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目山。
依舊是雲霧繚繞的景色,蒼翠的高山像披上了白色的貂毛,柔軟的山嵐令人陶醉在迷霧中。一路往西邊望去,出現了更迷濛的霧林,霧林的盡頭有一座屋子,名喚「無心居」。
此刻的無心居大門敞開,一入門便看見了正廳,但並未發現人影,再繼續往裡面走,有三個門扉微掩的房間,從房間的窗外看去有一個涼亭,以及一些擺在地上的藥草,不過仍然沒有看見主人的身影,只有一片寂靜蔓延在清冷的空氣中。
無心居的後門有一條通道,那通道極小,只能勉強讓一個人側身通過,但步出通道之後,便是另一番遼闊的天地。
清澈而呈半透明的瀑布飛泄而下,在石頭上激起奔放的水花。瀑布底下是一潭碧綠的湖泊,澄凈的湖水不停的流動著,略成圓形的湖泊,有三面被陡峭的懸壁包圍著,瀑布正是由其中的一面懸崖上奔流下來,唯一不面懸壁的那一面則是一塊寬敞的地,連接著通往無心居的通道。
在這塊地的角落,有一座墳墓,是駱靖的師父--谷昕天最後的歸依,這座墳墓是駱靖親手所建,他讓他的師父長眠在這樣一個寂靜的世界中,以報答谷昕天對他的養育之恩。
這裡成為駱靖特殊的天地,讓他隔絕在世俗之外,因此是他最常駐足的地方。
這時,駱靖正是在此。他在這裡,並不特定做什麼事,他或者沉思、或者練武、或者潛入碧潭中洗滌身心。自從他師父仙逝之後,他就一直是一個人,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他向來討厭市囂塵喧、討厭與人接觸,唯有這樣的清靜是他所喜愛的,也是他所習慣的。
他不適合人群,這一點他早就清楚了,自從七歲跟著師父之後,他早已深刻的體認到這一點。
視線落在谷昕天的墓碑上,駱靖的思緒不自覺的飄向這些年來的生活,七歲那年他父母被人殺害,他也身受重傷,但他遇到了谷昕天,才有幸撿回一條命,後來谷昕天收他為徒,教他醫術和武功,才有今天的駱靖。
在駱靖十七歲的時候,谷昕天一病不起,終於撒手人寰,他臨終之前,交代駱靖要好好的行醫救人,不可以拒絕來求醫的人,也不可以用武功殺人,這雖然違背駱靖的心意,但駱靖還是答應了。
駱靖七歲那年的遭遇,讓他不再輕易相信別人,雖然後來報了仇,可是人心的險惡告訴他,不是每個人都值得救。
而自從谷昕天死後,駱靖便一個人生活在天目山上,他其實還有一個妹妹,當初他和父母遇難時,他妹妹駱婷並未跟他們同行,那時她還太小,於是把她留在天玄幫里,而他的父母正是天玄幫中的副幫主和堂主。
他曾經打聽過駱婷的消息,知道她過得很好,也就沒有動過找回她的念頭。
駱靖的眼光拉了回來,投向不停奔流的瀑布,自谷昕天死後到現在,算算已經過了快十年。
剛開始,駱靖確實遵照諾言,救助所有上門求醫的人,可是求醫的人越來越多,讓他十分不耐,但這都還在他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直到有一次--
駱靖還記得那是一個下雪的日子,他和往常一樣為上門的人看病,當時排隊等他醫治的人尚有六、七個,忽然從前院奔進了一個女子。
「駱大夫,駱大夫!」女子嬌聲呼喚著駱靖。
駱靖的視線不曾移動過,只專註在眼前的病人上。
那女子見駱靖毫無反應,立即氣憤的將正在看病的人推開,坐上那人的位置,伸長手要駱靖看病。
駱靖冷冷的望了她一眼,「排隊!」
「駱大夫,我真的很不舒服,你就先幫我看嘛。」
「排隊!」
「你真的不先看我有什麼病?」女子嘟起嘴,不相信依她嬌俏可人的模樣打不動駱靖的心。
「別再浪費時間。」駱靖漸漸不耐煩起來。
「好,這是你逼我的。」女子話一說完,只見她雙手一揮,白色的粉末瞬間揮灑而出,所有等待的病人立即昏迷不醒。
「現在他們全都昏過去了,你可以先幫我看了嗎?」
「妳!」駱靖怒極。
「你不幫我醫,他們可是會醒不過來喔。」女子笑容可掬的說,她用的可是獨門的迷藥。
駱靖不理會她,徑自走向倒地的人,觀察他們的情況,卻發現女子所言不假,但這讓他更憤怒了,當下他心中有了決定。
「好吧,我幫妳醫,不過有一個條件。」
「你放心,我會給他們解藥的。」女子高興的說。
「妳當然要給,不過我的條件是別的。」
「好!」女子爽快的答應了。
駱靖伸出手為她把脈,卻發現她根本沒病,「妳沒病!」
「我有,我的病是心病。」女子忽然兩手握住駱靖的手,深情的望著他。
「心病要由心藥醫,我沒有心藥。」駱靖不動聲色的收回手。
