珍在家。如果你……拒絕我,只要把這盒子退給繼珍就行。如果你明天不退回來,那就是說你同意了。我將要一遍遍地感謝上帝!」

繼宗站起身來,輕聲說:「阿蕙,我走了,讓你一個人靜靜想一想。」

繼宗走了好半天,白蕙仍手拿著那個盒子,獃獃地站在窗戶前。

天漸漸黑了,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整條里弄里家家電燈都開亮了。

被一種孤寂空虛的氣氛所包圍,白蕙撲到床上,痛哭起來,邊哭邊叫:「西平,西平,你在哪裡?快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西平,你好狠心,你就這樣丟下我一個人……西平,快回來吧……西平……」

她就這樣哭著,叫著,眼睛哭酸了,嗓子喊啞了。終於,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西平真的來了!正向她慢慢走來,手裡拿著什麼?哦,是那個他專門為我製作的紫色花冠。西平,你終於回來了!但是,為什麼你那麼消瘦,身上衣服破破爛爛,臉色那麼嚴肅而古怪……天哪,那不是西平,竟是那個瘋子……不對,是你,是我最親愛的西平!你走近了,我終於看清是你!西平你說話呀,你快和我說些什麼吧,你為什麼緊閉著嘴,不說話……你把花冠送到我面前,是送給我的,對嗎?好,我把它接過來了。西平、西平!你怎麼轉身就走了?你還沒和我說一句話呢!你別走,西平……求求你,回來,西平……西平……

白蕙在床上吃力地左右擺動著頭,四肢扭動著,她想喊,但就是發不出聲,終於,她迸足力氣,發出一聲嘶啞地喊叫:「西平--」

她猛地一下坐起在床上。

西平在哪裡……我在哪裡……

原來是一場夢!白蕙發現身上的衣服還穿得好好的,手裡還捏著那個首飾盒。從額頭到手心,竟出了一身汗。

多奇怪啊,西平離開將近兩個月,我天天希望能夢到他,就是夢不到。今天,繼宗剛向我求婚,我就夢見西平。夢中的西平神色和行為都那麼嚴肅而古怪,西平,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幾乎想了整整一夜,白蕙認為自己想通了。西平之所以不回來,是為了避開我,他不能承認我是他妹妹這一事實,但如果我結婚,他就能慢慢地從心理上扭轉過來,不把我再當作他的戀人。到那時他就會回來。

他在夢中給我花冠,是不是要我戴上它去當新娘?我不可能去當他的新娘,只能是繼宗的新娘。

西平穿得這麼破破爛爛,他在外面一定吃夠了苦。我不能再讓他這麼吃苦。也許我不結婚,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一輩子浪跡天涯!

我要讓西平回來,為了這,我可以去嫁給繼宗。西平,我早說過,只要是為了你,下地獄我也心甘情願。何況,這樣也就滿足了繼宗的心愿,使他身體好起來,也算是救人一命吧。

白蕙,這個一貫頭腦清楚,明白事理的姑娘,如今在這樣的境況下,竟相信自己對一個荒唐的夢所作出的解釋。

天亮了,白蕙從床上起來,打開柜子,把手中拿著的首飾盒,放進柜子的小抽屜里,然後用鑰匙把櫃門鎖上了。

她同時也就把自己的初戀,自己那熾熱的愛情永遠鎖上了,鎖在心靈最隱秘,最邃密的深處。

今天,照理該去學院上課,但白蕙背著書包出門以後,卻沒往學院去。她茫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先步行一段,然後坐電車,最後坐上去郊區的汽車。她並不清楚自己想去哪裡,只覺得腦子裡一團亂糟糟。

汽車到達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了。她這才恍然大悟,趕緊下得車來,才知自己並沒有到學院,而是來到了媽媽的墓地。

對了,她正是要來看看媽媽的墓。今天她終於下決心和自己的愛情、和自己心中的戀人訣別。等西平再回來時,已不再是她的戀人,而是她的哥哥。那時她也許已成為繼宗的新娘了。

她沒想到這種訣別竟是如此痛苦,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可憐的姑娘,憑著心靈的指引來找媽媽,希望媽媽能幫助她。

冬日的墓地,一片清冷。周圍的樹木除了松柏,全都葉子落光,只剩下乾瘦櫟杈的枝條,連烏鴉都躲避寒冷而居巢不出。

走進這片公墓大約十幾米遠,白蕙突然站定。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西平,那不是西平嗎?那個站在媽媽墓前,身材筆直修長,頭髮濃密烏黑,姿態十分瀟洒的男子,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嗎?

但她馬上知道錯了。不,那不是西平。她太熟悉西平了,即使是背影,她也能辨認出來。

那個站在墓前的人,背影確有點象西平,可又並非西平。那麼,他是誰呢?白蕙又往前走了幾步。

那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白蕙又是一驚:他的面貌真象西平,尤其是兩條又濃又長向上微翹的眉毛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當然,象是象極了,但確實不是西平。

白蕙的出現使那人也吃了一驚。一剎那間,他臉上出現一種迷亂的神情。

就是這種迷亂的神情,使白蕙認清,他就是在丁家客廳窗戶外望著她,在她床頭想和她說話、在花園裡追逐過她的那個瘋子,據林達海說,他叫方樹白。

今天,方樹白與前幾次白蕙見到他時很不相同,他衣著整潔,神情鎮定,甚至可以說臉上有一種安詳的表情,這使他顯得比前幾次所見要英俊神氣得多。這實在可以說是一個很漂亮的中年男子,絕不亞於西平。

見白蕙一直在凝視自己,樹白轉過身來,微微向白蕙鞠躬,而就在他鞠躬後站直身子時,白蕙一下瞪大眼睛,那是什麼?在那男子的黑西眼裡,系著黑色領帶,而領帶上卻那麼顯眼地佩著一枚金光燦燦的蝴蝶蘭形的領帶扣,就和媽媽保存著的那個一模一樣!

白蕙想再好好看一眼這個領帶扣,並仔細地問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但還沒等她下決心叫住他,方樹白已離開清雲的墓碑,快步走出墓地。

白蕙走到媽媽墓前,在墓碑底座的石頭台階上坐下。她看到媽媽墓前放著一束鮮艷的蝴蝶蘭。這個季節,這種蘭花怎麼會開放呢?她拿起一看,原來是絹制的,製作得非常精巧,酷似鮮花。

媽媽墓碑前還有一堆燒紙后留下的灰燼,但其中黑白相間,雜著不少未燃盡的紙片。白蕙先是不在意地瞟一眼,發現竟是些五線曲譜。再仔細瞧瞧,那些琴譜紙的顏色、質地抄譜的格式以及音符書寫方式,使她覺得眼熟。想了一想,她記起來了:《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

這使她很好奇,翻撿起那堆只剩半截的紙片。她發現,除了琴譜外,還有些鋼筆速寫畫,也許是因為畫紙比琴譜紙厚,難以燃著,有幾張畫保存得較完整。

有一張畫上是巴黎聖母院的鐘樓,白蕙雖未去過法國,但她畢竟專攻法國文學藝術,因而一眼就認出來。還有一張畫著丁宅後花園那個亭子和亭前的一片蝴蝶蘭,畫得不僅逼真,而且頗具神韻。再翻下去,有幾張法國風景的速寫,可惜已被燒得殘缺不全。

白蕙突然注意到,在一張畫象的右下角有日期和一個花體的「B」字,就和媽媽那張畫像上的簽名一樣。她忙把剛才翻過的那幾張速寫再翻看一遍,發現只要畫紙右下角沒被燒掉的,都能看到日期和署有一個花體的「B」字。

「B」--白--樹白--方樹白!原來他就是這些畫的作者,也就是媽媽那張畫像的作者。

白蕙更認真地翻著那堆燒過的紙,又看到一張琴譜,琴譜上方有個標題《幽蘭曲》,標題下有一首法文小詩,哦!這不就是抄在媽媽那張書籤上的小詩嗎:

紅玫瑰嬌艷而高貴

鬱金香是那樣柔情繾綣馥郁清芬誰也比不過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嫻靜而溫馨的蝴蝶蘭

那剛勁有力的筆觸也和書籤上的一模一樣。可惜曲譜幾乎全燒掉了,只剩下開頭幾小節。

看來這一堆紙片剛燃著不久就被弄滅,否則不會殘留下那麼多。白蕙想起她剛進墓地時,空寂寂的,似乎沒一個人,也許那時方樹白正蹲在地上燒紙,所以遠遠地沒看到他。是因為我的到來驚擾了他,使他不能再繼續燒,還是他有意把這些殘存的東西留給我呢?

