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無雙~~~~~~~」痛苦顫抖得不尋常的嚎叫從指縫流露,終於傳到了木然挺立的君無雙耳里,緩緩回頭。
天崩地裂也比不上面對紅塵那一瞬間的震駭。君無雙凄叫一聲,兩掌扇滅衣上火苗,撲上前抄起地上翻滾的人:「紅塵!你忍一忍……忍一忍……」轉身就往那長長石階疾躍而上。
臉痛得像被生生剝掉了皮,眼帘掛滿了血,他向來最自負的英氣容顏應該徹底毀了罷。咧開嘴,本該大聲呼疼的,紅塵卻反常地大笑起來。
笑自己,明知再也找不回記憶里那一抹叫他心醉魂顫的感覺,卻還是割捨不下那一個水晶般的影子,為他喜、為他怒、為他痴,為他受盡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傷害。
邊笑邊落淚地抓住君無雙疾行中垂拂胸前的黑髮用力一扯,逼他低下頭。對著那雙蘊涵無盡自責、懊悔、痛楚的墨玉眼瞳,紅塵慢慢一笑,料想自己此時的臉必定血肉扭曲,猙獰可怖:「你欠我的,這一生一世也還不清,就想娶個女人來忘記我,想一死了之嗎?休想!」
即便永遠都無法再回到從前,他也要用內疚把君無雙綁在身邊,讓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再愛上別人,讓他一輩子都忘不掉他,哪怕會讓他痛苦一輩子!
只因為,他也一樣的痛苦……
痴痴地,就在君無雙震驚的目光里不停地笑,看著那幽邃眸子里的悲哀越來越深,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染盡浮世蒼生……
終歸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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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欠我的,這一生一世也還不清,……想一死了之嗎?休想!」
「休想!休想!!休想!!!」
紅塵暈厥前那冰冷的鐵石也似的聲音如巨錘一記記敲在君無雙腦中,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他按緊兩側太陽穴,盯著竹床上昏迷的人,心如有百爪抓撓鮮血淋漓。
無力跪倒床邊,摸著紅塵燙得幾不可辨的面容:「你就真的恨我至此嗎?」
輕輕嘆息從身後飄來,燭光里一個清癯影子踏入竹屋:「痴兒啊……」
「十三王叔?」君無雙扭首,望著老人皺紋滄桑的臉,低聲道:「恕無雙驚動王叔休息了。」心知當是那地牢看守去通風報的信。
十三王叔近前看了紅塵一眼,搖頭喟嘆:「真是弄不清楚你們兩個,這般糾纏,要到何時方休?」拍了拍君無雙肩頭:「既然放不下,又為何要娶那方家小姐,害了好好一個姑娘家?」
君無雙澀然,卻不知從何說起。十三王叔出神良久,突道:「本教血咒奪人前塵往事,令施咒與中咒者愛欲痴纏,至死方解。你有沒有想過要用?」
君無雙猛一震,霍然站起,瞠目結舌望著十三王叔。
「你不用這麼看著我!」十三王叔淡淡苦笑:「他雖是太子,可你卻是我看著長大的,哪一個受苦我都見不得。事到如今,你就使血咒消了你倆從前種種回憶,帶他離開紅塵教,找個清凈之地去過你們的新日子罷。這賀蘭皇朝,興也好,亡也罷,還不是鏡花水月,過眼煙雲?從古至今,又有哪一朝能長盛不衰的?就莫再為它誤了自己了。」長長一嘆,寂寥之至。
君無雙似是今日方真正認識十三王叔,直盯著他,一顆心激跳半天又慢慢涼卻,黯然搖首:「用了血咒,他與我都已不是原來的人了。」凝視紅塵面容,輕輕道:「他還沒有原諒我,還恨著我,我怎能奪了他的自我?」
