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蓬萊
夏末的雷聲從遠處的低空轟轟地翻滾而來,凝視著牆上畫卷的蘇妄言像是被雷聲驚醒一般,抽身走回來坐下。
韋長歌手裡拿了一卷書,正看得聚精會神。
蘇妄言定定看他半天,猛地起身,一把把書抓過來遠遠扔到地上。
韋長歌一愣,走過去撿起來,拍了拍書上沾到的塵土,回頭笑道:「怎麼了?」
蘇妄言微慍道:「已經是第六天了!」
「我知道。」
「我們呆在這裡究竟是要等什麼,已經到了京城,為什麼還不去楊樹頭?」
韋長歌恍然一笑,還沒來得及解釋,一名手下拿著小布包匆匆走了進來,屈身一禮,上前兩步,把布包恭恭敬敬放在桌面上。韋長歌神色一整,揮退來人,蘇妄言這才看見那小小的布包上還放著一封信函,當下踱到窗邊,只遠遠看著天邊沉沉壓下的烏雲。韋長歌撕開信的封口,取出薄薄的一頁紙,飛快地看過了。回頭卻見蘇妄言背對著自己立在窗邊,雖然知道他是避嫌,卻還是免不了泛起一股澀意。但也只是一瞬,韋長歌屈指在信紙上一彈,發出「啪」的一聲響。蘇妄言聞聲回頭。
韋長歌沖他笑笑,拉他坐下,微笑道:「你何必著急?我要你等,自然有我的道理。」一頓,問道:「你還記得這件事是怎麼起的頭?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們又知道了多少?」
說完,把那薄薄的一張紙輕輕推到了蘇妄言面前。
紙上只寫了四個字。
蘇妄言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抬頭詢問似的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淡淡一笑,道:「這封信是從夜明生那裡來的。」
屋頂猛地滾過一個炸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兩人都是一陣沉默。等雷聲遠了,韋長歌一邊整理思緒,一邊慢慢地道:「事情開始在蓬萊店,去年冬末,你路過石頭城,在那裡遇見了花和尚的死。也是在蓬萊店,你遇到了桑青和那兩個幼童。而無是非說過,花和尚死前,曾在石頭城附近的村子里追問過一個女人什麼——如果我們沒有猜錯,這個女人就是桑青。無是非雖然不知道花和尚究竟問了桑青些什麼,卻看到她回答『那是我的孩子』,可見花和尚的問題大約總是和那兩個孩子有關的了。花和尚剛走,桑青帶著那兩個孩子也突然搬走了,就像你說的,花和尚死在蓬萊店,那麼巧,桑青和那兩個孩子同時也住在蓬萊店裡。花和尚的死,大約和這兩個孩子脫不了干係。」
蘇妄言點頭道:「不錯。你記不記得,花和尚死的那天晚上,有人明明聽到他在屋裡和人說話,但窗上卻只映著他一個人的影子?當時,六丑因此一口咬定那天晚上有人去過他的房間,我還不以為然,只道他是在自言自語。現在想來,若是和他說話的人身高不及窗戶,那窗上自然只會有一個影子。」
韋長歌道:「可是,如果人真是他們殺的,他們又為什麼要害花和尚?」
不待蘇妄言答話,自己接著道:「那天晚上,店小二聽到花和尚在屋裡大聲說了一句『原來真是你們!他呢?他在哪裡?』——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原來真是你們』,聽這話的語氣像是有些吃驚,又像是早有預感。所以我想,花和尚應該是認識來人的,也許來人一進屋,花和尚已經認出了對方,但卻又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不敢確認。想來是來人自己表明了身份,他確定了對方就是自己猜測的那人,這才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但花和尚接著卻立刻問道『他呢,他在哪裡』,他這麼著緊,又是在打聽誰的下落?」
