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嗖——」又一箭自黃衣人手上射出,迅疾沒入山獾喉頭。
蘇傾國早看出陳六合等人身手不凡,此刻眾人一露箭術,他心頭更是微震。這些黃衣侍從,每一個的修為恐怕都不下三、四十年,不知道賀蘭聽雪從哪裡將這些能人異士收羅門下。
片刻工夫,陳六合等人均有斬獲,馬鞍后各自掛了好幾件獵物。
賀蘭聽雪只顧著跟蘇傾國閑聊,反一無所獲。見天色漸暗,他從鞍邊箭筒里拔出根白羽長翎,搜尋著獵物,適聞一聲鷹嘯,一頭體態兇猛的海東青從眾人頭頂飛過。
「小蘇,你我一起將它射下來如何?」賀蘭聽雪一心想逗蘇傾國開心,笑著握住蘇傾國的手拉開銀弓,搭箭上弦,箭似流星,直射那頭海東青。
眼看箭頭就將射進海冬青腦袋,陳六合等人轟然叫好。斜地里驀然飛出枝袖箭,「叮」地迎空撞上白翎,將箭撞偏了準頭,墜落草叢中。
「誰?」半路被人撞落了箭,賀蘭聽雪微慍,朝著袖箭飛出的方向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壞了本侯爺興緻?」
林中有人低哼了一聲,馬蹄得得,一人騎馬駛近眾人面前。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面目硬朗,肩頭斜挎著柄通體墨黑的寶劍。
海冬青在空中幾個盤旋,俯地疾沖,斂翅停在男子劍柄上,向眾人低嘯。
「侯爺又如何?要是主人的青兒真給你們傷了,就要你們所有人拿命來賠!」男子摸著海東青冷笑。
賀蘭聽雪哪受過人這般奚落,俊眉一挑,正要發作,林中馬蹄又響,幾騎出現那男子身後。那男子忙將馬勒向一邊,讓出條路來。
看來對方人也不少……賀蘭聽雪剛開始盤算,定睛看清對方正中馬上之人,渾身一震。
一身白衣,式樣再簡潔,也掩蓋不了男人周身洋溢而出的邪佞戾氣。男人招手叫過了海冬青,薄唇似笑非笑,又似嘲諷。
「賀蘭,幾年不見,就連朕養的寵物都不認識了?」
「見過皇上!」賀蘭聽雪終於從初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翻身落馬,領著身後黃衣人行起君臣大禮。
只有蘇傾國還坐在馬上,顯得極是突兀。
從來觀念中只有天大地大我最大的他,根本就沒有要對皇帝下跪的概念。倒是在打量了白衣男人一番后得出個結論——這皇帝,長得不錯,不像戲文里那些白鬍子老頭。
就在他端詳對方的時候,慕容九州也在審視這個膽大包天,見了皇帝也不拜跪的傢伙。
對上蘇傾國那雙帶著好奇的清澈眸子時,慕容九州眼裡的陰寒忽然有一瞬間消失了,代之而起一絲恍惚,但飛快又被森冷殺氣替代。那轉變,快如白駒過隙,沒人留意。
「他是誰?」他盯著還跪伏面前的賀蘭聽雪,不帶笑意地笑著問:「賀蘭府上的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規矩?」
賀蘭聽雪背上隱約泛起層寒氣。雖然賀蘭氏與金盛皇朝世代聯姻,但他早從安插在京城的耳目處得知慕容九州私底下的殘暴,不禁替蘇傾國捏了把冷汗,後悔自己剛才怎地忘了將蘇傾國一併抱下馬行禮。
他硬著頭皮道:「小蘇還是個孩子,不懂禮儀,請皇上恕罪。臣回去一定好好教導他。」
「小侯爺很關心他啊!」慕容九州還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再度瞥了蘇傾國一眼,縱馬向林外駛去。
這關過得也忒順利,賀蘭聽雪大大鬆了口氣,忙上馬跟在了慕容九州一行後面。
「你在害怕?」蘇傾國窩在賀蘭聽雪身前,隔著厚皮裘也覺察到賀蘭聽雪雙手微抖。
