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刑天
「等死?」
來歸客棧里,馬有泰愣愣地問。
韋長歌眼睛微微一亮,笑道:「我猜月相思的意思,就真是讓駱夫人『等死』。」
凌霄說到這裡,馬有泰等人原本已是有些迷惑,聽了他這句話,就更是大惑不解,一起把目光投向花弄影。
花弄影眼瞼半閉,不知在想什麼,臉上一派淡漠。
凌霄一笑,接著道:「我聽了她的話,像是寒冬臘月掉在了冰窟里,心裡突然就空空的,只覺得冷。許久許久,脫口道:『花姐姐死了,他怎麼辦?』月相思卻笑起來,道:『她病已入骨,我不能治,可如果她死了,我就能把她救活。』」
蘇妄言忍不住道:「都說月相思能溝通幽冥,起死回生,難道是真的?」
凌霄望著他笑笑,道:「我聽她這麼說,也是不敢相信。蘇三公子聽了她的話,卻嘆了口氣,他把你抱在手裡給我看,說:『你看到這孩子嗎?』我獃獃地回答說:『看到了,是個嬰兒。』蘇三公子笑了笑,點頭道:『是個嬰兒。可是在我眼裡看到的,卻是他將來的模樣——這個嬰兒,有一天會慢慢長出牙齒,長出好看的頭髮,慢慢地,就變成天底下最美的孩子。』我看著那嬰兒,忍不住點了點頭,道:『這孩子現下就已這麼可愛,長大自然是個大美人兒。』」
君如玉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卻忽然笑道:「蘇三公子通透人物,怎麼這句話卻說得恁古怪?那嬰兒再怎麼可愛,長大了也是個男人,哪有用『美』來說男人的?」
韋長歌心頭一動,望向身旁那人——那看了十幾年的臉,平日只覺俊俏非常,此時細細一看,竟果然秀氣非常。一時間,思緒紛亂,種種回憶都湧上心來。
蘇妄言只含笑催問:「後來呢?」
凌霄也是一怔,道:「蘇三公子說:『我看著他,也看到有一天他牙齒掉光、滿頭白髮的樣子。他現下雖然還小,但我知道,終有一天他也是會死的。不光這孩子,我們一來到世上,就已經註定了有一天會死。生死命也,修短數也,又豈是能強求的?』我聽了他的話,懵懵懂懂的,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不明白。他微微笑著,又說:『這世上的東西,若是求而不得,便總是不如不求的好。』月相思聽了,只是望著他不說話。我想了半天,才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這麼做是對還是錯,也許是我強求了。可我只知道,我喜歡他,不要他難過。』蘇三公子始終不能說服我,最後便只說:『既然如此,我只希望你今後能好好的,不必後悔。』」
「……蘇三公子說得沒錯,我那時不聽他話,到如今真是後悔莫及。」
凌霄嘆了口氣,慘然一笑。
蘇妄言默默注視著她。女人烏黑的發間如今已夾雜了突兀而醒目的銀白顏色,面目滄桑,眼底滿滿的都是荒涼意。每到人靜時分,她若回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溫婉如春、著鵝黃衣衫的少女,回想起將軍府里一呼百應的過去,不知會不會有隔世之感?
