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年後
一樣是初春的時節,一樣是飄著薄霧的涼寒清晨,但在畢諾瓦王宮的陛下的寢宮裡卻聚集了一群人,每個人皆面色凝重、神色哀凄,即使有人只是做做樣子,也都技巧的不被發現。數個教士同時頌念著禱文,嗡嗡喃喃的規律音調間偶爾夾雜著幾句竊竊私語,雖然壁爐中的炭火燒得熾烈旺盛,整個房間仍然顯得陰寒死沉。
「韻……」白色大床上的衰弱病人忽然發出一聲蚊蚋似的低喚,仍舊緊緊閉闔的雙眼讓人分不清究竟他是清醒的在叫喚,或者只是夢囈。
床邊一個短髮女子趕緊趨前俯近床頭,以便仔細的分辨病人是否有想表達的意念。
「冰宿護衛,你太過逾矩了。」床邊一個肥滿庸俗的老者不滿的拉住她的手臂,圍在床旁四周的其他老者也都顯露出不豫的臉色。
冰宿冷冷的眼光掃過握在她臂上的肥胖短手,對上老者的眼,「放手。」
在冰宿凜冽的瞪視下,老者暗自吞了口唾沫,趕緊放開手,沒膽敢再招惹她。
但另一個瘦小精獪的老者卻出聲了。「冰宿護衛,你真是越來越懂得逾禮犯上了,別忘了你是什麼身分,竟敢如此不敬的對宮中大臣說話?」
冰宿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見他沒有動靜,這才直視蒙達,他是這群老不死的黃鼠狼之首。蒙達十數年來不知在暗地裡壓榨、私吞了多少民脂民膏,逾七十的高齡卻依舊貪婪愛財,而他那細細尖尖的嗓音此時聽來更是分外刺耳。
「說我逾矩,難道你們就不是嗎?」冰宿諷刺地反擊回去,直搗他們最污穢不堪的暗處。
「你?」像一隻被夾到尾巴的老鼠,蒙達氣極的瞪視冰宿,明白她所指為何。
當年弋翅無聲無息的離開王宮后,他以為全王宮中再沒有人敢與他對抗,沒想到這個黃毛丫頭卻起而代之,不但不將他放在眼裡,還在譯武死後接管他的所有職權。本以為她區區一個女流不必防範什麼,誰知道幾年下來,畢諾瓦大半的兵力竟然全教她掌控了,讓他無論想「做什麼」都越來越綁手綁腳、伸展不開來。
不過沒關係……他眯起細眼偷瞄一下床上的人,無論她擁有多少兵力都將成為過去了,只要再過幾個鐘頭——不,也許不必那麼久,那個小蠢材已經快挨不下去了。
蒙達陰惻惻的笑了起來,表情與陰溝中的老鼠同樣讓人感到厭惡。他擺擺手,「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何況若惹了你一個不高興,陛下說不定又會心疼不已呢!」
冰宿沒有回腔,灰眸倏地變暗,冰寒的射向蒙達。兩人僵持了會兒,蒙達同樣在她足以凍結太陽的眸光下畏縮了,他悶咳一聲轉過頭去,好掩飾自己的窘態。
冰宿收回視線,不再理會蒙達的挑釁,轉過身看向床上的人。她知道蒙達只是想激起她的憤怒,從她接替父親的職務開始,蒙達就像是恨不得想親手撕毀她臉上永遠不為所動的冷靜漠然,幾乎每次見到她都會對她加以冷嘲熱諷一番。不過,當然他從來沒有達成目的過。
然而令人不齒的是,他總會惡意污辱她和國王陛下之間的清白,卑劣的將不實的謠言散播出去,意圖抹黑國王陛下的人格,醜化他年近三十卻仍未娶妻的事實。
「冰宿……」聲音又響起,這次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迷茫的眼神與干白的雙唇在泛紫的臉孔上看來更顯得枯槁死寂。
「我在這裡,陛下。」冰宿俯近典恩。
典恩緩慢的擺擺手,示意其他人退開些距離,他要和冰宿單獨說話。眾老臣雖不甘願,但也不好反對什麼,於是皆退到一邊去,但仍拉長了耳朵想聽清楚典恩想說些什麼。因為他還未立下任何遺囑。
四天前,典恩突然無故發病,病情是一發不可收拾,並且持續惡化,嚴重得讓人憂心,最後御醫診出他是中了某種無葯可解的毒,已經回天乏術了。於是,眾老臣在昨天正式向全國人民宣布此項惡耗,讓人民知曉國王陛下即將逝世的消息。
