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六丑

三 六丑

韋長歌拿起銅匣,放在燈下細細端詳著,忽而放下銅匣,感慨道:「這小小的一塊黑石,誰想得到其中會有這麼多秘密?當真可說是舉世無雙,價值連城!但有的時候,它卻並不比一顆普通的石頭來得珍貴。」

蘇妄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韋長歌不動聲色,推開房門,徑自走進滿是月光的院子里,他四下看了看,彎下腰,從地上撿了一顆石頭,又走回屋子,把石頭放到蘇妄言手上。

蘇妄言看看手上的石頭,又抬頭看著韋長歌。

韋長歌道:「這只是一顆普通的石頭。但這顆普通的石頭卻和舉世無雙,價值連城的劫灰一般貴重。」

蘇妄言道:「為什麼?」

韋長歌道:「因為一塊普通的石頭,也有一個極精彩的故事。」

蘇妄言眼睛一亮,問道:「什麼故事?」

韋長歌微笑著,卻不回答,只道:「只顧著說話,沒想到已經這麼晚了。你這一路上辛苦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蘇妄言轉頭看看外面夜色,果然已近子時。

回首揚眉一笑:「你要是一時半刻想不出好故事那就罷了,何必用這個來敷衍我?」

韋長歌大笑:「是是,蘇公子錦心繡口,倒叫小人含冤末白了!——夜深了,我送你回房吧——要聽故事,明日請早!」

兩人一起出了門。

依稀可以望見前面大廳仍是一派燈火通明,隱隱傳來拼酒划拳之聲,卻原來還有大半的賓客仍留在廳里喝酒聊天,加上僕役來來往往,熱鬧無比。相形之下,倒顯得這冷冷清清的後院有些寂寥了。

走了幾步,冷不防聽到一絲兒女子的歌聲從那喧鬧聲中逸了出來,歌聲飄飄蕩蕩,卻是從專住女眷的客房那邊的院牆裡傳出來的,大約是哪個來赴宴的女子獨自在院里散步,夜深人靜,見左右無人,想到心事,便唱起歌來。

「……君須早折,一枝濃艷,莫待過芳菲。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韋蘇二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那聲音並不特別好聽,但其中帶了點纏綿之意,聽在耳里,也就覺得格外婉轉了。

「五張機。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六張機……」

兩人靜靜聽了半晌。

韋長歌輕嘆了一聲,道:「迴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凄涼意……不知道是哪位女子?子夜唱這九張機,想來也是苦於相思的多情之人了……」

蘇妄言淡淡開口:「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盡!」想了想,又冷冷一笑:「但情人又豈有不相思的?相思,又焉有不苦的?」

說完了,似也輕輕嘆了一聲,回身走了。

韋長歌看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獨自站在院中,聽那女子一句句唱來。

——春衣。

素絲染就已堪悲。塵世昏污無顏色。

應同秋扇,從茲永棄,無復奉君時。

歌聲飛落畫梁塵。舞罷香風卷綉茵。更欲縷成機上恨,尊前忽有斷腸人。斂袂而歸,相將好去……

歌聲截然而止。

韋長歌猛然回過神來。

「情人豈有不相思的?相思,又焉有不苦的?」韋長歌自言自語地道:「不錯,相思焉有不苦的?但情人,又豈有不相思的?」

韋長歌微笑起來。

他抬起頭。

天上半輪圓月不改秦時。

纖細的茶葉在杯底沉浮。白瓷杯里,碧螺春清澈透碧,窖藏的雪水化了芬芳香味,隨著裊裊的熱氣撲面而來。

蘇妄言只淺淺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韋長歌笑著看著他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道:「你知不知道漢陽城外有一個古井鎮?」

蘇妄言搖了搖頭。

韋長歌道:「古井鎮附近有一個小村子,叫白廟村。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姓施,其中有一個小夥子叫施里,剛滿了十八歲,平時在家種地,農閑時就給鎮上的米鋪幫工。他從生下來那天起,就沒有踏出過古井鎮一步。」

