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阜雨樓。
晌午時間一過,人潮一波波湧向阜雨樓。
「什麼?!那就是劉寡婦?好個標緻的小娘子!」
聽到這話,好不容易擠進阜雨樓邊邊的溫喜綾差點沒跌死!這些男人簡直是睜眼說瞎話。她抬起頭,這麼高的樓,看得到才有鬼!
不過……沖著一座阜雨樓的地契,一個女人再老再丑也會跟美麗沾上點邊。但最重要的,溫喜綾得意的笑,她的紅豆姐姐是貨真價實的漂亮。
「老天!是不是全蘇杭的男人都擠到這兒來了?」上了樓后,從五樓俯看下去,她才發現人多過她想像的,其中男人多過女人,而年輕的又多過壯年的,每一張都是渴望的臉,她不禁喃喃驚嘆著這個驚人的畫面。
「應該是吧。」楊瓊玉無精打採的托著臉。事已至此,她仍是不贊成這種欺騙的手段;尤其事關她對梁紅豆的忠誠,強迫她如此實在為難。
☆☆☆
梁紅豆本擬今日要休假的,反正這種事與她無關,交代江磊幾件事完畢后,卻不想劉文死拖活拖的把她拉來。不僅如此,還遞給她一疊紅遍半邊天的衣裳。
「穿上。」
「幹嘛?」她把衣服推回去。「好端端的,穿這麼紅的衣服幹嘛?哎哎哎,你把頭巾蒙在我頭上,我瞧不見東西呀。」
不理她的抱怨和抗拒,劉文七手八腳的把東西披掛在她頭上身上,眼見時辰就要到,主角還這麼慢吞吞的,怎麼不教他氣惱。
「紅豆兒,我看你這回真的騎虎難下了。」一旁的溫喜綾啃著糖葫蘆,漫不經心的說。
「騎虎難下?什麼意思?」還在跟劉文爭論不休的梁紅豆好不容易才從紅衣服里鑽出頭,頓時起了疑心。
「小孩子有耳沒嘴!嘴這麼碎幹什麼,還不到土豆那兒幫忙去,看看有什麼可做的。」劉文狠瞪了溫喜綾一眼,仍不忘把最後一串珍珠套上樑紅豆的脖子。
越是這樣,越顯得不對勁,望著自己穿得亂七八糟的紅衫,梁紅豆覷著劉文,神情越來越難看,口氣越來越壞。
「張家姑娘呢?拋繡球時辰快到了,不是說她借咱們的樓辦喜事嗎?怎麼沒瞧見她呢?」
「當然,當然!」劉文笑呵呵的看著那喧鬧的人潮,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聽到那不懷好意的笑聲,要不是梁紅豆還有點自制力,非扼死這老頭不可。都什麼時候了,他怎麼還笑得出來。
「乾爹!」
劉文沒接話,硬是把她推出來。
「丫頭,你別急,瞧,這麼多人,夠你選的吧?嘿嘿,連老子都覺得很光榮,有句話叫什麼……什麼『我家女兒長成人,養在……養在龜窩裡沒人知』來著,是吧?」
「你家女兒不長成人,難道還長成鬼?」那廂溫喜綾被這話給逗得噗哧一笑。
「死人詩裡頭不是這麼寫的嗎?」劉文羞赧的搔搔頭,傻笑問道。
「劉老爹,是吾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楊瓊玉悲慘的嘆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這樣子豈不挺好的,這麼多的男人,夠你挑的了。」
這一來一往的對白,梁紅豆總算聽明白了。被算計的憤怒讓她揪起了劉文的衣襟,鼻子幾乎貼到他臉上。「這是你的主意?」她陰森森的問。
劉文咧嘴一笑。
「劉老爹,都這時候了,你就清醒點吧,事關紅豆兒的終身大事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只要那兩匹馬……」未了溫喜綾實在看不下去了。這老頭分明是討打,只怕她再不出聲,梁紅豆可能真的會宰了劉文。
「什麼馬?」劉文笑呵呵的看著底下的人,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的處境。
「兩匹馬。」溫喜綾摳著指甲,翻個白眼兒,才懶懶地回答。
「什麼兩匹馬三匹馬?」
「馮、馮、馮,乾爹,喜綾兒說的是馮即安,你是裝迷糊還是真不知道,別胡鬧了。我去叫土豆把人給趕開!」梁紅豆氣不過,揪著劉文的衣襟大吼出聲。
「趕這麼多人?你別傻了,只怕土豆那愣小子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死了。這些人可不單是跟咱們一樣的平民百姓,有頭有臉的多的是。阜雨樓有膽下這帖子,就該有擔當把遊戲玩完,要是他們知道咱們耍了他們,只怕眾怒難犯。」
「耍了他們又怎麼樣?」梁紅豆懊惱的跺跺腳。冒名下帖的可是你,我什麼都不知道,你騙了我,這筆帳還沒跟你算清楚呢。我告訴你,你該死的給姑奶奶我聽好了,這繡球給你丟,讓他們娶個老男人回家去!」
「放屁放屁!」這番沒大沒小的話惹惱了劉文,眼見梁紅豆轉身要走,他氣急敗壞的揪回她,大聲罵起來。
「你才放屁放屁!」梁紅豆吼回去。
「別急別急,我要阿磊哥去拉馮公子過來了。」怕這對父女當場打起來,楊瓊玉忙插話。
梁紅豆透過頭紗,看著樓下萬頭鑽動的盛況,可是掃過一張張渴望的臉孔,就是沒有朝思暮想的人兒。她心頭一惱,開始詛咒這個空前絕後的爛計劃。
都使出這著棋了,那個死人居然連半點兒反應都沒有。
而自己又是怎麼搞的?難道藏在心裡的真愛如此頑強,怎麼打也打不死?
「有沒有你喜歡的人?」說著,劉文把楊瓊玉遞來的繡球硬塞進她懷裡。
問這話簡直多此一舉,她賭氣的搖搖頭,扭頭又要走。
「噯噯噯,丫頭,你這一走,不就真的沒戲唱了。」
「是呀是呀,阿磊哥哥就回來了,你再等等。」楊瓊玉也趕過來攔她。
「等什麼等呀!你們簡直反了……誰要你自作主張,去找他來著?他不來就不來,難道我還求他!」她遷怒的朝楊瓊玉一陣罵,復而轉向劉文:「你想作媒?倒不如送我進墳!」她破口大罵,甩手將繡球朝溫喜綾扔去。
沒防一陣風來,這一扔,溫喜綾不但沒接著,還把那紅綢結成的繡球撥出了樓外。
眾人全都呆了!
