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鎮
「韋長歌,我是不是在做夢?」
蘇妄言望著眼前的景象,喃喃發問。
韋長歌苦笑起來——這個冬天,他原想找個安靜的所在,和蘇妄言就著火爐慢慢地喝上一杯酒,不過現在看起來,似乎是不可能了。
「會不會是你記錯了地方?」
蘇妄言眉頭微蹙,想了半天,肯定地道:「一定不會錯。那晚,我就是在前面那個拐角處看到燈光的,我走到這裡,敲了門,跟著凌霄就走出來……我記得很清楚,那窗下還種了一叢竹子——那草舍就在這裡,決對不會錯。」
韋長歌嘆了口氣:「可是現在,我只看到這裡既沒有什麼草舍,也沒有什麼竹叢。」
——沒有草舍,沒有竹叢。
眼前是一塊荒蕪的草坡,斜斜地往下延伸,連接著道路和坡后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草坡上,枯萎的灌木、不知名的野草雜亂地糾纏在一起,那勢頭,像是已經瘋長了三十年。有好一會,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獃獃看著眼前的荒地。
蘇妄言突地道:「會不會是有什麼人把那草舍拆走了?」
「那會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拆走草舍?」
蘇妄言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他走到草坡中央,俯身撮起一把泥土看了看,自言自語地道:「怪了,不是新土……這些草不是新種上的……難道這裡一直就是片荒草坡?可那天晚上,這裡明明是間屋子啊?」
蘇妄言怔怔看著眼前,許久,回身望著韋長歌:「韋長歌,我是不是在做夢?」
韋長歌依然只好苦笑:「我只知道既然這些草木不是新種的,那麼一個月前,這裡就絕不可能是間屋子。」
蘇妄言看了他半天,忍不住又再嘆了口氣。
到了錦城天下堡的分舵,韋長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城外在那條路上找一間草舍,又派人在錦城附近打探凌霄的下落。到他安排好一切回來,蘇妄言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暖閣里,緊抿著嘴唇,若有所思的樣子。
見他走進來,嘆了口氣,輕聲道:「我還是想不明白。」
韋長歌坐到他旁邊:「也許是夜裡太暗,你沒記准地方。我已經讓韋敬帶人去附近查探了,只要當真有過這麼一間草舍,就是撅地三尺,天下堡也能把它找出來。」
蘇妄言搖頭道:「我想不通的就是這個。我敢肯定,那天晚上,我是真的見了那間草舍,還進去過。但那間草舍現下卻不見了——好端端的一間草舍,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把草舍拆走了,或是燒掉了。」
「如果是這樣,那是什麼人,為什麼這麼做?」
「這是其一。其二,那屋子不見了,卻多出來一塊荒草坡,這是怎麼回事?我仔細查看過,地上沒有火后的灰燼,土也沒有被翻過,那些雜草,也不是新近種下的。也就是說,那塊地,的的確確原本就是一片荒草坡,甚至根本不可能有過一間草舍。但如果是這樣,我看到的草舍,又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韋長歌沉吟許久,道:「我聽說沙漠上的客商,常會看到海市蜃樓。亭台樓閣、雕樑畫棟,一切都近在眼前清晰可辨,但不管怎麼走,卻都永遠都到不了那地方。」
「你是說,我看到的也是幻象?」蘇妄言橫眉瞪他一眼,道:「我和凌霄說了一宿話,難不成也是我的幻覺?要真是幻覺,那幅刑天圖又是怎麼到我手上的?」
韋長歌忙陪笑道:「我只是想到這裡,隨口說說罷了。」
「可如果不是幻覺,那草舍怎麼會變成了荒草坡?」蘇妄言凝想了許久,卻又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道:「不知道凌夫人現在身在何處……會不會是她那仇家找上門來,要對她不利?她是自己離開的,還是被人帶走了?」
韋長歌苦笑道:「我猜多半也是仇家所為,否則總不會真有什麼妖魔鬼怪,把不知什麼地方的荒草坡搬到了……」
說到這裡,眼睛一亮,陡然停住了,揚聲叫道:「來人!」
門外立刻走進來一個年輕守衛,行了禮,恭恭敬敬地道:「堡主有什麼吩咐?」
韋長歌興奮地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道:「去城外告訴韋敬,叫他找住在附近的人問清楚,那個地方之前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那守衛應了一聲,匆匆下去了。
卻聽「啪啪」兩聲,蘇妄言拍掌笑道:「好法子!我怎麼沒有想到!那附近雖然偏僻,但總有路過的人,見過那屋子!」
韋長歌笑道:「不錯。如果那裡以前真的是草舍,我大概也知道,對方是怎麼把它變成荒草坡的了。」
蘇妄言奇道:「哦?」
韋長歌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這才慢慢地道:「天下堡有一片牡丹圃。」
蘇妄言微微側了側頭,聽他說下去。
「那片牡丹圃,是我家老爺子的心肝寶貝。我小時候,曾有一次頑皮,把那些牡丹踩得亂七八糟。娘怕我受罰,趕緊讓花匠把別處同種同色的牡丹移植到花圃里去。要移栽牡丹就得要翻土,可土色一新,又瞞不過老爺子了。」韋長歌一頓,接著道:「於是我娘便讓花匠把圃里的土平平整整地削去一層,再把別處的牡丹連著土層一片一片平平整整地割下來,鋪到圃里。才不過一個時辰,那片牡丹看起來就跟先前一模一樣了!連一丁點兒新土的痕迹都沒露出來!」
蘇妄言露出恍然的神色,輕聲道:「啊,我明白了!你是懷疑,有人用這法子把別處的草坡割了來,鋪到那地方,掩去了先前草舍留下來的痕迹!」
韋長歌但笑不語。
蘇妄言想了想,自言自語道:「嗯,當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韋長歌道:「倘若真是用的這法子,那些草必然就是從附近的某個地方割來的。何況要運送、移栽這麼大一塊草坡,所需的時間和人手必然也不少,我們多派些人出去,兩三天內,不信會找不到線索。」