雪仍然落著。
「……我這輩子做了許多事,不知道是對還是錯。只是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非那麼做不可。
「我求月相思教了我起死回生的辦法,原本也很是猶豫,但當我回到衡陽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非得如此。那時候,我才一進門就看到滿地都是空酒罈子,橫七豎八地倒著,他獃獃地坐在床前,兩手緊緊抓著花姐姐的手,兩眼通紅,臉色卻白得像死人一樣。我駭得呆住了,好半天才朝床上看去,只一眼,我就什麼都明白了——花姐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竟已是氣息全無。原來我回去的時候,花姐姐已死了三天了。」
幾人聽到這裡,不由得都愣住了,再看花弄影坐在一旁,一臉淡漠,便都有些忐忑驚懼,只暗暗道:「這世上難道真有起死回生的辦法不成?」
「我心裡一陣驚跳,看看他,又看看花姐姐,終於開口道:『駱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幫你把她救回來。』」
韋長歌道:「凌大小姐要駱大俠答應的是什麼事?」
凌霄看向花弄影,淡淡道:「我要他與我擊掌盟誓,我願做他妹子,只求永永遠遠能和他在一起,我要他答應,一生都不能拋下我。」
此言一出,眾人不由得又都是一怔。
王隨風忍不住嘆道:「凌大小姐這又是何苦?」
凌霄澀澀道:「我雖然一心一意愛他,他卻一心一意只愛他夫人,我也別無他求,只願能與他結為兄妹,能長長久久地伴著他,時時看到他……」
眾人聽在耳里,都覺有些心酸。
好半天,蘇妄言才問道:「凌大小姐,你究竟是用什麼法子救活駱夫人的?」
凌霄微微一默,嘆道:「蘇大公子,我的法子,其實方才趙老闆已經告訴各位了。」
趙老實瞟了一眼花弄影,眼珠四下亂轉,咽了口唾沫,道:「大小姐說的,是、是駱夫人項上那道傷痕?」
凌霄微一點頭,道:「民間向來有藏魂寄石之術,月相思教我的法子,就是藏魂——只要在人死後七天內,砍下死者首級,焚香施法,把死者散開的魂魄斂在一起,收入藏魂壇里,再把身首相合,死了的人便能活過來。雖說身子是死的,但魂魄不散,行動自如,便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只要藏魂壇不破,就可以一直活下去。那時候,我就是用這藏魂術救回了花姐姐。」
眾人都覺匪夷所思。
凌霄說到這裡,轉向蘇妄言,解釋道:「當年月相思傳我此術,蘇三公子也在一旁。西城、花姐姐和我,恩怨糾纏,種種曲折,他也都是知道的。那日在錦城外,我請大公子給蘇三公子送去那幅《刑天圖》,便是此意。只盼他見了那畫,能念及舊情,出手相助。」
「原來如此……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那明明是畫的刑天斷首,畫上的題詩卻偏偏是一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現在我才明白了——這一幅畫、一句詩,無關的人看了必是不解其義,但他老人家知曉來龍去脈,自然能明白畫中之意。果然,那日他聽我說了你的名字和畫上的內容,立刻就明白了,讓我帶著秋水劍出來幫你。」
蘇妄言側著頭想了想,又斟酌著問道:「駱大俠斷首而死,大小姐包下這客棧七日,就是想再用這法子救活他?」
凌霄微微點頭,低聲嘆道:「我是想要再讓他活過來,可惜……」
話沒說完,便聽花弄影在一旁輕笑出聲,截口道:「何止可以活過來,那以後,就是想死,也都死不了了。」
她半隱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但只聲音,怨毒之意已然清晰可辨。
凌霄嘆了口氣,道:「我救了你性命,為怕你誤會,與他結了兄妹之誼,我退讓至此,你為何卻還是容不下我?「
花弄影表情森然,冷冷反問:「你問我為何容不下你,你當真不知道為什麼?你對他,真是一見傾心?你給他的,當真是返魂香?」
凌霄臉色一變,怒道:「花弄影,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拋下將軍府的榮華富貴來找他,就是為了給他假的返魂香?」
花弄影也不理她,自顧自接著問道:「凌大小姐,我只問你一件事——你把王大先生、馬總鏢頭、趙老闆他們都找了來,是為了什麼?」