領帶扣、書籤、畫像……看來媽媽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戀人竟是方樹白,而方樹白也一定很愛媽媽。當初他注視我、追逐我,想向我傾訴,一定是因為他神志不清時,把我誤認為媽媽了。今天他又特意到墓地來弔唁,送上媽媽最愛的花……一個念頭突然在白蕙腦中一閃,既然媽媽的戀人是他,那麼又怎會和丁文健……會不會他才是我的父親,而根本不是丁文健。記得我追問那領帶扣是誰的,媽媽說過是爸爸留下的,說得雖然猶豫,但她畢竟說的是爸爸呀!何況媽媽讓我姓白,不就是樹白的白嗎?是因為我媽媽離開了他,樹白才變瘋的吧?

不,不對,白蕙否定了。她想起來,林達海說過,據方家當時的家庭醫師顧會卿講,樹白是因為失戀而變瘋的,媽媽為了照顧他的瘋病才進入方家。可見他原先另有戀人,而她又是誰呢?兩個字一下從白蕙的腦海中蹦出來:方丹!西平不是親口告訴過我,他看到方丹去灰樓的行徑嗎?對了,那次方丹聽我們偶然彈起《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時如此失態,方丹愛樹白無可置疑。樹白是不是也愛方丹?他會法文,這些畫像的內容表明他一定在法國呆過,也許他和方丹青年時代是一對戀人?那麼……那麼……也有可能西平是他的兒子?

天哪!西平和他多麼相象。原來,我第一次見他就有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因為西平象他,那眉毛,那眼睛,那身材……我曾在各種情況下,不止一次地把他們倆重疊在一起。白蕙的腦於亂了,頭緒太多,她想得頭疼,疼得要裂開,但她無法使自己停止思考。

一絲苦笑浮上白蕙唇邊,「我真傻啊!」她想:「我坐在這裡胡思亂想,一會兒想我或許是方樹白的女兒,一會兒又想西平或許是方樹白的兒子,原來就是為了想給自己證明,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們倆的父親並不都是丁文健。」

突然就象有一道閃電劃過白蕙的腦海,把裡面的一切照得雪亮。她猛地從台階上跳起,「媽媽,媽媽一定知道我和西平不是兄妹!」

媽媽臨終前最後一個鏡頭清清楚楚浮現在她眼前:……媽媽拚命地想搖頭,媽媽看著她和西平……迸足全力說:「記住……要記住……媽媽……一句話……」媽媽的眼光那麼著急,恐怖,她說:「來不及了……」她那麼渴盼著要告訴我們的、要我們記住的「一句話」是什麼呢?

一定就是她最後實在沒力氣說完的那一句,「西平……不,……不是……」

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兒子!媽媽,你就是想告訴我們這句話,對嗎?

一串串熱淚滾落在白蕙臉上。她撫摸著墓碑上媽媽的畫像,哭著說:「媽媽,你到死神志也是清醒的,因為你挂念著女兒,擔心著女兒的未來,你不能讓自己昏迷,直到你身體中最後一絲元氣消逝。」

白蕙慢慢跪在墓碑前,對著畫像上的媽媽,低語道:媽媽,當你一聽說西平是丁文健的兒子時,你堅決要我斷絕與他來往,我現在多麼能理解媽媽的心情,你不能讓我再捲入丁家這一漩渦中去。但是後來你看出女兒已離不開西平,你心軟了,決心要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你那天不是說讓我晚上把西平帶到醫院去,你有話要和我們說嗎?可是,你來不及說了,誰都沒想到死神那麼快就降臨。但你還是搶在死神前面,對我和西平表示祝福,你不願女兒沒有你的祝福而走上婚禮的聖壇。你一定想到,將來會有一道障礙攔在我們面前,你急切地要我們牢記,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兒子,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們可以幸福地結合在一起。

「媽媽,我說得對嗎?」白蕙淚眼朦朧凝視著媽媽的畫像,輕聲問道。

奇迹出現了!白蕙分明看到,畫象上的媽媽竟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再睜開,帶著那麼偷快而欣慰的微笑望著女兒,好象是說:「女兒,我的好女兒,你終於明白了,現在我可放心了。」

「媽媽!媽媽!」白蕙對著媽媽的畫像高聲叫道,「我親愛的媽媽呀!」

緊張、激動、悲痛、驚奇……種種強烈的刺激使這個早已心力交瘁、疲備不堪的姑娘一下昏倒在墓碑前。

管墓地的老人叫來救護車,白蕙被送往醫院,她很快便蘇醒了。不管醫生的勸阻,她執意要出院。她要去找林達海,讓林達海帶她去見顧會卿醫生。她相信,在那個方樹白髮瘋時正在方家當家庭醫師、後來又推薦媽媽去方家的老大夫那裡,一定能找到線索。

她要證實這一切!

一條烏篷小船「依依呀呀」地從蘇州城外的一個碼頭開出,直向東山島駛去。船上除了艄公,只有三、五人。其中就有風塵僕僕從上海趕來的白蕙與林達海。他們今天要去尋找方公館早年的家庭醫師顧會卿。

立春已過,在上海這樣的大都會裡,冬天的蕭條景象尚未退盡,但在這江南水鄉,卻已到處都能感到大自然旺盛的生命氣息。

小船離開蘇州,駛向無邊的太湖,不一會已到了浩淼的湖面。一輪紅日雖然還被包裹在早晨的薄霧之中,但它鮮艷透亮的球體,已預示出磅礴蓋世的無窮活力。遠遠的青山和近處蒼翠的小島,雖然似乎還在沉睡,但不時掠過船邊的白鳥和快活的野鶩,使人感到萬物已在春風中蘇醒。勤勞的漁人在撒網,忙碌的魚鷹兒一會兒紮下水去,一會兒跳上船舷。這一切對於白蕙來說,新鮮極了。她只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幅天然的山水畫中,心中的天地大為開闊。即使萬一找不到那位年逾古稀的顧醫生,她也已經認為不虛此行。

當然,白蕙的顧慮未免多餘。

雖然已屆八十八歲高齡,但長年生活于山野清新空氣之中的顧會卿,臉色紅潤、聲音宏亮、步履矯健,行動之間令人有神仙風道骨超然塵外之感。他的那頭黑髮,簡直令剛剛年過「知命」的林達海欽羨不已。

林達海一見顧會卿就說:「顧老先生,還記得我嗎?」

顧會卿打量一下林達海說:「記得,記得,前些年先生曾專程從上海來找過在下,詢問方樹白當年病情。」

白蕙一聽,心中暗暗高興。看來這位老先生記憶力非常好。但願他不會因為久居世外桃源、不食人間煙火而忘卻紛繁雜亂的俗人細事。

「那麼,顧老先生,請您認一認這一位,」達海把身後的白蕙推到顧會卿面前,「您能猜得到她是您哪位故人的女兒嗎?」

顧會卿退後一步,略微眯起眼睛,細細地看著白蕙的臉然後又打量著她的身材,白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羞怯地笑了笑。

顧會卿忽然仰面撫掌大笑;「姑娘,老夫正自疑惑,你這一笑,我便完全肯定了。你是……白蕙!」

顧會卿的話,不但使白蕙,而且讓林達海也大為吃驚。好一位活神仙,他不僅認出白蕙是吳清雲的女兒,而且還準確無誤地叫出白蕙的名字。

「你和你母親形容彷彿,特別是笑模樣兒,可謂象極,」顧會卿說,「你母親好嗎?她怎麼不來,我們多年沒見了。」

「我媽媽……已經去世了,」白蕙低眉答道,「她長年患病,終於不治,是幾個月前病逝的。」

顧會卿臉上露出一絲怫鬱悲愴之色,許久未出聲。

等他的神情漸漸平靜,白蕙開口問:「顧老先生,您很熟悉我媽媽,是嗎?」

「豈止熟悉令堂,我也熟悉你呀。」顧會卿說。

見白蕙與林達海一副愕然不解的樣子,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說:「請跟我來。」

轉過一道屏風,來到一間不大的內室,顧會卿對白蕙說:「今日我要講句老話:姑娘,你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出生的呢。」又指著牆上掛的一個墨繪的老婦人遺象:「拙荊曾為你接生。而你的名字『蕙』,還是老夫所起。」

「是嗎!」白蕙驚奇地問,別有一番滋味地打量一下這間不大的屋子。

顧會卿點點頭:「當時你母親非要在下給你起名。我對她說,你那麼喜歡蘭花,何不給女兒取個單名『蕙』字」。

聽顧會卿這一說,白蕙初見這位老者那點兒陌生和拘束感都已煙消雲散。她象面對一位能證其前生、料其來世的先知一般,對顧會卿充滿崇敬和信服。她低聲問:「顧老先生,能否請您告知我的身世來歷。我母親何以在貴宅生下我呢?」

顧會卿沒有馬上答話,卻將手一伸,笑道:

「來,來,先請回外屋坐--此事說來話長!