蘇妄言眼中光芒一閃:「你知道,三十年來,他心裡著緊的就只有一個人。」
「是啊,他心裡著緊的只有一個,他在問的,也只會是這一個!」韋長歌似笑似嘆道:「仔細想想,若是那晚上和他說話的,真是那兩個孩子,那就有點意思了!」
蘇妄言微微一笑:「三十年前的往事,卻問之於垂髫小兒——是有點兒意思……」
韋長歌道:「百歲光陰都如馳駒過隙,何況人間三十寒暑?就像極北之地的那個女人,對她而言,三十年前、三年前或是三天前,大約都是一樣,不過就是久遠與更加久遠的關係罷?」
語畢輕嘆一聲。
似是大有感觸。
屋外,雷聲像是蒙在了一個巨大的口袋裡,沉悶地在低矮的雲層下反覆衝撞。
韋長歌道:「於是我便想起,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古寺遇到那女子時,她也是帶著一雙兒女,年紀也和現在這兩個孩子相仿。李成然說過,這兩個孩子來歷不明,十分蹊蹺,而你在客棧里聽到的那些話,無論如何,也絕不應該從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嘴裡說出來,除非——」
蘇妄言接道:「除非,他們和極北之地的那個女人是同一種人。所以,你讓人去找了夜明生?」
韋長歌笑道:「是,桑青和李成然都已經死了,要再追查孩子的來歷已經不可能,只好另想法子來證明。當年帶著孩子出現在凌州的女子自稱顧夫人,桑青隱居在石頭城外,讓人叫她顧大嫂,如今帶著兩個孩子住在楊樹頭的女人也叫顧大嫂,前後三個女人,都是姓『顧』!難道說他們有什麼非要姓顧的理由么?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顧念和顧盼,會不會真是他們的本名?」
「花和尚的故事裡有一處細節——當年,那女子起身要走,看見兒女在一旁的草叢裡玩耍,便叫著他們的名字,讓他們過來。花和尚一生,念念不忘這女子,夜明生說起這段故事的時候,纖末之間,也都敘述得詳盡備至,可見這故事他三哥在世時他不知已經聽過多少次了。而花和尚在跟夜明生講起的時候,會不會曾經說起過那兩個孩子的名字?想到這裡,我便連夜派了人去找夜明生。」
蘇妄言點點頭,視線滑過擺在面前的那封信,忽而眸子一亮:「我想我知道三十年前出現在峨嵋廢寺的那個女子是誰了。」
韋長歌笑道:「是誰?」
蘇妄言反問道:「你難道不知道?」
韋長歌但笑不語。
蘇妄言道:「花和尚什麼都告訴了夜明生,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沒有說——其實他早就知道那女子是什麼人了。」
「哦?」韋長歌耐人尋味地拖長了聲調。
蘇妄言慧黠一笑:「白水秋月,乃是天下勝景,彈琴蛙更是蜀西一絕,除了峨嵋白水池,天下間再無此物。所以那天夜明生說起的時候,我一聽便知道那是峨嵋山的白水寺。但聽花和尚講過無數次這段往事的夜明生卻不知道。按理說,一個人在講故事的時候,總會先把事情發生的時間、地點,一一交代清楚。可是花和尚卻沒有,他把那天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全都告訴了夜明生,卻偏偏略過了地點這一節,三十年來一次也不曾提及,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韋長歌道:「因為他知道,只要他說出『峨嵋』二字,總有一天,夜明生會猜到那女子的來歷。」
蘇妄言道:「不錯,那女子的身份必然與峨嵋有莫大關聯,所以花和尚才會害怕夜明生一旦得知事情發生在峨嵋就會猜到那女子是誰。可六丑向來進退一體,親如手足,而花和尚這段經歷瞞著其他幾人,單單隻告訴夜明生一個,可見他對夜明生更是格外信任——既然如此,他們兄弟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究竟那女子是什麼身份,其中又有什麼秘密,竟連夜明生都不能知道?」