蘇妄言笑著點頭,心裡一輕,便又有了玩笑的心思,拉拉韋長歌,問:「那些牡丹呢?老堡主後來發現了嗎?」
韋長歌假意嘆道:「老爺子本來沒看出什麼不對,只是我鞋底踩到花泥,不小心粘上了花瓣,走路的時候被老爺子看到了。結果他一問,我就老老實實地全招了,少不得又被狠狠教訓了一頓。」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
用過午飯,一盤棋才下到一半,便聽門外一聲輕咳,韋敬放輕了腳步走進來。
蘇妄言放下手裡黑棋,急急問道:「找到了嗎?」
韋敬答道:「回蘇大公子,派出去的兄弟四處打聽了,沒人知道凌霄是什麼人。屬下又帶人按蘇公子的形容找遍了那附近方圓二十里,都找不到那樣的草舍。屬下問過附近村子里的人家,都說是那一帶十分偏僻,別說居住了,平時就連行人都很少,也沒聽說過有什麼草舍。」
韋長歌原以為那地方本是草舍,是被人拆走後換植了草坡,聽到這裡,不由便是一愣,蘇妄言也是一臉訝異。
韋敬道:「屬下想,大公子既然見過那草舍,那麼就算找不到草舍也應該能找到點蛛絲馬跡來,因此在那一帶四處察訪,結果找到一個牧童。那牧童說,那附近到了夏天一遇上暴雨天氣,山體就容易滑坡,故而一向無人居住,就連行人都少有從那裡經過的。只有他因為家貧,那一片又是無主的草地,所以常去放牛,但從來也沒見過有什麼草舍。
「屬下便問他,最近那附近有沒有什麼怪事。那牧童想了許久,說是沒什麼怪事,只是上個月月初有兩天,附近有道木橋壞了,去那地方得繞遠路,因此那幾日就沒去那草坡放牛。他還記得橋壞的那天是十一月初四——正巧就是蘇公子路過那草坡的前一天!」
蘇妄言喜道:「不錯,那天就是因為橋壞了,我才耽誤了行程,要露宿荒野。後來我再從錦城回去洛陽的時候,橋已經修好了,於是就沒再從那裡經過。」
韋長歌輕扣桌面,道:「要在兩天之內要造出一間草舍再拆掉,其實不難。只是一旦動過土,必然會留下線索,而那些雜草灌木也絕不可能在短短一個月內長到現在這模樣。」
韋敬等二人說完了,才接著道:「還有一件事。屬下去了閻王坡,但找遍了整個閻王坡,也沒有找到那個前面種了三棵柳樹的舊墳……」
蘇妄言失聲道:「沒有?」
韋敬忙道:「不過派人去教坊的人回來說,朱三娘子倒是確有其人!那三棵柳樹的事,也是真有的!我心想,既然朱三娘子的墳和三棵柳樹都是有的,那之所以在閻王坡找不到那三棵柳樹,定是有什麼了手腳——那三株柳樹,要麼是被人移走了,要麼是被人砍了,為的,想必就是不讓人以此為標記找到朱三娘子的墳頭。於是我又帶人去了一趟閻王坡。」
蘇妄言急急問道:「找到了嗎?」
「找到了,」韋敬笑了笑,道:「有個兄弟發現有一座舊墳旁竟有三座新墳,那三座新墳看來剛修了沒幾天,奇怪的是,墳前既沒有祭品,也沒灑著紙錢。我叫人挖開了一座,裡面竟然是一截樹樁。其餘兩座新墳,挖開之後,也各埋了一截樹樁——屬下猜想,大約是對方雖然砍了柳樹,但倉卒之間樹根不易挖掘,只好就地堆了三座新墳用來掩飾。」
蘇妄言聞言,眼睛一亮,隨即又蹙起眉頭。他揉了揉額頭,半晌,疲憊地嘆了口氣:「先是半夜三更的,遇到幾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要去給死人拜壽;跟著在草舍見到多少年不見的凌霄,叫我帶了幅莫名其妙的畫給三叔;等我把三叔的信物給她帶來了,她卻又連人帶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還有什麼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現下,就連朱三娘墳前的柳樹,都不知為了什麼、被什麼人砍斷了……」
停了停,忍不住又道:「我莫不是當真在做夢吧?」
韋長歌笑道:「你若是在做夢,那我豈不是在你夢裡?等你哪天夢醒了,一睜眼,呀,什麼天下堡、什麼韋長歌,統統都沒了……那我可怎麼辦好?」
蘇妄言不由失笑,旋即又斂了笑意,嘆道:「可這件事,也實在古怪得過頭!韋長歌,你說那三棵柳樹,會有什麼問題?」
「就算它們本來有什麼問題,現在也已經看不出任何問題了。」韋長歌嘆了口氣:「照我的意思,這件事咱們本來就不用管。既然找不到凌霄,那就算了吧。」
說到這裡,想到了什麼似的,眯著眼笑道:「錦城這地方也不錯,咱們不如在這裡過個暖冬,春天的時候,再回洛陽去,如何?」
蘇妄言看他一眼,默然片刻,卻突地冷笑道:「我猜,他們移走草舍、砍斷柳樹,無非是不願我管這件閑事——這件事的確和我沒什麼關係,只是,人家越是不想讓我知道的,我就越是要弄個明白。」
韋長歌一怔,喃喃嘆道:「我就知道,你這性子,怕是一輩子都改不掉了……」
蘇妄言看著他眨了眨眼,甚是無辜:「韋堡主若要留在這裡過冬,大可自便。」
韋長歌定定看他半晌,忽地伸了個懶腰,大笑起來:「罷了,罷了!我原是你夢裡的人,就怕蘇大公子一生氣,不肯做夢,睜眼醒了,那我可真成了『過眼雲煙』了——不管蘇大公子想做什麼,韋長歌奉陪就是了!」
蘇妄言聽了,竟然完全沒有半點感動之意,反倒用手掩了口,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俊俏的臉孔上明明白白寫著「無趣」兩個字。
韋長歌又是不解又是尷尬,一時連手腳都沒了放處。
卻聽見對面蘇妄言嘀嘀咕咕地埋怨著:「說了那麼多,末了還不是要跟我一塊兒去查?每次都來這一套,未免也太沒意思了……」說完,斜眼望著韋長歌,長長嘆了口氣,樣子倒像是十分不滿意。
韋長歌啞口無言。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都沒出聲。
終於聽得韋敬問了句:「堡主,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韋長歌如釋重負,忙道:「對方做了那麼多手腳,錦城這邊是查不出什麼端倪了,我看,咱們不如直接去滇北求見月相思,看看能不能從她那裡知道凌霄的來歷。」