三人回到外屋坐定,顧會卿吩咐家人泡上茶來。平時很有涵養、極懂禮貌的白蕙,見顧會卿慢條斯理地喝茶,急得如坐針氈。

半晌,顧會卿開言道:「姑娘,你所要問者,當由汝母相告,怎地卻來問老夫?需知積年公案,涉及人多啊!

這時林達海說話了:「顧老先生說得好。我也是醫生,懂得醫德。有關病家隱私,醫生不能隨便泄露。只是今天白蕙姑娘前來請教,實在是不得已啊。」

顧會卿喝了一口茶,道:「請道其詳。」

於是林達海將白蕙近日遇到的一連串難題與疑點,以及與自己商量決定來尋顧會卿的原委,簡述一遍。

顧會卿認真聽完林達海的話,沉吟有頃,看著白蕙說:「這麼說,王竹茵,哦,這是令堂尊諱。她本來是要把一切告訴你的。而且事關兩個青年人一生幸福。那麼,我今日所言,就算是完成你母親遺願吧。」顧會卿開始娓娓地追述往事。他邊憶邊說,邊說邊憶,常常倒過去補充,或回答白蕙的插問。

還是從方丹的出生說起吧……

方汝亭的妻子在給他生下一個女兒后,不到十來天就發高燒去世。汝亭看著這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兒,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心疼這個出生才幾天就失去母親的孩子,不放心把她託付給陌生人。

這時,一貫忠心耿耿的管家、也是他們方氏家族內的一個遠親方有財說:「老爺,我女人生產後剛滿月,奶水很好,讓她來奶這個孩子吧。她會象嫡親母親那樣疼愛這孩子的。」

方汝亭讓有財馬上回老家去接老婆、兒子。

果如有財所說,他女人一見小方丹這個粉雕玉琢般漂亮的娃娃,就愛得不得了。從此,她不是一邊一個,同時奶著兩個孩子,就是先把方丹餵飽拍睡,然後再來奶自己那餓得哇哇直哭的兒子小喜子。

方汝亭讓打掃出一間上好客房,安排好各種傢具,讓有財一家和方丹一塊兒搬進去住。

一張大床,有財娘子睡在中間,左右兩邊是兩個孩子,有財另搭鋪睡在旁邊。

這兩個孩子就這樣睡在一起,玩在一起,吃著同一個女人的奶,慢慢長大了。

方家上下人人捧著這個大小姐,有財娘子更是把她寵壞了。小小的孩子在家裡說一不二。唯有奶哥哥的話,她卻是言聽計從。

方丹和只比她大一個多月的小喜子長到六歲,方汝亭之父方誌祜偕夫人從法國回來述職休假。方丹憑其漂亮、聰明、機靈,把祖父母完完全全迷住了。兩個月下來,方誌枯夫婦再捨不得離開這個唯一的孫女兒。

他們向方汝亭提出,要把方丹帶往法國,理由是在那裡可以接受新式教育。方汝亭體諒父母在國外的寂寞。再說,他當時開廠、做生意,事業正興旺,成天在外忙碌,又準備討一房姨太太生個兒子,因此便痛快地答應了。

誰知臨到要走那天,方丹竟滾地大哭,拉著奶媽和奶哥哥小喜子不肯撒手。

沒有辦法,方誌祜只好推遲起程,讓奶媽快作準備,帶著小喜子跟方丹一起動身。他想,這樣也好,方丹有個熟識的小友作伴,剛到一個陌生國度,不會感到太寂寞。而奶媽則正好照顧兩個孩子的起居生活。

於是這位方老太爺親自給小喜子取個大名叫方樹白,把他以侄孫名義與方丹一起帶到法國。

樹白與方丹到法國后,先是在同一個法國教師的輔導下學法語,一年後兩人一起進了那兒一所貴族學校。課餘時間,又一起學鋼琴、學繪畫。

大小姐方丹無論學什麼都趕不上她的奶哥哥,那個實際上半是隨從半是侍讀的樹白。樹白天賦之高、感受力之強,使那些法國教師也驚嘆不已。

方誌祜也很喜愛樹白。一方面樹白給他爭了面子,另一方面在他表率之下,方丹也頗有進步。方誌祜慶幸自己當初決定的英明。

光陰荏苒,一晃八年。方誌祜告老還鄉,帶著家人回到上海,買下西摩路一片地基,蓋了82號的房子,與老伴和方丹、樹白一起定居在那裡。

此時方汝亭的姨太太因六、七年未生育,兩人感情又不和,離異了。方汝亭便也搬到父親這裡來住。

沒多久,方誌祜老兩口相繼去世。汝亭遵照嚴命把後花園的那座灰樓給有財一家,並把樹白當作兒子一般對待,準備將來把他與方丹都送往大學深造。方丹和樹白仍在一起上學,一起玩耍。

兩人長到十七歲,樹白儀錶堂堂,英俊儒雅,聰明而多才。方丹亦成為一個出眾少女,美貌熱情,風韻楚楚。兩人從小同起同坐,彼此從無拘束。剛懂事時即在法國長大,沒有受過傳統禮教之約束,倒沾染不少法蘭西民族放誕風流的習性。家裡人只把他們看作一對相親相愛的兄妹,也並不防備,更不限制他們的接觸。在這樣的環境下,兩個耳鬢廝磨的青年人焉能不從兄妹情誼發展為男女之愛。特別是方丹正值懷春年齡,更兼性格奔放,對比自己稍大而英偉不凡的樹白自然是溫柔繾綣,依戀不已。

她常會脈脈含情獃獃凝視樹白,心中湧起陣陣洶湧激蕩的情波。

那年初夏,再過幾周就是中學畢業考試,他們二人都將在這個暑期畢業,然後參加大學考試。一個星期天下午,天氣炎熱,閃雷隱隱。他們在方丹屋裡彈琴。

樹白擅長譜曲,此日剛寫成一首四手聯彈鋼琴曲《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兩人正坐在琴凳上一起演奏。彈著彈著,方丹芳心躁動,突然一把捏住樹白在琴鍵上跳動的手,把它緊緊貼在自己臉頰上,然後移到嘴邊,用滾燙的唇狂吻。樹白正當青春年少,而且對她亦非無情。平時偶有肌膚接觸,並無特殊感覺,今日卻覺不同。

片刻之後,方丹站起身來,把滿臉通紅、眼睛放光、喝醉了酒似的樹白從琴凳上拉起,雙手勾住樹白頸項,整個身子毫無顧忌地貼上去。當薄薄的絲質連衫裙里,已經發育起來的胸脯剛剛碰到樹白只穿一件衫衣的身子,兩個人觸電似地分開了,但隨後便是狂熱的擁抱和久久的接吻。青春的火焰把他們倆的心熔化了,把他們的身軀鑄成了一塊整體。他們漸漸地從琴凳旁移到沙發,又從沙發移向方丹的卧床……

就從這個炎熱的下午開始,這一對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之久的年輕人,才第一次真正發現了對方軀體的種種秘密,並迅即使這種秘密不成其為秘密……

他們之間的感情,就象外界的氣溫那樣一天比一天升高。畢業考結束,暑假來臨,兩個人更是一分鐘都不願分開。終於有一天,樹白的母親撞見他們兩人在床上。她嚇傻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趕忙輕輕退出,把那房門緊緊掩上。而屋裡那對沉醉在愛河中的男女,竟全然沒有覺察。

有財夫婦又怕又急,愁得一夜沒睡好,才想出一個招兒。第二天,有財去見主人方汝亭,說是老家昨天晚上來人,小喜子他外公病重,急想女兒和外孫回去見面。

方汝亭便讓他們快快啟程,還送了不少盤纏。

樹白哪裡願走,無奈父命難違,而且他媽媽答應,回老家呆幾天就回來。他這才勉強同意。一對熱戀的情人實在難分難捨,臨行前夜,樹白瞞過爹娘潛入方丹卧房告別。方丹把頭緊靠在樹白胸口,噙著熱淚說:「快去快回,記住,你的丹妹天天在盼你。」

樹白走後數日的一個下午,方丹百無聊賴地在花園裡散步,不想突然暈倒。

方汝亭急忙把顧會卿找來。顧醫生為方丹一搭脈,不覺呆了。憑他數十年行醫經驗,即刻斷定,這是喜脈,然而喜脈不喜,小姐尚未出閣呀。他不敢隱瞞,看看屋裡除方汝亭外,只方有財在。顧會卿知道,有財最得汝亭信任,因此便如實告訴汝亭:令媛並非患病,而是已經懷孕。