王、馬幾人方才聽凌霄述說往事,雖然嘴上不說,暗地裡都認定了花弄影性格偏激,小氣多疑,才造成了後來的局面,此時聽到花弄影竟問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不由得大是茫然。
凌霄聞言突然一默,片刻,澀澀笑道:「當年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雖然從頭到尾都參與其中,但許多細節,除了他們三位,世上就再也沒人知道了。」
花弄影嘴角微挑,有些譏諷地一笑,卻似是不想多說,懶懶別開了頭。
蘇妄言眼尖,瞥見凌霄抱著駱西城人頭的手幾不可見地抖了抖,樣子竟像是十分緊張,心頭一動,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不由得轉頭看向韋長歌。才轉到一半,身子卻陡地頓住了——
洞開的店門外,靜靜佇立著一條青色人影。
人影手中提了一柄長刀,刀口映著雪色泛起青槭槭的寒光。
一片死寂中,那「人」一步一步,在風雪中慢慢走近,彷彿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馬有泰等人駭得叫不出聲,就連韋長歌亦是微微變色,失聲叫道:「刑天!」
凌霄乍見那人影,心頭一陣遽痛,奔前兩步,一聲「駱大哥」生生卡在嗓子眼兒,那接踵而至排山倒海一擁而上的酸楚,卻是連自己都不知是愛意還是凄切……只覺面上濕漉漉的,已滾下淚來。
君如玉目光一凜,大聲道:「快關門鎖窗!」
一面轉身,飛快地將身後一扇窗戶閂上了。
眾人一個個都恍若在夢中,這才驚醒,忙跌跌撞撞撲去關窗。
蘇妄言一震驚醒,便要去關門,腳下才一動,旁邊一人疾步閃過,一面沉聲道:「我來!」
卻是韋長歌搶先一步,掠到了門口。
韋長歌才要關門,那「刑天」一隻腳卻已踏在門內。韋長歌微一皺眉,心念電轉,揚聲道:「我引『他』出去!妄言,你快關門!」話才出口,一掌拍出,刑天也不閃躲,一刀直劈下來,刀勢快絕,韋長歌暗自心驚,忙一縮手,身子一側,繞到刑天身後。
刑天雖無耳目,卻像是有所感應,隨之轉身,又是一刀劈下。
蘇妄言乍一看到韋長歌與刑天交手,便已是大驚失色,也顧不得關門,只是死死盯著外面——刑天身法極快,刀勢凌厲無比,若是自己,只怕走不過三招——正干著急,旁邊馬有泰竟疾奔過來飛快地把門關上了。
蘇妄言大怒,抬手便是一掌,馬有泰不防,就地一滾,堪堪避過,狼狽叫道:「蘇大公子,你幹什麼!」
蘇妄言盛怒之下,也不言語,抽出佩劍,銀光一閃,已連刺九劍,怒道:「你沒看韋長歌還在外面嗎?!」
馬有泰慌忙躍開,憤憤道:「蘇大公子!那怪物這般厲害,讓它進來,咱們就都完了!」
蘇妄言冷著臉竄到門口,又將門拉開了,餘光瞥見馬有泰動了一動,也不說話,只惡狠狠地把劍一橫。
馬有泰幾人心急如焚,想要過來關門,又怕那東西還沒進來,就惹怒了這位蘇大公子,先被他刺上一劍,一時僵住。
蘇妄言急急往外看去,正見韋長歌一掌打在刑天胸口,不禁大喜,才要叫好,刑天卻只是一抖便又攻向韋長歌。
蘇妄言情急之下,也不及細想,提起手裡佩劍就對準刑天狠狠擲出。
凌霄雖然明知道那一劍傷不了刑天分毫,卻還是尖叫一聲,便要撲上來。
就連花弄影也是臉色一白。
眼見那劍便要刺向對方胸口,韋長歌卻一聲清嘯,提氣縱起,搶先一步把劍接在了手中,他這一分神,寒光過處,刑天已一刀落下。蘇妄言臉上陡地一白,卻看韋長歌於避無可避之間,硬生生又往前移開了尺許。那一刀便只在他右肩一掛,留下一道血痕。
韋長歌負痛轉身,重重一掌,將刑天擊得倒退幾步,趁勢竄進門來。
他前腳進門,蘇妄言後腳便已撲過去,將門合上了,君如玉喝了句「讓開」,雙手平推,將一口棺材推得飛起,蘇妄言聞聲凌空躍起,一聲巨響,那棺木飛撞過來,緊緊抵在了店門上。
眾人紛紛有樣學樣,將店裡棺材搬來抵住了門窗。只聽刑天在外連撞數次,終於沒了動靜。
諸人側耳聆聽,許久無人說話。
韋長歌和蘇妄言並肩立在門邊,到這時才長長舒了口氣,對望一眼,一齊大笑起來。
韋長歌笑完了,把那劍往蘇妄言手裡一塞,道:「怎麼這麼不當心?!蘇家子弟,劍在人在——我還記得,你倒忘了!若是落在外頭,誰有那閑工夫幫你找去?」
蘇妄言還劍入鞘,只是笑。
君如玉笑問:「韋堡主,傷得重嗎?」
韋長歌微笑道:「不礙事。」
蘇妄言看了看韋長歌傷口,順手抓住他衣袖,用力撕下一截來。
