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余幽夢聽到腳步聲從身邊消失,卻沒有阻攔。
這個紫冥,簡直越來越無法無天。即便他對紫冥用了迷香,確實有不妥的地方,紫冥也不該將阮煙羅當做出氣筒!
要是換成任何一人,敢打傷他的煙羅,他早將之撕成碎片喂老鷹。
忿忿地朝院里張望,紫冥已走得不見人影。他心中怨懟,也不去追,回頭拭乾凈阮煙羅唇邊微滲血絲,眼光不經意落在阮煙羅腿上,頓時冷凝。
「你的腿……怎麼回事?」
「沒什麼。」阮煙羅皺眉,暗罵自己粗心忘了放下褲腿。
急著想拉下衫褲遮起大腿上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卻快不過余幽夢。
「你幾時受了傷?」余幽夢攔住阮煙羅的手,緩緩蹲下身,凝視阮煙羅傷口處明顯的獸牙撕咬痕迹,心底疑竇頓起:「這傷口,是什麼東西咬的?」
阮煙羅抿著嘴不吭聲。
旁邊寧兒插嘴道:「是被山裡的大蛇咬傷的,差一點,就連經絡都咬斷了。」想起那天爹爹一瘸一拐回到家的辛苦光景,泫然欲泣。
「寧兒!」阮煙羅瞪她一眼,寧兒一怵噤聲。
余幽夢已聽得清楚,心念微轉,聯想到那枚蛇膽,不由變了臉色。
「你是不是為了替我找蛇膽,才被蛇咬傷的?」他緊緊盯住阮煙羅的雙眼向他求證,期待中掩不住絲縷喜色——煙羅畢竟還是關心他的……
阮煙羅頭痛地擰起眉心,看余幽夢的表情,就知道這痴兒又開始想入非非,正琢磨著怎生編個好借口搪塞過去,那邊廂寧兒恨不得快快打發走這個對她爹爹糾纏不休的可怕男人,也顧不上爹爹會生氣,應道:「爹爹為了找蛇膽,接連在山裡守了好幾天呢!抓到大蛇的時候,紫冥也在場,他後來沒跟你說么?」
「小孩子家,少在大人面前多嘴!」阮煙羅動了真怒,看來今後真不該對寧兒吐露太多事情。
寧兒鮮見阮煙羅對她冷臉,不敢再多說。
余幽夢怔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厲聲問寧兒:「你說紫冥也看到了,為什麼他不告訴我?」胸口一股怒氣漸漸膨脹——紫冥既然遇到了阮煙羅,卻隻字不提,還將所有功勞獨攬身上……
「……你居然騙我!」他目光森冷,鐵青著臉,氣得渾身發抖。
「是我不讓他說的。」發現余幽夢神情不對勁,阮煙羅忙著替紫冥開脫,卻見余幽夢猛旋身,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耳里。
糟了!他連忙站起,跟著想追出去阻止怒氣衝天的余幽夢,在門口一絆,險些摔倒。
「小心啊,爹爹!」寧兒趕緊攙起阮煙羅,扶到床沿,擰了毛巾幫他抹傷口。
阮煙羅擔心著那兩人,不耐煩地推開寧兒:「等我回來再擦也不遲,你別礙手礙腳地阻我去找他。」
寧兒十幾年來,從沒試過阮煙羅像今晚這樣對她惡聲惡氣,又訓又推的,不禁「哇」地哭了出來。
阮煙羅登時亂了手腳,攬住寧兒哄她收聲。
寧兒反哭得更厲害了:「爹爹你以前從不會對我這麼凶的。都是那兩個人來了,把咱們日子弄得一團糟。你還要去找他們,你是不是連寧兒也不管了啊……」
「我怎麼會不管你呢?傻丫頭。」阮煙羅見寧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疼得緊,揉著她頭髮安慰:「爹爹最疼的就是你了,這一輩子都不會丟下你不理,別哭了,乖!」
寧兒抽抽噎噎地止了眼淚,聽到阮煙羅說一輩子都不會丟下她,倒似夫妻情人間的親密話,不由漲紅了臉蛋,眼波流轉,不知看哪裡合適。
她彎翹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臉上淚痕猶存,楚楚可憐中透出無限小女兒嬌羞。
阮煙羅看得心神一盪,情不自禁低頭,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