顧會卿輕輕一語,猶如晴天霹靂,汝亭的臉色霎時比暈倒后剛醒來的方丹還要蒼白。他一步衝到女兒面前,抓住她的頭髮,把她從沙發上拖起來,接著便是狠狠一巴掌,把方丹打翻在地。方丹的臉頰上五個血紅的手指印應聲而起,鼻血、牙血也都流出來。汝亭氣得七竅生煙,大聲喝道:「你這個不知羞恥的賤人!誰?你懷上了誰的孩子?」

顧會卿和方有財都嚇呆了:從來沒見方老爺發過這麼大的火,他們都知道女兒是他的命,從小到大就沒碰過一指頭。

方丹也嚇傻了,被自己的懷孕,被父親的暴怒。她結結巴巴地說出來:「樹……樹白……」

方汝亭轉身怒目直射有財:「你--」

有財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老爺,我實在不知道,我真該死!」

等方汝亭終於冷靜下來,能夠思考問題時,他問顧會卿有何辦法可以保全小姐的面子。

顧會卿說;「小姐懷胎已近二月,而且小姐年輕體壯,其胎必牢,硬打恐有危險。要安全,只有送洋醫院。」

「那絕對不行。」方汝亭打斷他的話。

他仰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顧會卿知道,這是汝亭在認真思索,此時最恨人家打擾。於是他便輕輕退了出去。

方汝亭苦苦盤算,唯一的法子就是讓女兒趕快出嫁。但嫁給誰呢?他馬上就想到大恆繅絲廠廠主丁皓之子丁文健。

大恆廠生產的生絲,常年提供給方汝亭的興通織綢印染廠。兩廠的業務來往,使方汝亭結識了丁皓父子。

也許因為自己膝下無子之故,方汝亭對人家的兒子總是比較留意。他早看出,進過洋學堂、精明強幹的丁文健是個企業幹才。他抱負宏大,野心勃勃,很能吃苦耐勞,外表謙恭,骨子裡卻很有主見。汝亭羨慕隨和樂天、不善經營的丁皓竟能養出這麼個好兒子。只可惜,大恆廠資金少、業務範圍小,丁文健英雄無用武之地。

方汝亭幾乎吃得准:如果自己主動提親,丁文健定會欣然同意。方氏家大業大、資金雄厚,何況女兒又是天仙似的美人。只是……只是時間不等人,這門親事需要速談速辦,遲了便毫無意義。然而,若要辦得快,可得有個說得出嘴、站得住腳的理由。

又想了很久,他終於拿定主意。

方汝亭慢慢睜開眼來,這才看到,女兒和顧先生都已不在房內,有財卻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他嘆一口氣說;「有財,起來吧。」

他這一說,倒把有財的眼淚引了出來。有財一面起身,一面哽咽著說:「老爺,我有財,對不起你……老爺,我明天就回老家去了……」

方汝亭不作聲。他想,有財跟我二十多年,身邊沒了他,有些事還真不方便。於是他說:

「你回去一趟也好。到老家把老婆和……你兒子安置好,」方汝亭略頓一頓,「你自己嘛,還是回來。這事,我也不怪你。」

剛站起來的有財,又感動得「撲通」一聲跪下。

說服女兒嫁給丁文健,比方汝亭原來想的順利。畢竟是個十七歲的丫頭,不能不對未婚先孕感到害怕和羞恥。父親的雷霆大怒也使她心有餘悸。

方汝亭威脅她,如不聽話,就要去告方樹白誘姦少女,讓他去坐牢。同時予以利誘:如她乖乖地出嫁,則他只當不知道方樹白與她的事,以後還照舊供方樹白立大學。

方丹沒有母親,樹白又不在身旁,無人可以商量。她關在屋裡哭了幾天幾夜,最後只得同意父親的安排。

方有財遵照汝亭吩咐,回老家后對樹白什麼都沒提,只說方丹去南洋看姑姑,大學推遲一年再考、老爺關照,讓樹白也在家鄉陪著外公、母親多住一些時日。明年再和方丹一起考大學。

樹白雖然日日渴盼見到方丹,但老爺與父親的安排豈敢不聽,何況方丹並不在上海,他也就只得別彆扭扭地在鄉下住著。

按汝亭的本意,不想再讓樹白母子回上海來。但女兒婚後動身去巴黎時,曾眼淚汪汪地懇求父親,要實踐諾言,讓樹白去上大學。汝亭怕倘若食言,萬一女兒任性鬧起來,這事給丁文健知道,就壞了。何況按照老太爺遺言,那座小灰樓已給了有財父子,他們母子倆老不從鄉下出來,別人也會有懷疑。因此大半年過去,方丹在巴黎平安產下西平的消息傳來,他便讓有財把樹白母子接回來。

可誰知,樹白回到上海,得知方丹已經結婚並且與丈夫去了巴黎,頓時神志昏迷,發起瘋來。他一遍遍呼叫:「丹妹,你不是說天天等我回來的嗎?你在哪裡?在哪裡?」他砸東西,剪衣服,甚至要自殺。於是他從此被關在那灰樓里不得出來。

一年後,有財病歿,樹白娘年老體弱,一人照顧樹白深感力不從心。於是顧會卿推薦剛從教會所辦的護士班畢業的年輕姑娘王竹茵來到方家。起先樹白並未注意這個文靜瘦弱的姑娘。但不到一年,竹茵善良溫婉的秉性,耐心體貼的態度把樹白冰冷的心感動了。他的病開始有起色,並漸漸萌生對竹茵的愛意。而竹茵也為他的熱誠與才華所動,報以更多的愛撫溫存。痴心的樹白,從此把昔日對方丹一腔熾熱的愛統統轉移到竹茵身上。樹白娘和顧會卿兩個眼看因為竹茵,使樹白身體康復,重新鼓起生活勇氣,都由衷地高興。

文健方丹去巴黎轉眼三年多。一日,方汝亭突然中風,經過搶救,雖未死去,但已半癱。他令文健夫婦速速回國。

某天,他把顧會卿叫到病床前,口齒不清但卻直截了當地說:「我女兒女婿快要回來,他們年輕,又久在國外,只信西醫,寒舍擬另請家庭醫生,」他又指指自己沈邊的一個藍布小包,「先生老家在蘇州,這點錢不成敬意,請到鄉下置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顧會卿心中明鏡也似;有財已死,如今知曉方丹先孕后婚內情的,只有自己。方汝亭不想讓他和丁文健接觸,而要辭退他。他從枕邊拿起那個小包,好沉!打開一看,竟是亮晃晃十根金條。這是一筆重金,是汝亭用來封住他嘴的。

顧會卿即日告辭而去,回到東山島摒絕世事,優遊終歲。一晃二十多年,星移斗轉,滄海桑田,王竹茵的女兒都這麼大了……

白蕙聽顧會卿追溯丁、方兩家往事,猶如在聽一篇傳奇故事。她現在明白了西平身世之謎,原來他確是樹白之子而與丁文健無關。也知道了母親曾與樹白相愛而自己竟是出生於此地。但何以丁文健要說自己是他女兒?她忍不住問了顧老先生。

「姑娘你聽我說。我回蘇州鄉下大約一年多工夫,一天晚上,你母親突然來到這裡。當時已是暖春時節,衣著不厚,因此我一眼便看出她已懷孕。我和老伴恭喜她結婚有喜,誰知她卻痛哭失聲。後來,她才詳細告知,在我離開方府之後的種種事情。

「丁文健夫婦帶著兒子回來,那小男孩西平十分可愛,人人喜歡,竹茵也常常抱他,逗他玩。

有一天她看到樹白娘抱著這孩子在屋裡偷偷抹淚,一邊親吻著孩子,一邊不斷念叨:「我的好孫孫,親孫孫。」那神情是既疼愛又傷心。竹茵感到非常奇怪。

這時樹白娘也看到了竹茵,便招手叫她過去,抹著淚說:「竹茵,我早就想告訴你一件事,你將來是要做我兒媳婦的,這事我不想瞞你。你只知樹白得病為的是一個女人,可知這女人是哪一個?就是方家小姐。瞧,我手裡這孩子其實是樹白的。方小姐嫁給現在的姑爺的時候,已經懷了他。這些我和樹白原來都不知道,我老頭子臨死時才告訴我一人,樹白到現在還蒙在鼓裡。我現在告訴你,你不會嫌棄樹白吧?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才十七歲,哪掌得住方家小姐的勾引啊!」

「竹茵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聽了這話非但沒有嫌棄樹白,反而更同情他,也同情方丹現在的丈夫丁文健。方汝亭死後,方丹攜子去南洋,文健常困苦悶而酗酒,有一晚,竹茵上前規勸,卻換來丁文健的暴行,致使她懷孕……」