十三王叔無奈翻個白眼,就猜得到無雙這孩子看似睿智天縱,一旦鑽起牛角尖,卻也比常人更固執百倍。自己這趟算是白來了,拍拍他肩膀:「你好自為之,還有,他的臉也要儘快醫治才好。」臨行反手帶上了竹門。
燭焰靜默吞吐著,君無雙從藥箱里拿起一柄薄如柳葉的鋒寒小刀,用蘸了藥液的白紗細細拭過,輕柔又飛快地挑破紅塵面上一處膿血。
「你不准我忘記你,可你自己卻又說永遠都不要再見到我嗎?我不答應……」
凄然微笑,手裡刀光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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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神志完全清醒過來,已是半月之後。整張臉裹在層層紗布里,只留出眼耳口鼻。似乎知道自己的模樣很滑稽,他醒來后,就一步也沒踏出竹屋。
每天君無雙都會給他餵食洗身,剩下的時候就坐在床邊,默默摸著他的手。紅塵很難得地沒有拒絕,但始終都不跟他說一個字。
日子就在沉悶和平靜中一天天過去。教眾似是收到十三王叔警告,居然無人來竹屋打擾。夜羅剎兄弟業已返府,想來伺候君無雙,卻哪裡有耐心與那兩人朝夕相對,受那壓抑氣氛的煎熬?只有方挽晴日日含著淚送來三餐。紅塵每次一聽她腳步便心情惡化,甩開君無雙的手,轉頭面壁,叫她尷尬無比,只得將食盒擱在門外,回新房暗泣。
她心裡何嘗不怨懟夫婿薄情?但見君無雙形貌日益清減,纖腸百轉,終究恨不起來,仍是打起精神,拖著身子下廚,雞湯藥膳變著花樣往竹屋端,風雨不斷。轉眼已是炎炎酷暑,她腰身也日見臃腫。僕婦幾次三番要代她送飯,卻都被她婉拒。
這日將近黃昏,暑氣依然蒸騰。她拎了食盒,打著油布傘慢慢朝竹屋走去,遠遠地,就透過大開的紗窗,見紅塵坐在鏡台前,身後,君無雙正輕輕地替他解開臉上厚厚紗布。
那清貴出塵的面上漾著她長久以來難得一見的溫柔,但不是對她……從前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
珠淚悄然滑落,方挽晴痴立著無法再動,只怔怔地看雪白的紗布一圈、一圈鬆開。越來越多光潔更勝往昔的肌膚露了出來……
驀然間,始終端坐無語的紅塵迸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吼,直指鏡中的人,如見鬼魅,猛地又尖聲大叫。「哐啷啷」一掌震碎銅鏡,踢坍了鏡台,在煙塵飛揚中扭過了脖子,滿臉駭容。
方挽晴卻一驚更甚,食盒和傘啪地掉在地上,掩著櫻唇,連叫都叫不出聲。
面對她的,竟是一張與他身邊君無雙一模一樣的臉!
狂叫著扯起君無雙衣領,紅塵睚眥欲裂:「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的臉呢?還給我啊--把我的臉還給我!!!」
像要掐斷他喉嚨般大力的手讓君無雙蹙起眉,卻絲毫沒有要掙扎的意思,反凄涼而笑:「這樣你就時時刻刻都看得到我,再也不能永遠都不見我了。」
重如雷霆的一拳飛來,打斷了他的慘笑,優美的唇角立即烏青,沒等他緩過氣,紅塵接連毫不留情的兩腳,將他踹倒在地。
「滾----君無雙,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這輩子、下輩子都別在我面前出現!」拉起搖搖晃晃的人,又是狠狠一拳,君無雙騰騰撞到牆角,捂著肚,直不起腰。
這兩個人……使勁用手指堵住嗚咽,方挽晴淚流滿面,倏忽旋身奔出,再不回頭,眼淚在身後灑了連串--這裡,再沒有容她之地……