「你有,你就是我的心藥。」女子的眼中閃爍著光芒,她喜歡駱靖已經有一段日子了。
「哼!」駱靖冷哼一聲,他明白了她的企圖。
「你不肯答應。」女子變了臉色。
駱靖轉過頭去,不願看她。
女子憤怒至極,她拿出一顆毒藥讓自己吞下去,「我中毒了,你非救我不可。」
駱靖托異的看著她臉色開始泛黑,沒料到她會做出這種舉動,他立即為她把脈,然後得知這是難解之毒。
「拿解藥來。」駱靖相信她一定有解藥。
「我……沒……沒有。」女子忍著痛,費力的說出后便昏倒了。
駱靖看她的神色,知道不能再延誤下去一他立刻封住她身上的幾個穴道,防止毒繼續蔓延。
後來駱靖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救回那名女子,之後又花了不少時間救其他人,而那名女子付出應付的代價。
他在救她的時候,刻意把毒素逼至臉上,讓毒素由此散出,毒素盡散之後,卻在臉上留下了難看的疤痕,而那名女子知道之後,更是生不如死,可是她沒有機會自殺,因為她的親人正好來抓她回去了。
正因為發生過這樣的事,駱靖才會開始索取代價,他也曾要一名劍客廢去武功、要一位嗜財如命的富翁拿出所有家產、在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臉上劃上一刀,留下無法磨滅的傷痕……凡此種種,都令人聞之心驚、望之卻步。其實他主要針對的是那些心懷不軌的人,而消息總是傳的很快,所以來求醫的人就開始慢慢減少了。
不過也因為如此,駱靖才能真正安居在這天目山上,得到他想要的清靜。
風吹來,衣袖拂動,一身白衫的駱靖悠閑的感受清孫的空氣,閉上了眼揮去一切回憶,專心的感受大自然演奏的天籟。
驀然,他睜開眼,如星的眸子中一片璀璨,一雙不濃不淡的劍層斜飛入鬢,增添他眼眸中的銳利,俊秀挺逸的鼻樑呈現出主人的堅毅不屈,濃密黑亮的髮絲,絲毫沒有被風吹過的痕迹,依然整齊的東在背後,只有緊抿的嘴唇微露出被打擾的不悅。
駱靖轉身,循著原來狹小的通道回無心居。
空氣中傳來一股不尋常的味道,讓他知道有人來了,他不知道會是誰,也沒有興趣猜測,他只為自己砌了一壺茶,品味著茶香,默默等待來人出現。
約莫一刻鐘之後,出現了一老一少,看得出是經歷一番風霜才來到這兒,但是他們兩人並沒有病,難道他們不是來求醫?駱靖看著他們,立刻作出判斷。
來人正是莫勤和楊奇。
自從羽霏中毒之後,他們請了各大名醫,依然沒有人能醫好羽霏,甚至查不出羽霏中了什麼毒,因而令莫府上下憂心忡忡,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在莫勤請來的名醫當中,有人提出了鬼醫的名號,所以他才會和楊奇來到這裡。
莫動看見駱靖,心中猜測他就是鬼醫,雖然他看起來很年輕,但是因為他的身上隱隱散發出與眾不同的氣勢,而且聽說駱靖是獨居的,所以他開口了:「公子想必就是鬼醫駱靖了,老朽是莫勤,今日前來實有一事相求。」
駱靖看著他不發一語,既沒開口招呼,也沒做任何回應,態度傲慢的讓楊奇十分憤怒,但都在莫勤的暗示下,抑制下來。
莫勤見駱靖沒有反應,只好徑自說下去:「老朽就住在山下不遠處的富陽鎮,日前小女不小心中了毒,希望你能高抬貴手,救救小女。」
駱靖低垂的眼眸讓莫勤感到十分焦急,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了。
駱靖啜了口茶,沒有太大興趣,但他記得他的諾言,所以淡淡的問:「什麼毒?」
「這種毒,老朽不知道,老朽請來的醫生只說是罕見的奇毒。」
「有何癥狀?」依舊是冷冰冰的,駱靖的反應冷漠得令人側目,也令人猜不出他是否願意出手救人。
「小女中毒之後便昏迷不醒,一天十二個時辰之內,體溫每隔四個時辰就轉變一次,子時到卯時為寒、辰時到未時為熱、申時到亥時又恢復正常,如此反覆不斷。」莫勤一口氣說完,希望他所說的癥狀能讓駱靖知道如何救羽霏。
「哦?」駱靖沉吟一聲,這樣的癥狀確實是他行醫多年來未曾見過的,讓他對這罕見的奇毒起了點興趣,如果他沒料錯的話……
「駱公子,請你一定要救救小女,老朽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駱靖輕扯著嘴角,這句話他聽得太多了,也見過太多人反悔。