顧會卿搖著頭,簡略地講述了那個雨夜的故事。然後對白蕙說;「我知道你媽媽面臨生育,無處可去,來投奔我。我把她留下了,一個月後,她就生下了你。她說,她要讓你姓白。我知道她還忘不了樹白。滿月後不久,她就執意要帶著你走。我們留也留不住。我老伴關照她今後常與我們聯繫,她點頭答應。但我知道,她不會的,她怕我們要接濟她。果然,她去上海后,改掉名字,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白蕙趴在桌上嚶嚶地哭了,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媽媽,可憐的媽媽!」

「太太,您早。」侍女阿紅輕手輕腳地走進方丹的卧室,朝方丹的大床打一聲招呼。如果太太有什麼事,這時就會把她叫過來吩咐。沒有,她就再退出去,在外面等候傳喚。

方丹早就醒了,但不想起床。猩紅的鴨絨被那頭,高高的軟枕上,一頭烏雲自由而零亂地披散著,一股淡淡的煙霧正從那裡裊裊升起。她正躺在床上抽煙呢。

這些天來,方丹深深感到精神不濟。健美操早已不做,外出應酬也基本取消,連三頓飯都懶得下樓去吃。每天不知在想些什麼,老是神思不屬的樣子。

這個一向要強的女人,被接踵而來的變故擊倒了。

如果說,西平的出走還沒有使她完全喪失生之意趣,她還硬挺著,希望著總有一天兒子會回來,那麼幾天前樹白的突然失蹤,可以說給了她致命的一擊。

那天,當阿根老頭跌跌沖沖地前來報告,說他已找遍了他們居住的小灰樓和丁公館的旮旮旯旯,到處不見樹白的影子時,方丹一下子幾乎要昏過去,幸好阿紅眼尖手快,把她換坐在一張椅子上。

幾天來,她不知打了多少電話,不知發過多少脾氣,她動用一切所能應用的手段,可是,樹白竟象石沉大海一般杳無音訊。

方丹這次是真的垮下來了。丁文健急得團團轉,林達海又找不著--他家裡說,他有事到外地去了。等他回來就叫他去丁公館。丁文健只好自己守著她。

偏偏方丹又不要他在旁邊。她讓文健照舊去公司。文健不去,她竟歇斯底里地大發脾氣。就連她最寵信的阿紅,這兩天也不知冤枉地挨過多少罵。

有時候她一整天也不起床,不是昏睡,就是吞雲吐霧。她可以一連幾個鐘頭一支又一支地抽煙,並且睜大眼睛,凝視著龍蛇般變幻著升騰著的煙霧,彷彿這其中有什麼奧秘,彷彿從中可以參透使她困惑的人生難題。

別人也許不怎麼了解,她自己卻是再清楚不過:她的心,這輩子只給過兩個人,偏偏這兩個人都棄她而去了。她的心怎能不因此而被撕得粉碎!

「難道這就是命運的報復?難道這就是我應得的報應?」她真想跳起來責問至高無上的上帝,當然實際上她並沒有動。

她似乎看到自己噴吐的裊裊煙霧,慢慢地變幻著,終於凝聚成一張她極熟悉的臉。是的,那是她如夢的大眼睛,那是她小小的彎彎的嘴角。現在這嘴角下垂著,顯出一副哭腔。喂,你還哭什麼,樹白和西平都走了,我已經一無所有,你該高興了。哦,竹茵,這一切是不是你在冥冥中的唆使和安排?原來你陰魂不散,你不肯放過我,你要報復。

可是,二十年前的事,能怪我嗎?我不該保衛我心靈中最寶貴的那片愛情嗎?……那是在方丹帶著西平,在南洋的姑母家住了半年多回家之後。

一個皎月當空的夜,方丹睡不著。與樹白分離四年,剛從巴黎回來的她,曾帶著與當年同樣的熱情,撲向樹白,但樹白卻冷漠地拒絕了她,這使她傷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樹白的病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嚴重,甚至可以說已基本恢復正常。但這次從南洋回來,情況卻不同,她去看了樹白幾次,發現他心情煩躁,容易激動、似乎有重犯舊病的徵兆,這使方丹心中不安。

她想到花園中去走走,剛出房門,一個匆匆而來的人影把她嚇一跳,閃在一旁看時,原來是樹白。他正躡手躡腳向三樓走去。她好奇怪;「他怎麼到這兒來了?他上三樓幹什麼?」於是改變主意,尾隨樹白也上了三樓。

眼睜睜地看著樹白進了竹茵的睡房,方丹的心激動得怦怦亂跳。她跟過去,先在門口靜聽,不見響動,便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往裡看。沒有看到竹茵,卻見樹白正跪在她的床邊,拚命地吻著被單、毛巾、枕頭,一邊喃喃地說:「竹茵,竹茵,我是多麼愛你,你答應過永遠和我好的,可為什麼這些天總避開我,不理我,你會拋棄我嗎?竹茵,你這樣,我受不了,受不了……」

突然,樹白似乎發現背後有人,猛一回頭。方丹急忙閃過一邊,躲在陰影里。一會兒,她就見到樹白滿臉倉惶緊張的表情,跑出竹茵的房間。

方丹再也不想去花園,她回到自己房裡,氣得發抖。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奪去樹白,這是她的禁臠!即使她自己不能完全地得到他,但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分享!因為是樹白給她最純潔而甜蜜的初吻,是樹白給了她兒子的生命。她愈想愈氣,怪不得現在樹白對自己感情冷淡。有幾次當她象過去一樣去抱吻他,用自己柔軟滾燙的軀體去貼近他時,他竟用力把她推開。現在才算找到真正的原因。

突然她又想到,最近曾幾次發現竹茵在早飯時嘔吐,臉色發白,天哪,莫非她懷上了樹白的孩子?

想到這兒,她從桌上拿起一柄水果刀,又從抽屜里取出一卷錢,匆匆上樓回到竹茵房間。

竹茵終於回來了。她推開門,見方丹坐在她房裡,不禁大吃一驚,本來就瘦削而蒼白的面頰,緊張得失去了僅有的一點血色。

「這麼晚,你上哪兒去了?」方丹一開始就咄咄逼人。

「我在花園裡散步。」竹茵低聲回答。

方丹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散步?不是和人幽會吧?」

竹茵不覺柳眉倒豎:「太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還問得出口!」方丹惡狠狠地說,「你和樹白的事,我全知道了!我要你今晚馬上離開這裡,從此不見樹白的面。否則我們就同歸於盡。」說著,她舉起那把水果刀,那刀在電燈照射下,閃著森森的寒光。

竹茵淚珠滾滾:「我早想走了。我只是怕,我一走,樹白的病會加重……」

方丹冷笑一聲:「你可真為樹白著想!」

「難道你就不為他著想?」竹茵突然帶著哭腔大聲說,這在一向輕聲細語的她是很少有的,然後她又補充:「我知道,他曾是你的情人,是你兒子的……」

方丹猛地站起,打斷她的話:「我的事,輪不到你管!這總不是你勾引樹白的理由。」

竹茵反駁:「我沒勾引他。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純潔的。」

「純潔?」方丹哈哈大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哪裡來的?還有臉說什麼純潔!」

極端的憤怒衝破了一向用理智築起的防線,竹茵用氣得發抖的聲音說:「不許你污衊我們。你既然無所不知,難道獨獨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誰造的孽?」

「誰?」

「你的丈夫。你該去問問你的好丈夫!你不在家的時候,他幹了些什麼!」竹茵又恨又羞,泣不成聲:「我早就想走了……我今晚就走……我只是要求……」

「你要什麼?錢嗎,給你!」方丹把一大卷鈔票扔到竹茵面前。

竹茵看都不看一眼:「我不要你的恩賜。我只求你們,對樹白……我走之後,讓他慢慢適應一下,干萬不要再讓他犯病……」

「這個你放心。可是我也有一個條件,我與樹白的事。你可曾對人說過?」

竹茵蔑視地看方丹一眼:「別怕,我連你丈夫都沒告訴。」

竹茵果然當晚就走了,而且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丁文健不敢問方丹,私下裡卻尋找過,可惜全無結果。而樹白在竹茵走後不久就犯了病,而且愈來愈重,成了不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他偶爾也許清醒一陣,但必定很快又糊塗起來,甚至瘋癲如狂……

是的,我們交手的頭一個回合,我贏了。我能夠不贏嗎?能夠不那麼做嗎?樹白痴心地戀著你,而你又懷著丁文健的孩子,丁公館就是再大,又怎能容得下你?何況,我也是一個女人,一個不幸的女人。我不能順心地愛我所愛,而那個本來愛我的人,又因為你而捨棄了我!

誰知道,我們要過整整二十年才第二回交手?又有誰知道,這一次我竟會敗得一塌糊塗,幽靈似的、虛無飄渺的你卻不戰而勝了。這就是命運?這就是報應?