「啊?」寧兒全身一震,眼淚汪汪望著阮煙羅,張口結舌。
阮煙羅一吻之後,也清醒過來,接觸到寧兒震驚的眼神,心頭微微一亂。
對這小妮子心懷愛意早已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始終顧忌著寧兒難以接受才處處掩飾,不露出半點蛛絲馬跡。此刻一時衝動吻了寧兒,倒叫他下了決心——
「寧兒,我一直都喜歡你,我永遠都要跟你在一起。你也不要離開我去嫁給別的男人,好不好?」
「我,我……」意外紛遲而至,寧兒全然不知如何應對,眼圈一紅,又要落淚。
阮煙羅忙替她拭著眼淚,柔聲道:「我不是隨便說說的。你知道嗎?每次看到你對秦蘇公子笑的時候,我就會嫉妒得全身都不舒服。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經喜歡你喜歡到沒藥可救了。」
「所、所以你才要帶我離開村子,就是為了避開秦蘇公子嗎……?」
寧兒總算有點信了,以她將近雙十的年歲,村裡同齡的女人都已生了好幾個娃娃了,她卻仍是未嫁之身。
換做別人家父母,恐怕早已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替她託人相親,物色婆家。阮煙羅卻毫不著急,還總是將她看得緊緊的,不許她隨便與村裡青年男子多說一句話。原來都是阮煙羅私心作祟……
她本該生氣的,可被阮煙羅那種痴情的目光注視著,想到這男人為她痴迷多年,神魂顛倒,她胸口竟如小鹿亂撞,竊喜、害羞和隱約得意更壓過了丁點薄怒。
阮煙羅微微一笑:「我這麼做,也是不想你被別人搶走了。你不生我的氣么?」
寧兒雙頰嫣紅,良久才囁嚅著搖了搖頭:「我才沒有生爹爹的氣……」
聽到她軟紅的嘴唇吐出自己最想聽的話,阮煙羅魂與神授,一把將寧兒抱進懷裡,笑道:「傻丫頭,你還叫我爹爹么?」
「我……我一下子改不了口……」寧兒聲如蚊蚋,被阮煙羅緊摟在胸前,陣陣濃郁的成年男子體味直衝鼻端薰人慾醉。
淚眼朦朧中望出去,阮煙羅的臉容也似乎比平時更加英挺俊朗,連那條淡淡的傷疤也透著難以言語的男子氣概……
她羞紅了臉依偎在阮煙羅懷中,聽著男人心臟有力跳動,她一顆心也跟著怦怦越跳越快,大著膽子伸手攬住了阮煙羅脖子,看到阮煙羅眼裡笑意,她蒙住男人眼睛,嬌嗔道:「不要看。」
「好好,我不看。」
阮煙羅笑著拉下寧兒的手,本想再親下她嫣紅如霞的臉蛋,省起紫冥和余幽夢兩人,心頭一凜,壓下綺念,拍了拍寧兒手背:「我要出去辦點事,你先回房睡吧。」
寧兒應了聲,乖乖地任他送回閨房休息。
阮煙羅安頓好寧兒,走出客來順,只見四周黑雲低壓,狂風大作,卷著沙土樹葉漫天亂飛,更聽得雲層深處雷聲隱隱,正是暴雨將至的前兆。
紫冥和余幽夢,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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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然被自己的雙腳帶著走,看到橫亘在面前的溪流,紫冥終於支持不住,膝蓋一軟,慢慢坐倒岸邊。
余幽夢那一掌,幾乎震亂了他的五臟六腑……
「呵,你出手還真不留情。」他捂著嘴一陣咳,卻又偏偏止不住想笑:「紫冥啊紫冥,你這大傻瓜,這次總可以死心了,還是乖乖回苗疆去吧,咳——」
這裡,已經再沒有任何值得他繼續留戀停駐的理由。
他還以為自己會傷心欲絕,可真正痛到盡頭,感覺反而變得麻木。
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居然不是怨恨余幽夢的無情,只想儘快找壇酒來痛痛快快喝一氣。
他吃力地站起來,轉身,就看見余幽夢順流緩緩行來。