韋長歌看著他的動作,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妄言,你就是要幫我包紮傷口,叫我承你的情,好歹也該從自己衣服上撕塊布吧?怎麼這麼小氣?」
蘇妄言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胡亂幫他把傷口紮上了。
屋裡眾人至此方驚魂稍定,馬有泰一臉尷尬,期期艾艾地道:「韋堡主,適才我……」
「事急從權,馬總鏢頭無須在意。」韋長歌淡淡一笑,回身轉向凌霄和君如玉:「現在該怎麼辦?」
君如玉面色凝重,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聽。」——屋外,「嘎吱、嘎吱」的聲音,在空曠的雪地里傳得格外的遠。
王隨風驚道:「他在做什麼?」
蘇妄言沉聲道:「他是在圍著這客棧繞圈子。」
趙老實顫聲道:「……那……那是為什麼?」
卻聽花弄影冷冰冰地道:「他的頭在這裡,他不來這裡,又該去哪兒?」
幾人都是一驚。
韋長歌苦笑道:「駱夫人是說,駱大俠的身體,是被他的頭牽引而來的,若是不讓他進來,他就會一直守在外面?」
馬有泰驚道:「他若不走,我們怎麼辦?凌大小姐,你還是把頭還給他吧!」
凌霄默然片刻,道:「如今就是把頭給『他』又有什麼用?方才的情景,你也看見了——馬總鏢頭、王大先生,你們的身手比韋堡主如何?」
兩人都是一默。
馬有泰道:「那你們說怎麼辦?」
凌霄漠然地望著手上的頭顱,半晌道:「等。」
王隨風一怔:「等?」
花弄影聞言,卻突地問道:「凌大小姐,你等的人若是不來,你怎麼辦?」
凌霄一顫,霍然抬頭看向花弄影。
花弄影淡淡道:「要不是找到了請動月相思的辦法,你又怎麼敢回來?」一頓,又再問道:「凌家妹子,她若不來,你怎麼辦?」
馬有泰、王隨風一怔,隨即異口同聲問道:
「你要等的人是月相思?」
「你等的真是月相思?」
凌霄也不理會二人,一咬牙,厲聲道:「她若不來,就大家一起死在這裡!」
馬、王幾人,都是臉上一青。就連持劍站在花弄影身後的女子,手上也是微微一抖。
花弄影瞥她一眼,突地輕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凄厲,慢慢變成了悲鳴:「好!好!我是活了二十年的鬼,原不在乎這個!我只想看看,看看他怎麼一刀把你的頭劈下來!」
蘇妄言聽在耳里,只覺一陣心驚肉跳,半晌動彈不得。
凌霄臉色鐵青,回身向旁邊一口棺材上坐了,再不說話。
眾人各懷心事,各自坐下了,一時無語,只聽燈花不時啪啪爆開,稱得屋外那腳步聲分外驚心。
蘇妄言沉默了片刻,實在按捺不住滿腹疑惑,問:「駱大俠他怎麼……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的?凌大小姐,你既然能用月相思教你的藏魂術救活駱夫人,為什麼不用這法子來救駱大俠?」
凌霄聞言卻大笑起來,高聲道:「問得好!問得好!」
她將懷中的人頭高高舉起,向座中眾人道:「諸位可知道,當日我包下這客棧七天,就是要用藏魂術來救駱大哥!誰知眼看已經到了最後一天,卻出了岔子!」
馬有泰惑道:「出了什麼岔子?」
凌霄一邊不住聲地冷笑,一邊咬著牙道:「便要問他這位好夫人了!」
韋、蘇幾人一齊看向花弄影。
凌霄道:「最後一天,我施法已畢,封好藏魂壇,就要將他身首合在一起,緊要關頭,便是這位駱夫人闖進來,拿劍刺我!
「我右胸中了她一劍,倉皇中,什麼都來不及去想,只得跳窗逃脫。那晚,我帶著傷冒險潛回客棧,便只看到他躺在床上,卻不見了他的藏魂壇……一開始,我還以為花弄影逼走我后,自己救回了他,心裡歡喜極了,可等我到了近前,我才猛然發現,他的頭和身子,竟沒有合攏!
「我大驚之下,在那屋子裡四處翻找,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的藏魂壇!他的藏魂壇在哪兒?花弄影為什麼不讓他活過來?他的藏魂壇可是打破了?我正著急,突然聽見外面花弄影的腳步聲到了門口,我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只來得及帶走了他的頭……」
蘇妄言疑惑陡生,暗道:花弄影素有「飛天夜叉」之名,輕功絕頂,凌霄卻只是個武功平平的千金小姐,花弄影若有心要殺凌霄,又怎會在走動之際發出聲響讓她察覺?