「是什麼時候了……」典恩細弱的聲音讓冰宿必須仔細聽才聽得分明。
「是第五天的清晨了。」她靜靜答道。
「那……他們……」典恩困難的咽了咽梗在喉間的唾液,冰宿趕緊倒水讓他喝下,並意會的接話——
「是的,理應是獲知消息了。」
典恩眼底蒙上哀凄,「是我對不起……韻兒……沒能做到允諾……」他喘了口氣,想抬高已然瘦削的手臂卻是力不從心,冰宿只得逾了矩,緊緊握住與她朝夕相處了九年的國王陛下的手。
「與她到白首……」
他還記得幾天前與鶯韻相會時,她臉上的笑好像帶著難以言喻的哀傷,是為什麼呢?他還想著下次去見她時要好好地問問她,解開她心中的不愉快。只是沒想到,那次的道再見竟然是他與她最後的告別了。
還有任遠,他甚至沒見到他最後一面,那晚鶯韻說任遠與其他小孩去參加了鄰村的祭典,隔日才會回來。
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但這樣的結果也許是另一種解脫,對他與她之間的戀情而言……
冰宿無言看著典恩,冷靜的臉上並沒有泄漏出太多哀傷,她一生已經歷了太多次生離死別;不管是父母親,或是現在的典恩陛下,全都是她最親近的人。
她的淚與悲傷已經不知該如何傾泄了……
「答應我……」典恩又道:「他們……就拜託你了……」
「是,我知道。」
「還有……別讓弋翅……」
「是,我明白。」
典恩輕輕微笑,投給冰宿一個感激的眼光,「謝……」
「不!」冰宿閃了下眼眸,「是我沒好好保護陛下,才會讓您與……總之,我一定不負您所託,因為那是我該做的。」她必須用盡意志力,才能剋制住自己不在典恩毒發時以死謝罪,就像十八年前她的父親一樣。
「別怪……自己……」典恩費力地回握冰宿,「倒是……你該替……你自己……打算……打算……」
冰宿跟著他的這些年間一直克盡心力在為他做事,她的能力與堅強讓他忽略了她是個女子的事實。論年紀,她早過了一般女子的出嫁年齡,而他卻沒有替她找個好青年。為此他感到十分自責。
典恩長嘆了口氣,忽然猛咳了起來,冰宿迅速地將床几上的一碗湯藥讓他喝下,還細心的為他擦去唇角的汗液及不斷發汗的額頭,這看在旁人眼裡又是一次曖昧不明的舉動。
「陛下,您別再多說話了,歇會兒吧。」她替典恩拉高羽被。
典恩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而他現在之所以還硬撐著,是因為他必須等,等一個人回來。
「弋翅呢……」
冰宿明白他的不放心,即使不確定,她仍安撫道:「我已經在兩天前聯絡了二殿下,他應該是快趕回來了。」
當年弋翅交代若要聯絡他,只需將信箋放到城中一處他所指定的房舍內,自然會有人將之交予他。由此,她及典恩皆相信弋翅必定有管道可以知曉王宮內的狀況,所以除非有重大事件,他們極少聯絡他;而他除了每年固定捎回一張只有「平安」兩字的短箋外,便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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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在額間有著明顯星形雪白印記的黑馬正疾馳過宮門,直奔王宮大院,馬上的騎士連續拉開長弓射退攔阻的連串士兵,飛快地奔過前庭的花園,連到宮殿石階前都沒有停步,一路踏上階梯,直至王宮大殿內無法再駕騎的迴廊。
等不及穩住馬匹,騎士便躍身下馬,他身後已經跟了一大群士兵,每個人皆叫嚷著要他停步,但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他那迅即的腳步。待他疾衝到國王的寢宮前,突然有人認出了他的身分。
「弋翅殿下!?」