「繡球拋下來了!」底下人群先是一呆,也不及細想時辰還沒到,已經騷動起來。
「給我搶!」突然,樓下傳來樊多金怒吼的聲音。
「搶!搶回來!」其他幾戶富家公子也不示弱,紛紛指揮下人奮力朝繡球方向擠去。
梁紅豆率先反應過來,滾著紅色繡花的絲袖揚起,一枚暗鏢已在纖指間蓄勢待發,打定主意,誰要是接了這綉珠,她就讓誰倒大楣。
「你幹什麼?」劉文眼尖,先叫罵了起來。
她扭頭看著劉文。「乾爹,我放棄了,這輩子我誰都不想嫁了,男人實在太麻煩,要是誰搶到這繡球,我就廢掉他的手!」
劉文被這話氣得怒不可遏,劈手就搶下她的鏢子。「死丫頭胡鬧個什麼勁!搶到繡球的人是你夫婿,難不成你當真立志當寡婦?」
「那有什麼關係!」她沒好氣的動手又想搶回暗鏢。「反正也當了這麼多年,我適應得不是很好?」
劉文無話可說,徑自冷哼一聲,幾招后迅速將那鏢子藏起。「少給老子耍嘴皮,今兒個有我坐鎮,絕不許你胡鬧!」
空中掠過一道身影,一掌便朝那男子拍來,只見那位男子伶利地將綵球揣進懷裡,輕輕鬆鬆避開了攻擊,整個人安然無恙的坐在阜雨樓對面石寶客棧高翹的屋檐上。
反倒是那個攻擊者,二樓的空中因為沒有落足點,乒乒乓乓、栽到人群裡頭去了。
每個人都遮著臉,沒敢去聽那唉叫連天的呼救聲。
「小子,你使什麼邪門招數,這繡球明明是我家公子搶下的!」樊家幾個家丁遙遙指著那人破口大罵出聲。
「這本來就是各憑本事,你只能說,姻緣事是註定的。」那男子生得極為俊朗,尤其一口白牙,笑得特別迷人。他搖起儒扇,風流倜儻的煽了煽,夾道二樓幾個青樓女子探頭見了,搖著絲絹,紛紛尖叫出聲。
「這個好,」劉文滿意的點點頭,眯著眼睛覷著那男子,復而一笑。「我早瞧他順眼了,丫頭,配上這個人,你也不會太委屈。」
梁紅豆也眨著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事情已經結束了。但這……這是她的終身大事!
「那不是『四時綉』的當家嗎?」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叫。
「喂!怎麼回事?」梁紅豆攏起眉心,手肘拱拱溫喜綾,不明白事情如何會發展成這樣。
「我看那『兩匹馬』是真的不會來了,所以……」溫喜綾絞著袖子傻笑。「請佟哥哥幫這個忙,他的條件絕對比那痞子好,你嫁他定不吃虧。」
梁紅豆難以置信的瞪著她。「你說那什麼鬼話!」
「溫家娃娃說的沒錯。」劉文搖搖頭。「我喜歡這傢伙,氣宇昂軒,丫頭,嫁這人便是現成的少奶奶,不差,不差。卜家人說話算話,你可別反悔。」
「我不……」
眾人的驚呼聲中,石寶客棧的屋檐后又竄出一道影子,劈手就劫去了佟良薰手中的繡球。
不過不知道是角度不對,還是兩個男人的手勁太大,居然把一團結得漂漂亮亮的紅繡球給拉成一條筆直的綢帶子。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佟良薰拭了一下汗,又長吁了口氣,在空中扭轉了半個身子,晃了一式虛招,放鬆的笑了起來。
「讓你多風光幾下嘛。」馮即安笑呵呵的開口,出掌抬腿,假意跟佟良薰拆了兩招。
「風光?你還當真捨得把劉寡婦讓給我?要是她知道你這麼整法,小心她下回多扔幾隻貓到你身上。」
「姓佟的,少哪壺不開提哪壺。」馮即安失去了笑聲,權威似的咳了兩聲,接著一個鷂子翻身,身子已經落在筒瓦上。
「明明就喜歡人家,幹嘛不肯開口。」佟良薰笑道,躍身而過,空中又跟他過了兩招。
「我才沒這麼笨,那丫頭鬼靈精一個,要是我坦白了,誰知道下回她會不會請我吃什麼蝗蟲蒼蠅飯。」
佟良薰爆出大笑,和馮即安同時「假裝」、「不小心」地放開了綢帶,只見那彩帶有如一條失去支架的彩虹,飄然然的降了下來。
底下又是一陣騷動,樊家家僕及多數男人全朝綢帶落地的方向衝去,一大票的人在原地你推我擠的撞成一團。
阜雨樓上的每個人,都被事情的變化給弄得錯愕不已,就連那最樂見其成的劉文也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你要真心對人家,就是她天天熬蜈蚣螞蟻湯給你補身,你也要甘之如飴。」瞟了底下的戰況一眼,佟良薰回頭又糗了馮即安一句。
「甘之如飴?哼,佟老弟,你用詞可真鮮。」馮即安沒好氣的開口。
「難道不是這樣?」佟良薰好笑的反問。
「不跟你拗了。」馮即安咕噥一聲。
「我搶到了,我搶到了手了,哈哈哈!阜雨樓和劉寡婦是樊家的了!」無論誰接到了繡球,都在樊家眾家丁群起的拳頭攻勢下,最後仍落在樊多金的手裡。
「他是故意的……這渾球,他是故意的……」梁紅豆咬牙切齒的瞪著馮即安。這下好了,她真的得降格以求,去嫁樊家這白痴。