男人的臉色,比背後墨黑的雲層更陰沉。
余幽夢一定恨極他對阮煙羅動粗吧!紫冥笑了——再給他一次機會選擇的話,他依然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若非傷了阮煙羅,他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在余幽夢心目中原來是如此地無足輕重、微不足道……
讓他連最後一點幻想的餘地都沒有。
「找想通了,你喜歡的人始終都是阮煙羅,不是我。我不該再纏著你……」他看著走到跟前的余幽夢,微笑道:「緣分既然到頭,我也該走了。」
「站住!」
冷厲的命令像釘子一樣釘住了紫冥腳步,他回頭,尚未辨清余幽夢眼裡的複雜神情,一巴掌已狠狠甩上他的臉。
這一巴掌力道奇大,紫冥站立不穩,整個人摔了出去,額頭撞上岸邊一株粗可合抱的樹身。
眼帘前驟然發黑,額角熱辣辣地似乎已擦破了皮。紫冥懵了好一陣,才逐漸恢復視力,按著額頭慢慢坐起身。
「……為什麼?」他無法忽略余幽夢瞳孔里濃重的仇視和殺氣,茫然間竟覺得余幽夢下一步就會取他性命。
「為什麼?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問!」
余幽夢走近紫冥,全身寒氣逼人:「你去捕蛇的那天,明明遇到了煙羅,為什麼回來一個字都沒跟我提過?你以為瞞著我,讓我對他徹底失望,就可以哄我儘早離開這小村子么?哈哈……」
他仰頭大笑,震得無數樹葉簌簌搖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騙!''猛然低頭,冷笑著盯住張口欲語的紫冥:「騙我,我還可以容忍你這一次,可你居然想殺他,我絕不饒你。」
紫冥遽然一震,嘶聲道:「我沒有想殺他,我只是要他答應回到你身邊,我——」
「哈,你花言巧語的,還想騙誰?」
余幽夢一聲譏笑,蓋過了紫冥所有未出口的辯解:「我知道你早就對煙羅嫉妒得要死,這回你終於忍不下去,對他出手了,不是么?要不是我及時趕來,他已經被你掐死了。你還敢狡辯?以為煙羅一死,你就能獨佔我全部心思了?呸——」
他劈臉啐了紫冥一口:「告訴你,別痴心妄想。有我在,你永遠都休想傷他一根手指頭。嘿,就算他死了,我心裡還是不會忘記他……」
聽著余幽夢不絕怒罵,紫冥心頭也跟著一點點涼了,打消了還想解釋的念頭。
呵!反正余幽夢心裡已經認定了他是這麼個心胸狹窄又愛爭風吃醋的下賤貨色,說什麼,都是多餘!男人甚至連平心靜氣聽他訴說的耐性也吝嗇給予……
原來,他於余幽夢,充其量也只是個可以用來發洩慾望排遣寂寞無聊的小玩意兒。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呵,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嫉妒他!」
紫冥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能笑,但就是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我還恨不得他從來就沒在世界上存在過呢!那什麼五福堡的蠢材想對付他,我正求之不得,哈哈哈……」
他看著余幽夢眼中的憤怒火苗因為他的話狂猛燒起,竟然感到一種泄憤般的快感,大笑著繼續挑釁男人的極限:「誰叫你那麼喜歡他?你越喜歡他,我就越恨他,恨到想殺了他!」
「畜生——」
怒火將余幽夢所有的理智都燃燒殆盡,他紅了眼,飛起一腳踢向紫冥。
畜生啊……不久前,余幽夢不是還摟著他,笑吟吟地說他是上蒼賜予的大活寶嗎……
真是諷刺!紫冥詭異地扯著嘴角笑,任那一腳狠狠踢了上來。
「……呃……」胸膛在腳掌和背後樹榦的瞬間擠壓下凹陷變了形,紫冥聽到自己身體內部連續響起幾記輕微低沉的骨頭折裂聲,腥甜的血一下子就從嘴巴和鼻孔噴了出來。
