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逆旅
陽光從樹梢落下來,形成光暈,跟著風的節奏,和斑駁的樹影一道曼妙地舞動著。
已是日暮時分,這時候的陽光雖然還是一樣剛強,卻少了那份凜冽殺機,再經過林間的層層疊疊的枝葉的阻隔,便不算難熬了。
聽見馬蹄聲,鳥兒一鬨而散,撲棱著飛起來。一片樹葉悠悠蕩蕩的飄落下來,沾在韋長歌的肩上,青翠欲滴。
他抬手撫去了。
知了、知了的叫聲從樹梢高處傳來。
「我們這是去哪裡?」
「你連去哪裡都不知道,怎麼也跟著來了?」
回答的人心情不錯,話音里都帶著微微的笑意。
韋長歌側過頭,看他半天,高深莫測地一笑。
出言戲謔的那人先是不解,剛要問,突然明白過來,緊緊抿著嘴唇,驀地紅了臉。
韋長歌哈哈大笑起來,再看一眼蘇妄言,更是心情大好。
他抬起馬鞭指著前方:「這條路是去漢陽的吧?你不是已經讓韋敬跟施里一道快馬趕去陸家鎮了么?不是說,要去查花和尚的死么,怎麼這會兒又走這條路了?」
蘇妄言強自鎮定道:「我們就是要去漢陽。」
「哦?」
「如果我沒猜錯,花和尚的死,桑青帶來的口信,其實是同一件事。」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就算不是同一件事,兩件事也必有關聯。找到桑青,花和尚的死因就算是明白了一半了。」
韋長歌默默點頭,忽而轉過頭,皺著眉問道:「那個李寡婦——就是什麼桑青——究竟是什麼人?還有那個顧大嫂,你什麼時候認識的?我怎麼不知道?」
蘇妄言沒有答話,卻淡淡道:「石頭城下有一家客棧——花和尚就是死在那裡。」
***
石頭城下有一家客棧。
石頭城裡當然不只有一家客棧。
但蘇妄言說的卻是所有客棧中最出名的一家。
進了城門,沿著鼓樓大街走上半刻鐘,那家客棧就在街道左面王記布莊和慶元酒樓的中間。
黑底金漆的招牌,店名是飛龍走鳳的三個大字——「蓬萊店」。
蓬萊店的出名,為的就是這塊招牌、這個店名。
平常過客,放不下油鹽醬醋五斗米的生計,或是他鄉遊子經歷了世道險惡人心不古的種種,正好借著這六尺長三尺寬的一方店名來暫時忘記煩心事。至於謫客騷人,他們摸過了青色的城牆,又看過了城頭下滔滔逝水,便也正好嘆一句「天地之悠悠」,躲到以蓬萊為名的屋檐下,溫酒佐書,把前朝的興亡成敗懷念一番。比起別家雖然沒什麼實在的區別,卻是多了一份遐想。
眼看還有十來天就開春了,按說不是打雷下雨的季節,沒想到,前兩天突然淅瀝嘩啦一場雷雨澆下來,本來已經漸漸回暖的天氣又再冷得叫人害怕。
葬了花和尚,再送走無是非,天色已經晚了,蘇妄言那天晚上就住在蓬萊店裡。想到花和尚的死因蹊蹺,便睡不著,索性穿好衣物,到屋外透透氣。
蘇妄言走到房門外,呼吸著冷冷的空氣。他住的上房在蓬萊店三進客房的最里一進,中間一個小天井,幾間客房圍在周圍,遠離街面,很是清凈,加上花和尚的死,住店的客人好些都搬了出去,院子里漆黑一片,就只有隔壁的房間還亮著燈。四下里安安靜靜,蘇妄言耳力又極好,無需刻意,也能清楚的聽到隔壁房間里的說話聲。
「那女人去哪裡了?出去也大半天了?不會不回來了吧?」
「東西還沒到手,她怎麼會捨得走?」
說話聲停了一會,其中一人道:「我看她這陣子好像開始有點不對勁了。我們得多小心了。」
對方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你不必擔心,她跑不掉的。不過你說的也不錯,她要真的不在,一時半會倒不好辦了……」
談話到此為止。
說話的是一男一女,這番話兩人說得稀鬆平常,聽語氣,大約是時常在談的話題,而對話的內容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充其量,不過是在談論江湖中的一些尋常恩怨罷了。
但蘇妄言心裡卻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屋子裡傳出的兩個聲音,又尖又細,其中那個女聲還帶著種特別的模糊含混——蘇妄言知道,只有換牙年紀的小孩在說話時,才會因為漏風而帶著這種含混!