「你滿意了?!」梁紅豆叉著腰,扭頭就給劉文來這麼狠狠一瞪。「暗鏢再不給我,我就讓樊家抬你這老糊塗過門去!」
威脅顯然奏了效,劉文乾笑了兩聲,把鏢子丟還給她,梁紅豆一接下,想也不想,揚手便朝屋檐上笑成一團的兩個男人打去。
這著棋快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底下的人潮誰也沒看清楚,多數的人不是打躬作揖的恭喜樊多金,就是鼻青臉腫的瞪著樊多金,其他的人,則扼腕嘆息自己沒這個好福氣。
只有佟良薰把馮即安躲暗鏢的窘狀看得一清二楚。他笑得樂不可支。「喲,紅豆姑娘這下子可是真的發飆了,馮兄,依小弟看,你的螞蟻湯是喝定了。」
馮即安沒理會他的調侃,捏著鏢子盡在那兒嘀嘀咕咕:「拿了東西就亂扔,也不想想,這要打傷我,誰還有這個膽娶她。」
「劉家小寡婦,繡球已經在我手中,這下你不得不認帳了吧?」樊多金仍在那兒得意半天,笑得梁紅豆更氣更怒。
「人家壓根兒就不認帳,所以你搶到了也沒用。」那宏亮的聲音活生生截斷了樊多金的笑聲。他抬頭朝聲音來源處望去,馮即安已經扔開鏢子,正舒舒服服的躺了下來。梁紅豆這時總算看清馮即安的功力修為,那黑色筒瓦高高低低的斜下來,常人連立足都難,他居然能如履平地,身子也沒滑下一分半寸。
「你什麼意思?」樊多金生氣的對他吼。
「我說,你搶到也沒有用,這劉寡婦宣布的可是拋繡球,又不是搶彩帶。再說,你也沒有親自下場搶繡球,任誰也難以心服。」馮即安慢吞吞的伸個懶腰后,才愛睏的開口。
「這……這……」樊多金給堵得啞口無言。他瞪著手中的彩帶,不知如何是好。幾個原抓到繡球卻挨了揍的年輕人隨即跟著馮即安的話鼓噪起來,場面頓時又變得混亂。
「就我說,這招親會幹脆就算了,」馮即安朗聲一笑,信口胡謅:「劉寡婦生平嫁了五個夫婿,偏偏五個夫婿都短命,樊少爺,你不會想當那第六個吧?」
樊多金傻了,顯然當了真,不知該如何接話。
「馮老哥,你真好口才,瞧他嚇的,也該你上場了。」佟良薰嘻嘻一笑,朝阜雨樓努努嘴。馮即安忽地爬起身,盤腿坐著,手托顎,臉上的怡然自得變得不自在。
瀟洒飄泊了三十幾年,突然要一腳伸進牢籠里,這個決定實在不可不慎。唉,馮即安對空一嘆,都是那個丫頭害的,凡事順其自然便可,幹嘛非這麼咄咄逼人不可。
另一頭的梁紅豆,前腳才下得樓來,就瞧見門外已黑壓壓的堵著一堆人,幾個凶神惡煞在門口當門神,為首的搖搖擺擺走進一個怒容滿面的男人。她定神一瞧,正是那想搶繡球沒搶成的樊多金,他手裡仍緊緊捏著那條綢帶,顯然不甘心之至。
「今天我不管你怎麼說,東西是我搶到的,阜雨樓和人都是我的……」
梁紅豆很想告訴他,阜雨樓今兒個封館不做生意,再者他的大吵大鬧弄得她頭疼死了,可是對方根本不給她搶白的機會。樊多金跨前一步,啪一聲,竟揚手揭去她的面紗。「你……你是……怎麼會是你!」他又驚又怒,隨即臉頰被一陣火辣辣的掃過。
「是我又怎麼樣?!」梁紅豆惱怒的收回手,還手之後仍不敢相信自己吃了虧。
「好!好!打得好!我終於找到你了!」不知怎的,樊多金竟笑起來,他笑吟吟的,眼裡閃著興奮的光芒,梁紅豆被他嚇了一跳,連連退了幾步。
「跟我回去吧,不管你是誰,我都不在乎,你曉得嗎?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說罷又去撫摸她的臉。
啪一聲,又一個耳光狠狠煽在樊多金臉上。「滾出去!別在這兒裝瘋賣傻!」
連連挨了兩個耳括子,樊多金這會兒也惱了。「你這潑婦!我誠心誠意,你卻跟我裝糊塗。來人哪!把這賤蹄子給我架回去,我非治得她服服貼貼不可!」
「你要治誰?」劉文冷冷的聲音在樓梯間傳來,跟在他身後的全是阜雨樓的夥計,菜刀板凳碗盤全拿在手裡,只等一聲令下,隨時隨地對樊家的家丁當頭砸下。
「我接了繡球,」樊多金一見這排場,口氣不得不軟下。
「你接了繡球,那些挨揍的人又怎麼辦?阜雨樓看不上你這種人,等下輩子吧。」劉文冷哼。
「你們又沒規定不能這麼接!阜雨樓這麼大,難道要說話不算話!」見對方看似不認帳,樊多金也火了。
「就是不算話,你他媽的樊家又能拿咱們怎麼樣!」一位夥計朝地上啐了口痰,兩手的菜刀應聲相砍,擦出幾道火花。這群人原就是跟著劉寡婦從關外牧場過來討生話的人,凶起來的時候,比江洋大盜還可怕;樊家的家丁平日跟著主子欺善怕惡慣了,哪見過這種一排惡人的場面,前一秒鐘還擋在樊多金面前,后一秒鐘人全閃到門回去了。
「你是我的人,總有一天我會要回來的。」他不死心的指著她,收起扇子狼狽的想走,一把刀已經劈開了他面前的一張凳子。