但已經來不及喚住他了,寢宮的門「轟」的一聲被撞開。
「典恩!」
房內所有人皆被這聲狂吼叫回頭,此起彼落的抽氣聲及驚叫聲四起,那群老黃鼠狼自是不可能會忘記那張臉孔。經過了這麼多年,弋翅已然變得更加昂藏健壯,原本黑色的短髮已長及腰,膚色變成了漂亮的古銅色,而那張刀鐫似的俊偉面貌,以及唯我獨尊的狂傲氣質則絲毫未變。
弋翅幾個胯步奔至床邊,與他臉上的郁怒神情相悖的,是他叫喚兄長的輕柔音調。「典恩。」
典恩激動的看著面前再熟悉不過的容顏,他的淚水湧出眼眶,「弋翅……」
「是,是我。」弋翅緊緊握住他的手。
「你終於……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
他鷹隼似的眼眸巡視過典恩的臉孔與身軀,在了悟某個事實后,濃眉悲憤的糾結,鋼鐵般的拳頭緊緊緊握在雪白的床單上,他極力壓抑著滿腔怒火,才不致當場就揪出那個害死典恩的主謀兇手並擰下他的頭。
典恩是被下毒的!誰是那個劊子手?
察覺到弋翅的憤怒,典恩顫抖著將手放到他緊握的拳頭上,聲音微弱的道:「你回來……就好……讓我……可以放心……的走……」
不!他快馬加鞭、不眠不休的連騎三天三夜趕回王宮,絕不是為了要見典恩最後一面的。
他人雖不在王宮,但連典恩都不知道的是,他早在王宮布下了幾個眼線,有任何動靜隨時會向他在全國設下的聯絡驛站報告狀況,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讓遠在奧陸山脈另端的他獲得消息。三天前他就已經得知典恩病危的消息,隨著在每個驛站得到的越來越不樂觀的情況,他也越來越焦慮不安,但他仍不願相信,他們兄弟倆九年來的重逢竟成了最後的訣別!
他發誓絕對要查出那個在暗地裡竊笑的兇手,讓他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典恩又一陣猛咳,聲音慘怖得就像是要將肺里的東西全部咳出。弋翅抓著典恩的手,用力到不知道他的指甲已經陷進典恩的肉里,但兩人都不在意,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看著對方,彷彿想彌補這些年分別的時光,並做最後無語的道別。
「聽我說……你會是個……好君王……畢諾瓦……就交給……你了。冰宿……」典恩喚著已退了一旁的冰宿,示意她向前,「你要幫弋翅……的忙……」
「弋翅……」他費力地將弋翅及冰宿兩人的手合握在一起,「你也要好……好照顧冰宿……我……欠她很多……」
「是,我會的。」冰宿答道,弋翅的眼則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典恩。
交代完所有不放心的事,並且得到了承諾,典恩的表情倏忽平靜了下來。
「韻……」他模糊的叫了一聲,就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陷入了無止盡的長眠中。
幾乎是立即的,第一聲喪鐘響起,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自王宮傳向整個帕布拉城,以及畢諾瓦全國各地;隆隆的鐘聲像晴天里的悶雷,沉重的告示國王陛下的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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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冷霜的聲音打破了房內郁沉煩悶的安魂彌撒。
聞言,所有教士、大臣皆面面相覷,在舉行下葬儀式前,皆需要為死者念頌禱文,這是不變的傳統呀!