——在房間里說話的,分明是兩個幼童!
但,若是幼童,又怎麼會若無其事的說出這些話來?
蘇妄言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到他回過神,房間里已經不再有說話聲傳出來,然而那種怪異卻已經靜悄悄地瀰漫開來,無聲無息,潛伏在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裡,一時間,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每一根草的細微聲響,地上沉沉暗影的晃動,不知何處傳來的凄切的貓叫,都隱含了重重危險重重詭譎。
蘇妄言眨了眨眼睛,再看看那透出亮光的房間,突然徑直走過去,用力推開了門。
蘇妄言落落大方地看進去。
房間不是很大,光線卻不錯,只一眼間,他已經不露痕迹地掃過了這間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陳設和別的房間一樣,床邊放著一個藍底碎花的包袱,油燈放在屋子中間的木桌上,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就圍著油燈坐在桌前。
——房間里再沒有別人。
突然有人闖進來,那兩個小孩都是一驚,年紀小些的女孩眼裡驀地閃過一絲兇狠。
蘇妄言心頭一跳。
再看,那小女孩的眼神又已經變得純真,夠不到地面的小腿在空中漫不經心地晃動著。稍大點的男孩也不過八九歲大,滿臉稚氣,一言不發地看過來。兩個孩子都是一張圓臉,黑黑的眼珠,看來十分惹人喜愛,但蘇妄言卻幾乎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他故意慢吞吞地把兩個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這才笑道:「哪來的小鬼?嚇了我一跳!你們倆跑到我房間里來幹什麼?迷路了么?你們的父母呢?」
小女孩「咯咯」的笑起來,拉拉那男孩的手,奶聲奶氣地道:「哥哥,這叔叔迷路了么?」
那小男孩也放聲笑起來,一張小臉笑得通紅。
蘇妄言迷惑地看著他們倆,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環視了一圈,「啊」了一聲,拍拍額頭,恍然道:「原來是我走錯了……」忙抽身出來,順手把門帶上了,跟著便快步走回自己房間,故意大聲推開門,又用力把門往回一拉,自己卻足尖一點,翻身掠起,伏到屋頂,小心翼翼地挪開了瓦片,屏住呼吸往下看去。
重重的關門聲這時才傳過來——聽來確實就如有人從裡面把門摔上了一般。
那兩個小孩本來一齊盯著門口,聽見那聲音,這才回過頭來。
蘇妄言伏在屋頂,看不見他們臉上表情,只聽那男孩長長舒了口氣,顯是放了心。蘇妄言也鬆了口氣,這才發現,手心裡已經出了薄薄的一層冷汗——十年來,他孤身一人走遍了大江南北,見過許多,也聽過許多,但不知為什麼,這房間里的兩個小孩子卻無端讓他有種異樣的緊張。
小男孩突地道:「她回來了。」
果然,片刻功夫,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的來了。那腳步聲在門口停下了,好一會,才聽房門嘎吱一響,一個女人慢慢走了進來。
小男孩冷冷道:「你看,我早說她會回來的。」原來他們一開始提到的,就是這個女子。
蘇妄言從上往下看去,進來的女人穿著桃紅小襖、月華裙,看不清面目,在門口站了許久,才猶猶豫豫地走到床邊坐下了。那女孩輕笑了一聲,兩個小孩都不再說話,各自在燈下玩著什麼小玩意。一片寂靜,幾乎連蘇妄言都能感受到房間里的那種壓抑。那女人十指交纏在一起,不斷分合,突然顫聲道:「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她的聲音顯得緊繃而高亢,略微有些走調。
那女孩吃吃笑起來:「你在說什麼啊?娘——」撒嬌似的把「娘」字拖得長長的,軟而尖利的童音,有點含糊,就如頑童在母親膝下打滾耍賴時的叫聲,混合了依賴和親昵。這樣一聲「娘」,足可以激起世上任何一個母親的愛意。但那女人聽了,合在一起的手指卻開始不住發抖。
蘇妄言只覺得寒意從腳尖慢慢爬了上來。
那女人手抖得厲害,卻還是強撐著重複了一遍:「我不願意再過這種日子了,我不要再過這種日子了!我要走!」
那男孩淡淡道:「你要走就走,我們何時說過不讓你走的?」
那女人竟是一默。