也許我在決定留下你的女兒,同意她在我家當家庭教師時,就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就決定了我最終的敗局。可是,我怎能不留下她呢?她是那樣清純可愛。她固然很象二十年前的你,可比你漂亮多了,有教養多了。而且,我不想瞞你,心底里,我還有要和你斗一斗的願望,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禍患也就這樣開始了。事態一直發展到我兒子的出走,你給了我沉重的一擊。當年我手拿水果刀是為了嚇唬你,可是你卻實實在在把它插在了我的心上。

而且,你在我心上還不止捅了一刀。樹白的失蹤是你捅得更狠、更深的一刀。是的,是這樣,絕對是這樣。

當樹白在花園裡那個小亭子旁邊,突然一把抓住我,並且把我弄得很疼的時候,我馬上就明白:是你借了他的手在報復我!我知道,他是在那兒尋找你喜歡的蝴蝶蘭,雖然臘月天,根本不可能有。我知道他那瘋狂的心裡,只裝著一個人,那就是你。只裝著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你。

哦,那令我至今想起來仍然心驚膽碎的一幕……

「告訴我,竹茵在哪裡,你把竹茵藏到哪裡去了?」

方樹白眼露凶光,惡狠狠地瞪視著方丹。

方丹的臉色憔悴,因為胳膊被抓而顯出痛楚:「我不知道,放開我!」

「把竹茵還給我,要不,我就殺了你!」誰知樹白越發地耍起蠻來。

「不是早告訴過你了:她死了,埋了。」方丹無奈地大叫,想用強烈的刺激讓他清醒。

但樹白好象並不糊塗,他把方丹一推,差點把她摔個跟斗:「騙人!阿根騙我,你也騙我!」

方丹又氣又急,一把拉起樹白的手;「那好,跟我走,我給你看證據。看見了,你就死心了。」

「到哪裡去?」樹白往後賴著身子,臉上突然露出瘋子特有的怯懦神情。

「到我房裡去,」方丹說,「給你看王竹茵墳墓的照片。」

象一條迷失回家路徑的牲口似的,樹自被方丹牽拉著帶到她的卧房。

幾張由私家偵探拍攝放大的黑白照片擲在樹白腳下。他俯身撿起它們,充滿疑惑地一張張看過去。他看到了王竹茵的墓碑,墓碑上鑲砌著他親手為竹茵畫的那張像。他靈魂出了竅似地捧著那張照片看了半天,突然雙手抱著腦袋,坐在地上豪陶大哭起來,那聲音就象冬夜原野上餓狼的嗥叫……

樹白失蹤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無論我怎樣不顧一切地愛他,想用柔情喚醒他,牢籠他,都已證明是沒有用的。你攝走了他的魂。也許我不該那樣絕情地告訴他你死了的消息,更不該給他看那些照片。我要這些照片,原本只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你這次是真正徹底地消失了。而誰知你在墳墓里還要給我一次最致命的打擊。唉,現在我該如何才好……

煙霧不斷在方丹的眼前聚攏飄散、聚攏飄散。這煙霧多麼象紛繁紊亂的世事,多麼象變幻莫測的人生,又多麼象休咎無定的命運。她那樣有滋有味地盯著滿屋的氤氳,不知不覺中一滴渾濁的淚慢慢地滲出來,掛在了眼角。

自責、懺悔、委屈、爭辯、申訴,她的心已成了千百種複雜思緒交兵的戰場,干萬條餓蠶爭相吞噬的桑葉。她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和願望,甚至連呻吟也無力發出一聲。

白蕙和林達海出了北火車站,本想先各自回家。但一張晚報使他們改變了計劃。

那報上赫然登著一條消息,標題是「無名男子卧軌自殺,胸藏女友肖像,定是殉情無疑,」旁邊刊載兩張照片,一張是那男子血肉模糊的臉,另一張就是所謂女友肖像。

白蕙和林達海一看那畫像,立刻驚呆了。那不是吳清雲的那張鋼筆素描嗎?再仔細辨認那男屍,卻實在吃不准他是誰。但他們不約而同地懷疑:那應該是方樹白。

他們立即按報上提供的線索趕往出事地點。那是滬杭線上的一個小站附近,離吳清雲下葬的平安公墓不遠。

自殺的男子已被移往一個鄉公所,正等待家屬前來認屍,一張蘆葦覆蓋著他的全身。

鄉公所的僕役打開蘆席,樹白那瘦削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露了出來,領帶上還別著那個蝴蝶蘭形的領帶扣。

白蕙立刻背身掩面大哭。林達海輕輕將他未瞑的雙眼合上。接著又試著給丁文健打電話,撥了幾次,通了,但說他今天沒去上班。他們匆匆向鄉公所的僕役交代幾句,決定趕到丁公館報信。

丁公館一片死寂,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前一天的晚報還扔在客廳的一張茶几上,顯然還無人看過。

陳媽立刻叫阿紅向太太報告,請林、白二位在客廳休息著。白蕙喝著陳媽送來的熱茶,環視這間熟悉的大客廳。那架擦得鋥亮的三角鋼琴,那琴凳旁散亂的樂譜,那些鋪著白色紗巾的沙發和茶几,那因為冬季而換成深玫瑰紅的絲絨窗帘,以及透過玻璃所能見到的樹木森森的花園。呵,這一切竟引起她如此濃烈、如此溫馨的回歸感。

方丹裹著一條雪白的羊毛披肩,步態搖搖地下樓來了,看得出來,她的精神相當委頓,可是仍然不失雍容的風度。

林達海和白蕙起身同她打招呼,她伸手示意,請他們坐下。

等方丹坐定,林達海從他的公事包里取出登載著樹由死訊的報紙遞給方丹。

大顆大顆的眼淚直滴下來,報紙被潤濕了。方丹的嘴嚅動著:「樹白,是樹白……」

林達海簡略地告訴方丹他們在鄉公所見到並作了關照的情況。

「謝謝,謝謝你們。」方丹把捂著嘴巴的手絹移開,一迭聲地說。

白蕙看到方丹這樣子,想起她同樹白的關係,心中老大不忍。她朝林達海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那些事,今天還問嗎?」

「問,今天正是好機會!」林達海的眼色顯示,並且他隨即向方丹說:「丁太太,死者已矣,望你節哀。但有一件事,是跟生者有關的,請看在樹白的份上,如實地告訴我們。」

「什麼事?」方丹捏著手絹的手微微發抖。

林達海指一指白蕙:「還是由白小姐說吧。」

於是白蕙聲音不高但非常清晰地問道:「丁太太,方樹白是西平的父親嗎?」

方丹猛地一顫,噙著眼淚的雙眼突然睜圓,發出逼人的光:「這,我有必要回答嗎?」

「你應該回答。因為這不是一段無謂的往事,而是牽涉到,」林達海略略停頓,鄭重地說,「下一代的命運,他們有權了解真相。」

「丁太太,你可以不考慮我。可是,我知道,你是愛西平的,甚至遠遠超過一般母親的喜愛兒子。」白蕙勇敢地迎視著方丹灼灼的目光,誠摯地說。

「是的,我愛西平,」方丹的眼光在白蕙面前軟縮下去,但卻以滿腔的自豪說道,「因為他是我和樹白的兒子,是我們純真愛情的結晶。」

白蕙和林達海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顧醫生的話得到了無可懷疑的證實。但他們又立刻不約而同地想到:她愛西平,可是為什麼又如此瞞著他,甚至當問題牽涉到西平的終生幸福時,她仍不吐露真情,以致逼得西平絕望羞憤離家出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啊!