「好——不過,我去滇北,是因為我答應過凌夫人,要幫她找三叔出來,求月相思替她報仇。至於凌夫人的來歷,她不是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嘛,何必再問?更何況她還是三叔的故友,三叔……」
只說了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蘇妄言不知想到了什麼,猛地跳了起來。
「韋長歌!我知道我們該去什麼地方了!」
「什麼地方?」
「長樂鎮!」
「長樂鎮?」
韋長歌愕然道:「那是什麼地方?」
蘇妄言一臉興奮:「我剛才突然想起來,那天晚上,凌夫人曾兩次跟我提起『長樂鎮』這個地名!第一次,她說她是長樂鎮人氏。後來給我刑天圖的時候,又讓我告訴三叔,是長樂鎮的凌霄送去的。三叔當時聽了,還隨口說了句『長樂鎮?不對啊,她應該是姑蘇人。』
「我當時沒留意,剛才我才突然想起來,後來你說起的時候,我才覺得有點不對。三叔的性子我最清楚,他不清楚的事,從不肯隨便說一個字。他說凌霄是姑蘇人,那就一定不會錯!一個人絕不可能無緣無故說錯自己的祖籍——「
「而凌霄不但說錯了,還一連說錯了兩次。」
「不錯!所以,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讓凌夫人不能直說,只能用這種方式給我暗示!」
韋長歌道:「所以你覺得我們接下來應該去長樂鎮?」
蘇妄言點點頭道:「就算我們在長樂鎮見不到凌夫人,那裡也一定有些什麼她想讓我知道的東西在。」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韋長歌頓了頓,望著韋長歌,淡淡一笑:「這個長樂鎮,究竟在什麼地方?」
***
長樂鎮究竟在什麼地方?這個問題,卻是連博聞廣識的蘇家大公子也回答不出來了。
於是接連好幾天,天下堡各分舵的傳書雪片也似的落在錦城。長樂鎮的所在依然沒有消息,但每一封書信卻都提到了洛陽蘇家在江湖上緊鑼密鼓四處尋找蘇妄言和韋長歌的消息。韋長歌看過那些信簡之後,總是彈著紙面感嘆:「再拖上幾天,長樂鎮沒找到,倒是我和你先被找到了!到時候咱們長樂鎮也不用去了,你直接回洛陽負荊請罪吧!」
蘇妄言神情古怪,欲言又止,像是不服氣,又像是想說些什麼,卻每每只是輕哼一聲,就又忙著安排人手外出查探。韋長歌便笑笑,漫步走回窗邊坐下,在沒有雪的冬天的錦城,接著溫上一壺酒,來佐手中的書。
直到第七天中午,韋敬終於拿著一封信匆匆走進了韋長歌的書房。
韋長歌正拉著蘇妄言烹茶,看了那封信,久久沒有說話,好半天,才抬眼看向蘇妄言:「長樂鎮找到了——你一定猜不到,這個長樂鎮在什麼地方。」
他露出個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一字一字道:「洛陽城西三十里。」
蘇妄言一愣,隨即不由得苦笑起來。
「我要是這個時候回去洛陽,豈不是自投羅網?」
韋敬輕咳了一聲,道:「蘇大公子,韋敬斗膽說一句,其實錦城不見得比洛陽安全多少——探子回報,蘇大俠帶著人馬在一刻鐘前進了城門,正朝著這邊來,現在距這裡只有兩條街了……」
蘇妄言和韋長歌對視一眼,同時跳了起來。
***
馬車停在鎮口,蘇妄言小心翼翼地把秋水收進劍匣背在身後,和韋長歌一起跳下馬車,踩著積雪走進了長樂鎮。
鎮子很小,很普通。約莫百十來戶人家,當中一條東西向的長街,寬二十七步,長四百零九步,把整個小鎮從中整整齊齊地剖成兩半。街道很寬敞,也很乾凈,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店鋪和房屋。
乍看之下,似乎是個平平無奇的中原小鎮。
只是冷清。冷清得幾乎連呼吸都要凍結住。
所有店鋪房舍都緊閉著大門,門鎖上,也都已是銹跡斑斑。接連下了好幾天雪,在地面上留下足足半尺高的積雪,小鎮像整個兒埋在了雪裡,半點兒看不出人跡來,既沒有雞犬相聞,也沒有黃髮老人垂髫小兒,只有腳下雪地的呻吟,和從那荒涼中透出的肅殺氣。
韋長歌和蘇妄言站在二十七步寬的街面上,不約而同望向長街中央。
那是一座兩層的小樓,樓頭掛著一面褪了色的杏黃酒旗,殘破得看不出字樣,在寒風裡發著抖,獵獵作響——偌大一個長樂鎮,就只有這座小樓的門前沒有積雪。
蘇妄言茫然注視著那面酒旗,有意無意地裹緊了身上的裘衣。
店門沒有上鎖,虛掩著一條縫,韋長歌大步走過去,推開了半扇木門,和蘇妄言一前一後走進了小樓。
門后是一間大屋。
隆冬日短,才酉初時分,天已半黑了,這屋裡又更比外面昏暗了許多,所以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兩人眼前是短暫的黑暗,屋子裡的一切都隱匿在了渾然的幽暗之中。
韋長歌眨了幾次眼,這才看清屋中的情形,卻暗暗吃了一驚——
屋子極大,看布局,像是什麼酒樓客棧之類的大堂,卻橫七豎八地擺滿了棺材,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有的像是已經在這裡擺放了幾十年,有的,卻像是一刻鐘前才剛刷好黑漆釘上長釘。
大小形狀各異的陶瓷罈子靠著牆堆放在四周,想必也都裝著不知屬於何人的骨灰。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淡淡腐臭和難以形容的怪異氣味,那是一進長樂鎮就明顯得叫人無法忽略的一種味道。
彷彿是在穿過紙窗的幽暗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裡,在那些灰塵和蛛網中間,潛伏著成千上萬,無影無形,不屬於人間的暗魅生物,在生長、繁衍、窺伺,在無時無刻從嘴裡向外噴洒著污濁的毒氣。
——是「死味「。
韋長歌和蘇妄言都沒有說話。
寂靜中,死味濃烈而厚重,就像是下一刻,聞到那死味的人就將開始從身體內部向外的腐爛……
蘇妄言忍不住悄悄朝韋長歌身邊挪了一步,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冷不防,突地有個陰森森、平板板的沙啞男聲貼在二人耳邊,全無起伏地問道:「客官是不是住店?」
韋蘇二人霍然回頭,只見一個臉色青黃、病容懨懨的中年漢子赫然站在兩人背後!