「你想要什麼回去?」劉文腳一跨,亮晃晃的刀已經抹到樊多金臉上。
「我……我……」
「噓,阜雨樓不喜歡給人威脅,知道嗎?」
「知……知道。」
「你要告官,儘管告去,可就是別打我女兒的主意,要不然,老子包你夜夜不成眠。」
樊多金瞪著那把在鼻子上游移來去的刀子,只嚇得牙關打顫。
「扶你們少爺回去,他褲子濕了。」劉文瞟向門口,那群人以最快的速度蜂擁而來,一下子就把樊多金架走了。
趕走了一個麻煩,梁紅豆不但沒有半點得意之色,反而一臉挫敗的坐在椅子上。
「土豆。」
「什麼事?」
「吩咐下去,一等打尖的客人離開后,阜雨樓休業幾日。」
若不是之前早探過馮即安的心意,知道事情沒這麼容易有結果,梁紅豆一定躲回房間號啕大哭一場。她換下衣裳,決定暫停營業幾日,她很清楚,經過下午的招親未果事件后,如果不把氣氛冷卻下來,只怕往後幾天,好奇的客人會踩破阜雨樓。儘管如此,梁紅豆仍覺得顏面盡失。
所以這一回,她橫豎決定自己需對馮即安死心了。都走到這步路了,如果她心裡還死纏著他不放,那做人也未免太窩囊了。
低頭沒看路,她沖得疾快,沒想一頭又撞上牆。梁紅豆驚喘一聲,決定自己今天受夠了,她垂首退了一步,不管這面牆是誰,她都要抄傢伙把眼前這面牆劈爛。
一抬頭,這面牆竟然直衝著她笑。
她瞪著馮即安的胸膛,腦海里前一秒鐘的念頭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四周的人早早識趣的走掉了,連走避不及的土豆都乖乖躲在櫃檯后。
兩人對看半晌,反常的誰都沒吭聲。馮即安對著梁紅豆硬梆梆的臉不停的傻笑,但越笑越心虛,他捏緊拳頭,竟發現掌心濕透了。
他媽的,馮即安在心裡暗咒,示個愛應該沒這麼難的,連他那個木頭大哥都有辦法娶到朱清黎那般刁鑽美人,他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全怪自己,平時不好好鋪路,成天只會惹她發怒,就算臨時要抱美人腳,只怕也是挨踹。
見他這般笑法,紅豆脈搏突然也加快了,會不會……她興起一絲絲希望的想著:他想對方才的事會表示些什麼,或者……他並不像乾爹說的,對她真沒半點感覺……
可是對看了半天,仍沒半點聲音,梁紅豆不禁氣餒。
「你來幹嘛?」
「吃飯。」總算開口了,馮即安鬆口氣,嘴一張,笑得喜孜孜的。
「你沒聽到嗎?阜雨樓今天不開張,要吃,到別地方去。」她板著臉,知道自己這麼說實在很小家子氣,但這男人簡直傷透了她的自尊。梁紅豆自承不是聖人,當然沒法給他好臉色。
「哪有這種事,你亂講。」
「我亂講?!」她錯愕的回過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憑什麼說我亂講?阜雨樓是我開的,我說不開張就是不開張。」
他蹙起眉心。「不可能的,江磊說,如果我能及時趕上繡球招親,你就答應特別熬一碗清香絕倫的紅豆蓮子羹給我吃,忘記了嗎?」
梁紅豆張大嘴瞪著他。
「你不會忘了吧?」他皺起眉頭。「還是他沒跟你說我會過來?」
她忘了閉嘴,眼睛還瞠視著他。
「別像傻子一樣的看著我,除非你忘記了。」馮即安手一伸,合住她的嘴,不高興的開口。
這次梁紅豆終於有了反應--整個人登時有如泄氣的皮球。
搞了半天,原來他只關心他的蓮子羹,好像……好像他根本不在意他曾接住繡球。
☆☆☆
「我什麼時候答應你的?」她腳一軟,聲音變得虛弱無比。
「是江磊說的,你會做吧?你一定會做吧?我可是丟開正經事,就為了蓮子羹來噯。」
「你……」她開始深呼吸,開始在掌心間凝聚揮拳的力量。
「蓮子羹?想起來了吧?」他仍然像個孩子似的,一臉期待的盯著她笑。
「沒有蓮子羹,有狼心狗肺粥,你要不要?」她平下心,冷冰冰的回問他一句。
「雖然名字聽起來有點奇怪,不過能出自你的手,我想味道應該不差,這粥好吃嗎?」
「馮……馮大爺,咱們樓裡頭沒出那玩意兒,廚房裡倒有瓊玉姑娘親手熬的八寶粥,你大爺要不要來上一碗?」傻愣愣的土豆從櫃檯后冒出頭,搖搖頭說。
梁紅豆翻了個白眼,瞪得土豆連忙噤聲,三步並兩步的跑上樓去。
「你去哪兒?」
「廚房,你少跟來。」
「那兒有蓮子羹?」
「你想挨揍是嗎?」她作勢把拳頭在他眼前一晃。
「我又沒別的意思,」他咕噥,很委屈的。
「你當然沒別的意思,你只是想吃東西嘛。」她挖苦說道。「除此之外,你什麼時候當我是女人過?」
「怎麼這麼說。」他皺起眉頭。「我從沒把你看成男人噯,只是沒說嘛。」
「你!」
他兩手攤開,苦笑數聲。「講和吧,算我怕了你,成不成?」
「哼,為了一碗粥,你倒是連面子也拉下了。」打從出娘胎,她說話從沒這麼尖酸刻薄過。背過身,她抬腳要踹開帘子,未料身子卻給兩隻手臂給環住,直向後拖進他懷裡。