蘇妄言正惑然不解,便聽那小男孩冷笑道:「不過,你在走之前最好先想清楚,只剩三個月了,你捨得么?」
那女人道:「我……我……」
那男孩兒木然道:「你明白最好。只剩三個月了,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至於答應過你的事,我們一定會做到——你在擔心什麼?你不是已經很習慣了?我是顧念,她是顧盼,你呢?你是我們的娘,人家都叫你顧大嫂。爹爹死啦,你成了寡婦,可你又不想再留在傷心地,於是帶著我們兄妹移居別處——看,這不是很容易么?」
那女人站起身,在屋裡來來回回快步走了好幾遍,終於下定了決心,一字字道:「好!還有三個月!」她急急轉向那兩個孩子,呼吸陡地急促起來,大聲道:「再多一天、再多一天——不,就是再多一個時辰我也不肯了!」
男孩柔聲道:「放心吧,剩下的日子,你只要像以前一樣就行了。到那時候,我們決不留你……」
小女孩拍著手笑起來,又嬌滴滴地叫了聲「娘」。女人怔忪地站著,突然掩面痛哭,轉身向門口奔去。她拉開門,一隻腳才邁到門外,小女孩尖利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桑青,你記住,這世上沒有哪個當娘的會把孩子孤零零地扔在屋裡!」女人扶在門框上的手頓時失去了力道,身體篩糠似的抖動著,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立在門邊。
風吹在窗戶紙上啪啪的響。
她終於忍耐不住似的嘶聲叫喊著:「不不,我不要呆在這裡!這屋子,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也不關門,沖了出去。
兩個孩子冷漠地往向門口,正好一陣風吹來,房門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慢慢地闔上了。
蘇妄言悄無聲息地蓋上瓦片,又悄無聲息地掠回地面。眼看那女人的背影隱沒在了院牆之後,他不假思索,立刻快步跟上去。那女人走得極快,穿過三進小院,一直出了蓬萊店。漏斷人初靜,長街空空的沒有行人,每走一段路,許會有一兩家還沒打烊的酒鋪或是客棧,透出暈黃的燈光,守夜的夥計沒精打采地趴在柜上,獃滯地望著這個桃紅小襖、月華裙,匆匆走過的女人。
約莫半刻工夫,那女人突然停下了,垮下雙肩,像是出門時的力氣都用盡了,精疲力竭,茫然地佇立在街中。
蘇妄言聽那小女孩叫她桑青,這時便從陰影處走出來,也叫了聲:「桑青——」桑青陡地回過頭,蘇妄言不等她開口,走上幾步,開口便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這問題任誰聽來都是沒頭沒腦,但桑青聽他這麼問,卻是驚惶失措,臉上立刻顯出恐懼之色,張了好幾次嘴,才道:「他們……他們……他們是我的孩子……」
蘇妄言冷笑道:「你的孩子?你怎麼知道我問的是你的孩子?」
桑青臉色便是鐵青。
蘇妄言追問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們有什麼古怪?」
桑青卻不說話,半晌,才顫聲道:「他們自然是我的孩子,還能是什麼?」
蘇妄言反問道:「不錯,還能是什麼?」一頓,冷眼看著她臉色,又道:「他們答應了你什麼?剩下三個月,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你這個娘便只用再當三個月么?還是說,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孩子?」
桑青只是默不作聲。
蘇妄言抱手而立,突然靈機一動,便輕笑一聲。
桑青抬頭看著他,問道:「你笑什麼?」
蘇妄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許久,惋惜地嘆了口氣,閑閑道:「他們是什麼,你最清楚——他們說的沒錯,到那時候,他們也是決不會留你了……」他其實並不知道他們三人那番對話是什麼意思,不過見她像是對那兄妹倆十分害怕,便趁機挑起這句話來。
桑青果然聞言一震,神色也難看之極:「你、你怎麼知道……你都知道些什麼?」
蘇妄言也不答話,只含笑看著她。
桑青猶豫許久,終於還是低聲道:「他們……他們是我的孩子……」
話說到這裡,蘇妄言有些失望,卻也有些不甘心,嘆道:「好,你既然不肯說,那就算了。你若想清楚了,就來找我吧。不過,他們是什麼,你自己應當清楚。」——這句話,他已經是說第二次了,桑青抬眼望著他,慘白的臉頰被風一吹泛著異樣的紅色,眼神瞬間千迴百轉,那掙扎的目光最後還是暗淡下去了。