蘇妄言話鋒一轉,卻又道:「我們一直以為那女子必然出身豪門,家世顯赫,其實,就像桑青那樣,世上多的是一夜暴富的人家。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我們能想到,花和尚當然也能想到。蜀西人氏,夫家姓顧,一夜巨富……這些加在一起,要猜那女子的身份還不容易么?」
語畢揚眉一笑。
韋長歌微微笑道:「若非如此,花和尚又何必替她苦苦隱瞞三十年?」
一道閃電劃過半空,雷聲過後,零星的雨點開始落下來,打在窗紙上,蕭蕭作響。
韋長歌長長嘆了口氣,眉目依然帶笑,但笑意里卻添了許多感傷:「她這一走,果然便是杳如黃鶴,再無蹤跡……只是她臨走還在慨嘆世道渾黑、有冤難申,卻不知那一刻她又是什麼樣的心情了……」
蘇妄言也是悠悠一嘆。
便聽屋外那雨片刻間陡然大了,噼噼啪啪打在地面上,濺起銀花。順著風飄進來的雨點落在窗邊的小几上,很快就淋濕了,几上青瓷花瓶里插著的蓮花也被打得搖搖晃晃。兩人一起回頭看了看,半晌,都沒有動彈,便任那風夾著水氣橫穿一室。
蘇妄言伸手把那布包拉近了,不必問韋長歌,他已經知道這裡面裝著的會是什麼。他一層層解開布包,打開裡面的銅匣,那方黑色的石塊靜靜地躺在匣中。蘇妄言眯起眼睛看得入神。
蘇妄言問道:「紅塵之外難道真有蓬萊仙山?」
韋長歌沒有回答。
銅匣上寶石的光芒交相輝映,澄澈地映照室內。旁邊一頁信紙在穿堂而過的風裡掀動著,當中赫然寫著「顧念、顧盼」兩個名字。
***
竹籬發出「咿呀」的聲響,慢悠悠地被人推開了。
院子里的雞和狗受了驚擾,一陣騷亂,脆生生的童音煞有介事地罵道:「畜生,滾開!」
不知是不是因為看見敞開的大門,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接著,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地走進屋來,看到坐在昏暗中的兩個男子,頓時都停止了動作。
顧念忽地開口叫道:「娘,家裡來客人了……娘?娘?……」叫了好幾遍,只是沒人應聲。顧念又是一怔,轉身走到內室門口,掀起帘子向里張望了一眼,轉身回來,抬頭看著韋蘇二人,冷著臉問道:「我娘呢?」
蘇妄言若無其事道:「她已經走了。」
顧念眨了眨眼,悶聲不響地昂首看著兩人。
顧盼站在門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目光落在蘇妄言臉上,笑嘻嘻地道:「叔叔,你又迷路了么?」
蘇妄言笑道:「小妹妹記性倒好。」把顧盼細細看了一番,「咿」了一聲,故意訝然道:「怎麼,妹妹的牙齒還沒有長起來么?」
顧盼偏著頭,吃吃笑出聲來,粉雕玉砌般的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來。她走到牆角的妝台邊,費力地爬上對她來說顯得有些高了的圓凳,又站在圓凳上坐上妝台,順手拿起旁邊一把木梳,放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玩著。兩條小小的腿在空中均勻地晃動著,那模樣煞是可愛。
顧念道:「我家大人不在,兩位叔叔請改日再來吧!」
顧盼笑道:「哥哥,你還看不出來么?他們不是要找那女人,他們就是為了我們來的。」她笑眯眯地輪流打量著蘇妄言和韋長歌,目光掃過韋長歌時,韋長歌心裡不禁升起一絲寒意——那種兇狠和世故的眼神,怎麼能出現在這樣一張稚嫩而可愛的面孔上?顧盼笑盈盈地低下頭,不再說話。顧念從鼻腔里哼了一聲,坐到另一側牆角里的小木凳上。
日既西傾。
路口的楊樹下傳來幼童嘻笑著道別,相約明日再玩的聲音。或有玩得興起不肯回家的孩子被前來尋找的父母教訓了,響亮地哭鬧著。