那病漢高高瘦瘦,通眉曲指,佝僂著腰背,一件青色長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更顯得病入膏肓。
兩人心頭都是一顫。
病容男子往前移了一步,如同漂浮在幽晦不明的空氣之中,無聲無息,木無表情地盯視著兩人。
「客官是不是住店?」
韋長歌屏著呼吸道:「閣下就是這裡的老闆?」
病容男子目光停留在兩人身上,緩緩點頭。
韋長歌就著昏暗光線將屋內環視了一圈。
「老闆說住店,不知是要讓我們住在何處?」
那病容男子沒有說話,怡然自得地緩緩穿行在棺材和骨灰罈的行列之間,末了停在屋子正中的兩口棺材前,伸手把棺蓋揭開了:「就這裡吧。」
一蓬塵霧隨之揚起。
病容男子道:「這裡三十三口棺材,二十六口已經有客人了,還剩下七口空的。兩位不滿意,也可以另選。」
韋長歌不由得變了臉色。
蘇妄言冷笑道:「這是什麼意思?老闆是讓我們睡在棺材里?棺材就算能住人,也只住得了死人,住不了活人。」
但那男子卻認真點了點頭,正色回道:「客人說的不錯,這客棧原是為死人開的。不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二位來了,咱們不妨改改規矩,那活人不也就可以住了嗎?」
蘇妄言聽他說得認真,也不知該怒還是該笑,一時竟找不出話來駁他。
韋長歌微微一笑,也正色道:「既然是給死人預備的地方,那就是義莊了。試問活人又怎麼能住在義莊里?」
病容男子木然道:「我做的雖然是死人買賣,卻實實在在是客棧不是義莊。」
韋長歌立刻接道:「既然是客棧,就該做活人生意。」
那男子雙眼一翻,露出眼白,冷笑道:「死人生意也好,活人生意也罷,客棧做的生意就只有一樣——讓人歇腳暫住。活人到最後不都成了死人,死人到最後不都化了灰嗎?人生一世,天地為客棧,造化為店主,多少嘔心瀝血末了都付了房錢,只不過這一住,時日稍長了些罷了。客人倒說說,這活人死人有什麼不同?
「要按客人的說法,凡給死人預備的地方就是義莊,那城裡頭那些個大宅子、小宅子、老宅子、新宅子,又有哪一個不是義莊?就連這花花世界、紫陌紅塵,豈不也整個變成了一個大義莊了嗎?
「嘿,嘿,活人也好,死人也罷,我這裡統統都給他們留著地方。不論錢多錢少、男女老少,不論富貴貧賤、奸狡良善,進了我這門,就統統都一樣,一人一口棺材,沒有落空的,也都別想多佔。」
韋蘇二人都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蘇妄言半晌笑道:「不錯!死人住得,活人有什麼住不得!」
徑自走到那口棺材前,在棺蓋上坐下了。
韋長歌沒想到這貌不驚人的病漢竟能講出這麼一番話來,暗自佩服,當下嘆了口氣,笑道:「罷了,比起義莊,我還是寧願把這花花世界當作一個大客棧。」也跟著走過去,坐下了。
蘇妄言卻已笑著問道:「不知閣下怎麼稱呼?」
那男子平平板板地回道:「在下姓滕行六,人稱滕六郎。」
蘇妄言眸光閃爍,不動聲色:「原來是滕老闆。滕老闆要是不介意,不妨過來一起坐吧?客途寂寞,咱們幾人說說閑話,也好打發些時間。」
滕六郎也不拘禮,果然走過來,在對面一口棺材上坐下了:「也好。我也正要跟二位說說我這間客棧的規矩。」
韋蘇二人一起道:「滕老闆請說。」
滕六郎道:「我這裡,第一條規矩,是只做死人生意——這一條嘛,從今日起就可以改了。」
蘇妄言笑道:「不知道這第一條規矩是怎麼來的?照滕老闆方才所說,既然活人死人都沒什麼區別,為何卻定了這麼一條規矩?」
「這規矩不是我定的。」
「哦?」
滕六郎道:「這家客棧一共已換了三個老闆。二十年前,第一個老闆專做活人生意,到第二個老闆手上,就只做死人買賣。現在我當家,便是死人買賣也做,活人生意也做。嘿嘿,我在這裡做了一個月老闆,你們二位,還是我做成的第一筆活人生意。」
韋長歌笑道:「這規矩倒恁的古怪。」
滕六郎不搭腔,自顧自說道:「第二條規矩,凡在這客棧過夜的活人,入夜之後,不得踏出店門。」
他頓了頓,繼續說:「第三條,凡在來歸客棧過夜的活人,夜裡切切不可睡著。」
蘇妄言訝然道:「這兩條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看了看他,好半天,第一次露出了帶著詭秘的笑意:「兩位進了這鎮子難道沒有發現?」
「發現什麼?」
「這鎮子,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活人。」
蘇妄言只覺心臟突地漏跳了一拍,道:「那是為什麼?」
滕六郎依舊神秘地笑了笑,壓低了嗓子,慢悠悠地道:「這鎮子,是個鬼鎮。」
蘇妄言心頭一跳,卻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反問道:「鬼鎮?」
「鎮上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活人沒有半個,死人卻四處走動,這不是鬼鎮又是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