他看見衣服上染上了暗紅的血跡,心裡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這一腳,算是徹底讓他看清了自己和余幽夢的結束。
只可惜,這個結束的方式不夠甜蜜。他還天真地以為,能夠心平氣和地好聚好散……
漸漸朦朧暈旋的目光里,望見余幽夢的嘴唇在不停開合,他卻已經聽不出男人還在罵什麼。想到的,竟是那個月色清涼的夜晚,他摘了一大堆水靈靈的桃子回祠堂,快活地看著余幽夢吃桃子。
鮮嫩的桃汁將余幽夢的嘴唇也染成了誘人的粉紅色……潔白的牙齒咬著桃肉,每一口,都像在他心尖噬下個小小印記……
之後一切的一切,耳鬢廝磨的數個日夜,余幽夢微笑著遞到他眼前的那片最紅最大的西瓜……都搖晃著變得不再真實……
阮煙羅老遠就聽到余幽夢在罵不絕口,尋來溪邊,看清狀況不禁色變。
「幽夢!你傷到他哪裡了?」他一聲斷喝,等不及回答,焦急地走到樹邊,蹲下身替紫冥抹去口鼻血跡。
又發現紫冥捂頭的手指縫也滲著血,他硬是拉開紫冥的手,見紫冥額頭擦破了大片皮,回頭怒道:「是我叫他不要把我上山捕蛇的事情告訴你。即使他撒謊有錯,你也不該下這麼重的手。」
余幽夢嘴巴張了兩張,又見阮煙羅對自己怒目而視,心底一亂,卻仍覺不解氣:「這小畜生竟然敢對你下殺手,我怎能不好好教訓他?」
「誰說他是來殺我的?」
阮煙羅皺緊了眉,知道這下誤會大了,轉頭問紫冥:「你怎麼不跟他解釋清楚?」
紫冥微牽了下嘴角,緘默著,鼻血又慢慢流了下來。
阮煙羅見他臉上布滿苦笑,心知以余幽夢的性子,多半根本不容紫冥爭辯就出手痛毆。嘆口氣對余幽夢道:「紫冥來客來順找我,是勸我跟你在一起。我不答應,惹火了他,他才動粗非逼我應承回到你身邊。」
看到余幽夢目瞪口呆地僵立當場,他嚴厲地道:「你還發什麼呆?快過來幫他料理傷勢啊!」
「我……」余幽夢頭腦里一片混亂——紫冥竟真的大度到甘願將所愛之人拱手讓人,還不惜為他去求阮煙羅回心轉意?
「紫冥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緊抓著自己胸口衣衫,覺得身體下一刻就要被一股從未體驗過又難以任何言語筆墨描述形容的強烈情感漲破爆裂——
見余幽夢周身戰慄搖搖欲墜,阮煙羅也不指望等他來替紫冥療傷,輕輕在紫冥身上摸索傷處。手掌剛移到紫冥左胸,聽到一直沒出聲的人發出痛楚的悶哼。
「幽夢,你打斷了他的肋骨?」阮煙羅失聲叫。
什麼?余幽夢臉色青白,剛才狂怒之下,哪裡還控制得了力道?
顫巍巍伸手,想去扶紫冥,卻見紫冥忽然轉眼,竟朝他笑了笑。
「是我自己不好,惹你這麼生氣,你不用內疚。這傷我自己治得了,就不勞你費心了。」既然情已斷,緣已盡,紫冥也不願再與余幽夢有任何牽扯。
不去看余幽夢慘淡的表情,他抹掉鼻血,忍著斷骨處越來越劇烈的疼痛,扶住樹身一點點站起,對滿臉擔憂的阮煙羅笑道:「都怪我非要多管閑事,呵,對不住,我不該強人所難,先前得罪了。」轉身慢慢拖著腳步沿溪流往上走。
阮煙羅默然。余幽夢盯著紫冥背影,面如死灰。
驀地,紫冥搖了搖,摔倒在溪水中。
身後兩人齊聲驚呼。余幽夢肩頭急晃,已越過阮煙羅縱上前,抱起紫冥,飛奔出阮煙羅視線。
天空,滾過一個響雷。雨點由小到大地在溪中砸出一個個水圈,一場暴雨終於傾盆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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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電閃雷鳴,怒吼著將洪水傾盆倒下,宛如要把小鎮滅頂淹沉,只有幾點微弱的燈火在風雨里掙扎著飄搖。