顧念動也不動地坐著。
屋子的另一邊,顧盼細聲細氣地哼著歌,專心致志地在指尖玩弄著從木梳上拉下的長發。
韋長歌打破沉默道:「你們怎麼不問問,你們的娘去哪裡了?」
顧念冷冷道:「問不問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她總是會回來的。」
韋長歌道:「哦?如果她不回來了呢?」
顧盼在屋子的那一頭髮出短促的笑聲,顧念與她相視一笑,嘿然道:「她會的。」
韋長歌沒有說話,卻隱隱感到有些不對。
蘇妄言向韋長歌使了個眼色,道:「你想不想聽個故事?」
韋長歌心領神會,笑道:「好極了!」
蘇妄言微微一笑,輕了輕嗓子,道:「說是故事,其實卻是江湖中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一件事。大凡天底下的傳奇故事,說來說去,內容總不過恩怨情仇四個字,因緣際會,跌宕起伏,有許多匪夷所思之處,但其中因由,亦不過酒色財氣。」
「百年來,世人紛紛傳說,天下間最大的秘密,是關於一個奇異的所在的。這處地方,不知在什麼地方,不知如何到達,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被何人所發現的,但那裡卻有著足以使人富可敵國的財寶。哪怕只得到寶藏的一丁點兒,也已經是常人難以估量的巨大財富。而更加令人心動的,是這個地方還隱藏著一件真正的至寶,誰若能參破其中的奧妙,就能明白古往今來一切物事的前因後果,到時候,便是上天入地,惟我獨尊!即便是想要得到天下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自從有了這個傳說,百年來,有數不清的人被傳說中的寶藏和權力誘惑,耗盡一生心血,卻是一無所獲。寶藏所在之地,就如大海上的蓬萊仙山,縹緲難尋,始終讓人不得其門而入。」
韋長歌笑道:「你要說的故事,就是關於這個寶藏的?」
蘇妄言道:「不錯,我要說的就是關於這個寶藏的一個故事。」他一面說,視線一面緩緩掃過顧家兄妹身上,正好同顧念的視線一撞,蘇妄言盯著他的眼睛,微笑著道:「三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對姓顧的夫婦。」說到這裡,一頓。顧念依然面無表情,但肩頭卻不禁微微震動,再看顧盼手上玩著木梳的動作也是一滯。
蘇妄言只當沒有看見,接下去說道:「顧夫人是峨嵋劍客的次女,閨名叫鳳楚,她雖然是個女兒身,種種言語行事卻不知愧煞了多少男子——金簪沽酒,千里託孤,風鬟霧鬢,綽若仙人,真真是霽月光風!江湖中提起她來,誰不說個好字?一時間,多少少年俠客都拜倒在她裙下。但這許多的少年豪傑、世家公子,鳳楚卻一個也不放在眼裡,終於不理眾人反對嫁給了顧晉之。」
顧念忍不住出言打斷道:「顧先生是好人,為什麼要反對?」
蘇妄言淡淡道:「好人壞人,難道是你來評斷的么?」
韋長歌卻一時無語,想了想,向他解釋道:「顧先生的的確確是個好人。只不過,這世上的人們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卻很少會單單看你是不是個好人。」
看顧念臉上神情像是仍然沒有明白,好一會,才意帶輕蔑,輕輕地哼了一聲。
「鳳楚自嫁自身與顧晉之結成了夫妻,兩人攜手行俠江湖,很是做了些扶危濟困的事。可峨嵋劍客卻始終不肯認顧晉之作女婿,揚言要與顧夫人斷絕關係,於是顧夫人和丈夫一同上了峨嵋集鳳峰,想求父親諒解。結果父女倆一言不合,顧氏夫婦憤然下山,從那以後,他們夫妻就突然江湖中消失了。有人說,他們是心灰意冷跳崖殉情了,也有人說,他們是回了天池隱居。」