蘇妄言道:「像這樣的年輕人隨處都是,又有什麼特別的?」

韋長歌道:「不錯,這樣的年輕人隨處都是,但卻不是每一個這樣的年輕人都會千里迢迢到天下堡來找韋長歌——十天前,這個叫施里的小夥子突然來到天下堡,也不肯說有什麼事,只是吵著要見我。」

蘇妄言笑道:「他當然沒能見到你。」

韋長歌也不反駁,無奈地笑了笑,道:「施里到了門口,說有重要的事要親自跟我說,問他什麼事,他只是搖頭;問他師承來歷,他更是懵然不解。他說是帶著我的信物,卻又不肯拿出來給人看——你也知道,堂堂天下堡,哪裡是想進就能進的?所以,一開始,底下的人甚至沒有替他通傳。但他在門口守了七天七夜,也鬧了七天七夜,死活就是不肯走,給他盤纏也好,勸他罵他也好,他就只是反反覆復地說:『我有信物,我要見你們堡主。』眼看要到七月七了,各門各派的客人都快到了,要是任他這麼鬧下去天下堡的面子可不太好看。下面的人沒辦法,這才告訴了我。」

蘇妄言道:「既然有信物,為什麼不拿出來?他一定要見你,到底是什麼事?」

韋長歌道:「他一定要見我,是為了幫人送信給我。他說有信物,卻不肯拿出來,一開始,我也覺得很奇怪,可當我看到他拿來的信物時,我就只想著,還好他沒拿出來給人看,否則一定早被人當瘋子趕走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不肯,只是因為答應了別人一定要見到我本人才能把東西拿出來。」

蘇妄言聽得有趣,問道:「他拿來的究竟是什麼信物?總不至於是塊石頭……」他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韋長歌只笑不答。

他把一個淡紫鑲銀的香囊放到桌上,慢慢地從裡面拿出一塊石頭來。

蘇妄言的眼睛陡然一亮。

韋長歌緩緩開口,語氣聽來有些困惑:「天下堡有天下令、紫玉符、梟首旗,有三色絲、夜光杯、行路刀,但,卻不知是什麼時候多了塊石頭作信物?」旋即卻又嘆了口氣:「不過,托他送信的人沒說錯,我是一定會見他的——我雖沒見過,但卻認得這件信物。」

韋長歌一頓,微微一笑:「脫略若此,天下之大,便只有蘇妄言。」

語畢,兩人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起來。

蘇妄言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韋長歌苦笑道:「這世上就數你架子最大——送塊石頭過來,我就得巴巴的替你辦事!」

蘇妄言也笑著應道:「你若不願意就罷了,我也沒逼你。」

韋長歌哈哈一笑,轉向門口:「施里,進來吧。」

施里推開門走了進來,抱拳為禮:「韋堡主。」

韋長歌道:「這位是洛陽蘇家的大公子,你有什麼話就對他說吧。」

施里看了看韋長歌,又看了看蘇妄言,惑道:「可是……」

蘇妄言不露痕迹,已經把施里仔細打量過了,這時便笑了笑,溫言道:「你就是施里?是桑青讓你來送信的?」

施里摸了摸頭,遲疑道:「是,可是,李夫人讓我到天下堡找韋堡主,不是蘇公子?」

韋蘇二人聞言相視一笑。

蘇妄言微笑道:「我常出門在外,送信的人若是去蘇家,怕是找不到我,所以我讓桑青有事就到天下堡找韋長歌。一時匆忙,我也忘了告訴她我的名字,大概因為這樣,所以她才誤會我就是韋長歌吧?!」