「駱公子?」他到底救不救?莫動心急如焚,駱靖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你知道我的規矩?」駱靖終於開口給了點正面的回應。
其實他不可能拒絕莫勤的,因為他不會拒絕任何主動求醫的人,但這一點,在自從求醫的人數銳減之後,知道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
「老朽明白,只要能救小女,老朽不在乎要付出什麼代價。」莫勤現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再次看見他的羽霏能夠醒過來。
「那好,你請回吧。後天未時,我會準時到。」駱靖說完便不再理會他們,他轉身進入內院。他思忖著,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種奇毒,那麼要解這個毒,他需要做些準備。
莫勤看見駱靖離開之後,也帶著楊奇下山了,雖然駱靖傲慢無禮又冷漠,但他一點也不介意,因為他相信自己閱人的眼光,駱靖的身上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所以他相信,駱靖一定能救得了羽霏。
當天末時,駱靖準時的來到莫府。
等侯已久的小蘭,一見到駱靖,立刻對駱靖露出微笑,「您是駱公子吧?」她見駱靖點頭之後,接著說:「請隨我來。」
駱靖跟著小蘭來到羽霏的房間,此時房間里已經有莫勤夫婦、小青、小虹、璜兒等人。駱靖微皺起眉,沒想到會看見這麼多人,但他什麼也沒說,擅自走到床前,他拉開床簾,傾身觀視羽霏的神情。
羽霏細長的柳層緊緊皺著,額頭兩旁都滲出汗,嬌俏可人的鼻子同樣布滿汗水,而鼻問的氣息卻微弱到難以察覺。駱靖知道此刻她正在發熱,他特地挑未時來,就是要看她體溫的轉噯,等申時一到,就能知道了。
細看了一會兒之後,他正想坐在他們為他準備的椅子上時,卻感覺背後多道目光一起聚集在他身上,許久不曾接收這樣的注目,使他極不習慣,於是他回頭看向莫勤說:「太多人了。」
簡短的四個字,卻讓眾人都清楚他的意思,除了莫勤之外,所有人都對他的無禮感到不悅,但也都不敢說什麼。
莫勤雖然知道眾人的想法,但他沒有多作解釋,只讓小蘭她們四人都出去,因此房間中只剩下莫勤夫婦、駱靖、羽霏的身體,以及羽霏的靈體。
是的,羽霏在這兒,方才她出去飄蕩了一圈透透氣。
自從她回來之後,就發現大家為了她的病憂心不已,她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可是沒有任何人能看得見她、聽得見她,而她回去樹林找樹精伯伯時,才發現樹精伯伯已經不在了,所以她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人她的感覺,這讓她有點沮喪。
不過天性樂觀的她,不想為此而死氣沉沉,所以她努力發掘身為靈體的好處,大致而言,和身為人時沒有太大的差別,該有的感覺情緒她都有。她發現她不必走路也可以移動,就像在飛一樣,不過她不能穿透物品,遇到牆還是要停下來;看到東西也必須避開,以免撞上去,所以她覺得自己就像還擁有身體。而且她發現她可以不必吃東西、不必睡覺,時時也都能保持著清醒,所以這幾日她已經逛過好多地方了。
她也稍微能看到真正的鬼魂了,雖然剛開始她被嚇了好大一跳,但看了好幾天,她也已經習慣了,何況他們也沒有危害她的意思,不過說也奇怪、當她鼓起勇氣跟他們說話時,卻發現他們不但聽不見她,甚至也看不見她,這讓羽霏好生失望,她真希望有人能發現她的存在。
羽霏回到房間之後,發現大家都圍在她身邊時,她才記起今天有一個大夫要來看她,她飄到床前,爬上自己的床,坐在自己的身體旁邊,打量著駱靖。
第一眼看清駱靖的長相時,她著實愣了一下,長這麼大,她還不曾看過這麼好看的人,此刻他閉著眼睛在為她把脈,那鼻子、嘴巴都是那麼完美且適當的放在同一張臉上,還有那長而微翹的睫毛,羽霏覺得他好看得過分了,不知他的眼睛睜開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羽霏還敏銳的發現也是不愛笑的,從他臉上一點笑的痕迹都沒有看來,就可以知道,而且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很冷,身為靈體,羽霏雖然不能知道一個人的心中在想什麼,但卻可以感受到那個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