「聽不懂我的話嗎?」弋翅爆出狂怒的嘶吼,「所有人立刻給我滾出這間屋子!滾!」
即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也會被這聲怒吼嚇掉半個心魂,房裡的每個人立即拔腿逃出房間,冰宿在所有人離開后靜靜地看了弋翅一眼,也跟著要離開。
「你留下。」
弋翅的這句話,讓冰宿停下腳步,站在他身旁看著他半跪在床邊,端視著典恩的容顏。
時間在靜默中流逝,只有壁爐里的炭火偶爾傳出細碎的爆裂聲,陽光從窗外射進,但卻無法驅走房內的哀沉。不知過了多久,弋翅終於站起身,看都沒看冰宿一眼,便邁開步伐走向房內的另一扇門。
冰宿遲疑了下,還是跟了上去。
望著弋翅的背影,與九年前一樣,她仍然不知該如何解析他的一舉一動,他看似狂放不羈、大膽無禮,但她絕對不會低估隱藏在他表相下的深沉心機。
他抬手開門,進入冰宿的房裡。
為了要讓護衛能夠就近保護國王,國王寢宮中隔著一扇未鎖的門后即是護衛的房間,這項傳統從未被質疑過。雖然在冰宿接任后,因為性別的差異而不斷傳出許多不堪的流言,但她沒有因此而退卻,仍舊是依循著傳統住在這間歷代護衛的房裡。
她跟著弋翅走進去,反身關上門。門扣才剛滑進定位,她就被一股力量用力扳過身,背撞上木門,發出沉重的響聲。
弋翅的身形迫近她,將她困在雙臂之間,她輕易就感受到從他緊繃的肌肉所散發出的憤怒烈焰。
「是誰?」
她明白他問的是什麼。「我不知道。」
他眯了眼,像是要射穿她,「你竟然敢這麼回答我!自從我離開之後,你是典恩最親近的人,怎會不知道兇手是誰?」
是的。她知道,但她不能說。
至少在未經證實前,她並不確定兇手是否就是她推想的那個人,更遑論其背後的主謀者了。所以,她只是靜靜承受弋翅狂暴的怒意。
他閃電般快速的伸手扼向她的頸項,指尖嵌進她細白的肌膚,「說!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冰宿仍不言不語,弋翅下手沒有任何留情的餘地,一開始就是用盡全力的狠絕。不過多久,她血色盡褪的唇開始顫抖,雙手在身體兩側緊握成拳,即使身體承受著劇烈的痛楚,她仍然堅毅的與他對視,不反抗也不妥協。
弋翅定定地注視著她,「很好。」
他迅速放開了她,暴戾從他眼中褪去,緩緩地又道:「我差點忘了,我替自己找的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
冰宿靠在門上靜靜的調勻呼息,她抑制住伸手揉弄頸項的意念,看著背轉過去的弋翅熟稔的打開某個置物櫃,拿出藥箱來。她不必猜測就知道那是因為這裡也曾是她父親的房間,而她搬進后不曾變動過一景一物,而他顯然看透了這點。
「過來。」他命令,邊將藥箱放在桌上打開。
她依言走到桌前。
「坐下。」他從藥箱中取出一罐傷葯。
她愣怔了下,意會他是要替她上藥,立即出聲道:「殿——咳!」喉部的灼痛感讓她不自禁地一咳,這才發現喉嚨像有千萬粒細砂在滾動似的。
「你要站著也行。」弋翅說著便伸手探向她的頸項。
她微顫了下卻沒有避開,但當他開始解開她束著高領衣飾的細繩時,她不得不再度開口:「殿下……咳,我自己可以——」
「安靜。」他打斷她的話,手指沾了一點藥膏往她頸上輕輕塗抹。
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大男人會有如此輕柔的動作,她感覺涼爽的藥膏塗在肌膚上讓灼痛感倏地減輕許多,但他的手指在她頸際的游移,卻也讓她感到另一種更炙人的燒烙。
她幾乎沒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不順暢,她只知道自己全身僵硬得像座石雕,更糟糕的是他越來越往下移的手指,讓她驀地記起她頸上掛著的一樣東西。
她略微急切的道:「殿下,我已經……嗯,好多了,您不必再——」
「別說話。」他再次打斷她。
她忍不住抬眼看他,他帶著迷離的專註眼眸朝她審視,才一眼,她立刻又垂下目光;就像九年前一樣,她明白自己無可自抑的又跌進他眼底。
而這次,怕是再無另一個九年讓她沉殿他對地下的蠱咒了……
弋翅手指滑過她的頸背,像眷戀不去的蝴蝶繼續輕緩的撫觸著她,突然他感覺到某個細鏈似的凸起物。
像被閃電擊中般,冰宿的反應是瞬即的。她向後退了一步,衝動又不敬的逃開弋翅的身前。
弋翅嚴峻的盯視她,觀察著她的表情,掛在她頸上的是什麼?她想隱瞞的又是什麼?是有關毒害典恩的證據?或是其他?