賀蘭聽雪嘆口氣,壓低聲音道:「是啊,怕你一不小心丟了小命。」回去后他一定得好好給蘇傾國教些世故規矩救急。
哼,能要他命的人,只怕還沒生出來呢!蘇傾國渾不知自己剛才已在生死關轉了一圈,只笑嘻嘻盯著賀蘭聽雪,直看到賀蘭聽雪紅了臉。
「小蘇,你看什麼?」
「我想告訴你,剛才那遊戲滿好玩的。」蘇傾國在賀蘭聽雪發獃的時候,往他唇上輕啄一口,得意低笑。
完了,賀蘭聽雪覺得自己剛築起來的理智又面臨崩潰——真要教會了小蘇那套狗屁世俗的禮教規矩,恐怕面前這個天然去雕飾的人也將永遠消逝了吧。
兩人忙著說笑,沒發覺自始至終,慕容九州有意無意回眸間,凌厲的目光都沒有離開兩人。
***
守備府這下更熱鬧了。塗錦山做了十幾年官,也沒想到有朝一日皇帝會來到這邊陲地方巡查,一時又驚又喜幾乎亂了手腳,忙著使喚僕役打掃上房給慕容九州一行下榻,又叫廚子布宴接風。
蘇傾國一到府,就被賀蘭聽雪送回了客房。
「小蘇,晚飯我會叫人送你房裡,今晚席上估計皇上會盤問些政事,我大概也沒時間陪你吃了。吃完就早點睡,今天騎馬你也該累了。」
賀蘭聽雪摸著蘇傾國的頭髮,只當看不見旁邊蘇磯想咬人的表情。
「好!」蘇傾國還真是沒興趣去聽什麼國家大事,只吵著要吃今天打到的山豬肉。
賀蘭聽雪又叮囑了一番,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他一走,屋裡三人的神色即刻都凝重起來。
「想不到,居然連皇帝也跑到邊關來了。」蘇傾國清越的雙眉微聳又舒展,難得的正經。
賀蘭聽雪、談笑、慕容九州……一個接一個聚集在這小小的鳳葉城,彷佛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
「新皇帝剛登基,應該鎮守京城穩定大局才對。卻突然跑來邊關,不尋常啊!」
他摸著自己剛有點淡淡絨毛長出的光潔下巴,努力想裝出副老成的樣子,引來蘇璇噗哧輕笑。
「笑什麼?」他瞪蘇璇。「就算沒當過皇帝,皇帝戲也看得多了。我說得不對么?」
玄天崖下有好幾個村落,每逢豐收過節都會搭起戲台,請來班子唱上幾天大戲。玄天崖上的弟子們也會去湊熱鬧看戲,算是給清靜平淡近乎無味的日子加點樂子。
「對,對,公子說什麼都對!」蘇璇忍笑,下一刻好奇地問蘇傾國:「那新皇帝長什麼模樣?路上聽人說好像很年輕。」八卦的天性。
蘇傾國點頭,一本正經道:「嗯,確實不老,相貌也不差,當然還是沒法跟我比的。」說著,竟不知不覺想起了慕容九州那張俊魅中透著冷酷意味的面容,和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果那男人的笑容真一點,的確會更好看……
等到昏昏欲睡,山豬肉沒來,倒來了陳六合請蘇傾國去大廳用膳。
「你家侯爺不是說讓房裡吃飯的嗎?」蘇傾國從榻上坐起身,邊打呵欠邊讓蘇璇梳頭。
「小人是奉皇上之命來請公子的。」
「哦?」難道是白天沒耍夠皇帝威風,想再來找茬?蘇傾國聳聳肩。管它是什麼,現在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跟著陳六合來到大廳,大圓台上滿滿一桌菜肴,蘇傾國喜上眉梢——做皇帝果然舒服。在守備府住了好幾天,就屬這頓飯花色最多。
慕容九州端坐主位,賀蘭聽雪忝陪在側,另一邊坐了戰戰兢兢的塗錦山。
三個人誰也沒有動筷,就看著蘇傾國笑咪咪地搬過張椅子,往賀蘭聽雪身邊一坐,伸筷就去挾菜。
「小蘇……」賀蘭聽雪幾乎是呻-吟地輕喊。望見慕容九州面無表情,預感這餐飯恐怕有人要血濺五步。
已經刻意安排讓蘇傾國在房內用餐了,就怕他和慕容九州再打照面,失了禮數被慕容九州抓住小辮子,治蘇傾國個藐視之罪。可想不到慕容九州竟然心血來潮,非要召蘇傾國一起來用膳。