「幾年後,顧氏夫婦再出現的時候,身邊已經有了一雙年幼的子女。但他們的再次出現,卻給整個江湖帶來了一場歇斯底里的瘋狂……據說隨著顧晉之和鳳楚一同現世的,是一筆數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顧晉之夫婦一夕暴富。所以江湖中紛紛傳言他們找到了傳說中的寶藏,而他們二人失蹤的幾年,就是去了那寶藏。謠言一起,天下人蜂擁而至,到處追殺他們一家。人人都想知道寶藏的所在,人人都對他們得之而後快。就連朝廷,也下了海捕文書要緝拿他們一家。顧晉之和鳳楚哪裡能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子夜變天,四面楚歌。不過旦夕之間,這無邊無際的紫陌紅塵,竟已是無處容身!」
「走投無路之際,顧夫人送了一封信回家,向她父親求助。沒想到,她父親竟一口答應幫忙,還讓他們一家先回集鳳峰暫避。顧夫人的兩個哥哥甚至晝夜兼程,奔波近千里路途,親自去接他們回家。顧晉之先還怕會連累岳家,顧夫人的兩個哥哥卻說,因為他成親的事,峨嵋劍客早就昭告天下與顧夫人斷絕關係,絕不會有人想到上集鳳峰找人,這才說動了顧晉之夫婦跟他們一起回了集鳳峰……」蘇妄言長嘆一聲,惋惜地搖了搖頭,竟不再往下說了。
他雖不往下說,但座中的三人卻都已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
韋長歌也不禁惻然,只一轉念,便留神看向那古怪的顧家兄妹。那兄妹卻是眼神飄忽,對他投注過來的視線茫然不察。顧念的臉上有憤怒,有遺憾,有痛苦,有追憶……
而顧盼的神眼神中,除了憤怒遺憾痛苦追憶,還更多了幾分仇恨怨毒。她手上用力,手中的木梳發出清脆的一響,啪的折斷了。
顧念也像是忘記了屋子裡還有兩個來意不明的陌生人,蜷縮在牆邊,含恨嘆息。
這片刻功夫,他們甚至連掩飾都忘記了,可見內心起伏之巨。
韋蘇二人先前已經隱約猜到眼前這倆兄妹就是當年顧晉之和鳳楚的兒女,此時看到這兩兄妹的神色目光,便明白二人所作的猜測沒錯。但,看這兩個小小的孩子明亮的眼睛里竟露出如此複雜的眼神,卻又禁不住暗自心驚。
顧念眼中涌淚,稚嫩的面孔上浮起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和疲倦,喃喃著道:「他們到了集鳳峰,山上的僕役使女都已經被趕走了,就只剩下鳳家一家和幾個老奴。大廳里已經布好了喜堂,正中掛著大紅雙喜,兩旁點著龍鳳花燭,下方擺著兩桌酒席,鳳家的家眷圍坐桌前,中間還空著四個位子。顧先生和顧夫人一人抱著一個孩子,見了這場面都是一愣。鳳顯平便對顧夫人道:『我這些兒女之中,你是最像我的,我最疼的也是你,你鐵了心要跟著他,做爹的難道當真不認你這個女兒么?』顧夫人幾個兄弟姐妹也都過來相勸。顧夫人心裡感激,忍不住流下淚來——她不願讓人看見,慌忙背轉身,悄悄用手背抹去了。鳳顯平又對顧先生說,趁著一家人都在讓他們重新拜過天地,在祖宗面前正了名份,那以後就是明媒正娶了。」
「他們夫妻沒有想到身在難中,竟還能得到鳳家的承認,當下又是歡喜又是難過,便請鳳顯平坐在上首,高高興興地拜了堂。鳳顯平喝了顧夫人敬的茶,笑著對顧先生說,從今以後我就把鳳楚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跟著,鳳家幾兄妹便一擁而上,拉顧先生和顧夫人入席。顧先生平時嘴上雖然不說,但每次看見顧夫人背人落淚,他其實也是萬分的難過。心裡高興,就多喝了幾杯。」