「你還不滾?……」乍始的暴怒如潮水漸漸消退,而一種比憤恨更強烈無數倍的、無法用任何言語筆墨形容的感覺隨之填滿心胸,紅塵胸膛起伏似要炸開,盯視牆角里吃力直起身的人,血紅的眼光彷彿要將一切千刀萬剮。
「我絕不會輸給你的。」
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手一抓,已撈起一片鋒利的碎鏡對準自己面龐:「你不滾是嗎?君無雙!」冷芒突閃,鏡片奮力划落--
魂飛膽寒的驚叫伴著血花濺起。碎鏡頓在君無雙手中,血絲沿白玉般的掌緣蜿蜒。靜靜地望著那雙漆黑充血的眼睛,半晌,他緩緩鬆手,一步步倒退。
唇顫抖著揚起一個哀傷的笑容:「……我……滾……」
轉過身,無聲無息地跨出了房門,向前走著。
背後,傳來紅塵嘶啞的嚎吼,「轟隆」一聲巨響,竹屋塌為廢墟。
幽傷笑著,君無雙茫茫前行。回到數月不曾踏進的新房,天已黑盡。房內無燈,像冷清的空墳。
方挽晴不在。
燃起蠟燭,才發現燭台腳壓著一紙薄箋。與方挽晴一樣端麗的筆跡,卻有好幾處沾了水,墨印模糊……
默默看完,湊上燭火,頓化青煙繚繞--
方挽晴走了。
宛如被抽離了所有力氣,君無雙頹然跌坐椅中,抱著頭,肩頭微微聳動,一兩聲細不可聞的咿唔間斷散在空蕩蕩的屋子裡。
似哭似笑。
什麼都不屬於他,什麼也挽留不了。
燭淚冷凝,天白時,他終於挺直背脊,帶著一貫淡淡的優雅微笑,叫上夜羅剎飄然離府。也離開了殷州,一路遠上京城。遠遠離開紅塵。
而就當他抵達京城分壇的同一天,收到了殷州王叔的飛鴿傳書--紅塵在他離府的第二天,就不顧眾人勸阻,孑身一人離教,不知所蹤。
這一走,秋實春華,斗轉星移,便是兩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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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陽洞庭湖,煙波千里,極目似無窮盡。
就在臨江,鑼鼓喧天,數十條披紅掛綠的龍舟你追我趕,爭相朝前方竹子架起的高塔上懸挂的綵球劃去。引來岸上人頭攢攢,歡叫拍掌聲簡直蓋過了樂聲,卻也不時聽到有人氣急咒罵。原來這一帶民風固然淳樸,但亦好賭。一年一度的端午龍舟大會更是擺上了檯面的大賭場。甚至輸錢跳江者都年年有之,自然也不乏一日暴富者,但獲益最大的,當屬那幕後的大莊家。
鼓聲驟急,已賽到了精彩處。那些莊家手下的伢仔也急著將手裡還捏著的最後幾籌拋出,眼光四下搜索生客。
「這位爺,瞧您樣,不是本地人,是第一回來鄙地遊玩吧,就抽個彩,保不定能拔個頭籌呢,爺!」一個伢仔瞧准了個衣紅如火的高大男子,擠上前堆笑積極遊說著。雖然這紅衣人面目平板,可就看那身鶴立雞群的軒昂氣勢,絕對是個「肥羊」。
咕嚕咽了下口水,他笑著搭向正欲轉身的紅衣人肩頭:「哎,爺,您別走啊,抽兩注吧!啊--啊--」
諂笑陡然走調,指尖剛剛碰到紅衣,他整個人就被掀上半天,耳邊呼呼風過,好像聽見男子低沉又冷漠地說了一句:「別碰我……」
下面的話就聽不見了,因為他已掉進了江里。
「哇!!!還沒開彩,就已經有人跳江了啊?好看啊好看!」
比打雷還響的大叫把岸上所有的喧鬧驚叫都壓了下去。眾人的頭一致轉向來源。
高塔上,一個渾身穿得花花綠綠似個大繡球的少年正坐在橫竹上,悠悠晃著腳。手裡一柄與衣服同樣花哨的扇子揮個不停。
突然的一陣沉默后,人群爆發出轟動的尖叫。
「是雷神之子!」
「驚雷公子也來了啊,驚雷公子!」
一眨眼工夫,岸邊原來站著的人全部都矮了一截,跪倒一地:「驚雷公子來了,太好了,今年咱們又能風調雨順啦!」
「我不來,一年到頭,老天也總有一天憋不住會下雨啊。」聽著下面歡聲雷動,少年聳聳肩,小聲咕噥。