小蘇危矣……他盯著蘇傾國笨拙地用筷子叉住條**醉雞腿,額頭青筋直冒。
蘇傾國卻會錯了意。
雞腿送進賀蘭聽雪面前的白瓷碗。蘇傾國笑道:「賀蘭大哥,你是不是喜歡吃雞腿?我讓給你好了。」
當!賀蘭聽雪脖子上的青筋也冒了出來。塗錦山口唇發白,只有慕容九州神色不改,慢悠悠舉起茶盅喝了一口。
「賀蘭,你身邊這孩子很特別。」
賀蘭聽雪想笑,卻只牽出個難看到極點的模樣。
蘇傾國這時才記起主位上的皇帝還沒動筷,當下叉起另一條雞腿送到慕容九州碗里。「這是給你的。」
滿廳死寂。
「大膽,竟敢對皇上無禮!」在慕容九州身後侍立的一個侍衛終於反應過來,大聲呵斥。
蘇傾國莫名其妙。「這哪有無禮了?他是皇帝,我才把雞身上最好吃的雞腿讓給他。哼,得了便宜還賣乖!」
「小蘇!」賀蘭聽雪簡直想把蘇傾國的嘴巴堵起來。
出乎意料地,慕容九州居然沒有動怒,反而一個手勢阻止了身後侍衛的舉動。
望著碗里的雞腿,再望一眼蘇傾國,後者已經毫無形象地大吃起來。他突然哈哈一聲笑了出來。
驚心動魄,廳上再度陷入壓抑的沉寂。只有蘇傾國也跟著一笑。
一隻雞腿,便讓慕容九州笑了,這皇帝倒也知足常樂。
***
「我沒想到,你今晚竟然放過了那孩子。」中年男子坐得筆直,面對書案邊秉燭夜讀的慕容九州,不無感慨。
慕容九州放下書卷,伸個懶腰,嘴角仍噙著從晚膳回來后就不曾消退的笑意,映著發黑如墨,神情間少了幾分日間的戾氣,更添俊魅。「一個孩子而已,何必認真?」
男子面色變幻,似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只輕嘆了口氣。
「你不相信我?」慕容九州往鋪著熏香被褥的床上一坐,解開束髮金箍,嘴角揚起絲譏笑。「信不信由你,這麼多年來,死在我手上的少年男女少說也有百八十個,我也不在乎天下人怎麼看我!」
「九州師弟!」男子聽不得他近乎自暴自棄的話語,握緊了拳頭,眼底儘是痛楚。
慕容九州緩緩抬起頭,凝視男子扭曲面容,終是一笑:「無論如何,我還是多謝許師兄,這些年,一直陪在我身邊。可惜,」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平靜地道:「九州這裡的東西,許多年前就已經找不回來了,給不了許師兄你什麼。」
「師弟你——」男子霍然站起。
慕容九州卻搖了搖手,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修長的手指輕敲床沿,臉上又恢復了算計。
「我今晚讓那孩子一起用膳,是想看看他在賀蘭那小子心裡究竟有多少分量。」
對於想踏上權力巔峰的野心家,感情絕對是一種奢侈。
他把玩著束髮金箍,輕捏再鬆開,金箍已碎成細小的數十截。「呵,賀蘭聽雪,你想跟我金盛皇朝斗,還差得遠呢!」
無情的笑容在燭焰搖曳下跳動。那許師兄靜靜看著面前人,黑亮雙目慢慢蒙上層傷楚,慢慢走近,在慕容九州驚詫詢問的眼神中單腿跪了下去。
長著粗繭的手指輕柔地穿過慕容九州披散雙肩的漆黑長發,握上慕容九州雙手。
「許師兄?」
「你別問,聽我說……」男子抓緊了與他同樣蘊藏著無窮爆發力的修長手掌,語調緩慢卻又清晰無比。
「九州,我只想告訴你,不論你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也不管天下人怎麼看你,我許朝夕永遠都會陪著你。我會替你做任何事情,我也不要你的任何東西做回報。」
慕容九州沒有再出聲。
兩個人,視線交纏。良久,還是許朝夕打破了橫亘空氣中的沉默。
「夜深,皇上請早些休息,屬下告退。」他利索地起身,臨別為慕容九州帶上了房門,完全像個恪盡職守的侍衛。
這就走了?