這九年來,他未曾間斷過地得知她一主一動,自從她接下譯武的職務后就幫典恩做了不少事,她卓越的能力與聰慧的才智在在讓他感到毋需有後顧之憂。他是信任她的,但方才的抗拒讓他不得不懷疑,她究竟在隱瞞著什麼?或者,她是為誰在隱瞞著?
其實他心裡早就有數,知道誰會是這場謀殺的幕後主謀者,但他不敢相信的是,典恩竟會死在冰宿的保護之下!那麼,下毒的兇手與其主使者並非同一個人,而且兇手與冰宿必有一定程度上的關聯,否則不可能如此突發的就將典恩謀殺。
「過來。」他的語氣是不容抗辯的冷硬。
她眼裡流露出抗拒,一動也不動。為何這男人總有辦法讓她最引以為傲的冷靜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她方才的舉止要是讓她的歷代祖先看到,怕是十次杖刑都不夠用來抵償這樣的忤逆。
他一個跨步就抓住了她,她不再反抗的任他將自己困在懷裡動彈不得,她低垂下頭,雙手緊緊抓著領口。
「放開手。」
「殿下,請容許我保有個人的隱私。」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顯得過於無措。只是,她從來不曾與任何人有過這樣親近的身體接觸,他的胸懷讓她覺得自己像是陷溺進一潭深淵裡。
「你要用強的?」他伸手扣住她的。
驀地,某種情緒上的叛逆首次被挑起,她緩緩抬起眼望進他的,「這是……命令嗎?」
「是命令。」他回答。
她看著他的眼神霎時變得疏離且遙遠,像是找回了她的冷靜般,她默默地放開抓著衣領的手,解下頸項上的鏈子,平穩的遞到弋翅面前。「那麼,是該還給殿下的時候了。」
如果先前曾有些許懷疑過她的忠誠,那麼在他看清她手中的物體后,也會像春陽化雪般消失無蹤,因為銀鏈上的墜飾是當年他給她的那枚戒指。
當然,這戒指並不能完全解釋她所有的抗拒行為,但卻可以證明她始終如一的忠貞。
弋翅墨綠的眼像飛上了一抹雲朵,柔軟了其中的冷硬;而那嚴厲的面孔則像灑落了一片朝陽,溫暖了其中的深黯。如果不是失去兄長的哀傷仍在,他的表情必定會如同春天的早晨般充滿班斕耀眼的色彩,令人深深著迷、難以抗拒。
他凝視著那戒指好一晌,雙手環在冰宿腰間,然後故意戲譴她似的開口問道:「為什麼剛才不還?」
「貪婪。」她眼中不再有驚慌或閃躲,沉靜地回道:「是屬下貪得無厭的想將如此珍寶據為己有。」
這不是事實,但連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將戒指掛在頸上的原因。
她只記得,在初到王宮的那天夜裡,她徹夜不成眠,但並非適應不良,而是在思索該將那枚戒指存放何處,最後她將它掛上頸子:那是最不會弄丟的地方。原以為只要弋翅一回來,她就可以將戒指歸還,可是沒想到再次相見時,竟已過了九個年頭。
與弋翅在九年前的初遇,像她生命中的一響春雷,華麗又短暫,雖喚醒深藏在她心中的某種情感,但她尚不及琢磨體會,隨之而來的護衛職責就將她推向忙碌,讓她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探索對他的感覺。
可無法否認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習慣頸上的戒指,甚至到後來戒指已然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而且,她只要一看見戒指就會想起他的狂傲、笑顏,每每凝望良久而不自覺。
如今弋翅回來,對她的態度依然是專制又無禮,她對這樣的人一向沒什麼好感,但他卻是個例外。他那英偉傲然、尊貴不凡的氣勢,足以吸引世間所有女子的芳心,包括她……