真是拿這班鄉民沒辦法,居然連龍舟也不劃了。有些掃興地翹起嘴。不過,好像也不是所有人都那麼愚直。至少岸上仍有一人挺立如松。一敲扇子,少年饒有興趣地打量起那個神情漠然的紅衣男子。忽地,一條藍影凌江踏波而來。
「四弟你坐那麼高幹什麼?快跟我回去。」藍影一踢水面,已穩穩站在一條龍舟船首,是個長身玉立,三十齣頭的男子,背負一劍,形狀彎曲如蛇。沖著高塔上的少年張開雙臂:「快點下來,新娘子已經到了,大家都等著你回去拜堂。」
「那又關我屁事?」繡球一蹦三尺高,反而跳到了最高處,驚雷公子拚命搖扇:「我從頭到腳都沒說過要娶老婆啊,是你們自做主張替我張羅的,現在人來了,大哥你自己看著辦吧,我是絕對不要的。」
藍衣男子微慍地眯起眼,精光暴射,沉聲道:「那是爹生前幫你指腹為婚定下的親事,你敢忤逆他老人家?這般胡鬧,簡直丟盡咱們岳陽風門的臉。」一瞪少年:「下來!」
「就不下來!」風驚雷眼睛瞪得比他更圓,哇哇大叫:「我說不要就不要,大哥你怕丟臉,就替我娶了她吧,有你風門新當家祭雪大公子做她相公,她高興還來不及呢。」雙手抱緊塔尖竹竿,一副八匹馬也拉不動的架勢,還對風祭雪齜牙咧嘴做了個鬼臉。
四下跪伏的鄉民想笑又不敢笑,個個憋得面孔抽筋。風祭雪拉長了臉:「真的不下來?」振臂一揮,江對岸倏地湧出大群矯健兒郎,一線排開,封住了江面,個個手裡拿著繩索魚網。
風驚雷賊忒兮兮的笑容立即蔫了下去,嘿嘿訕笑:「大哥,你也不必這麼興師動眾吧。」暗自叫苦,大哥倒也神通,居然算準了他會來看熱鬧,早有準備來江中捉鱉,呸呸,不對,怎麼罵自己是鱉?
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又轉,突然放聲大哭:「大哥,我也不是要忤逆爹,只不過,只不過我已經有心上人了,你叫我怎麼另娶他人啊?」
哭聲驚天動地,風祭雪卻早見慣這四弟整蠱作怪,壓根兒就不信,不咸不淡地摸著自己下巴:「我怎麼從不知道?哼,你那個心上人是附近誰家的姑娘啊?」
「大哥以為我騙你嗎?錯了,這回是千真萬確,不然罰我被老天打雷劈死。」
慷慨激昂地一揚頭,風驚雷大聲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隱瞞了,其實,我喜歡的人是--------」
眼睛從東往西搜索著,猛地定住,扇子一指那始終不動聲色淡漠旁觀的紅衣人:「他!」
用力一蹬竹竿,向紅衣人大笑撲去:「喂,快接住我啊,摔死了你可賠不起。」
鄉民驚叫聲里,花花綠綠的一團直掉下來,紅衣人也琢磨不透這希奇古怪的少年到底會不會武功,想退又怕真箇出人命,一猶豫間,那人肉大繡球已到頭頂。他一伸手,輕輕巧巧接住少年。
舒服之極地躺在他懷中,風驚雷拍拍胸口:「看你冷眉冷眼的,心腸還真不賴,啊,我的眼光果然錯不了。」嘩啦打開摺扇,自鳴得意地朝掠近岸上的風祭雪吐了吐舌頭,成功看到一張完全走了樣的黑臉。
「大哥,你彆氣。我跟他早就心曲互通,就怕嚇到你們才一直隱瞞到今天,唉,每天偷偷摸摸,那叫一個苦啊。其實我今日就是和他約好一起私奔出逃的,哈哈哈。」
暴笑數聲,湊上那一言不發的紅衣人耳邊,又細又疾地道:「喂,老兄,幫個忙,以後你有什麼斷手斷腳,頭痛肚痛的,包在我身上。嘻嘻……」
風祭雪臉色越來越難看,正要發作。一聲含著訝然的輕呼飄過江面,幽幽揚揚,入耳熨貼無比。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從風驚雷處轉了開去。
江心上,一人凌波憑風,水銀色的寬袍廣袖翩飛似仙。波光瀲灧、艷陽高照,映落在他面上,肩頭,卻全化為被吸入剔透水晶里的一抹幽邃月華,叫人看不清他出塵姿容,就被那一雙流光飛舞的墨玉眼眸攝走了心神魂魄……