「聽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滕六郎嘆了口氣,慢慢說道:「那一年,鎮上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氣度軒昂,女的國色天香,兩人就住在這家店裡——當晚,男的不知為何暴斃而亡,妻子也就一抹脖子殉了情。從那以後鎮上就接二連三地死人。有時,一家老小十數口人一夜之間就死得乾乾淨淨,身上都是刀傷。
「時不時的,又有人看到男人那個漂亮得不像人的妻子,穿著一身鮮紅鮮紅的衣裙,在鎮子附近徘徊——這紅衣女鬼,也是凶得駭人!每次她一出現,街上就會多出幾具屍體,剛開始,死的還都是些本地人,慢慢的,就連有些路過的外鄉人,也都死在了鎮上。
「所以就有人說,是那對夫妻的冤魂不甘心就這麼死了,要殺光所有人陪葬。幾家大戶出錢請了龍虎山的天師來做法,結果請來的天師也好,前去迎接的人也好,都死在了鎮外的山路上,於是鎮上人心惶惶,沒死的人也都逃到別的地方去了。消息傳開,就連過路的客商也都嚇得遠遠繞開長樂鎮走。這麼一來,不到半年工夫,這長樂鎮就成了個鬼鎮。」
說到這裡,忽而又露出那種古怪笑意:「客人可信鬼神之說?」
韋長歌微笑道:「怪力亂神,聖人況且不談,我等都是凡夫俗子,更加不敢妄論。」
蘇妄言亦道:「人有一念向善,即可成神;一念為惡,即淪為鬼——所謂鬼神,不過人心而已。」
滕六郎嘴角一撇,似笑非笑道:「原來二位都不信鬼神……其實鬼神之說姑且不論,要說是那對夫婦的冤魂要殺光鎮上的人,這話我卻是不信的。我只信一句'『冤有頭,債有主』,便是真有鬼神,那一定也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哪有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一氣的道理?」
蘇妄言眸光閃動,笑道:「滕老闆這話有理。但如果不是冤魂作祟,那鎮上的人又是怎麼死的?」
店內雖然只有他們三人,滕六郎卻煞有介事地向四下里環視了一圈,往前探了探身子,這才緩慢而低沉地道:「是無頭屍!」
滕六郎望望二人,壓著聲音道:「什麼冤魂作祟,全是騙人的!那些人,都是被一具無頭屍殺死的!」
他聲音本來低沉,這麼拉長了調子,韋蘇二人聽在耳里,就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先是有人看到了一個沒有頭的男人在鎮子上晃蕩,本來大家還不信,可後來看到的人多了,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你說他是死人吧?他卻能走能動,還能殺人!你說他是活人吧,卻又沒有頭!反正,也說不上來究竟算不算是屍體。只知道他出現之後,鎮上漸漸就有人橫死,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個原因,直到有一天——「
他故意一頓,這才道:「直到有一天深夜,有人親眼看到那個沒有頭的男人提了把明晃晃的長刀進了一戶人家,這人悄悄跟過去,從門縫朝裡面看去——正見那無頭男子手起刀落,把一個人從中劈成了兩半!」
說到末尾幾個字,滕六郎語調突地一高,韋蘇二人正聽得入神,不由都嚇了一跳。
「活人也好,屍體也好。總之如今,這個沒有頭的男人整日都在鎮上四處徘徊。白天還好,遠遠看見了,避開就是。晚上不太看得清楚,撞上了可就沒命了!或是運氣不好,碰上那個紅衣女鬼,也是死路一條!」
「所以本店的規矩是入夜之後不能出店門。也不能睡著——萬一睡著的時候,讓那沒頭的男人進來了,那便不好說了。」
滕六郎似有所指地森森一笑。
蘇妄言也壓低了聲音:「那滕老闆你呢?你有沒有見過那個沒有頭的男人?」
滕六郎嘿然,低沉著聲音道:「怎麼沒見過?整個冬天,一到夜裡,就總有人走在雪地上,踩得那積雪『咯吱』、『咯吱』的響……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穿著青色衣服,手裡提著刀,來來回回地走在長街上——每走一步,手裡的刀就跟著揮動,那刀上,隱隱約約的,還看得到血跡!」
說到這裡,又左右看了看,跟著才把身子微微前傾,小聲道:「這個男人,肩膀上空空蕩蕩——竟是沒有頭的!」
三人都沒說話。
好一會兒,韋長歌才曖昧地笑了笑,他並不怎麼相信滕六郎的話,因此只問道:「滕老闆剛才說,接手這客棧才一個月?」
滕六郎咳了一聲,喘了口氣道:「之前的老闆不幹了,我便用三百兩白銀盤下了客棧。」
幽暗中,韋長歌的眼睛微微地發著亮:「哦?滕老闆既然知道這裡是個鬼鎮,怎麼還有興趣在這地方做生意?」
「開了客棧,自然就會有人來住,來住的人多了,不就熱鬧了嗎?」
蘇妄言介面道:「話雖如此,畢竟是真金白銀的買賣,滕老闆就真的不怕做了蝕本生意么?」
滕六郎冷笑道:「這世上哪有什麼蝕本的生意?非說蝕了本,不過是人心不足罷了。你我都是光著身子來的,這身上衣裳,口中飯食,算算,哪樣不是賺來的?哪怕凍餓而死,也還是白賺了辰光年月。何況我這三百兩,本就是白賺來的。」
「哦?」
「我幼時遭逢慘變,失了父母庇護,又沒有兄弟可依靠,從此就流落街頭,乞討為生。」滕六郎聲調雖平,說到這裡,卻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到十歲時,黃河決堤,沖毀了無數良田。那一年,天下處處都鬧糧荒,災民遍野,家家戶戶,自己都吃不飽了,誰還有心思來管我這小乞丐呢?