「又耍什麼鬼把戲?!」她扳開他的手,沒好氣的吼。
「氣夠了吧?」在她耳邊迴旋的聲音,有著梁紅豆從未聽過的低沉溫柔,不同於他平日的嬉皮笑臉,這其中還有些賠罪意味,梁紅豆前一秒鐘的火氣全沒了。
「從我到江南之後,你就這麼一路嘔下來,你沒有感覺,周遭的人可全都抱怨連連。」
「干你屁事。」她語氣軟了,卻不忘掙扎,兩腳朝後又踢又踹。
「屁事不幹,可別人的心事可就有這麼一大串了,你這粗魯又衝動的脾氣要再不改改,將來怎麼嫁人?」
「不嫁就不嫁,我就不信這世上沒男人會活不下去,你放手啦!」貼著他寬寬厚厚的胸膛,那一夜夜襲客棧令人臉紅心跳的情節衝進她腦子裡。要不是他的話惹惱了她,只怕說到後頭,她的吼聲會變成小女兒的撒嬌。
「你說不嫁就不嫁,我可沒忘那繡球可是我搶下的。」儘管兩腿自膝蓋以下已經被她踢得瘀青處處,馮即安仍笑吟吟的介面。
「你……」那句話讓她猛然轉身,一時間張口結舌。
「傻丫頭,」他望著她呆若木雞的臉蛋,忍不住湊上前去親了她臉頰幾下。
老天!原來她的味道這麼好聞,馮即安這下子還真有這麼點後悔,過去的自己怎麼會這麼頑固。
不知是那溫柔的哄騙語氣,還是突然間這些話代表的意義令人難以接受,梁紅豆心一酸,突然淚汪汪的哭起來;在同時,她扭身反手狠狠朝他臉上煽去一巴掌,又大力的推開他,嘴裡細細碎碎的罵起來:
「為了碗蓮子羹,居然想用這招騙我?你這可惡的混蛋,滾開滾開,從今以後,別說是蓮子羹,就是一碗水你也休想要,我討厭死你了!」
他撫著半邊已經熱辣辣腫起來的臉頰,齜牙咧嘴的喊:「你怎麼莫名其妙的打人!我說的是實話,你別疑心病這麼重成不成?」
「就是打你,怎麼樣?!」她叉著腰氣急敗壞的喊。「像你這樣謊話連篇的人,活該!」
「紅豆兒。」他伸手去拉她。
「不要碰我啦!」越生氣,冒出的眼淚就越多。想到下午、想到前些天、想到更早之前,紅豆怎麼想怎麼委屈。她又不是缺了胳臂斷了腿,讓他接個繡球有這麼委屈嗎?哪曉得馮即安回身一抱,又把她攬得緊緊,這回還在她臉頰上親了一親。
「不要氣啦,這些日子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嘆氣也嘆氣了,哭也哭過了,這麼下去,你不怕老得更快。」馮即安的聲音仍是一樣的低沉,修長的手指一揩一揩的抹去她的淚,溫溫柔柔仿若哄孩子似的:「想想看,你變得又老又丑,到時阜雨樓誰見誰怕,連吊在架上被剝了羽毛的老母雞、鍋子里去了鱗蒸了半熟的大鱸魚,全部給你的大湯瓢嚇跑了,還有砧板上的青菜蘿蔔,也一奔一跑的滾回菜園泥巴堆里躲起來,只有我馮即安和小黑仔哪兒也不能去,只好瑟瑟發著抖,任姑奶奶發落了。」
「你你你……」她聽著這些話,想像那場面,一個人吸著鼻子,眼睛里的淚水仍啪嗒啪嗒不住往下掉,但唇角卻忍不住揚起來。
「你這人真是可惡。」她又哭又笑,錯亂得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好揚起拳頭一路追打他,但這會兒已知道控制手勁。
逃到廚房盡頭,馮即安轉身,反手過來抓住她,把她攬進懷裡。
「你真的等我等這麼久?」他低聲問,話里隱含笑意。
「你很得意是不是?!」她橫眉豎眉的自他懷裡抽身,一離開又捨不得那胸膛,碰一聲又大力撞上去,馮即安被她撞得忍不住呻吟。
「痛是不?你活該!」她得意洋洋的偎在他懷裡喊。
「不是痛,你貼得這麼緊,就是柳下惠也要心猿意馬。」
她脹紅了臉,急急推開他,不忘橫他一眼。
突然之間,長久以來困擾她的,甚至幾分鐘前她決定要放棄的心事就像繡球一樣塵埃落定,梁紅豆反而有些不習慣。
她瞪著馮即安,發現他雖然竭力裝得自然,但臉上的笑容仍是有些僵。
埋進他懷裡,梁紅豆笑了。原來,他們倆之間,誰也不習慣如此。
「我覺得我好像被嫂子騙了。」一會兒之後,馮即安托著臉,喃喃自語。
她詫異萬分。「為什麼?」
「她把我拐到江南來,其實最主要還是為了你,是不是?」
「不值得嗎?」她又橫眉豎眼起來。
見她那副充滿不安全的模樣,馮即安笑了。他搖搖頭,伸手擰了她的臉頰。
「這麼凶,說起來我還得謝謝古承休,幸虧他把你的大湯瓢給砍了,要不然我的鼻子可就遭殃了。」
提到那件事,她又想起了自己多委屈,揚起手來要打他卻又捨不得,梁紅豆冷哼一聲,突然寒下臉來。
「怎麼了?」見她古里古怪又發起脾氣,馮即安不禁問道。
「花牡丹跟你到底什麼關係?還有那個賣唱的何姑娘,你心裡到底有多少女人?」說著說著,越想越不甘,離開他的懷抱站起來。
他顯然選錯表白日了,黃曆上有註明今天是算總帳的日子嗎?