施里恍然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韋堡主不肯見我,又不知道信物的事。」

蘇妄言斜斜看了韋長歌一眼,韋長歌忙低了頭喝茶。施里傻傻一笑,把事情的經過又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蘇妄言認認真真地聽他說完了,皺起眉頭,問:「京城楊樹頭——她沒說別的么?」

施里想了想,肯定地搖了搖頭。

蘇妄言的眉頭皺得更緊,他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自言自語地道:「京城楊樹頭,那是什麼意思……」

韋長歌忍不住也站了起來,走上幾步,拉住他,問道:「這個桑青是什麼人?到底出了什麼事?」

蘇妄言彷彿充耳不聞,只怔怔地出神,半晌,突然「啊」了一聲,轉過身來,問道:「江東六丑在不在天下堡?」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來人輕咳了一聲,走到門口,卻是韋敬,拱手道:「堡主,江東六丑在外求見蘇公子。」

蘇妄言喜道:「我就知道,天下武林都來給韋堡主祝壽,六丑又怎麼能不來?!」說著便往外走,卻忘了韋長歌還抓著他右手,韋長歌皺起眉,一把拉住他,向韋敬道:「我和妄言說幾句話,你請他們先在前面偏廳稍坐,我們這就過去。」韋敬應了一聲,快步去了。

韋長歌轉身看著蘇妄言,若有所思地道:「你可知道六丑都是些什麼人?」

蘇妄言點點頭,道:「我知道。」

韋長歌灼灼看著蘇妄言,道:「啞琴叟、鐵腳棠、花和尚、夜明生、老萊子、無是非,這幾人或聾或啞,或盲或呆,乃是江東一帶六個天殘地缺之人。既有缺陷,卻又心高氣傲,自命才高,不肯受人白眼,他們自稱江東六丑,就是自比高陽氏之子。這六兄弟個個性子暴躁,心胸狹隘,又好記仇,因此在武林中是出了名的難纏,自從老三花和尚暴病死了,剩下的幾人就更乖僻了。」

蘇妄言答道:「這我也知道。」

他看來雖然在聽韋長歌說話,兩眼卻望著門口,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韋長歌長長嘆了口氣,恨不得能把他的頭掰過來看著自己,沉下聲問道:「你和六丑素無來往,他們為什麼非要見你?」

蘇妄言笑道:「偏只准人求見你,就不許別人來見我么?」

韋長歌聞言竟是一陣默然,徐久方道:「你還不知道我么?」

蘇妄言一怔。

韋長歌道:「你慣常自來自去,孤身獨游,興之所至,雖萬里而不遠,能這樣自在洒脫自然很好;我也知道,以你的武功閱歷應當是不至於吃虧的。但,這世上最險莫過於人心之險,你一個人在外面,再怎麼小心謹慎,也難免會有疏忽的時候,尤其你這性子,總難免要和人結怨。」看蘇妄言嘴唇微動像是想開口反駁,當下冷冷一笑,道:「你為了一個賣藝女子,在涼州殺了百草神農的私生子,百草神農雖然不好張揚,但卻整整跟了你三個月——你以為我不知道?」

蘇妄言低聲道:「原來你早就知道啦……」

韋長歌不置可否,只淡淡道:「那三個月里,他下毒十七次,你只發現了十六次,你知不知道,只是那一次,就已經足夠要了你的命?」

蘇妄言愣了愣,低下頭,沒有答話。

韋長歌只是冷笑,也不說話。

突聽得旁邊「碰」的一響,兩人正出神,不由得都是一驚,一起回頭,卻是一張圓凳倒在地上,猶自緩緩轉動著。施裡面紅耳赤的站在旁邊,訥訥地道:「我,我沒站穩……對不起……」