「那一次,我已經接連三天沒能要到一口吃的了,我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在最後關頭上,有戶好心的人家給了我一個饅頭。那饅頭又大又白,拿在手裡,熱氣騰騰的!我高興極了,生怕被其他人搶去,把那饅頭藏在懷裡,一個人偷偷摸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慢慢兒地吃。」
說到這裡,滕六郎又嘆了口氣:「現在想想,也許就是這個饅頭改變了我的一生。我進了那巷子,越走越深,剛想要坐下來,就看到前面像是睡著個人——那年月,走在路上隨處都可以看到人的屍體,見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我心裡想著『啊,這兒又有一個餓死的』,一邊走過去。」
韋長歌奇道:「走過去做什麼?」
滕六郎怪異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蘇妄言輕聲解釋道:「他是要去剝那死人的衣服。」
韋長歌呆了呆。
滕六郎掃他一眼,道:「我看二位也都是生來就錦衣玉食的人,又哪會知道窮人要活命有多難?!餓死在路邊的人,身上都不會有什麼值錢東西——要有,也就不會餓死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身上的衣服,所以只要一看到路邊有死人,所有人就會一窩蜂的圍上去搶死人衣服。這種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能換兩文銅錢,正好可以買個饅頭,而這個饅頭,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救了你的命。那時候,為了一兩件死人衣服,我也常常和人打得頭破血流。」
韋長歌一言不發,靜靜聽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可是那天,我才一走近便大吃了一驚!那死人身上的衣服竟是上等的絲綢質地!他腰上懸著香袋,右手拇指上竟還帶了個翠玉扳指!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餓死在路邊呢?再仔細看看,原來那人的腹部受了傷,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獃獃站在他身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就在這時候,那人呻吟了一聲,我嚇了一跳,這才清醒過來……」
滕六郎一頓,笑道:「但第一個閃進我腦海的念頭,卻不是救人——
「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抓起他的右手,死命把扳指拔了下來,又扯下他的香袋,轉身就跑,一直跑進了最近的當鋪。大朝奉見了那扳指,二話沒說,就給了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嘿,不怕兩位笑話,我長了那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二位可知道我拿著那銀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滕六郎略略一停,淡淡一笑,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那扳指贖了回來。」
韋長歌忍不住問道:「那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道:「我雖然想要那五千兩銀子,但我也知道,一個把五千兩銀子戴在手指上的人,他的命絕對不會只值五千兩。」
「我用賣了香袋的錢,雇了兩個人把那人背到客棧,又拿錢請大夫抓了葯,寸步不離地守在邊上照顧了他三天。那人原來是江南一帶的大財主,帶著巨款來中原辦事,沒想到路遇強盜,受了重傷,他本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沒想到卻被我救了。他醒來之後,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收做養子,帶回了江南——要不是這樣,只怕我現在早就餓死了……」
蘇妄言道:「你既然做了大財主的養子,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做個小客棧的老闆?」
滕六郎嘆道:「這裡原是我出生之地。養父去世之後,幾個兄長鬧著要分家產,實在不堪得很。我也懶得去爭,想起出生之地,就帶了點錢回來,卻沒想到這裡已是這般模樣——我去江南的時候,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乞丐,如今回來,已是衣食無憂,二位,我這三百兩銀子豈不是白賺來的嗎?」
說話的當兒,天已全黑了,三人雖是相對而坐,面目卻也已模糊難辨。
「唉呀,只顧著說話,天都黑了,我倒還沒留意……客人不如稍等片刻,我到後院準備燈火,去去就來。」
滕六郎看了看窗外,站起身,順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向著客棧深處一道小門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笑道:「兩位記得,千萬千萬,不要出店門!」
那笑容浮在黑暗裡,半隱半現,說不出的詭異。
便聽「吱呀「一聲門響,那腳步聲伴隨著滕六郎的咳嗽去得遠了。
好一會兒,韋長歌沉聲道:「這滕老闆倒不是普通人。」
蘇妄言頷首道:「青女為霜,滕六為雪。雪是一照即融之物,他自稱滕六郎,這是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他用的是假名。」
韋長歌道:「久病之人腳下虛浮,但我看他走路,步子雖輕,勢道卻極沉穩,倒像是練家子。我總覺得,以此人的見解識度,在江湖上應該是大大有名的人物才對,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會是什麼人……」
蘇妄言突地笑了笑:「你看這滕六郎,大概多大年紀?」
韋長歌略想了想,道:「看樣子,總是過了三十了。」
蘇妄言又笑了笑,道:「照這麼推算,他十歲那年,便該是二十來年之前,對吧?」
「唔,不錯。」
「可那樣就不對了。」
「哦?」
「要是我沒記錯,二十多年前,中原可沒什麼因為黃河決堤引起的飢荒。」蘇妄言略一思索,道:「倒是十二年前,黃河改道,淹死了數十萬人,大半個中原的農田都顆粒無收,剛好又遇上江南鬧蝗災,結果那年發生了空前的糧荒,滿城怕有一半的人都餓死在了這場飢荒里。」
韋長歌想了想,道:「我看他說起往事的時候,雖然是傷心事,卻始終透著有種緬懷之意——這樣的神情可假裝不來。我相信他說的這件事,應該是真的。」
蘇妄言含笑頷首:「如果他所言不虛,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韋長歌心念一轉,立時明白過來:「你是說,他現在這副模樣不是他本來面目?」
蘇妄言微一點頭。
韋長歌沉吟道:「不錯,當是如此——那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扮成這模樣?在這裡做什麼?還有凌霄,她幾次提到長樂鎮,究竟是什麼用意?若是為了要引你來這裡,為什麼卻遲遲不現身?」
低嘆道:「這鎮子真是有些古怪,鎮上的人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莫不是真的被無頭屍體殺了吧?」
語畢,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蘇妄言正要說話,突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夾雜著車輪軋過雪地的聲音,從遠處極快地接近了。
兩人對視一眼,起身奔到門口,拉開了店門。
只見一輛馬車,漆黑車轅,朱紅車篷,前座空上無一人,車廂門緊閉,車頂上高高地挑著一盞燈籠,在積滿了雪的街道上狂奔而來,轉眼到了客棧門口。便看那車廂門陡然開了,從裡面飛出一件黑乎乎的方形東西,直撞進店來!
便聽一聲砰然巨響,那東西重重落在大堂中間,竟又是一具棺木!
兩人一驚之際,那馬車已從門前飛馳而過。
蘇妄言喊了聲「追」,一個箭步衝出門外,和韋長歌一前一後朝著那馬車離開的方向追去。
兩人沿著街道全力追趕,不知不覺已出了「鬼鎮」,漸漸行到野地里。
放眼四望,直到視線盡頭,也只是茫茫雪野,在夜色里幽幽地泛著青光。
觸目只見積雪青冷,衰草蕭瑟。
沁人寒意中,冷風從髮際颼颼穿過。
眼看只一步就可以掠上馬車,蘇妄言卻猛地剎住了身形,肩頭一顫,屏住呼吸,就這麼死死地盯著前方,任那馬車從身邊沖了過去。
韋長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不禁呆住了——
前面雪地里,隱約可見一個青衫男子正大步走在雪地上,身材高大,手提一把長刀,薄背闊刃,映著雪色泛起一線寒光。在「他」身後,清清楚楚的兩行腳印一直延伸到遠處。再往上看去,那男子肩部以上竟是空空蕩蕩,原本應該長在那裡的東西,竟是不翼而飛!