白蕙忍不住把心中的疑團提了出來。

方丹毫不猶豫地答道:「因為我恨,恨你的媽媽王竹茵,也恨你。我的樹白,我的西平,都被你們搶走了。妒忌的火燒得我肺爛心焦,我不能不這樣做。」

講了這番坦率得驚人的話之後,方丹突然反常地縱聲大笑起來:「好了,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你贏了。你和你母親一樣,是我的剋星。可是,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你媽媽告訴你的嗎?她可是答應過我,永不講出去的呀……」

林達海截斷方丹的話,說:「據我所知,大部分是她自己觀察、分析的結果。」

白蕙補充道:「我們剛剛去過蘇州,顧老先生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們。」

「顧會卿?」方丹自語似地問。

「正是,正是當初府上的家庭醫生。」林達海點點頭。

「好,好極了。我早知道,她是個古怪的姑娘,她竟然比我還聰明。」方丹對達海說。她又笑了,笑得十分凄厲。她那美麗的面龐,竟出現了幾分猙獰,她把臉轉向白蕙。「而且……你還姓白。我最喜歡的白。這使我一開始就不忍拒絕你,結果就鑄成了大錯。我真後悔,那天不該留下你,不該允許你住在家中,更不該讓你和西平接近……。」猛地,她收住笑聲,一臉悲哀地對白蕙、達海說;「那麼,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辦,要我怎麼樣呢?」

林達海鄭重地說:「丁太太,把一切都如實說出來。這樣,你才能重新得到你的兒子。」

白蕙的心猛烈地抽搐起來:她將重新得到兒子,而我呢,我呢……

方丹手裡絞動著手絹,靜靜地思索了幾分鐘,對林達海、白蕙說:「請你們到文健的書房稍坐一會,那裡暖和些。我有點冷,上樓加件衣服,順便去叫一聲文健,他今天沒去上班。我要在文健面前講出一切。」說完,不管他們反應如何,站起身來走了。

她回到自己房裡,就打開床頭的一個小櫃,取出一瓶安眠藥,把藥片全部倒在手掌上,數也不數,連喝幾大口水,把它們全部吞了下去。然後,她重新緊一緊白色的大披肩,又照了照鏡子,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凄然苦笑一下,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連房門都沒有關。

文健今天也有點小恙,但因為方丹堅持,他還是下樓來了。他穿著厚厚的睡抱,戴了一頂絨線壓發帽,腳穿棉鞋,步履遲緩,已明顯地現出了老態。

寒喧剛畢,方丹說:「文健,剛才達海和白小姐告訴我,樹白死了。」

「樹白死了?」文健驚愕得大張著嘴,倒吸一口冷氣。

「是的,死了。但這已無關緊要。我現在要告訴你另一件事。我知道,這一直是你心中的疑團。還是在我們結婚七個月,西平剛剛誕生的時候,你就疑心我在婚前不貞,西平也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的兒子。你曾經私下問過我的法國醫生,醫生幫我瞞過了你。但你並沒有真正釋疑。猜忌象一條毒蛇盤踞在你心裡,象一堵牆隔離了我們。你於是窺視我,防備我,一直冷淡我。我們就這樣在僵冷的空氣中過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你的事業成功了,我的青春斷送了。今天,我要當著他們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不必驚慌,達海和白小姐什麼都知道。西平確實不是你的兒子,而是樹白的兒子。我還要告訴你,我們從小青梅竹馬,相親相愛。到十七歲的時候,我們已經誰也離不開誰。我想和他結婚,但爸爸不同意。為了方氏企業的繼承和發展,爸爸選擇了你。現在看來,對於爸爸的事業來說,他沒有錯。可是,我們倆,不,還有樹白,卻都成了這場婚姻的受害者。樹白最慘,他因此神經失常。爸爸一下子毀了三個人。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就徹底掩埋掉以往的一切陳跡,決心什麼也不對你說。過了這麼多年才對你坦白,這要請你原諒。好了,以後的事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多說了。」

文健做夢似地聽著方丹平靜的敘述。林達海密切地注意著他,怕他受不了刺激,犯心臟病。但文健只是木然地點點頭。一個多年的疑團解開了,他不知是憂是喜,是悲是怒。他突然想到,現在西平和他的女兒白蕙結合的障礙倒消除了,甚至感到一陣高興。

方丹向在座的三個人點點頭,說:「謝謝。我講完了,心裡暢快得很。但我有一個願望,」說著她拿起桌上的涼水瓶口對口地喝起涼水來,喝了一大口,抹一抹嘴發出一聲慘笑,「這是我最後一個願望。」

最後一個願望,她說得好奇怪。林達海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好,她可能……,立刻上前去奪方丹手裡的涼水瓶。

「來不及了,」方丹高舉起涼水瓶向一旁躲閃,「下樓來以前,我已吞了一整瓶安眠藥,讓我說完話,安安靜靜地去吧。」

白蕙與丁文健都驚叫起來:「丁太太」、「方丹!」而林達海則已奔到桌邊,迅速地撥電話要急救車。

方丹的眼皮漸漸沉重起來。她掙扎著說:「文健,請你一定答應我,將來西平和白蕙結婚時,西平仍舊算是你的兒子,恆通的繼承人。白蕙給你做兒媳婦,也是一樣的。告訴西平,我對不起他。但求他不要恨我,我是那麼愛他。我最後的這個要求,正是為了不讓他今後無法做人。如果有人聽說過他們倆是兄妹的事,就說是我當初為了阻攔西平、白蕙要好,故意這麼說的。」

丁文健只知愣愣地聽著,木然地點頭。白蕙和林達海則感慨地想:天那,真是個聰明得過了頭的女人,臨死前,還把一切想得那麼周到。為了兒子,她真是費盡了心機。他們都不禁感到心酸。

方丹覺得一陣暈眩將要籠罩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睡過去,馬上就要進入無何有鄉,馬上就要與喧鬧的給過她快樂也給過她苦惱的人世永別了。

她向白蕙招招手,白蕙走去緊緊握住她的手,象握著一坨冰。

「告訴西平,」方丹用逐漸微弱的聲音說,「媽媽對不起他。我欺騙了他二十五年。我不能再見他了,可是,我,多想,再見他一面……」

她的雙眼慢慢地合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軀體變得象一根羽毛,在空氣中飄浮起來。白蕙驚叫著想托住她,可是哪裡托得住。文健和林達海一個箭步撲上前去,抱住她大聲呼叫起來。

這時,叮噹叮噹的急救車的鈴聲,已由遠而近地來到丁宅大門口。

白蕙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但此刻她不是為自己而哭,她眼看著一個生命,一個那麼美麗而高傲的女人即將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她對方丹的一切怨恨早已煙消雲散,她真想責問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上帝: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愛也會造成死?」

嚴冬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又一個春天隨著燕子的南歸悄悄地到來了。

繼宗看著自家屋檐下那窩忙忙碌碌、呢呢喃喃的燕子,心裡充滿了喜悅。

在妹妹的幫助和張媽的指導之下,繼宗已把婚事準備得差不多。只等白蕙暑假一畢業,他就要親自到鄉下把姑母接來,主持他的婚姻大事。但繼宗深知白蕙的性格,更了解她的心情,所以他告誡妹妹:婚禮沒有舉行之前,切勿到處張揚。繼珍一心促成哥哥的婚事,自然照辦不誤。

這段時間,繼宗到新民里去得很勤。他已經很自然地進入一個善於體貼的好丈夫的角色,把白蕙的一切都納入他照顧關懷的範圍。

白蕙就象個機械人那樣忙著。她的畢業論文已經完成。按學院規定,論文必須有中文、法文兩種文本,需要自己翻譯,自己打字,否則評審老師是不看的,答辯也就無法進行。於是她借了一台法文打字機放在家中,而把原稿擱在手袋裡帶來帶去,以便無論在哪裡都可以抓緊時間打上幾頁。有好幾次繼宗去看她,都見她在用凍得半僵的手指「的的答答」地敲著鍵盤。他把白蕙的小手握在自己溫厚的大手裡焐著,真是心疼極了。

繼宗的一片真情和他的好脾氣,只能使白蕙孤寂的心倍感痛苦凄愴。她怎麼也不忍心把西平是樹白的兒子,因此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這件事告訴他。每次要開口,一想到他那嚴重的心臟病,就又咽了回去。說實話,她寧可繼宗對她馬虎些,不要那麼關切,不要那麼常常地來看他,以免自己欠他太多。

可是,不講歸不講,她自己又怎能不反反覆復地思量呢。如果早一點知道西平跟自己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事情又何至於此呢?本來自己之所以答應與蔣繼宗結婚,一面固然是出於對他的憐憫,另一方面是想西平知道自己結婚的消息后,也許會重新回到上海來。那時候,就算只能以兄妹相稱--倘若真是同父異母兄妹,又有什麼辦法--也總可以再見到西平,再聽到他說話,自己也就心滿意足。可是,現在真相大白,當初橫亘在西平和自己之間的那道障礙已經不復存在,然而已答應了繼宗的求婚,又不能反悔。如果有一天西平回來,又將如何呢?而且林醫生不是說他正設法在同西平取得聯繫嗎?西平知道了這一切,能受得了嗎?自己的心又怎能平靜得下來?

她多麼盼望西平突然在她面前出現,聽她傾訴心中的苦悶煩惱啊!算算日子,西平已走了三個多月了,他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嗎?為什麼總也不飄然而來呢?