她低聲道:「你是誰?」
蘇妄言一愣,馬上明白過來:「我……」想了想,四下里看了看,走到街邊彎腰撿起一塊石頭,轉身走回來,笑道:「你要是有事,就帶著這東西到天下堡去找韋長歌。」
桑青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來,放進隨身帶著的香囊里,回身匆匆走了。
***
「所以,讓施里送石頭到天下堡的桑青,就是蓬萊店裡那兩個孩子的娘,也就是跟花和尚說過話的那個顧大嫂——這些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一開始,我也沒有想到。我只是隱約覺得,花和尚的事,桑青的事,一前一後都發生在蓬萊店裡,這兩件事會不會有什麼關聯?如果有關聯,六丑,尤其是無是非,他們會不會知道些什麼?後來無是非告訴我,在那村子里,花和尚不斷地追問那女人什麼,那女人除了『不知道』就只回答了一句『那就是我的孩子』。我於是就想起桑青來——那天晚上,她也是回答我說『他們是我的孩子』。無是非不認得『顧大嫂』,又說看花和尚跟『顧大嫂』說話的樣子不像舊識,可那麼巧,花和尚死在蓬萊店,差不多時間,桑青帶著兩個孩子,也出現在蓬萊店!再一問,果然無是非和花和尚遇到的那個女人就是桑青。」
「那桑青又為什麼回心轉意,讓施裡帶著信物來找你?」
「不知道。我也是看到桑青送來的香囊,才又想起這件事……這麼說來三個月早就過了,不知道現在那兩個小孩怎麼樣了,還有沒有跟桑青在一起?」
蘇妄言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鬢邊有幾縷散落下來的髮絲,隨著馬背的起伏,被掃過臉畔的風吹得微動。
距離漢陽還有二天的路程,夏日的晴空,高、而遠,天空中,某一個小小的黑點轉眼到了頭頂,在頭頂盤旋了一陣,俯落下來。
韋長歌眼中的笑意變得凝重。
信鴿準確地停在他掌心裡,腿上用紅線綁著一張紙條。韋長歌不急不徐地取下來打開看了,抬頭看著蘇妄言。
蘇妄言側身過來:「出了什麼事?」
「啊……」
韋長歌曖昧地應了一聲,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開口:「桑青死了。」
「……」
「有人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叫韋長歌快走』……」
蘇妄言眼裡驀地閃過一道光芒,隨即很快斂下了。
***
在陸家鎮,人人都叫桑青「李寡婦」,除此之外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似乎連她姓什麼都沒有人知道。她搬來這裡是在三個月前,但,從她搬來的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方圓數十里最有名的女人。
據說事情發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一個坐著青布小轎來的女人扣響了喬府朱紅大門上的獸頭門環——這個時候喬府大老爺正和往常一樣,在鎮上最好的酒樓叫了四碟小菜,悠悠閑閑地吃著早飯。沒想到當天晚上,喬府所有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就帶著下人丫頭從後門悄悄離開了,三更時,十四輛馬車飛快地馳過了陸家鎮的石板路。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喬府的金漆招牌已經不見了,只有這個自稱「李寡婦」的女人在門口笑吟吟地和鎮上的人打招呼。方圓百里最大最氣派的喬府,當年的喬尚書告老歸田后修葺的宅邸,就這樣一夜之間易了主。
——這個故事韋長歌和蘇妄言兩人從進入漢陽地界開始,至少已經聽人講了六遍。
但是現在,這個金雕玉砌氣勢不凡的宅院卻只剩下了一片焦土。
馬還沒停穩,韋敬已經趕上來迎住了:「堡主!蘇公子!」
蘇妄言翻身下馬,快走幾步,像要親眼確定似的,牢牢盯著眼前的廢墟。韋長歌緊抿著嘴唇跟在後面,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韋敬立刻答道:「回堡主話,蘇公子讓屬下帶著施里快馬趕來陸家鎮,我們到的時候是三天前的夜裡。來的時候,這裡就已經燒起來了,火勢很大,把整個陸家鎮都照得像白天一樣,雖然有許多人在救火,還是控制不住……」