凌霄想起舊事,忍不住幽幽嘆息:「我本想,過幾日養好傷,再回來找到藏魂壇,帶走他的身子,只是沒料到,等我回來的時候,他……他已經……」
韋長歌介面道:「這麼說來,駱大俠既沒有活過來,身體之中也已沒了魂魄?既然沒有魂魄,他的身體為何還能四處走動殺人?」
「他……他雖殺了許多人,但這些,都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藏魂壇能保肉身不腐,他失了魂魄,行動雖然自如,卻已是行屍走肉,神識全失。若他身子完整,倒也還好,可偏偏又受著這身首分離之苦,因此行動便全靠一股戾氣牽引……我回來的時候,他正四處殺人,我既阻止不了他,也已經帶不走他了……」
凌霄悵然嘆息。
「我第二次回來,中了花弄影一掌,足足用了四年的時間才養好傷。後來那幾年,我去過蕭山莊,去過衡陽城,去過大漠,還偷偷來過幾次長樂鎮……凡是我能想到的地方,我都去找過了,卻始終找不到他的藏魂壇!無奈之下,也只好想別的法子……」
蘇妄言淺笑起來:「於是十年前的冬天,你就去了蘇家?」
「月相思傳我藏魂術的時候,曾說過另有搜魂之術。於是我就想,能不能用搜魂術找出藏魂壇在何處,讓他活過來。只是沒想到,這件事,竟會這麼難,一眨眼,已經是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你們可知道,這二十年,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凌霄輕嘆一聲,悵然問道:「花姐姐,你究竟把東西藏在了什麼地方?你為什麼不讓我救他?」
花弄影笑了笑,針鋒相對,也反問:「凌大小姐,你苦求月相思十年,就只為了他的藏魂壇?你把趙老闆他們都找來,就是為了聽他們說故事?」
這第二個問題,這一夜,花弄影已是第二次問起,凌霄也已是第二次避而不答。
王隨風、馬有泰疑心大熾,只是不露聲色。
韋、蘇二人交換了個眼色,也都覺得有些古怪——凌霄一現身,好幾次有意無意都說到找王隨風、馬有泰、趙老實三人來,是為了聽他們親口說出當年的經過。這理由聽來極自然,也極有道理,但花弄影卻再三提出,倒像是這個簡簡單單的問題里,蘊涵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韋、蘇二人疑惑之下,直覺其中必有什麼兩人還沒想通的關竅在。
花、凌二人默默對視許久,都不再做聲。
眾人喧擾了一夜,也早疲倦了,漸漸都沉默了下來,各懷了心思,閉目養神。而外面雪地里,刑天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規律地迴響著。
二十年前的那一夜,來歸客棧究竟發生了什麼?
二十年後的這一晚,這裡又將會發生些什麼?
在肉眼可見的事實之下,有多少過往、多少真相,隱藏在生者的說辭之中,隨亡者的記憶湮沒無聞?眼前的人們,他們或蒼老、或嫵媚、或猥瑣的臉,在那一個個不為人知的瞬間,又是怎樣衍生出種種不同面目?
反覆的思量與忐忑中,燈光漸漸黯淡了下去。
棺材蓋上的油燈不知何時已熄了,徒留下四壁的燈火,躲在燈罩背後,忽明忽暗地跳動。
青白色的雪光透過紙窗映射在屋頂,像一層凝固的淺淺的水均勻地在頭頂展開。暗昧的水光幻化出無數光影。無數古怪的景象,紛沓而來,在惘然思緒里糾葛成死結。
提著白紗燈的綠衣青年、血雨中淺笑的紅衣夜叉、提著頭顱步步走近的無頭男子、冷冽月光下男子清澈卻不能視物的眼睛……
蘇妄言抱著裝有秋水的劍匣,不知不覺,陷在了淺淺的夢境里。
也許在蘇妄言的思考里,從來就不曾出現過「危險」和「害怕」。就連眼下守在門外的刑天,在他看來,說不定也和散步的猛獸沒有區別。——韋長歌聽著他綿長的呼吸,這樣想著,然後不出聲地笑了。