蘇傾國趴在屋頂上透過瓦片縫隙正看得津津有味,主角之一突然退場,他有些泄氣。
怎麼說,他也是頭一回親眼見到皇帝。還想挖點皇帝的私房料,回去跟玄天崖的徒子徒孫們炫耀一番呢!所以吃完飯哄走了賀蘭聽雪,就立馬來屋頂找了個好位置偷窺。
當然,他的腦海里是沒有危險這兩個字的。
原來這姓許的跟皇帝是師兄弟,而且姓許的好像還很喜歡皇帝的樣子。
如果賀蘭聽雪知道蘇傾國這個念頭,一定會激動得熱淚縱橫,再放煙花爆竹慶祝——蘇傾國在他的熏陶下,終於開始對感情變得敏銳起來了,謝天謝地!
不過,聽皇帝的口氣,似乎要對賀蘭聽雪不利。蘇傾國撫著嘴唇,瞳孔里掠過絲懾人寒芒。
月光下,一抹冷冽刺目的光芒驀地迎面飛刺,快如閃電。
「什麼人?」許朝夕的身影伴隨森寒劍氣疾撲屋頂。
居然被發現了?這姓許的耳目夠靈敏!蘇傾國暗贊一聲,身輕如不著風的柳絮隨劍氣飄起,還不忘舉袖遮住了臉。
他可不想給賀蘭聽雪帶來麻煩。
「嘩——」墨黑的劍宛如有靈性的黑蟒撕裂夜空。蘇傾國原來坐的地方屋瓦俱碎,揚起無數齏粉塵埃。
煙霧裡,蘇傾國卻毫髮無傷,反而借著劍氣飄退丈余,落在了另一幢屋頂上。
「你究竟是誰?」從未試過出手落空,許朝夕動容,縱身追去,「敢來偷聽,卻不敢露面!閣下不覺得自己鬼祟么?」
呸!竟敢罵他鬼祟!蘇傾國猛然回身,一手仍遮著臉,一條血紅的長鞭自袖底暴長揮出。凌空一股勁氣劈上許朝夕手臂,長鞭又倏地縮了回去。
「啊!」胳膊劇痛如割,許朝夕墨劍脫手而飛,直飛上天。
一條白色人影刷地竄上半空,輕巧地接住了墨劍,躍落許朝夕身畔。白衣黑髮,月色下顯得分外瀟洒。
嗯,這皇帝真是越看越有味道了!蘇傾國掠下屋頂前想。
「我去追!」許朝夕搶過墨劍,正待展開身形,被慕容九州抬手阻止。
「不用了。」
「可是——」
「你的手流血了。」握起許朝夕淌血的手臂,慕容九州突又笑了笑,說不出的狡詐好看,「況且,我也知道他是誰了。」
如果蘇傾國聽到慕容九州最後這句話,多半會返回去問個清楚。不過現在他正在發愁——迷路了。蘇傾國記性非常非常好,可就是不認路。
在玄天府二十年,除了自己的卧室和練功台,其它的地方沒有人指路的話,他還是經常會把自己走丟。這也就是為什麼,府里的弟子時常能見到蘇傾國遊魂似地到處亂走。
只是這個丟臉的原因,蘇傾國是死也不肯說出來的。
現在他已經發現自己遇上麻煩了。翻過幾個屋頂再下地,他就完全沒了方向感。
剛才的打鬥聲早驚動了侍衛,大群人舉著火把亂鬨哄地湧向皇帝的住處護駕,火光照得四周通明。蘇傾國只好躲在樹叢后琢磨著該怎麼回去。
「蘇公子,你怎麼在這裡?」
蘇傾國正全神貫注蹲地上拿樹枝畫地圖,聽到身後有人說話,他回頭。
火光下,塗錦山笑眯著雙眼向蘇傾國打了個揖。身上穿著中褂,顯是被吵醒了從睡夢中匆忙趕來。
「咳,我起夜。」
「哦,蘇公子,茅房在東邊。」
記得他住的客房跟茅廁正好是反方向,那就是西邊了。蘇傾國得意地起身,瀟洒邁開大步,「我剛去完,現在回房睡覺。」
「蘇公子——」
「對了,塗守備,要有人問什麼,你就當剛才沒見過我。」
「但是蘇公子——」
「還有什麼事?」蘇傾國不耐煩地轉身。這老頭,怎麼這麼啰嗦?