眸光千變萬化,似喜、似憂、似哀……銀衫飄飄,已如履平地登上岸邊,痴痴凝望紅衣人:「真的是你,我昨日聽教眾說似乎見到你在岳陽附近出沒,就連夜自柳州府趕來。已經兩年多沒有見過你了……」
綿綿清嘆蕩氣迴腸,叫人忍不住跟著心酸悵然。紅塵木訥的臉依然毫無表情,黑亮的眼卻劃過一絲重重傷痛,須臾回歸冷漠。猛側首避開那雙幻化無窮的魔眸,拋下懷裡的風驚雷,轉身就走。
「哇--痛死了!」一聲誇張的慘叫,風驚雷摸著一屁股泥爬起來,揪住他袖子:「喂喂,你就這樣丟下人家不管啦?」望見銀衫男子面上瞬間流露的痛楚,他再看看紅塵,哦了聲,驀地一跳,已勾住了紅塵脖子,笑得眼睛彎彎,狡如小狐。
「他是你的舊相好吧?你好壞啊,居然一直都不告訴我。」故作幽怨地翻了個媚眼,聽到周圍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涼氣,他無所謂地一聳肩。對上紅塵沉黑的眼竟絲毫不懼,反笑了笑,貼住紅塵耳朵:「你想擺脫他嗎?那正好,我也想甩掉我大哥。咱們作個交易,你帶我走,大家都有好處,如何?」笑嘻嘻地眨著眼。
「……莫名其妙。」
紅塵頭痛地瞪著這一臉興奮自說自話,笑容似極了狐狸的少年:「還有,快滾開,別再亂碰我。」
風驚雷嘖嘖嘆道:「算了,你不喜歡,我也不來勉強你。啊!不如跟那穿銀衫的走好了,看他樣子斯文溫柔,可比你強多了。」
真的放開紅塵,張臂就向銀衫男子抱去。手指還未觸到,后領一緊,已被紅塵拖了回去。
「不準碰他。」冷冷的警告。
「哇,你這人,我碰他又跟你有什麼關係?」搖著扇子,風驚雷對紅塵和銀衫男子左瞧瞧,右看看,等著好戲上演。
本想推開這黏人的古怪少年,但觸及那讓他心頭揪痛的水銀身影,紅塵緊抿唇,雙手青筋凸露。
兩年漫無目的地漂泊,走遍名山大川,看盡風花雪月,以為已經漸漸忘卻了那個人,那段倦怠不堪的情意。如今,卻發現根本是自欺欺人!那個優雅清貴的影子,從來沒有從他的記憶里消失過,只是被他埋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恨,痛恨自己的懦弱逃避!可若不離開紅塵教,叫他如何忍受兩年前一朝醒來,卻聽到君無雙竟已不辭而別的失落和絕望?
多少次,無論被他怎麼譏笑痛毆,無雙總還是會出現在他面前,用那雙哀愁憂傷的眸子凝視著他,默默地乞求著他的原諒。他也總是認為,無雙永遠都不會離開他。
可他錯了,無雙將他一個人留在了君府,去了京城,遠遠地離開了他……
他知道,他在京城運籌帷幄,殫精竭慮圖謀復國大計。短短兩載,紅塵教聲勢便已如日中天,教眾多如恆沙,遍布各地,千絲萬縷滲進朝野。他也知道,他做那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贖罪,為了求他原諒。
但他需要的,並不是這些!他所要的,只是最初相識的那個讓他安心信任的男子,只是那一份「發乎情,交於心」的感覺……可那已成往昔,再也無法挽回……
「喂,你怎麼不說話?」風驚雷不滿地打斷他浮想翩遷:「可以放開我了吧?」他的衣領還被紅塵揪著呢。
紅塵一凜驚醒,木然一笑,真箇抱起風驚雷:「小狐狸,你說得不錯,他確實我的舊識,不過,我眼下要的是你。君無雙,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一展袖,發足急奔,回身的一剎那,看到君無雙眼裡滅頂痛楚。
「你也不差嘛,老狐狸,利用我來刺激舊相好。」窩在紅塵懷裡,風驚雷小小聲地嘀咕。
「君無雙?!」風祭雪駭然,風門雖偏處一隅,但也早聽聞近年魔教勢力廣增,無雙公子更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居然便是面前這清如水晶的男子?心念轉得幾轉,那紅衣人不用說,必定是魔教之主段紅塵!