早知道只要是女人就會計較這些,馮即安苦嘆了一聲,這下子可有得解釋了,天知道他最討厭做這種事了。
「我跟她們根本就沒什麼。」
「沒什麼嗎?真的沒什麼嗎?搞不好你心裡最清楚。還有呀,你這些天幹嘛躲著我?」她碎碎的數落著,弄得馮即安也惱了。
一挑眉,他臉色沉下。「嘿,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賣什麼乖?」她嘟起嘴。「人家為你流這麼多淚,賣個乖又怎麼地?」
「好好好,」見她又要哭了,他投降的舉起手。「我是來幫張大人捉人的,花牡丹是張大人請來幫我的,你認為她會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仍是滿臉懷疑。「那幹嘛要三天兩頭往百雀樓跑?連我親自邀請你吃飯,你都忘得一乾二淨,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貪她的姿色。」
「那天是因為有古承休的消息,我才會匆匆趕去的,瞧你把我說得好像很沒品一樣,誰也不挑。」他哭喪著臉抱怨。
「我幾次瞧你跟她親親密密,說你們之間沒事鬼才相信。還有啊,那個何姑娘,你是故意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救她是不是?」她醋勁大發,就是咬定他出軌。
馮即安大拍額頭。「如果我真的對牡丹有心,我如今還站在這兒幹什麼?說到何姑娘,那天的情形瓊玉姑娘也說了,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的看著人被那些登徒子拉走?」
「那也得由我來救,要你多事。」
「你當時在睡覺,難不成你要從夢裡頭撲出來救人嗎?」他心裡簡直嘔死了,這場爭辯簡直無聊透頂。
每一番話都合情合理,顯然她是接受了,但口裡還是忍不住哼道:「你就不會叫我嗎?」
「叫你,叫你!我的天呀!你睡得跟死豬一樣,來得及嗎?」他被氣得欲振乏力。
看到他一臉的無辜,梁紅豆心軟了。她突然狠狠跺腳,大發嬌嗔:「這全都是你的錯!誰叫你什麼都不說,我會誤會你、打你罵你也是你自找的!」
「我的錯!」最後一句話把他搞火了。他早知道她生性好辯,說話又愛強辭奪理,見面的第一天,他不就被她弄得七葷八素的嗎?但是無論如何,他還是忍不下這口氣。
「你這是什麼話?!我跟你沒婚沒聘,你管這麼多幹什麼?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吃定我、管定我是不是?作夢,要不是我好心接了繡球,看誰敢娶你!」
「你說什麼?」她舉拳就打。「說到繡球,你有接嗎?你接了繡球又扔給別人,你好聰明,接了繡球又把球拉成線條,似接非接,這表示你可以隨時不認帳是不是?我就知道,男人不是好東西!尤其是你!尤其是你!」
馮即安躲開她的拳頭,哇哇大叫:「一派胡言!你們女人說話全是鬼扯!不負責任!」
「我難道說錯了?」她停下腳步。「你也看到了,那個樊多金是最後一個接到繡球……」
「他接的是彩帶,不是繡球!」提到樊多金,馮即安不知怎麼的妒心大起,說話更大聲。
「我他媽的管他接的是帶子還是繡球!你……你毫不在意的把東西扔下來,根本就不在乎我,既然如此,我就是嫁了他,別人也沒話說!」她氣急敗壞,連粗話也吼出來,兩行淚又淌了出來,扭腰恨恨的走了。
馮即安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他捉住了她,一點兒也不把她的怒氣放在眼裡。
「站住!」
「不要!」
「站住!」
他的吼聲顯然嚇住她了,但是更令人錯愕的是他深邃凝重的眼神。梁紅豆從沒看過他這麼認真的神情,即便是方才硬抱著她說真心話時,他的神情也是戲謔的,玩笑的。
「你……」
「噓。」他點住了她的唇。
兩人四目交纏,突然間,廚房外碼頭間幽幽水流,輕輕風吹,什麼聲音都不見了。
「你嫁了他別人是沒話說,甚至我也無話可說。可是你呢,甘心委屈嫁他也沒關係?」他低聲問道。
梁紅豆睜大雙眼,他的氣息像雲一般柔柔的飄過來,她傻傻的望著他,獃滯的搖頭。
「我……我只是氣話,我寧願當一輩子寡婦,也不嫁那種人。」
「噓,你口口聲聲要當寡婦,豈不咒我短命。」
說罷,他點頭笑了,梁紅豆眼前那些飄浮的雲降了下來,凝成一朵最美麗的蝶花。她閉上眼睛,任馮即安翩然地、溫柔地將那蝶花映印在她唇上。
「不管我在你面前表現得多浪蕩不拘,不管我傷你幾次心,不管我氣你多少回,你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我是不是?」久久之後,他移開了她,手指仍那般溫柔的、痒痒的摩挲著她的臉頰。
慢慢的,梁紅豆神智清醒了,慢慢的,臉色羞紅的她浮起一個燦爛的笑靨。
「不管花牡丹姿色多美、多會說話,不管那何姑娘多會唱歌,不管你還會遇到多少比我斯文有禮的女人,你都是喜歡我的,是不是?」她也軟軟的問。
馮即安攬她入懷,驚覺自己眼角竟濕了,他為自己的浪漫過頭大笑出聲。
「要不是你處處逼我,我也不會這麼頑固的不肯點頭。」隨即又一嘆。「其實我早該知道,你的頑固跟我是天生一對。」
梁紅豆沒有開口,她閉上眼睛,任他說去,她懶得跟他辯,這一刻她心裡是幸福的。
「怎麼不說話?」突然沒聽到她的聲音,馮即安有些不習慣。
擁有這個男人的真心,是過去幾年夢寐以求的,而今她做到了,她陶醉的搖頭,不想告訴這個男人,她是快樂得說不出話來。
☆☆☆
門外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接著竹簾應聲斷裂,以劉文和江磊為首,後頭跟著幾個夥計全滾進廚房,橫的豎的直的歪的栽成一團。
梁紅豆先是臉一紅,隨即豎起眉毛,掙開馮即安,自架上取了一雙她平日調理菜肴的筷子,一夾夾起江磊的耳朵。
「拋繡球的事我還沒找你們算帳,你們倒全送上門來!」前一分鐘前的溫柔嬌媚全沒了,她橫眉豎眼的說。
「那是劉當家的主意,又不是我!」江磊大呼冤枉。「我還幫你把人拐來了呢,沒功勞也有苦勞吧?」
看眾人的目光隨著江磊的指控全指到自己身上,劉文狠狠瞪了這群臨陣脫逃的傢伙一眼,才徐徐轉向梁紅豆:「我說女兒呀……」
「怎麼樣?」她挑釁的問。
「你現在很忙,我先走了。」劉文小聲說完,以最快的速度朝外溜了,其他人也跟著一鬨而散。
「你!你們!」她猛跺腳,聽到後頭的馮即安低沉的笑聲。
「你笑什麼?」她嘟嘴,不高興的說。
馮即安一口氣把她抱得緊緊的。「你真是的,在我面前,也不學溫柔些。」
「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嘛,你……你要不喜歡,那就算了。」被他這麼一說,梁紅豆突然羞慚不已,整個人急得想哭。
「我知道……」他親膩的在她粉腮旁磨了磨,一面忍著笑開口:「天地良心,我可沒說你這樣不好,別嘟嘴了,我早習慣你這樣了,你真在我面前矯揉造作,我才覺得奇怪呢。」
「你這壞人……」她憋著氣,臉蛋通紅的捏了他一下,最後不情願的笑了出來。
☆☆☆
見到兩人和好,大伙兒全鬆了一口氣。加上阜雨樓難得休館,江磊和楊瓊玉也趁此時把遠在關外的楊老爹接來,在眾人的見證下,簡單又隆重的辦了婚事。
不曉得是不是劉文裝得太凶了,那樊多金真的沒敢帶人來生事,甚至連阜雨樓的地盤都沒見他帶人出現過。
梁紅豆和馮即安這小倆口,雖然大部分時間他們相處的情形都跟過去沒兩樣,好的時候很好,拌起來嘴仍是橫眉豎眉的不相讓,甚至在廚房裡,也能拎著青菜蘿蔔就你來我往的過招起來;可是旁人都看得出,他們之間,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子。
可今天偏偏就有個不識相的傢伙,任江磊在外頭怎麼拉怎麼勸,硬要闖進廚房來。
「別說我沒警告你。」江磊在她身後喊。
「噯,你真煩呀,我不過找她句話,又不是拉她去見官。」溫喜綾不耐煩的說。
「怎麼有空來找我?」聽到她的大嗓門,梁紅豆探出頭,笑吟吟的把她拉進廚房。
「我是都有空啦,可你沒空嘛。」溫喜綾酸溜溜的說。
梁紅豆扭頭一笑,溫喜綾沒好氣的嘀咕著:「果然是嬉皮笑臉,難怪劉老爺會這麼說,你跟那痞子橫看豎看,還真是越看越像。」
「咱們遲早會是夫妻嘛,越看越像也沒什麼。」這麼挖苦,梁紅豆不但不以為忤,還笑得喜孜孜的。
溫喜綾聽了這話,差點沒打跌!梁紅豆也不過大她七、八歲,搞不懂人怎麼可以說變就變。依梁紅豆的性子,怎麼會說出這種不害臊的話來?