塗錦山滿是皺紋的臉笑了一笑,「下官想提醒公子,你的客房在西邊。公子你走錯方向了。」
蘇傾國僵住,然後朝著塗錦山所指的方向飛奔,雖然沒使出輕功,但那速度也夠驚人。
四個字——落、荒、而、逃。
丟臉啊!居然被這老頭知道他這麼大個人還會迷路。
聽到背後塗錦山發出一陣竊笑,蘇傾國決定明天就叫賀蘭聽雪把這老頭好好教訓一頓,最好踢去哪個鳥不生蛋的山溝里當土地公,對著石頭笑個夠。
溜回自己房內沒多久,外面人聲逐漸低落,眾侍衛搜尋無果,也陸續散去。
陳六合奉了賀蘭聽雪之命,來看蘇傾國這邊有否遇險,見無異狀便回去復命了。
***
翌日大清早,天氣驟然轉寒,飄起零星雪花。
沒等蘇傾國去找賀蘭聽雪,後者已先登門造訪,還帶來了幾件質地極上等的新衣裳,自然是錦繡堂的師傅連夜趕製出來的。
他挑了其中一件淺藍色的夾棉綢袍給蘇傾國穿上。式樣是現今最流行的敞領水袖,下擺刺繡了數朵淡雅的白梅,用略寬的銀白衣帶收緊腰身,身材線條畢現,修長矯健中帶出幾分少年的青澀柔韌,看得賀蘭聽雪眼更亮,蘇磯臉更黑。
蘇傾國翻看著其餘的新衣裳,他不懂價錢,但件件衣衫摸上去滑貼無比,做工細膩,也知道賀蘭聽雪破費不少,當下道了謝,讓蘇璇收起新衣,至於要教訓塗守備之事,早拋到了腦後。
「小蘇,區區幾件衣服,你不用跟我客氣。」賀蘭聽雪含笑道,下一刻似想起了什麼,摘下自己腰間佩戴的紫金墜子替蘇傾國掛上。
「來,這個送給你。」
小小一柄如意,下面連著塊圓形小金牌,牌子中間還鐫刻著一朵精緻的蘭花。
蘇傾國皺眉。「我不喜歡穿金戴銀的,俗氣。」
賀蘭聽雪絲毫沒動氣。「這個紫金如意蘭,是金盛開國皇帝封爵我賀蘭先祖時所賜,已傳了數代人。雖不是免死金牌,也相差不遠,即使皇帝要拿你開刀,看見這墜子也得賣我賀蘭氏族一個面子。」
他一笑后神色嚴肅了點。「小蘇,你要明白,皇帝威嚴不容觸犯,你昨天已經幾次冒犯了皇上,要是再出什麼亂子,我也不敢擔保皇上會不會治你的罪。總之你留著這墜子,危急時候,說不定還能救你一命。」
昨夜他思前想後,最終覺得要在短短時日內,教眼前的小傢伙學會那一套套繁文縟節,不啻痴人說夢,乾脆給個護身符省事。
蘇傾國心頭一熱。「那你沒了墜子怎麼辦?」
「我是賀蘭侯爺,金盛太祖遺訓永不削藩,就憑這身分,皇帝也不敢輕易動我。」賀蘭聽雪朗朗笑,意氣飛揚,別有番風雲氣勢。
蘇磯在旁,聽了賀蘭聽雪這番話,知道他確實是關心府宗,對賀蘭聽雪的反感淡了些,對賀蘭聽雪還放在府宗腰上的手也就眼開眼閉。
「那多謝賀蘭大哥了。」蘇傾國不再推辭,心裡也暗暗有了打算,絕不讓皇帝有機會加害賀蘭聽雪。
賀蘭聽雪是他離開玄天府後,碰到的第一個對他呵護備至的人,他護定了。
僕役送了早點上來,賀蘭聽雪陪蘇傾國吃了幾塊糕點,起身告辭。
「我得去皇上那邊請安,昨晚鬧了刺客,我今天要帶人去四城門巡視,晚上才能回來。小蘇,你沒什麼事就待屋裡別出去,免得惹麻煩,知道嗎?」
原來這麼容易就成刺客了!蘇傾國嘴裡還咬著糕,含含糊糊點頭。
賀蘭聽雪瞧著他,越發喜愛,真想再聊上半天,但昨晚皇帝剛到守備府便有刺客來探,他說什麼也要裝裝樣子,領兵在城中搜捕一番好向皇帝交代。當下又囑咐蘇磯和蘇璇好生照看,出了屋,留下蘇傾國繼續與早點奮戰。