「魔頭,快放下我四弟!」
彎劍鏘啷出鞘,矯如靈蛇直追紅塵背心。一道銀影卻比劍光更快數倍,刷地飛來。
「我教主豈是你能冒犯的?」
一腳踩在風祭雪飛刺的劍尖,劍頓時如壓巨石,停在半途,再難移前半分。君無雙凌空而立,衣飄發舞,瀟洒恍若神仙中人。淡淡笑,唯有唇角一絲澀然,遙望紅塵抱著風驚雷幾個起落,越過眾人消逝天水一線間。
那個風家四公子,傳說是雷神之子,他年前途經岳陽,亦曾在無意中見識過風驚雷大展神力,救活了一名溺死的孩童。姑不論此等非常人能及的神通,光憑那份精靈狡黠,就足以惹人喜愛了罷。
紅塵,是真正決意要忘記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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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之郊,竹外軒。幽雅的檀香輕輕浮動,君無雙端坐書案后,執著筆,卻久久未落。目光隨著窗外漫天雪花飄搖,無所歸依……
與風祭雪一戰距今已有大半年,他亦如願挑起天朝龍氏自相殘殺,前幾天更入宮催動了瑞霆太子身上劇毒,不出數日,太子必死無疑。剩下個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和雙目失明的龍衍耀,本不足為慮。孰料自己竟拗不過碧落求情,替龍衍耀醫好了眼睛。
自嘲一笑,擱下筆,掩起案上絹書,放進了枕頭下。
從搬來京城后,他就開始靠寫日誌來打發日子消磨孤寂,可怎麼寫,仍是一樣空虛、清冷。
直到遇到碧落,那個含笑落淚的少年在他漸趨平靜如死水的心湖裡盪起微微漣漪。說不清為什麼,也或許只是同病相憐--都愛得那麼痛苦,都無路可回頭。
甚至,他還衝動地起了荒唐念頭,欲對碧落動用血咒。如今細思,與其說是想幫碧落忘了傷心往事,還不如說是自己在逃避,想借他忘卻紅塵。
若在三年前,他絕不相信自己居然會有想與紅塵斬斷一切羈絆的可怕想法,但這念頭當真浮出腦海時,卻只有絲絲惘然,皆因情已沉澱,心已悲涼,無力再去追逐那永遠也攀不到的鮮紅。
正像紅塵發過的誓言,要恨他一生一世。所以,他是不是註定,這一輩子也無法求得原諒,永遠也無法再聽紅塵說一句喜歡他……
這種痛,他不想再背負。他君無雙,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深深地、幽幽地喟嘆著,拂袖出了門,迎著雪花慢慢走向京城方向--
盲了眼的碧落應該還是去找龍衍耀了吧?可那單薄的身體,如何經得起風雪侵襲?他不能眼看碧落死去。那個為了補救,甘為龍衍耀犧牲所有的少年,就是他的影子啊!
銀衫飛舞,融進風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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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了碧落,也見到了紅塵……
然後就一路追來天山,紅塵的嘲諷、怒斥都在他意料之中,可他還是追來了,因為還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還祈盼著能聽紅塵說一句喜歡,就當可憐他,讓他了卻心裡的死結罷。但唯一沒想到,紅塵會殺他,狠狠地,毫不留情的一掌……
又一股熱熱的血流出凍得青白的嘴唇,在雪地蜿蜒。
身上越來越陰冷,就快死了吧。原來他的結局,就是葬身在這空蕩蕩的冰天雪地……
輕輕垂落眼帘,任飛雪飄絮,一片又一片,蓋住了他的手,他的臉。
「潑喇喇」--
一陣馬蹄翻飛由遠及近,十餘騎錦鞍銀鐙的高頭駿馬濺開冰雪,直往東去。馬上人個個貂裘箭袖,形容彪悍。
當先一騎越奔越近,眼看就要踩上幾乎被大雪完全淹沒的君無雙,好在那隨從模樣的騎手眼尖,望見白雪裡露出幾縷烏髮,連忙勒馬,一骨碌翻身落鞍,上前撥開那堆隆起。
他一停,後面眾人也都跟著勒馬。另一人揚聲道:「矢牙,你在幹什麼?莫阻了大王行程。」
「大王,這個人還有氣。」矢牙挖出雪裡的君無雙,小心翼翼地托著走向居中那匹汗血寶馬。想不到第一次隨大王來中原,就見到如此俊秀的人物。
馬上的偉岸男子微傾前,隨意瞥了一眼,卻整個愣住。半晌,放聲大笑,驚得群馬嘶鳴。
「君無雙啊君無雙,你我又見面了,天意,哈哈……」
一躍下馬,抱過猶自暈死的人,摸著慘白髮青的面龐,湛藍眼眸泛起些微憐意:「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君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