「豆豆,這籃白蝦我全給你養在水缸里了,菜也挑好了。」馮即安從碼頭邊菜園裡走來,一籮筐蒼翠欲滴的蔬果扛在他肩上。
溫喜綾瞠目結舌!她揉揉眼睛,許久,又摸摸自己的額頭,最後,又抓抓自己的頭髮。
沒錯,若不是她在發燒,絕對就是這兩個人生病了。
一個遊走江湖的浪蕩子竟甘心窩在這小小廚房,還一臉滿足適意的笑容。瞧他還穿著阜雨樓的制服呢。
「病了病了,定是病了。」溫喜綾喃喃。
轉過頭,梁紅豆綻出個甜甜的笑靨,顯然已經把溫喜綾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放地上就可以了,辛苦了,謝謝。」
「不會,我來剁肉骨吧,把湯熬得香稠些。」
「好呀。」梁紅豆嬌滴滴的說,低下頭拿起筷子輕柔的拌著面,微笑陶醉兼哼曲兒,溫喜綾實在看不下去了。
「夠了夠了,我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一件事!」她跳到梁紅豆面前,大吼道。
「什麼事?」梁紅豆沒瞪她說話這麼大聲,反而溫柔的問。
「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醒醒吧。」溫喜綾瞪著她夢幻般的雙眼,天!是很美麗,
但也很肉麻,她嘔死了。「這伙是不是給你吃了葯?」
梁紅豆一怔,捏捏她臉頰,嘩聲笑了。「你真愛說笑。」
馮即安才在砧板上排好大骨,聽到這話也哈哈笑起來。
「好吧好吧,那是你給他下了葯?」溫喜綾煩躁的問。老天!她以為喜歡一個人只會變得像梁紅豆前陣子那樣歇斯底里,哪曉得到了後頭還有這種恐怖的後遺症!
「下什麼葯?瀉藥?還是啞葯?你這小丫頭胡思亂想,真可愛。」梁紅豆又笑了。
「呀!」溫喜綾快捉狂了,隨即跺起腳來。「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不管什麼?」梁紅豆莫名其妙的問。
「不管你老頭,就是你乾爹了,要不是看他拉著老臉扁著老嘴像跟誰嘔氣似的,我才懶得問你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跟我有關係嗎?」梁紅豆好奇問道。
「跟你沒關係?難道還跟我有關係?他是你老頭,又不是我老頭!」
「好吧,我們出去談,馮即安。」梁紅豆聳聳肩,突然將拌面的筷子朝後一扔,一旁剁肉的馮即安哼著歌,頭也沒抬,單手抄下那雙筷子,放下刀,接手拌起面來。這一來一往,溫喜綾有些目瞪口呆。若非長期的默契,就是心意太相通了。
「乾爹在哪兒?」梁紅豆敲敲她的頭。
「湖邊。」
「我找他談談去。」
☆☆☆
漁竿上的釣線已經晃動了兩次,劉文仍注視著湖面,半晌沒半點動靜。
梁紅豆悄聲走過去,一晃竿,魚勾上空空如也。
「怎麼啦?餌都讓魚吃光了,你還獃獃的。」她收回線,把蟲捏進勾里,再揮竿拋進水裡,才坐下來問。
「喜綾兒說你最近不開心。」
「溫家娃娃亂說話。」
「還說她亂說話,你老人家的心事哪是藏得住的。」
劉文一怔,突然悶聲問道:
「你真的相信他?」
「乾爹為什麼這麼問?」梁紅豆撥撥頭髮,不解的問道。
「我不是不喜歡他,可我怕他定不下來。再說,你捨得離開阜雨樓?」
梁紅豆懂了他的意思。她抬頭,凝瞅著遠方湖面的幾隻小舟。「我當然捨不得,可是,我也不想離開他;如果他要走,我也要跟去。」
「難道你甘心跟著他東飄西盪、吃苦受罪?」
「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怎麼能算是吃苦受罪。況且,乾爹,你知道即安的個性,他雖然有些不拘小節,但總不至於讓我委屈。」
「可……」
「不會的,你相信我,就算我跟他走,也不至於如此。」梁紅豆握住他的手,誠懇地說。
劉文搖頭。「丫頭,還記得八年前你被小韜送到牧場的時候嗎?那時你被東廠的人迫害,背後全是挨鞭子的傷,乾爹捨不得再讓你受半點苦。」
梁紅豆抬起頭,竟沒注意到劉文扎髻的頭髮已是灰白一片。她鼻一酸,有些內疚自己竟讓劉文操這麼多心。
「乾爹,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已經長大了,是非曲直、進退分寸我會拿捏,不管去了哪裡,我不會再讓別人欺負我的,即安也不會的。再說,我又不一定會離開,你何必操這麼多的心呢?」
「傻瓜蛋,你怎麼會不離開。」劉文似乎意有所指,表情有些感傷。
「她當然不會離開,因為她哪裡都不會去。」
兩人聞言回頭,馮即安站在背後,懷裡還揣著一個荷葉包。待他走近一點,梁紅豆才看清楚,那荷葉包里包的是一些水果。
「我會陪紅豆留在阜雨樓。」馮即安微笑。「花牡丹說得好,這兒是個長住的好地方。」