蘇妄言噗哧一笑。

韋長歌的臉色也放緩了許多,大步走過去扶起凳子,微笑道:「你先下去吧。」

施里點點頭,走到門口,又回頭看著蘇妄言。

蘇妄言含笑頷首,要他放心。

施里這才歡歡喜喜地下去了。

「這個小夥子看來憨厚,卻是粗中有細。嘖嘖,一諾千金,倒真難得。」蘇妄言笑吟吟地回過頭。

韋長歌定定看著他,蘇妄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卻是神情自若。

韋長歌長嘆一聲,終於也忍不住笑起來:「唉,我也只不過是擔心暗箭難防,常言說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尤其殘疾之人更難免處處都比別人多心。這幾人睚眥必報,我只擔心你無意中得罪了他們,自己還不知道,沒了防備——也罷,不過是江東六丑,這件事也容易辦得很……」說到這裡,臉上笑意漸漸隱沒。

想起前因後果,便有些莫名黯然。韋長歌輕聲道:「只要你自己多小心些,我也好少擔了那一份心事……」

他聲音放的極輕,幾難聽清,這句話,倒不知究竟是在對蘇妄言說,還是在對自己說了。

蘇妄言笑道:「我自己都不擔心,你擔什麼心?如果沒猜錯,他們幾個,是來跟我道謝的。」

韋長歌訝道:「道謝?」

「見了六丑,你自然就知道了。」

韋長歌將信將疑,跟蘇妄言一起到了偏廳。五個形容怪異的人已經分別坐在了廳里兩側的椅子上,為首的老人懷裡抱了把胡琴,正是江東六丑的老大啞琴叟。聽見腳步聲,幾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身穿灰衣,看來年紀最小的少年往前急奔兩步,跪倒在蘇妄言面前,神情激動,眼眶微紅,眼看著就掉下淚來。

其餘幾人也紛紛長揖到地,口中道:「江東六丑在此謝過蘇大公子!」

蘇妄言忙把那灰衣少年扶了起來,還禮道:「些微小事,幾位又何必客氣。」

其中一個拄著拐杖的老者道:「對大公子來說小事,六丑卻是感激不盡!我們在洛陽蘇家沒能找到大公子,所以大哥帶了我們幾個到天下堡來碰碰運氣。還好,總算可以當面謝過蘇公子的大恩了!」

其餘幾人都點頭稱是。

蘇妄言認得這人是鐵腳棠,當下微微笑道:「棠先生客氣了。幾位請坐下說話吧!」

眾人各自落座,口中猶不停道謝。

韋長歌詫道:「這是怎麼回事?」

蘇妄言還沒開口,鐵腳棠已經搶著道:「原來韋堡主還不知道——去年冬末,老三跟六弟一起出門,沒想到,老三在路上竟無緣無故暴病身亡了!六弟年紀還小,又是……」他看了一眼那灰衣少年,惋惜道:「六弟不能說話,也聽不見別人在說些什麼。老三一走,他一個人沒了主意,又傷心、又害怕,卻說不出來。客棧里那幫混蛋,居然還把六弟當成殺人兇手報了官!唉,好在遇到大公子,大公子打發了官差,又幫老三入土為安,接著,還著人送六弟回來。唉,若非大公子襄助,三弟怕是難以入土為安了……」說著又激動起來,大聲道:「大公子的大恩,讓我們幾兄弟怎麼報答才好!」

韋長歌轉頭看了蘇妄言一眼,喃喃道:「原來是這樣。」——他心裡一松,連語氣也跟著愉悅起來。

蘇妄言微微一笑。

鐵腳棠幾人紛紛說了些感謝的話,接著,便是片刻寂靜。韋長歌食指在桌上輕輕一敲,蘇妄言會意,嘴角揚起輕笑,不動聲色看向那幾人,便見啞琴叟暗暗給鐵腳棠遞了個眼色。鐵腳棠乾咳了一聲,面有為難之色。他看看啞琴叟,又看看其它幾個兄弟,終於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放,深吸了口氣道:「其實六丑這次來天下堡,還有一件事,想求韋堡主幫忙。」