周大夫房裡還亮著蠟燭,正在研究針灸書。他是鎮上年紀最大的郎中,幾年前老伴走了,膝下又沒有子女,好在他醫術不錯,人又厚道,頗得小鎮遠近百姓敬重,看病求醫時往往給多幾分診金。周大夫又不嗜酒色,倒也生計無憂。
暴雨不斷敲打頭頂的屋瓦,周大夫終於心煩地看不進書,抬起頭揉揉眼,就見黃舊的牆壁漸漸滲出浮水印。沒多久,啪啪地,雨水從屋瓦漏隙里滴了下來,砸著屋裡的小青磚,濺起一朵朵水星子。
「房子老了,跟人一樣不中用咯……」周大夫甩了甩老胳膊,起身拿了個銅臉盆擱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豆大的水滴掉在銅盆子里,發出清脆的響聲。
「砰砰砰——」大門也適時響起一陣急促的敲擊。
這麼深夜大雨的,會是誰?他一怔,剛走過去想開門,敲門人彷彿已等不及,砰地震斷了門閂——
狂風裡著冷雨暢通無阻地直灌進屋,周大夫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
門外站著個男人,臂彎里還橫抱著一人。男人全身衣服和頭髮都被淋得濕透,可背脊依然挺得筆直,他肩頭,赫然停著頭雙目血紅如琥珀的黑鷹。
「你是……」周大夫僵在門邊,囁嚅著問,轉眼就被男人投到他臉上的目光震住了魂魄。
男人的雙眼,比吹到他身上的寒風凍雨更陰冷,泛著瀕臨瘋狂絕望的氣息……
瞥了周大夫一眼,男人什麼也沒說,就徑直走進屋,掀走了床上被褥,輕輕地,像放置什麼易碎的瓷器般,將懷裡同樣從頭濕到腳的青年放在床上。
回過頭,對兩眼發直的周大夫冷冷下了命令:「替他接骨。」
原來是來求醫的,周大夫膽氣立壯,心疼地瞅著被青年滿身泥水弄髒的床鋪,捻起花白鬍子不悅道:「要看病也不該弄髒我的床——」
男人冷笑一聲,伸出手,在書桌的一角輕輕摸過,細如粉塵的木屑簌簌掉落。手掌移開時,書桌已經缺了一角。
周大夫瞠目結舌,再也說不出個完整的字。褲腳突然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他毛骨悚然地渾身一哆嗦,低頭才發現原來門外還趴著個人。
「葉掌柜,怎麼是你?」這不是鎮東大藥鋪「春善堂」的掌柜么?平時總是衣著光鮮,此刻卻全身拖泥帶水,狼狽不堪,差點認不出了。
葉掌柜苦笑,偷偷望著屋裡的男人,紅了老臉:「周大夫,您老千萬別怪兄弟給你引人來。那位爺半夜來鋪子,把我從被窩裡拖出來,要我帶他找鎮上最好的大夫……您老也知道,兄弟我上有老,下有小……」
周大夫總算明白來龍去脈,就聽男人冷冰冰地道:「你們聊夠了沒有?」一指葉掌柜:「你不許走。待會要用什麼葯,你立即給我回藥鋪去抓。敢抓錯半毫份量,我就殺光你老婆孩子,如果不回來,我連你老父親的皮也剝下來。」
「小人知道,知道。」
葉掌柜連滾帶爬地進了屋,不住地抹額頭冷汗,點頭如搗蒜,乞憐地望向周大夫:「周老,您就快點替人看病吧,兄弟的身家性命現在都靠你了。」
周大夫沉吟著,終於走到床邊,解開了青年衣服查看傷勢,見到青年左胸一片烏青,腫得像個發酵的麵糰,不禁變了臉色。
「這下手的人也太狠了,唉,打斷了人家四根肋骨。有根斷骨差點就刺進肺葉了,好險……」他一入病情,倒是聚精會神,絮絮叨叨地搬出藥箱準備施救,全然沒留意到男人的臉變得蒼白如雪。
余幽夢頹然往桌邊一坐,盯著周大夫忙前忙后:身上衣服還在滴水,可他半點也沒想到要脫下衣服擰水。
腦海里,除了紫冥灰白的臉龐,再也考慮不了其他任何東西……
手指狠狠插進濕漉漉的頭髮,似乎想靠這個動作來壓住某些快要爆發噴涌而出的情緒,卻徒勞無功。那種感覺來得如此猛烈,讓他的心臟也幾乎承受不住地痙攣起來。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紫冥喜歡他,紫冥看他的眼光,就像他當年追逐阮煙羅時同樣的痴迷。可迷戀一個人,不是應該將那個人牢牢抓在手心,不容任何人分享?