而駱靖給她的感覺就是冷,她彷佛看到有一股冷冽的空氣圍繞在他周圍。
正當羽霏還沉溺在對駱靖的感受時,駱靖開口了:「是三色斷腸果。」話說出口的同時,他的眼睛也跟著睜開。
在這段時間裡,駱靖一直感覺有某種視線在盯著他看,但又不是莫勤他們所投射來的,他對人的視線一向很敏感,尤其是在他閉上眼睛把脈時,那種感覺更強烈,但他還是靜下心做好他的工作,直到他又睜開了眼。
他愣住了,對於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他不知該用什麼話來說明,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確定自己不是作夢。他的臉上忽然綻放出微笑,不是敷衍的笑容,而是真心的微笑,但他的笑,倒不是因為開心,而是因為他覺得有趣,為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感到有趣。
羽霏聽見他的話之俊,連忙回過神,沒想到他真的知道她中了什麼毒,當她的視線對上他炯炯有神的雙眸之後,她感覺自己的心飛快地跳動著。
他的眼神就像他能看得見她一樣,這讓她嚇了一跳,但她認為是自己多想了,他不可能看得見她的。而他的笑容……羽霏形容不出她的感覺,她只能傻傻看著,希望他的笑容能永遠留下來,不過她的希望落空了,因為駱靖的微笑轉眼就消失了。
「三色斷腸果?那是什麼東西?」眼見駱靖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之後,就不再開口了,莫勤忍不住開口打斷他的沉思。
「奇毒!」駱靖的視線並未移動,但也沒有忽略莫勤的問題。
「那……還有得救嗎?」顏玉葦不禁擔憂的問,她可只有這個女兒啊。
「有!」駱靖並未因能力被質疑而生氣,只維持著他一貫的淡漠與自信。
莫勤夫婦一聽,心中的石頭立即落了大半,太好了,羽霏有救了。
同時聽見他回答的羽霏忍不住張大了嘴,他說她有救了,這是真的嗎?羽霏明亮的大眼掩不住興奮。
「這真是太好了,駱公子,一切就拜託你了。」
「先別高興得太早;雖然有救,卻很難。」駱靖輕哼,這句話像一桶冷水澆在莫勤夫婦和羽霏的頭上。
「這……這是什麼意思?」
駱靖終於回頭看向莫勤夫婦,「要解此毒的葯,我沒有。」駱靖並不想讓他們高興得太早,因為這個解藥太搶手,只怕不容易得到,雖然他知道,他親自出馬的話,失敗的機率實在很低。
「那該如何是好?」莫勤夫婦慌了,難道他們的女兒註定要香消玉殞嗎?
羽霏也黯下了神色,尤其看見爹娘那難過的樣子,讓羽霏心中更不好受。
「我會救她。」駱靖脫口而出,自己卻詫異了一下,他向來不做什麼保證,雖然他決定要救,就會救到底,但也沒有說出口的必要。
莫勤聽見這句話,就像吃了定心丸,他不停的向駱靖道謝。
駱靖將視線調回羽霏的身體,他從懷中拿出一顆藥丸讓羽霏吞下去,用真氣加速藥效的運行,然後迅速鎖住她身上的重要穴道,防止毒性再繼續運行下去,她的體溫也就不會再一直轉變,但這顆葯只能維持一時,等藥效一過,毒性的蔓延會更快,一旦侵入心臟,她也就回天乏術了,所以他的動作一定要快。
他將她放回床上躺好,視線又轉向羽霏的靈體,他看見她了,她長得很像躺在床上的這名女子,而在她的身上環著一道小小的光圈,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駱靖頓了一下,心中浮起另一個疑問,她是人嗎?
他知道她也在看他,但不知道他們是否能溝通,他忽然很想明白這個答案,所以他傾身靠近她的耳邊,說:「我能看見妳。」然後順勢站起,從羽霏大張的眼眸中,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駱靖轉身,「七七四十九天之內,我會帶解藥回來。」語畢,駱靖沒有等待任何反應,便往外走了出去。
而被他那句話駭住的羽霏,突然忘了該有所反應,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真的能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