大約是怕韋長歌和蘇妄言不肯答應,他不待二人回答,急急道:「我三弟花和尚死在客棧里,當時,就只有六弟一個人跟在他身邊,六弟年輕閱歷淺,當時沒法子查明死因,但他回來把事情告訴了我們,我們幾兄弟都覺得,老三說是暴病而亡,其實必有隱情!可惜我們幾個勢單力孤,查了大半年,卻連三弟的死因都查不出來——不過,老三的死,一定有蹊蹺!」回頭看了看幾個兄弟,道:「天下堡聲威赫赫,武林中人莫不仰視,我們兄弟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求天下堡幫忙。」

啞琴叟發出「嗬嗬」之聲,向韋蘇二人做了幾個手勢。

鐵腳棠解釋道:「大哥說,韋堡主天縱英才,蘇公子博聞廣識,都是一時俊彥、人中龍鳳,多少江湖中人都以二位馬首是瞻,要是韋堡主和蘇公子肯幫忙,那可比六丑再查十年都有用!」

韋長歌含笑聽著,瞥向身旁,蘇妄言也是微笑。

待移開視線,卻暗暗嘆了口氣。

江湖中人人都說江東六丑是出了名的乖張怪僻,死也不肯低頭,沒想到,竟然也有這麼會說話的時候。但,其實他們幾人也只是因為天生有所缺陷,不願意被人看不起,這才時時處處都非要比別人傲氣些,終於落了個乖張的名聲。想來六丑一生中大約還從未跟誰說過這些阿諛逢迎的話,如今為了替花和尚報仇,卻這般委曲求全,便只是為了一個情字。

韋長歌想到這裡,再看看他們幾人,便隱隱有些難過。

啞琴叟又做了幾個手勢。

鐵腳棠看了看,接著道:「要是二位不肯幫忙,六丑也只好死心……我們六兄弟情誼深重,如今老三死得不明不白,我們五個人既然報不了仇,那也不能獨活,乾脆就在此自刎,一起下去給三弟請罪!」

韋長歌和蘇妄言都是一驚,相視苦笑,心想:江東六丑乖僻之名果然並非浪得。

啞琴叟、鐵腳棠幾人只是定定望著他們兩人,目光中滿是哀切懇求之意。

蘇妄言嘆了口氣,和韋長歌交換了一眼,緩緩道:「好。」

六丑頓時都歡呼起來,啞琴叟和老六無是非雖然不能說話,但看也都高高興興地笑起來。

蘇妄言道:「我和韋堡主只能盡量試一試,要是不行……」

鐵腳棠接道:「這個我們都知道,事情已經過了那麼久,許多線索都找不到了,我們兄弟也知道,如今每過一天,希望就渺茫了一分,想查出真相又談何容易?但求無愧於心,無愧於三弟罷!」

無是非臉上表情十分欣喜,他踏上一步,飛快地做了幾個動作。

鐵腳棠正要開口解釋,蘇妄言已經向無是非道:「那時候你已經跟我說過一次了,你忘了么?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儘力幫你們查探!」

無是非笑得更加開心,深深一揖,眼淚又流了下來。

眾人都是一臉驚愕。

韋長歌問道:「怎麼回事?」

鐵腳棠也驚問:「大公子看的懂六弟的意思?」

蘇妄言點點頭,轉身向韋長歌道:「他雖然耳不能聽,口不能言,但他卻可以只看人嘴唇的動作,就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他剛剛說,要把那天發生的事說一遍給我聽,那時候在客棧里我已經聽他說過一遍,所以讓他不必說了。」

韋長歌微微一笑。

他往高高的椅背上一靠,身體微向右傾,右手立在扶手上支著下顎,想了想,問道:「這件事我也聽人說起過。聽說花三爺的屍首上,沒有任何傷痕,面色也很平靜,並無異常,不像是被人殺害的?」