韋敬遲疑了一下,道:「施里要衝進去救人,是我把他拉住了……實在是火太大……沒能把人救出來是屬下失職。韋敬甘願受罰!」
韋長歌還沒來得及開口,蘇妄言已經笑道:「罰什麼,你做得不錯。」四下看了看,問道:「桑青的一雙兒女呢?也死了么?」
韋敬詫道:「桑青有兒女么?可是,據說她當初來的時候就是一個人來的,也沒人知道她還有兒女!」
蘇妄言輕輕點頭,轉而看向韋長歌:「那兩個孩子看來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韋長歌沉吟道:「你在蓬萊店聽到他們說的三月之期,難道真的是說讓桑青繼續作他們的母親三個月?」說完了,卻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合情理,忍不住搖了搖頭,又問道:「施里呢?」
韋敬表情古怪,苦笑著指了指身後的廢墟。韋長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這才發現瓦礫堆中竟蜷縮著兩個人。那兩人都是滿身灰燼,動也不動地坐在斷壁殘垣中,不留神還真看不出來那是兩個活生生的人。
韋敬低聲道:「他這兩天一直獃獃的,給他飯就吃,給他水就喝,就是不說話,一直傻坐在這裡……」
韋長歌點了點頭。
施里只見過桑青一次,卻千里迢迢替她到天下堡送信,處處都十分回護這位「李夫人」,他所作的,已經遠遠超過了桑青付給他報酬要求他去做的一切。韋長歌第一次聽他說起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個樸實憨厚的鄉下小夥子對桑青有一種也許連他自己都還不甚明了的感情——在施里這樣的年紀,他會迷戀上一個萍水相逢的成熟女子,也是很普通的事。
蘇妄言像也了解,放低了聲音,緩緩道:「隨他吧……」
韋長歌勾起一個淺笑,忽而正色問道:「桑青死了?這火究竟是怎麼燒起來的?怎麼突然會失火的?」
「是我放的火……」
一個輕飄飄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從瓦礫堆中傳出來。
韋長歌臉色微變,踏上一步。
蜷在施里右邊的那個人扶著一根燒焦的梁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走向韋長歌三人,一面呻吟著念道:「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韋長歌詫異地挑起眉,詢問地看著韋敬。
韋敬低聲道:「他叫程然,鎮上的人說,他是桑青從漢陽招贅來的丈夫,桑青搬來這裡沒多久,這男人就跟著搬進了李家。起火的時候,我看他收拾了細軟想偷偷溜走,覺得不對,就把他攔下了。可這幾天他也不逃,就跟施里一樣傻坐著……」
韋長歌微一點頭。
他注意到程然的手上拎件什麼物事,等近了,才看清那是個藏青色的包袱,有的地方已經磨出了線頭,沾滿了灰,幾乎看不出本色。但是韋長歌也知道,這個包袱里裝著的,大約是比這所大宅更加值錢的東西。
明珠蒙塵。
就像這包袱的主人。
程然要是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再好好睡一腳,也會是個俊朗不凡的男人,可是現在,他卻委頓得像株十天沒有澆水的花。程然慢慢走到跟前,他看看韋長歌,又看看蘇妄言,茫然的眼神居然清醒起來。好像忘記了身上的衣服已經又破,他振了振衣衫,清清楚楚地道:「是我放的火。」
韋長歌有些驚訝,看向身邊,蘇妄言側了側頭,也正看過來。
「火是你放的?為什麼?」
程然沒有回答,卻冷笑一聲,問道:「她有話要告訴韋長歌——你們誰是韋長歌?」眼神冷冽,竟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恨意。
韋蘇二人都是一怔。
「我……」
蘇妄言剛要開口,韋長歌飛快地伸出一隻手拉住他衣角,自己上前一步,微笑道:「我就是韋長歌,你是程然?」
程然聞言眼睛陡地瞪圓了,死死盯著韋長歌,像是想在韋長歌臉上剜出一個洞來。
韋長歌不動聲色,只是微笑。
過了好一會,突聽得什麼東西「格格」在作響。
韋蘇二人都呆了呆,這才發現,這聲音,竟是程然的兩排牙齒在咬得作響!韋長歌恍然地一抬頭,便又碰上那刀子一樣的目光,一時間,他的心怦怦的跳得劇烈起來——這個叫程然的陌生男子,何以對「韋長歌」有這麼深的仇恨?