剎那間,滕六陰鬱而不帶絲毫語氣的聲音又在耳邊森然響起。
——你可以叫他沒有頭的男人。
——你也可以叫他無頭屍體。
蘇妄言的心臟止不住地狂跳起來,幾乎要從胸口破腔而出!像是有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化身為活物,竄上脊背,順著血液流遍了四肢,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光是掀動嘴唇就已經花掉了全身的力氣。
那馬車中的人,像是也已看到了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詭異情景,禁不住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悲鳴,連那馬兒也仰頭長嘶起來,似想停下,但狂奔之中,卻已煞不住去勢,依舊向前衝去。
下一刻,青色人影暴漲而起,沒有頭顱的身體,轉眼已撲到車前。
眩目刀光陡地劃過,馬車頓時四分五裂,血光中,一個模糊的人形橫飛出來,重重落在一丈開外,身下一灘血跡迅速湮染開來。此時那馬兒嘶聲未歇,整顆馬頭已滾了下來,卻還依舊拖著馬車的殘骸往前沖了幾步,這才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腔中鮮血箭也似的高高噴出來,濺了一地。
這一眨眼之間,長樂鎮外的皚皚雪地上,已多了一個人、一匹馬、一輛車的屍骨。
但群山寂默,天地間,又已靜得駭人。
許久,蘇妄言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緊緊挨到韋長歌身邊,顫聲道:「韋長歌……那……那是什麼?」
竟連聲音都變了調子。
不遠處,陰森的雪光里,那沒有頭顱的男子竟突然停住了,半轉過身,靜靜站在空曠的雪地上,一動不動,似乎是在回望著韋蘇二人。
韋長歌不覺膽寒,臉色變換莫定,剎那間,只覺全身的血液都結了冰,腦子裡一陣昏眩,背上一層冷汗涔涔地流下來……
「他沒有頭……」
蘇妄言臉色蒼白,只覺毛骨悚然,卻又像是被蠱惑了般,無法把目光從那無頭屍體上挪開,就只是死死盯著那男子早已不存在了的頭部,一遍一遍,不住口地喃喃著:「他沒有頭……他沒有頭……他沒有頭……」
韋長歌猛然回過神,聽見他的話,心頭一震,忙抓住他肩膀,用力搖了搖,一邊緊緊盯著那沒有頭的男人,一邊吸了口氣,強笑道:「別怕,大概是什麼人惡作劇,故意弄了具無頭屍體來放在這裡……」
聲音卻也是無比乾澀。
蘇妄言打了個寒噤,才要說話,冷不防地,突然從背後伸來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
蘇妄言原本已是心神不寧,這時猛然一驚,更是驚駭欲絕!若不是被緊緊捂住了嘴,只怕就已叫出聲來!
那是一隻冰冷刺骨的手——
白皙而柔嫩,像江南最好的絲綢一樣又細又滑,在雪色中泛著美玉般的光澤,那輕柔的動作,像是正要撫摸情人的嘴唇,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手指,似乎都帶著種懶洋洋的笑意。
實在是一隻絕美的手。
只是這隻手,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冰冷得如同死人。
蘇妄言驚駭之下猛地一顫,韋長歌察覺到了,幾乎同時回頭,和蘇妄言一起看向身後——
一個女人無聲無息地佇立在兩人身後。
她全身都緊緊裹在一件紅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鮮艷的紅色,襯在一片雪白中,熱烈得要燒痛人的眼睛。女人眼瞳幽深,膚色白得幾近透明,站在面前,分明就是雪膚花貌四個字。
但韋蘇二人卻都不禁悚然——他們兩人出身名門,自負武功了得,在江湖中也早已罕有敵手,此時雖說正是心神動蕩之際,但竟完全不知道這女人是什麼時候到了自己身後,對兩人來說,當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不由得大是駭然。
瞬間,兩人腦海中都閃過滕六郎所說「紅衣女鬼「的影子。
韋長歌回過神,一步跨前,擋在蘇妄言身前,才要開口,那女人卻把右手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身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
蘇妄言的手依然輕輕地發著抖,韋長歌看向蘇妄言——平素看慣了的俊俏面容此時只是蒼白,那雙漂亮的眸子也因為驚懼而有些張皇——不知為何竟覺心頭微微地一痛,當下不假思索,一把握住了他手。
蘇妄言下意識地一掙。
但這一次,韋長歌卻沒有像往常般鬆開,韋長歌只是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而後再一次的,緊握了他的手。那種溫度,像是在一瞬間安撫了心底的驚懼,讓他不由自主,生平第一次反握了回去。
韋長歌微微笑笑,拉著他,跟在紅衣女人身後朝鎮上走回去。
快到那客棧門口,女人陡地停住了腳步,也不回頭,凝視著從客棧窗戶里透出的燈光,好一會兒,才淡淡道:「事到如今,她還是不肯死心?」
女人也不等二人回答,便自顧自帶著嘲弄說道:「來過多少人,全都死在這地方。她卻還是不肯死心?她到底還想弄多少人來送死?」
韋長歌不明其意,心下暗暗揣測,面上卻只笑不語。
蘇妄言此時已鎮定許多,甩開韋長歌手,道:「夫人怕是誤會了,我們只是偶然路過此地。」
韋長歌聽他開口,知他無恙,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
那女人冷笑道:「你們兩人年紀輕輕,何必學人說謊?這二十年,凡來長樂鎮的人,哪一個不是凌霄找來的?這兩年稍安靜了些,我還道她死了心,不想這幾日倒又熱鬧起來了。哼,我就知道,必是那賤人找來的幫手!」
韋長歌聽她提到凌霄,心中已是一動,再聽她言語中似是恨極凌霄,不覺更是好奇,口中卻還是只道:「凌霄是誰?我與夫人素不相識,何必說謊?我們二人確是路過。」
那女子回過頭,看了兩人一眼,臉上神情似是並不相信,卻還是淡淡應了一聲,旋即輕嘆一聲道:「不是也好。天一亮,你們就趕快走吧,趕快走,越快越好——這地方,實在不是活人該來的……」
蘇妄言不答話,卻急急問:「那東西……那東西究竟是什麼?是人,還是鬼?」
那女子神色一凜,森然道:「不是人,卻也不是鬼。」一住,黯然道:「你們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忘了吧!」說完幽幽嘆了口氣,回身朝來路走去,只走了幾步,又回頭叮嚀道:「記得,天一亮就走!」
便見那道紅色的身影極快地掠過雪地,一會兒工夫便走得遠了。
韋長歌看那女人走遠了,深深吸了口氣,朝蘇妄言笑笑,放柔了聲音,道:「我們也回去吧。」
蘇妄言微微一笑,卻依然凝視著雪地那頭。
韋長歌關切問道:「怎麼了?」