***
不知過了多久,簌簌雪聲里,遠處依稀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音,卻像是朝著長樂鎮的方向來的。屋中諸人不由得都睜開了眼睛。稍近點,便聽鈴音中,有什麼人踩著極輕巧的步子,極快地走近了。
君如玉倏地道:「有人來了!」
眾人都是精神大振,一齊看向被棺木堵死的大門。
不多時,那腳步聲已停在了門口,跟著就是一陣混雜之至的聲響,鈴聲、腳步聲、刀風聲……
突然間一聲鈍響,外間便又安靜了下來。
眾人正面面相覷,便聽外面有人啪啪拍著門,一邊揚聲問道:「蘇大公子!蘇大公子可是在裡面?」
聽聲音卻是個女子。
韋、蘇二人交視一眼,蘇妄言也揚聲答道:「蘇妄言在此,外面是什麼人?」
那人呀了一聲,像是大有歡喜之意,笑語道:「蘇大公子放心,我從滇北來,可不是蘇家的人!快些開門吧!」
馬有泰滿臉喜色,低聲道:「難道是月相思來了?」連忙搶上去,慌慌張張把那棺木搬開了。
才一開門,便覺香氣襲人,外間那人一閃身,已站在了門口。
走進來歸客棧的,是一個落落大方的美貌婦人,丰容盛裝,姿態妍媚,耳上明月珠,發間金步搖,皓腕上左右兩邊各有一串金鈴,行動之際便不斷發出清脆的鈴音。一身華服,即使在燈光黯淡的客棧大堂內,也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來。
這美婦一進門,妙目流盼,視線在韋長歌和蘇妄言之間打了個轉,停在後者身上。一開口,未語先笑:「你是蘇妄言?」
蘇妄言點了點頭。
這美婦拍手笑道:「果然沒錯!蘇大公子,咱們這就走吧!」
蘇妄言還沒弄明白她來意,聞言一怔。
這美婦說話甚快,卻是個急性子,見蘇妄言不答話,立刻搶著笑道:「你放心,外頭那怪物已讓我制住了!」
眾人這才注意到她身後一道身影動也不動地俯卧在雪地上,赫然就是那無頭刑天。凌霄驚呼一聲,直撲過去。花弄影神色微變,情不自禁,就想站起,卻終於還是沒有動,不知是顧慮持劍坐在身後的忘世姑娘,還是不願意站起。
韋、蘇幾人雖有些疑惑,但見她制伏了刑天,便都以為這美婦便是月相思無疑了。
一時間,幾乎人人都在想:難道這富貴妖嬈的美婦人竟然就是傳說中無血無情的一幻境主人嗎?
正各自驚詫,只聽凌霄含怒問道:「你是什麼人?你把他怎麼了?」
馬有泰失聲道:「你不是月相思?」
那美婦笑盈盈地道:「我幾時說過我是她了?」
眾人這才知道,這美婦果然不是月相思,也不知是該失望還是該鬆口氣,惟獨君如玉眉尖一抖,臉色瞬間有些難看。
蘇妄言走近兩步問道:「不知前輩……」
話還沒說完,一陣香風,也沒見那美婦如何動作,眨眼人已到了蘇妄言跟前,縴手一伸就握住了他右手,不由分說,拉著他就往外走。蘇妄言大驚失色,急急抽手,那美婦反倒又加上了一隻手,將他握得更緊。
蘇妄言心頭暗驚,口中卻笑道:「不知晚輩是哪裡得罪了前輩?」
美貌婦人眨了眨眼,爽朗笑道:「你幾時得罪我了?沒有沒有,你沒有得罪過我!」
蘇妄言又笑問道:「那前輩這是要帶晚輩去哪裡?」
那美婦一愣,隨即恍然似的輕輕一拍手,引得腕上金鈴又是一陣亂響。她笑道:「蘇大公子莫要誤會!我叫趙畫,是幻主派我來尋你的!」
凌霄聞言顫聲道:「那月姑娘呢……她沒有來嗎?」一頓,又急問道:「他怎麼了?他這是怎麼了?」
趙畫依舊笑著道:「幻主只叫我來長樂鎮找蘇家大公子,別的什麼都沒交代。」便又伸手去拉蘇妄言:「蘇大公子,咱們快些走吧!」
凌霄尖叫道:「你不能走!他這是怎麼了?你把他怎麼了?!」
趙畫突地斂了笑容,怒道:「你倒還來問我?這人身首分離,魂魄已空,早就是死人了,卻還能行動自如,分明是強施返魂術失敗的結果!這人被施了返魂術,腔中一抹殘魂散不去,久而久之變成了戾氣,他行動全受這一股戾氣牽引,必定四處殺人!我問你,這是怎麼回事?若不是我來得及時,只怕你們都沒命出這屋子了!」