江南春早,這真不是一句虛話。轉眼之間,柳絲己見綠意,風吹在臉上也是柔柔的了。大學已經到了最後一個學期,畢業考試,論文答辯的日子已經公布。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戴上學士帽,拍出一張一本正經的畢業照,白蕙的心裡百感交集,這四年艱辛而又不平靜的讀書生活,終於有了結果。然而,當初含辛茹苦送女兒進大學,一心盼著女兒學成就業的母親,如今已經長眠地下,當初盼著她畢業后共結百年之好的西平也已不知去向。

一個星期六,白蕙從學院出來,不想馬上回到自己那冷清的小屋中去。一人在街上茫然地轉著,直到天黑了,人也走累了,她才回家。

進了弄堂口,遠遠地看到自家那扇小窗似乎亮著燈光。她想:大概是孟家好婆又在幫自己收拾房間吧?

但是她立刻就否定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言傳的預感在她心頭油然升起:家中有人在等她。誰呢?會不會是他?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腳下不禁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下子就趕到家門。

她「咚咚」地跑上三樓,氣喘吁吁地一把推開房門,不覺怔在那裡。天哪,真是西平,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她想喊他,喉嚨里卻被一團棉花塞住,叫不出來。她想笑,不聽話的眼淚卻撲簌簌地直掉下來。她渾身顫抖,連手裡提的布袋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阿蕙。」西平歡叫一聲,撲了過來,一把抱起白蕙,她的臉上立刻落下雨點般的狂吻。

白蕙用兩個小拳頭擂鼓似地敲擊著西平,任熱淚縱橫亂流,抽抽咽咽說不出話來。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的好阿蕙,我的心肝。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別說話,別說。我什麼都不要聽,我什麼都知道。我們的災難已經過去,我們的幸福就在眼前。」

西平緊緊地把白蕙抱在懷裡,吻著,說著,說著,吻著,看到白蕙明顯消瘦,看到白蕙如此傷心,他簡直心疼極了,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

時間在靜悄悄地過去。突然,他感到懷裡的阿蕙變得僵硬起來,他的吻也不再得到熱烈的回應,而且她臉上的神情是那麼痛苦而絕望。

當他又一次俯身下去,要吻白蕙時,白蕙的手竟擋住他的嘴。

「西平,聽我說,」白蕙的聲音顫抖得象根快要蝕斷的細紗線,「這是我們重逢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請你……請你,放開我。」

「為什麼,蕙,你在生我的氣?」西平反而把白蕙摟得更緊了。

「不,別誤會。」白蕙的嚴肅表情使西平不得不把她放開。白蕙凝視著西平,動情地說:「我愛你,西平。可是……」

「怎麼樣?」西平眼看白蕙漸漸地低了頭,著急地搖搖她肩膀。

白蕙把頭埋得更低了,那聲音就象從地獄里發出來似的:「我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

「你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西平不禁把白蕙的臉扳起來,使它面對著自己,「誰?」

「繼宗……」白蕙說。

「蔣繼宗?」西平大聲地重問,「你是說蔣--繼--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西平的吼聲,沒有使白蕙吃驚,卻使此時正在門外,意欲推門而入的另一個人驚得止住了腳步。這個人就是西平和白蕙正在談論的蔣繼宗。他想著今天是星期六,來看看白蕙。但此刻他既不便進去,又不願離開,便站在那裡聽起來。

「聽我慢慢告訴你」。白蕙讓西平坐下來,把自己如何去看繼宗的病,繼珍如何求她,繼宗的病情,以及自己在何種心情下才答應繼宗的求婚,細細地說了一遍,好幾次她都抽泣得無法繼續說下去。末了,她硬忍著眼淚,說:「西平,這大概就是所謂命運吧?短短几個月的時間,事情竟會變成這樣!我們太不幸了,上帝太不公平了。可是我不能反悔。繼宗會因此而死的,他經受不住這個刺激。他正在歡天喜地地準備婚禮呢。西平,我永遠愛你,但我只能將這愛深深地埋在心底。它將是我永生永世最最珍貴的寶藏。不,即使死了,化成了灰,到另一個世界,我也不會把對你的愛遺忘。你將永遠與我同在。西平,我無法報答你的深愛,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你會幸福的。忘了我吧,我沒有福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從我身邊飛走……」

聽著白蕙這篇用血淚凝成的肺腑之言,西平越來越感到自己象被扔進了冰水池,象一個被綁赴法場即將執行槍決的囚犯。他的心涼透了,他覺得自己已聞到死神的氣息。多少次想打斷白蕙的話,大吼一聲:「不,我不。」可是他面對的是好朋友蔣繼宗,那個曾如此高尚地成全過他和白蕙的蔣繼宗,那個如今身患險症的蔣繼宗,他不能明知故犯地逼他去死。他面對的是他無限摯愛的白蕙,他完全了解她的心,了解她對自己的愛,了解她現在矛盾痛苦到極點的心情。

他還能說什麼,他能責怪誰,除了那如此惡作劇地擺弄著他們三人的命運,但命運又怎會在乎他的責備!

西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會呻吟般地叫著:「蕙,哦,我的蕙……」

突然,白蕙撲向西平,跪在他的腳下:「再抱抱我,再吻吻我吧,西平……」

西平一把抱住白蕙的身子,他倆一個坐著,一個跪著,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半晌,他們倆才慢慢站起來,仍舊相擁著,四目深深對視,彷彿要把對方永遠印刻自己心中。

終於,西平輕輕地鬆開白蕙,一言不發,徑直向房門走去。白蕙站在原地,目送著他,但不再叫住他。

房外,蔣繼宗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第二天傍晚,孟家好婆從樓下信箱里取出一封寫著「白蕙女士親啟」的信,就給白蕙送了上來。

白蕙一看筆跡就知是蔣繼宗所寫。但信上沒有郵戳,看來是親自投入信箱的。是他叫人帶的信,還是他自己來過?他為什麼不上來呢?

拆開信封,抽出信箋,繼宗那瀟洒秀逸的行書立即映進白蕙眼帘。她先是不經意地看著,但只看了第一行,就變得緊張而激動起來,看著看著,淚水湧出來,沾濕了大片信紙,看到最後,她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聲痛哭起來。

那信是這樣的:

阿蕙:

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來跟你告別。對我來說,以筆代言似乎比當面陳說還得心應手些。

還要請你原諒的是,昨天晚上,我曾經到過你那裡,正是你同西平談論到我的時候。我沒有離開,在門口站了好半天,因此你所說的話,我幾乎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請原諒我這種失禮的行為。

謝謝你,衷心地謝謝你對我真心的愛護。謝謝你曾經給我的許許多多的快樂和慰藉。你給我的幸福,已經足夠我咀嚼一輩子、享用一輩子而有餘了。也謝謝西平,謝謝他的寬宏大度和無私的愛心。我真高興,能有你們這樣的朋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卻得到了你們倆。上天對我何厚如斯!

我更感到安慰的是,由於林達海醫生的啟示,我已經找到了一條治癒我的病和利用我有生之年為社會做一些有益事情的新路。

林醫生介紹我到江南的一個小鎮去找他的一位同行朋友。我將在那裡住下去,把它作為我生命的歸宿,請不要為我擔心,那裡是個山明水秀、物產豐富的魚米之鄉。一年四季都有鮮嫩的蔬菜,有肥碩的魚蝦。更有各色各樣的水果,春夏的櫻桃、枇杷,秋冬的菱藕、蜜桔,都是我喜歡,也是我需要的。我將在那裡靜心療養,認真治病,還將在那裡的鄉村小學兼一點課。林醫生說,那裡民風淳樸,古道猶存,就是文化程度低,不識字的人多。也許我多多少少可以為鄉土的建設、智力的開發出一點力,那我就不枉過了這一生。

請允許我以兄長的名義全心全意地祝福你,阿蕙。那隻戒指以及我家中準備好的一切應用之物,如今都是我這個兄長為你辦的嫁妝。禮薄情重,請你千萬不要推辭。我已經同繼珍說好,到時候,她會負責送到你們的新家。她不久也將和秦一羽結婚,希望你們兩家成為好朋友。我將永遠把同樣深切而真摯的祝願遙寄給你們。

蕙,當這封信到你手中的時候,我已經走了。我正在走向我的新生。你抬頭望,南天有一顆閃著淡淡光芒的星星,那就是我。那是我正在向你致意呢。雖然離你遙遠,雖然象那顆星星似的孤獨,但是我是幸福的。因為我知道在遙遠的上海,有一個人將會偶爾地想起我。她不會因為不夜城的燈光賽過銀河,而忘掉遼闊天際上那顆時刻凝望著她的孤星,不是嗎?

答應我,當你和西平舉行結婚典禮的時候,當你們的小寶貝出生的時候,別忘了告訴南天上的那顆星星,我能聽到你們的呼喚。

年年歲歲,我將拜託吹綠江南的春風、滌凈塵埃的夏雨、溫柔明麗的秋陽和那列陣南飛的冬雁。給你們捎去一個老朋友的衷心問候。

別了,阿蕙。

繼宗手書於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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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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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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