邊城的雪越下越大,賀蘭聽雪走後沒多久,零星雪花已變成鵝毛飄絮,被風刮著呼呼作響。
守備府里不久便覆上層厚厚積雪,直到午後才停。不多時,竟出了太陽。
蘇傾國逗小兔子玩了半天,早膩了,突發奇想。「蘇璇,我們去打雪仗。」
「我不去。」看見小府宗摩拳擦掌一臉興奮,蘇璇猛搖頭。
她可記得清楚,蘇傾國幼時一玩起雪仗來,玄天府弟子無不大難臨頭,上至樹頂的松鼠,下至老府宗,全都被他用雪球砸得一塌糊塗。
「我也不去。」蘇磯回想起以前被蘇傾國一桶雪水從頭澆落的恐怖經歷,眼角抽搐。
蘇傾國氣悶,「那我自己玩去。」
一個人來到守備府後院的大空地,這裡本是個花園,冬季里群芳凋謝,幾株大樹掉光了樹葉,光禿禿的樹榦挺立刺骨寒風中。白雪半寸,在腳下吱咯輕響。
他蹲下身堆著雪人,片刻,一個臃腫雪人已稍具雛形。
正玩得不亦樂乎,極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蘇傾國不動聲色。
腳步聲的主人停在他身後幾步之遙,就不再上前。
蘇傾國等了好一陣,都聽不到那人說話,忍不住回過頭,瞪著那個一身白衣,似與雪地融為一體的男人。「喂,你看什麼?」
瞪大的眼睛,明澈如兩泓清泉……慕容九州深沉地凝望了很久,才淡淡道:「沒什麼。」
那還盯著他看那麼久幹什麼?蘇傾國覺得這皇帝多半腦子有病,做個鬼臉,回頭繼續堆雪人。
慕容九州又看了蘇傾國一陣,突然問:「你不怕朕?」
「為什麼要怕你?」蘇傾國奇怪地停下手,站起身仔細端詳起慕容九州。慕容九州背負著手,竟也任由蘇傾國的視線到處亂瞄。
將慕容九州從頭到腳認認真真地看了個夠,蘇傾國才呼出口長氣,笑道:「你是長得比我以前見過的人都要好看,可你也沒有多出個眼睛、鼻子什麼的,又不是妖怪,我為什麼要怕你?」
他笑得一臉輕鬆,根本就沒在意身前的男人是手握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
慕容九州臉色陰晴變幻,終是低笑:「賀蘭那小子,倒是撿到寶了。」
「什麼寶?」蘇傾國不懂他笑什麼。
慕容九州唇角噙笑,莫測高深,慢慢走到蘇傾國面前,凝視不語。
蘇傾國被他看得有些發毛,睜大眼睛回瞪過去。「看什麼?」
「哈哈哈……」慕容九州大笑,湊在蘇傾國耳邊低聲道:「下次記得來朕屋頂偷看時,要換上夜行衣,別再穿著跟白天一樣的衣服。」
蘇傾國立時僵住。
半天終於明白過來,他昨晚吃完飯,沒換衣服就跑去慕容九州的屋頂了。枉他還自以為聰明地拿袖子遮住了臉,人家看到他的衣服,想一想就知道他是誰了。
吐血!這次下山,他這府宗真夠丟臉的,幸虧沒帶上仇若痕和楚信,不然兩個師侄一定會笑破肚皮。
頂著滿面黑雲,蘇傾國再次落荒而逃。
慕容九州朝著蘇傾國背影消失的方向,又笑了一輪方轉過身,面對不知何時悄然走近的許朝夕。
「九州……」許朝夕看著慕容九州面上微笑,有些微恍惚。「你很多年都沒這麼笑過了。」
「你不覺得那孩子確實很有趣么?」慕容九州眼裡掠過絲自己都未覺察的溫柔,輕聲問許朝夕:「許師兄,你有沒有發現,他的眼睛很像她……都那麼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