凌霄一時語塞。
趙畫翻臉如翻書,一旋身,卻又一掃怒容,巧笑倩兮,向蘇妄言道:「返魂術是幻主獨門秘術,我也只略知道點兒大概而已。好在我時常出門辦事,幻主傳過我些應急的法子。不過,我這法子只能暫時壓制他一炷香的工夫,時間一過,就連我也沒辦法了!」
凌霄聽了她這話,知道「駱西城」無事,大大鬆了口氣。
卻聽旁邊一人輕哼了一聲道:「凌大小姐,你好大的面子,哄得月相思連獨門秘術都教給你了。」
趙畫進屋之後,除了與蘇妄言說話,其餘人正眼都沒望過,此時循聲望去,正看見花弄影被那忘世姑娘挾著靠牆而坐。當下一怔,遲疑道:「你……你也是……」只說了一半,話鋒一轉,卻道:「夫人生得好俊。」
花弄影知道她是看破了自己的身份,漠然不應,只若有所思地望著凌霄。
蘇妄言試探著問道:「你說是月相思前輩讓你來找我?月前輩找我做什麼?她怎麼知道我在長樂鎮?」
趙畫笑道:「我只知道,前陣子不知是什麼人送了封信到一幻境來,說,大公子因為從蘇家劍閣里偷了把什麼劍,闖了大禍,蘇家要抓你回去治罪;又說蘇大公子正被困在洛陽城外的長樂鎮,只有幻主能救,幻主要是想救人,就請立刻到長樂鎮來。」
蘇妄言和韋長歌不由一起看向君如玉,都疑心是他做的。君如玉只是含笑回視,病黃的臉上波瀾不驚。
「幻主看了那信,本是不理會的,但派人一打聽,江湖上果然已鬧得沸沸揚揚了,人人都說蘇大公子闖了大禍,蘇家正在大肆搜查大公子您的下落。幻主於是就讓我趕來這裡看看,說如果蘇大公子當真在這裡,就請蘇大公子和我一起去趟一幻境。」
凌霄眼睛一亮,急切道:「那我們呢?」
趙畫想了想,笑語道:「幻主要我帶蘇大公子回去,沒說不準帶別人去。」
韋長歌笑道:「既是如此,我自然要和妄言一起去的。」
趙畫向其餘幾人道:「那你們呢?」
王隨風和馬有泰低聲商議了片刻,齊聲道:「我們也去。」
只有趙老實訥訥地道:「我這一把老骨頭,還是回我那破房子自在些。」
趙畫剛要說話,便聽遠處三聲長嘯,韋長歌臉色一沉,幾步搶到門邊,也嘬唇一嘯。
眾人不知出了何事,也都紛紛站起。
長街那頭,一騎人馬疾奔而來。
蘇妄言輕輕「咦「了一聲,道:「那不是韋敬嗎?」
話音甫落,人已到了近前,韋敬在馬上看到韋長歌臂上的傷,驚呼道:「堡主,你受傷了?」
馬還未停穩,人已跳了下來,他身後一團黑乎乎的人影同時騰空而起,也跳下地來,口中不知叫著什麼,直撲向蘇妄言。韋長歌一驚,拉著蘇妄言倒退幾步。
那人撲了個空,身形一頓,突然哇地大哭起來,嚷嚷著道:「少爺!是我!是我!」——趁著雪光看去,卻原來是個十五六歲、胖乎乎、小廝模樣的少年。
蘇妄言驚道:「蘇辭,你怎麼來了?」
韋敬輕蔑道:「堡主,蘇大公子,我是在路上遇到他的!這小鬼賣主求榮!」
韋長歌輕咳了一聲。
韋敬會意,卻還是瞪了蘇辭一眼,這才問道:「堡主,你的胳臂怎麼了?」
韋長歌道:「不礙事。」
他看了看他們二人,問:「出了什麼事?你們怎麼都來了?」
韋敬道:「那天在錦城我奉了堡主之命,駕了馬車去引開蘇大俠和蘇家的追兵。幾天前,我發現有許多武林中人不知為什麼突然紛紛朝長樂鎮方向趕來。我想,蘇家的人反正已被我引得遠了,擔心堡主您的安全,就抽身趕來長樂鎮與您會合。誰知到了附近,正撞上蘇辭這個賣主求榮的傢伙在路上徘徊。問他,他說是蘇大俠派他做前哨,來這裡打探蘇大公子行蹤的!」
蘇辭沖他忿忿道:「你才賣主求榮呢!」
嚷嚷完了,轉向蘇妄言,抬起袖子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大少爺,不關我的事!都怪韋敬,他不會趕車,非要學人趕車,走得那麼慢!老爺說,少爺性子急,從來趕路都是火燒眉毛似的,怎麼這次倒慢吞吞的?就知道車裡沒人。老爺說,我們假裝被他引開,回頭再看他去哪兒跟韋堡主領功,只要找到韋堡主,不怕找不到少爺。」說到這裡,白了韋敬一眼:「哼,得意什麼?你一朝著北邊來,就被咱們蘇家盯上啦!」