梁紅豆笑了,劉文的聲音已經響起:
「你不介意旁人說什麼?」
「說什麼?」他在梁紅豆身旁坐下,仰頭哈哈一笑。「說什麼?說我一個大男人依附個寡婦營生?」說完,他把水果遞給兩人,又親膩的揉揉梁紅豆的頭髮。
「劉當家,清黎郡主從卜家出身,我瞧她想法都沒這麼迂腐,你怎麼還在意這麼多。女人也可以比男人強,男人難道不能當女人的賢內助嗎?」
他咬了口李子,轉頭看著劉文,又說:「劉老爹,其實你這幾日煩惱的,就是擔心我在江南待不住,會帶紅豆走,是不?」
「沒錯,以你的名氣、你的身手,你該留在承南府效力的,可仕途難料,浣浣嫁入侯門,那是她的造化,紅豆是我看著長大的女兒,她受過朝廷的欺負,我不忍心……」
「但你又認為在阜雨樓是埋沒了我?」馮即安搖頭失笑。「你真矛盾。」
「人生本來就是矛盾的。」劉文轉過頭,尷尬的笑了笑。
「我在阜雨樓很好,埋沒不埋沒,其實在當事人心裡最重要。人生最重要的是活得安心自在,至少,我認為作菜比舞刀弄劍風雅多了。」他的笑容里沒有平日的嘲弄,神情顯得很認真。
「好,」劉文點點頭,想來是接受了他。心裡的大石卸下,心裡頓時輕鬆不少。再望向紅豆時,眼角隱隱有淚光,那是一雙慈父的眼睛;雖然他自覺和紅豆一點兒也不像父女。
「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她行事任性衝動,脾氣倔,但至少不失俠義之心,你可要好好對她、照顧她。」
「我知道。」馮即安手一弓,在草皮上輕鬆的躺下來。「事實上,我倒是覺得,被照顧的人是我呢。」
「選個日子,擺桌請夥計們吃吃酒,熱鬧熱鬧,你們就訂下來吧。你說的對,外人真要評論,連莫須有的事情都可以拿來談,咱們樓里的人心裡清楚,也沒什麼爭執就好。你們談吧,我先回去了。」
劉文的腳步越走越遠,沒讓女兒瞧見他竟是熱淚盈眶。唉,父親嫁女兒的這種心情真是複雜;有歡喜;也有失落,他是太捨不得這個女兒了。
「看得出來,他對你比對你妹妹還多疼幾分。」馮即安說。
「嗯。」梁紅豆望著夕照下劉文落寞的背影,靠在馮即安懷裡。
「對了,我今早過街,瞧見你跟何姑娘在一起。」她軟軟的開口,食指輕輕掐住他的鼻子。
「嗯哼。」馮即安沒吭聲,隨手又送進一顆李子。
「江磊也看到了呢。」
「嗯哼。」
「他問我怎麼沒生氣,我說喔,隨你去了。」
「這麼慷慨。」馮即安翻身抱住她,立刻親得她一臉的李子味,隨即又喃喃自語:「嗯,這果子甜,一點兒也不酸。」她皺皺鼻子,對他另有所指的話聳聳肩。
「即安。」
「嗯哼。」
她伸手玩弄他的衣襟,低低軟軟的開口:「你不打算解釋嗎?」
「你相信我的。」
「我當然相信你啦。」她臉一僵,隨即笑得好甜膩。
「只是只是……別人問起來,我總要有個解釋嘛。」
「沒什麼好解釋的,既然你都相信我了。」
一條絲巾飄過來,輕輕勾住馮即安的脖子,這著棋可是花牡丹親自傳授的。打從和馮即安在一起后,百雀樓換她跑得最勤快,和花牡丹反而成了閨中密友,偶爾她真的滿質疑這種招數是否有效。梁紅豆收緊絲巾,整個人貼上去抱住他。
「噯,你真的不打算解釋?」她手指嬌嬌柔柔地在他臉上颳了刮。
馮即安被她搔得癢,強忍著笑,很大男人的搖頭。
「真的?」
「真的。」
「喔。」
「那……那你回去的時候,碰上土豆,告訴他我今兒個不掌廚了。」她嬌滴滴的笑著。
「你用這一招。」他臉色變了。
「我會的食譜全教給你了呀,你煮我煮不都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吃起來就欠這麼一點火候!」他有些焦急。
「那是你不嫌棄我,人家燒的菜你愛吃嘛。喏,我休息去了。」她微笑。
馮即安揪住她的袖子,垮下嘴很哀怨的看著她。
「我們湊巧碰上,才聊上幾句的。你確定你真的不燒菜了?我可是把每樣菜都準備好了呢,讓別人去燒,我會難過的。」
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才眨眼,梁紅豆又撲到他身上去了。
「我燒,我燒,為了你,我當然燒呀。」她呵呵笑著。「噯,你方才跟乾爹說的話,可是真心的?」
馮即安低下頭,瞅著她邪邪的笑了。「如果你答應讓我回百雀樓一趟,我就告訴你。」
「如果你再去那種地方,我會在樓里養上五百隻貓。」梁紅豆面不改色,仍吟吟笑了。
「可以;到時候我把碼頭的魚全拿去喂貓,五百隻貓爭食一大簍魚……嘖!多壯觀呀。」
「你敢!」她猛然收笑,舉拳捶打他,馮即安拔腳就跑,兩人一前一後,笑聲回蕩在空氣中。
劉文遙遙聽著那隻屬於戀人間的笑語,不知怎的,也跟著咧嘴了。
看來,他得開始忙另一個女兒的婚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