只是,她始終不願去正視這份感覺。
冰宿端著表情,刻意忽略弋翅的親近在她心湖所激起的波動,她凈顧著武裝自己,沒有察覺到他心緒上的轉變。
弋翅梭巡著冰宿的容顏,深邃的眼眸與她的定定對視著,「那你該將戒指賣了,而不是掛在你的頸子上。」他說完,又好整以暇的緩緩撫摸她細緻的頸項。
交還戒指的那一刻,她就有預感他不會輕易放過對她的質問。她握緊拳頭壓下顫抖,讓自己像個高貴的女王般直視他,「鑽石可以保值,我何須將之換成錢幣?」
弋翅不著痕迹地拉近兩人的距離,低聲問道:「是嗎?保值?所以你決定將這枚頗具價值的戒指,放在一個你認為最寶貝的地方?」他慵懶的語氣像六月的醉人薰風。
他技巧的用曖昧不明的語意在套她,是想教她承認什麼?
「不,我是放在一個最不容易遺失的地方。」
「最寶貝與最不容易遺失,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嗎?」
多看她一分,就會被她那清麗的容貌更吸引一層。歲月除了讓她在體態上變得更加成熟豐盈之外,她的本質並沒有改變多少,一樣的冷靜,一樣的堅強,增添的只有她眼中的那份聰慧,及更多的剛毅勇氣。
多少比她更高大健壯的男子,都會在他的凜然威嚴下屈服顫抖,而她現在如此與他面對面,仍然能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得極好,證明了她真的是一位堅毅如鑽石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才有資格能與他匹配。
「差別在於前者用情,後者用利在收放物品。」冰宿答道。
弋翅漾開一抹帶著邪魅的淺笑,「是嗎?你用利在收放我給你的東西?如此一來,你教我該如何看待你的忠誠?」
他故意設下陷阱誘她往裡跳,讓她身陷於兩面為難的境地,無論承認是情是利,她都是罪該萬死。
想了想,她緩緩吸口氣才道:「請殿下原諒屬下的一時貪念,屬下絕不再犯。」
她將問題丟還給他,由他選擇她是為利為情,以及決定該殺她或者信任她。
驀地,他低頭結結實實的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很好,我果然沒選錯人。」
冰宿尚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就放開了她,將銀鏈掛回她的頸上,然後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遞向她。
他果然還是懷疑她和典恩的死有關。冰宿看著那把匕首,再無心理會他將戒指還給她是存有何種意義,她心裡只流過一絲嘆息,正如他所說,這九年來與典恩最親近的人是她,若論頭號嫌疑犯,自會非她莫屬。
她將匕道接下,平靜地道:「若殿下仍然認定是我毒害了陛下,那我自當以死謝罪,但請容許——」
「割下我的發。」他截斷她的話,將頭髮整理好一束背對著她。
她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但不多久她就找回神智,依令將他留了九年未剪的長發割下。
一刀兩斷的瞬間,像是分隔了過去與未來。從此刻起,他要開始兌現他的誓言。
她明白他為何要將長發割下,但她卻很驚訝這如儀式般的落髮,他竟會要她來操刀執行!她有什麼資格當見證人?
握著落下的黑髮,她心裡彷彿也接下另一個沉重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