「酒喝到半酣之際,座中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起身敬了顧先生一杯酒,突然笑著道:『顧先生,今天你做了我們家的女婿,就是一家人了。以往有什麼得罪的地方,大家就此揭過,可好?』顧先生含笑點頭,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已接著道:『既然如此,還望姐夫不記舊惡,提攜小弟一把。』顧夫人何等聰明?立時便覺不對,笑著問道:『六弟,你這是什麼意思?』那年輕人冷冷一笑。旁邊一人回答道:『六弟的意思,既然是一家人,二妹,你和妹夫何不把寶藏的所在說出來,也好讓一家人同享富貴。』顧先生臉色微變,卻仍然端坐座上,沉聲道:『鳳陶,我敬你是楚兒的大哥,不與你計較。你若再說下去,就休怪我無情了。』那人仰頭長笑起來。笑聲一起,便聽兵刃出鞘之聲,鳳家諸人紛紛起身躍后,他們手中,不知何時都已握著雪亮的刀劍,就這樣把顧家一家四口圍在當中。」
顧念坐在牆邊的小木凳上,已完全陷入了回憶之中。
他的神色愈見忿恨,低聲道:「顧夫人飛快地伸手摟過兩個孩子,自己也靠到丈夫身邊。便聽她大哥帶著笑道:『好妹夫,你待怎麼個無情法?聽說你那一手『不能歸』能叫人求死不求生,我早就想領教了,可惜啊,今天怕是沒機會了!』顧夫人驚怒交加,向鳳顯平道:「爹,這是怎麼回事?』鳳顯平那老匹夫!他哪裡還是個人?!他居然道:『你爹這位女婿武功了得,爹也忌憚得很啊,嘿嘿,不在酒里下點工夫又怎麼留得住他?』顧夫人聽了,半天沒有說話。她的樣子,就像是……就像是數九寒天,被人當頭淋了一盆冰水似的……我、我真是死也忘不……」顧念說了半句,突然剎住了,過了一陣,茫然地嘆了口氣。
旋即,顧盼清脆的聲音在屋子另一側霍然響起:「鳳顯平又道:『顧先生,老夫還真是佩服你。你方才試著想要運功,已經牽動了體內的劇毒,此刻應當是五臟六腑都如刀絞一般、痛徹心肺,真沒想到,你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坐在這裡。』顧夫人嘴唇動了動,終於強忍眼淚,伸出左手輕輕放在丈夫肩頭上。」
她的聲音比顧念清脆尖細,說話的速度也更快些。所以從她嘴裡說出來,便更覺緊張,那個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的晚上,仿若又到了眼前。
顧盼道:「就在這時,顧先生驀的大笑起來。鳳顯平道:『你就快死了,還有什麼好笑的?你以為這樣我就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中了毒了么?你瞞得過別人,須瞞不過老夫!』顧先生笑完了,冷冷道:『你倒試試看。』他的眼光像電一樣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一片寂靜之中,耳朵里有什麼嗡嗡地轟鳴著,奇怪的是,卻能清楚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在跳……顧先生站起來,顧夫人看他一眼,跟在他身旁向門口走去。他們一人抱著一個孩子,而另一隻手都緊緊攥著對方的手。好半天,竟沒有一個人敢上來攔。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慢慢走出大廳,走過了大廳外的院子。」
「時間像是過的特別慢,又像是過的特別快。眼看只要邁過門檻就到了外面,他腳下卻突地踉蹌了一下,一絲暗紅色的血從他嘴角溢出來,跟著就再也剋制不住,暗紅色的血變成了黑色,不斷從他嘴裡湧出來。有人大聲喊著,別被顧晉之唬過了!頃刻間,鳳家的人便蜂擁著沖了上來。顧先生猛地把妻子往外一推,顧夫人便跌到了門外,接著,他又把手裡的孩子高高舉起,用盡全力往外一拋,顧夫人一驚,顧不得自己懷裡還抱著一個孩子,飛身撲前,起落間已躍出數丈,總算把那個孩子穩穩接住了。她正驚魂未定,已聽見她父親的聲音在那道門后大聲說著:『顧晉之,沒有我的解藥,你活不過一時三刻!快把寶藏藏在什麼地方說出來!』顧夫人一驚,慌忙回頭,卻只能看見她丈夫打直了脊背擋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