程然咬著牙,緩緩道:「她要我告訴你,叫你快走!」
「走?」韋長歌脫口問道:「聽到桑青最後一句話的人是你?」
程然動了動嘴唇,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最後點頭道:「是啊,最後一句話,她說的是『叫韋長歌快走——』……」
說完了,那刀子一樣的眼神黯淡下來,又變得空洞而茫然。
韋長歌繼而又問:「……你為什麼要放火?」
程然先是嘿嘿冷笑,那冷笑漸漸成了放聲大笑,笑完了,他抹抹眼角,蹣跚著走向身後的瓦礫,靠著一堵垮了半截的牆壁坐下了。韋長歌忍不住跟著走過去,又再問道:「你為什麼要放火?」一連問了三次,程然卻默不作聲,無神的雙眼發著直,瞬也不瞬地盯著虛空,一臉木然,若不是片刻之前還見過他走動、說話,韋長歌說不定真會以為他是個死人。
韋敬無奈道:「這兩天屬下問過他上百次了,他就是不肯說……」
卻聽旁邊突地一聲冷笑,蘇妄言截斷道:「有什麼好問的?桑青既然買得起這麼大一座宅子,她的錢還會少么?你們倒是不妨問一問,桑青到底給了他多少錢,才讓這位一表人才的程公子心甘情願做人家的入贅女婿?」
程然眼神一盪,肩頭也微微顫動著,但只剎那工夫便又平靜下來,還是一臉活死人般的古井無波。
蘇妄言看在眼裡,又是一聲冷笑,快步上前,把他手中的包袱用力扯了過來,大聲道:「你們怎麼不過來看看他到底為了什麼?!」說著,把包袱重重扯開擲到地上——厚厚的一疊銀票應聲跌落出來,金燦燦的首飾、器皿,五顏六色的翡翠玉石隨之在一片廢墟中滾落一地,照得人眼花繚亂。程然也不去拾,只看了一眼就埋下頭。
韋長歌不由疑惑更甚。
蘇妄言已接著道:「看,你現下可知道他是為什麼了?」一邊說一邊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會意,點頭大聲道:「是,我現在知道了!是為了一個錢字!」
「不錯。除了錢還能是為了什麼?如果不是為了錢,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會答應入贅?如果不是為了錢,他何必受這種委屈?如果有辦法可以讓他既得到很多很多的錢,又不用留在這裡受氣,你說他會不會去做?」
「可是桑青是他妻子,他怎麼下得了手?」
「唉,你難道還不明白——桑青有錢,可以買來丈夫;他有錢,難道就買不到妻子么?這裡有這麼多錢,足夠他討上十個八個老婆開開心心地過完後半輩子,他當然不願意再對著一個買了他的女人忍氣吞聲地過日子。」
兩人一唱一和,程然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額上青筋暴出,突地大喝一聲「夠了!」攥緊雙拳,霍然立起,怒喝道:「你們知道什麼?你們知道什麼?!」
蘇妄言悠然道:「你既然不肯說,那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要說什麼想什麼都是我的事,與你何干?」
程然又急又怒,勃然道:「你們天下堡就這麼欺負人么?!」
蘇妄言雙手抱在胸前,豎起食指晃了晃:「一來,我不是天下堡的人。二來,你不說也就罷了,我們自己猜猜也不行么?」
程然不由氣結,指著蘇妄言連說了好幾個「你、你」,恨恨地說不成句。
韋長歌笑著拍拍蘇妄言肩頭,向程然道:「他說的不錯,你什麼都不說,我們又怎麼知道?——你究竟為什麼放火?」
程然大口大口喘著氣,半晌道:「好,我說!」略定了定神,冷笑道:「不錯,火是我放的!你們何必還來問我為的是什麼?你們不是都猜到了么?那個婊子、賤人!我恨她!我就是要她死!哪怕到了黃泉路上,到了閻王爺跟前——生生世世,我都不會放過她!」說完了,死命咬著自己嘴唇,一絲鮮血很快順著他的牙齒流下來,程然卻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依然死死咬著。
韋長歌道:「你流血了……」
程然嘶聲回答:「這點血算什麼?你看不出來么?她死了,我就開心了!我能這麼開心,流這麼點血又有什麼關係!——哈,你們都知道我叫程然,卻不知道,『程然』只是我的名字,我不姓程,我姓李!我的名字,是李成然!」
蘇妄言心念電轉,輕聲向韋長歌道:「桑青一直稱呼自己李寡婦……」
只說了一半。
韋長歌沉吟點頭。
李成然卻已聽見了他這半句話,當下不住發出冷笑聲,道:「你們可知道她為什麼叫自己李寡婦?只因為她本來就是個寡婦,她本來,就是李家的寡婦!」一頓,帶了點惡意地緩緩開口:「她是我的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