「……為什麼?紫冥……」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來解釋,心亂如麻間,聽到紫冥昏迷中也在無意識地低聲申吟,他狠命咬緊了嘴唇:
恨自己為什麼不肯聽紫冥解釋!為什麼沒有對紫冥多一點信任?
周大夫雖上了年紀,手腳卻端得利索。四更時分,已將紫冥斷骨處一一搬正,塗藥打上夾板包紮停當,額頭的傷口也用紗布包起,又開出滿滿三張紙的藥方。
葉掌柜早在旁等長了脖子,也不待余幽夢交代,如獲至寶地搶過藥方冒雨沖了出去。不過半柱香就返回。從一個大油布包捧出藥材,居然還有幾套全新的裡外衫褲,賠著十二萬分小心,戰戰兢兢送到桌上,只盼能討好眼前的瘟神,早點放他脫身。
余幽夢看到乾淨衣裳,倒醒起紫冥全身濕透,不換掉恐怕會引發風寒。他走近床邊就去幫紫冥脫濕衣服,一不小心觸到紫冥傷處,紫冥猛地發出聲慘叫,嚇得他不敢再碰。
「哎呀,你別把他剛接正的骨頭又碰歪了,走開走開!」
周大夫正在煎藥,忙放下手裡活,將余幽夢推過一邊,幫紫冥換上衣服。
紫冥痛楚緊皺的眉頭慢慢地展開,嘴唇微微蠕動,開始斷續囈語,突然間大喊:「我真的沒有想殺他,為什麼你不相信我?」
他叫得十分尖銳凄厲,余幽夢周身發抖,衝到床邊,見紫冥臉上肌肉扭曲,雙眼緊閉,原來還是在說夢話。
余幽夢無力地坐在床沿,想跟從前那樣用手指幫紫冥理順糾結一堆的頭髮,竟提不起勇氣去碰。聽到紫冥聲音又低了下去,申吟了幾聲,居然輕輕啜泣起來。
「好痛……我不要你喜歡上別人……不要……」
余幽夢鼻樑一陣酸,低頭湊在紫冥耳朵邊輕聲道:「別哭了,這下半輩子,我除了你,不可能再喜歡上別人了……」
第一次,阮煙羅被他拋到了腦後。不是想不起,而是跟紫冥為他所做的一切相比,他之前對阮煙羅的執著顯得那麼幼稚可笑。
「……我想我直到今晚才明白,什麼才算真正地喜歡一個人。我也終於知道,誰是真正喜歡我的人……」
他根本不理會旁邊周大夫和葉掌柜兩張老臉已經尷尬地越垂越低快鑽進地皮里,輕吻著紫冥散亂枕上的濕發:「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就回懸崖,從此再也不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好不好?別再提什麼緣分到頭的話,我後半生,都要和你在一起的……」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伸手去拭紫冥眼皮下隱約的一點血跡,指尖與紫冥臉龐接觸的瞬間,紫冥又開始抽噎。
「你為什麼要喜歡別人,要丟下我,燕南歸……我胸口真的好痛,燕南歸,你別走……你不要死啊……」
余幽夢的微笑就此凝固。
紫冥還在低喚哀求著,淚水緩緩淌過鼻翼兩側時,余幽夢遽然省悟,紫冥口中反覆念著的這個名字,應當就是那玉瓶中的亡靈——
「……原來,他才是你心中最親最重要的人么?」他扯著僵硬詭異的笑容問。
胸口騰起的酸澀就是嫉妒吧……余幽夢凝視紫冥鼻側淚痕,忽又興起想笑的衝動。
說到底,他和紫冥,究竟誰將誰當做了替身?這場角逐中,他們其實兩敗俱傷……
抱著心頭一絲不甘,他再度湊近紫冥,想聽清楚紫冥的嘴裡是否也會吐出他的名字。可紫冥停停喊喊,叫的始終都是燕南歸,偶爾喊一兩聲爹爹,又沒了聲息。
一罐葯熬成,他終究沒有聽到自己最想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