蘇妄言頷首道:「不錯,那天我曾親自驗過屍首,沒有外傷,沒有內傷的跡象,也不像中毒身亡。他臉上的表情,也非常平靜,就像是在睡夢中一樣,看來走得倒很安詳。」

韋長歌道:「既然是這樣,那你們為什麼堅持認為花三爺是被人所害?」

六丑你看我我看你,末了還是鐵腳棠道:「就是沒有傷口,這才奇怪——老三既沒受傷也沒中毒,他一向身子壯健,鐵打般的一個人,怎麼會說去就去了呢?」

夜明生也尖著嗓子大聲道:「大錯,三哥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說死就死?」

鐵腳棠道:「據六弟說,那兩天,老三一直表現得很奇怪,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就因為這樣,六弟才提議在客棧里多呆一天再上路。沒想到,就是那天,就出了事……早上六弟起床去叫他上路的時候,發現老三躺在地板上,身體已經完全冷了——按說,夜裡睡覺的時候都會把門閂起來,但六弟進去的時候,老三房間的門卻留了一條縫,沒有關嚴,這說明一定有什麼人進去過。

蘇妄言介面道:「可當時當地的捕快和衙役就已經問過客棧里其他客人,都說是沒看見有人去找三爺。」

鐵腳棠道:「他們沒看見,並不代表就真的沒人去過。也許那人是等夜裡大家都熄了燈之後才去的呢?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的猜測就更沒錯了!若不是心懷不軌,為什麼不在白天堂堂正正的到訪,非要等人都睡下了才去找老三?」

無是非連連點頭,沖著蘇妄言又做了幾個手勢。

蘇妄言轉頭向韋長歌道:「他說,那天晚上他三哥一定睡得很晚,早上他發現屍體的時候,油燈里的油已經燃光了。」

鐵腳棠道:「我們想,會不會是三弟已經就寢,因為有客人,就又點亮了燈,來人不知用什麼法子害死了三弟,他匆匆離開之際卻忘了吹滅燈火,所以那盞油燈就一直燃到燈油燃光。」

韋長歌道:「即便是這樣,也不能肯定有人去過花三爺的房間……」

鐵腳棠點頭道:「不錯,光是這樣還不能下斷言。剛剛我們說的這些,大公子大概都已經聽六弟說過了,但,有一件事,大公子卻還不知道。後來,我們幾人一起去了那家客棧,把老闆和夥計都找來盤問過了。其中有一個夥計說他曾聽三弟說了一句很是奇怪的話。——這夥計那幾天正好拉肚子,因此那天夜裡起來了好幾次,二更時分,他路過三弟房間,三弟的房裡還亮著燈,隱約像是有說話的聲音。那夥計覺得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卻只有三弟一個人的影子映在窗紙上。他還道三弟是在自言自語,正要走開,這時候,聽見三弟說了一句話——三弟說:『原來真是你們!他呢?他呢?他在哪裡?』那夥計急著去茅房,就沒再聽下去。出事後,他怕擔干係,沒敢告訴捕快。我們也是用了好些法子,才逼他說了實話。——那天晚上,一定有人找過老三!」

「『原來真是你們?他在哪裡?』——」蘇妄言道:「聽這語氣,花三爺像是認識來人的,而且還在追問一個什麼人的下落……可那夥計又說只看到他一個人的影子,難道真是在自言自語么?」

韋長歌沉吟許久,搖了搖頭。

蘇妄言想了想,向無是非道:「我記得你跟我說過,路上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那,你說花三爺表現得古怪,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無是非咬著嘴唇,思考了半天,有些遲疑地抬頭看著他。

蘇妄言一面認真看著他的動作,一面向身旁的韋長歌慢慢地道:「他說……路上下了一場雨……他和花三爺到村子里一戶人家屋檐下避雨……那時候,他三哥還和他有說有笑的……好像就是從那時候,花三爺就不怎麼說話了,然後就開始變得魂不守舍。」

無是非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臉上浮起一絲古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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