「她的手,冷得像死人一樣……」蘇妄言低低說著,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抬起頭,瞬也不瞬地望著韋長歌:「你還記不記得,凌夫人抱著的那個人頭?韋長歌,你說,那人頭二十年來不腐不壞,那頭下面的身子呢?那頭下面的身子,還在不在?如果還在,那身子現在會在哪裡?」
韋長歌一怔。
蘇妄言道:「我想,我已經知道,嫦娥盜葯和刑天斷首有什麼關係了。」
***
來歸客棧里,已點上了燈火,四壁又點上了幾盞燈籠,便照得四下里一片明亮,反倒比白日里少了幾分陰沉和詭異。
蘇妄言站在韋長歌身邊,一起看向屋中那具棺木。
與屋裡其他棺木相比,眼前的棺木不僅新,做工也更精美,但最引人注意的還是比普通棺木大了足足一倍的尺寸。
韋長歌舉起右掌,才要劈下,蘇妄言驀地伸手格住了,反手抽出佩劍遞給韋長歌:「小心有毒。」
韋長歌一笑,劍上使力,將那棺蓋挑到地上。
棺材里躺著三個不省人事的男人。
那棺材本來不小,只是擠了三個男人之後,看起來也就小了許多。
看到棺材里的人,蘇妄言忍不住訝異地抬了抬眉頭,韋長歌也皺著眉頭,沒有說話,只把棺材里的人一個一個抓了出來放在地上。
這三個人,第一個是個中年男人,面容剛毅,看起來甚有威儀,韋長歌認得他是泰豐鏢局的馬總鏢頭;第二個人,也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灰髮長髥,氣度瀟洒,正是江湖上著名的孤雲劍客王隨風;第三個人,卻是個形容猥瑣、鬚髮稀疏的老頭,看樣子是尋常百姓,可不知為什麼,竟和這兩個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一起被人放在棺材里送到了這客棧。
韋長歌叫過蘇妄言:「這人我倒不認識,你來看看。」
蘇妄言搖頭道:「怪了,我也不認得這人,看他樣子,不像江湖中人。」
話音未落,便聽屋子深處那扇小門一響,滕六郎一手提著酒罈一手拎著幾個酒碗從後面走出來,見了堂中的情景,微微一怔,訝然道:「這是怎麼了?這三人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是怎麼回事?」
蘇妄言一笑,反問道:「滕老闆難道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滕六郎低咳了幾聲,惑然搖頭:「在下確實不知道。」頓了頓,皺眉道:「是了!方才我去裡面拿酒,聽到外面有馬車的聲音——這幾人,是我不在的時候,那馬車送來的?」
蘇妄言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也不接話,俯身一一搭過三人左腕,淡淡道:「沒什麼大礙,只是被人下了迷藥,拿點冷水一潑就沒事了。」
韋長歌略一沉吟,點頭道:「還請滕老闆拿些冷水來,咱們先他們弄醒再說。」
滕六郎應了,一時拿了水來,每人臉上潑了一碗。
果然不一會兒,那三人便悠悠醒轉過來。
最早醒來的是馬有泰,他先是茫然轉了轉眼珠,視線慢慢凝聚到一點上,接著瞳孔猛然縮小,陡地翻身坐起,喘著氣,厲聲喝問:「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
話還沒說完,看見周圍那一片棺材和骨灰罈,不由得一呆,那半句話也就生生咽了回去。
好一會兒,才恍然似的回過神,四下看著,看到韋長歌和蘇妄言,一怔,狐疑道:「韋堡主!蘇大公子!你們怎麼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馬有泰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一連聲追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在這裡?我是怎麼到了這裡的?」
便聽旁邊一聲悠悠長嘆,王隨風慢慢地眨了眨眼,迷迷糊糊地問道:「說話的是馬老弟么?」一頓,突然大聲又道:「我、我怎麼會這裡?」一面說著話,一面飛快地站了起來,看見眾人,不由得又是一怔:「韋堡主?蘇大公子?你們、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馬……馬總鏢頭,這……這是什麼地方?」
馬有泰聽見他聲音,頓時臉色大變。但他畢竟已是老江湖了,只一頓,便若無其事地苦笑道:「王大先生,你怎麼也來了?我也是才清醒過來,結果一醒就發現自己睡在棺材堆里——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王隨風愣了愣,轉頭求助地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苦笑著指了指面前的棺木道:「我只知道,有輛馬車把這口棺材送到了這裡,我和蘇大公子打開棺材,就看見三位中了迷藥,躺在裡面。」
王隨風惑道:「三位?還有誰?」
蘇妄言笑著招手道:「馬總鏢頭,王大先生,你們過來看看,可認得這人么?」
馬王二人聞聲走至那人面前,只看了一眼,各自搖頭。
王隨風惑道:「這人是誰?」
蘇妄言一怔:「你們也不認識他?怪了,這人是和你們一起裝在棺材里送來的……」
馬、王二人皆是一愣,又不約而同搖頭道:「不認識。」
兩人四周環視了一圈,仍是一臉茫然,目光又不約而同地著落在了滕六郎身上。
王隨風道:「韋堡主,這位是……」
滕六郎道:「鄙姓滕,行六,別人都叫我滕六郎,是這裡的老闆。」
馬有泰吃吃問道:「這裡……這裡是義莊?」
滕六郎正色道:「非也。我這裡,是一間客棧。」
馬有泰怔怔道:「客棧?客棧里放著這麼多棺材做什麼?」
滕六郎冷笑道:「我這客棧既做死人買賣又做活人生意。死人不能睡床,活人卻可以睡棺材,棺材豈不是比床有用的多嗎?」
馬有泰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伸手把臉上水抹去了。滕六郎慢步走到那口權充桌子的棺材前坐了下來,低頭咳了一聲:「大家都先過來坐下吧,有什麼事慢慢說。」
蘇妄言點點頭,大步走過去坐下了。
韋長歌微微一怔,笑了笑,也坐到韋長歌身邊。王隨風踟躇半天,才下定決心似的走了過去,馬有泰只怔怔站在原地發愣,半晌,又再急急問道:「韋堡主,蘇大公子,這裡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們又怎麼會在這裡?你們可知道,最近蘇家到處在找你們,也不知道原委,只說大公子鬧出了件什麼大事,和韋堡主一起失蹤了。偏天下堡又不聞不問,任蘇家鬧得整個江湖都快要翻起來了!你們怎麼還在這裡?」
韋長歌微笑道:「我和妄言就是要去解決這件事的。這裡是洛陽城外的一個小鎮,我和妄言偶然路過,在這客棧落腳,湊巧看見二位被人迷昏了裝在棺材里,其餘的事,我們也不清楚。對了,馬總鏢頭、王大先生,你們都是老江湖了,怎麼會莫名其妙被人裝在了棺材里送來?」
馬有泰、王隨風二人不由對視了一眼,卻立時又都不著痕迹地移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