韋敬嘴角微微抽搐,好在黑暗中,不容易被人看清臉上表情。
「老爺先以為韋堡主和少爺是在洛陽,到了洛陽附近,發現好多武林中人都在朝這長樂鎮來。老爺說……」
蘇辭突然頓住了。
蘇妄言道:「爹說什麼?」
蘇辭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道:「老爺說,看這樣子,多半又是少爺在外面惹了事,真是個不肖子……老爺還說,這次抓你回去,一定重重懲罰,絕不留情……」
這次輪到蘇妄言不知做何表情是好。
蘇辭還在繼續說著——
「老爺身邊只帶了七八個人,當中數我腳程最快,老爺就讓我趕在韋敬之前來看看少爺是不是在這裡。他自己回蘇家帶齊了人手就來。我當然不能出賣少爺,可要是隨便撒個謊,老爺一定不會相信,所以我才在鎮子外頭徘徊。我才有了決定,哪怕老爺罰我,我也要來通知少爺,這時候韋敬就來了,才說了兩句話,他就罵人,說我賣主求榮!」
說到這裡,蘇辭委屈得不行,叫了聲少爺,就眼淚汪汪地撲向蘇妄言。還沒挨到蘇妄言的衣角,猛地想起了蘇妄言的潔癖,不得已,向旁邊一轉,抱住韋敬大腿,大哭起來。
蘇妄言揉了揉額角,斷喝道:「別哭了。我問你,蘇家的人大概什麼時候到?」
蘇辭噌的站起,擦擦眼淚,道:「只怕一會兒就到了。」
蘇妄言回頭看了看韋長歌,道:「那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吧!」
韋長歌點點頭,轉頭看了看其他人:「那大家先出了長樂鎮再說吧。」
眾人紛紛應了,只剩花弄影不作聲。
韋長歌溫言道:「駱夫人,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一幻境?」
花弄影默然片刻,突然看著凌霄笑道:「好。我和你們一起去。我倒要看看,月相思準備怎麼對付我。」
凌霄容色不變,沉默不語。
眾人一起朝著長街東頭走去,剛到街尾,便聽得遠處一片疾馳而來的馬蹄聲,震得腳下地面微微顫抖。
蘇辭帶著哭腔道:「壞了!是老爺他們到了!」
韋長歌沉聲道:「快回去,從西邊走!」
蘇妄言略一點頭,一行人急急轉身,還沒走到長街西頭,便看西面一裡外的地方,一條火龍盤旋在雪地上。細細一看,竟是無數火把組成的長長隊伍,火光衝天中,好幾百人手持刀劍,舉著各式各樣的旗幟,氣勢洶洶地朝著這邊逼近過來。
眾人站在長街西頭,都是愕然,想起方才韋敬和蘇辭提到,有許多武林中人正紛紛趕來長樂鎮,想必就是眼前這些人了,只不知道他們來這裡做什麼。
轉眼那長長的隊伍又近了許多,連彼此的面目都依稀可以望見了。便聽那邊忽然嘈雜起來,許多聲音叫著:「飛天夜叉!」「是飛天夜叉!」又有許多人大聲喊道:「殺了她!」「為恩師雪恨!」「兄弟們,殺了花弄影,為莊主報仇!」這一類的口號。
花弄影聽在耳中,只是冷笑。
韋長歌和蘇妄言這才明白,原來這些人都是當年花弄影初入中原時結下的仇家,雖然已經過了二十年,這些人卻還是沒有忘記師友被殺之恨,眼下不知從何處得知了花弄影棲身在這小鎮,便成群結隊前來報仇。
此時,雙方只相距數十丈,那邊隊伍中有眼尖的,遠遠望見這邊兩個華服公子,似乎竟是韋長歌和蘇妄言,不明就裡,忙呼喝同伴,隊伍便停在了鎮外不遠處。其中有人大聲喊道:「前面可是韋堡主和蘇大公子?」
韋長歌、蘇妄言聽得西面馬蹄聲越發進了,不敢發聲相應。韋長歌說了句「快退!」眾人又一齊沿著長街疾奔,退回到了來歸客棧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得一陣沙沙的細碎聲響。眾人不約而同看向地上,只見那刑天雙手握拳,背部微微起伏,似要起身,跟著,又像是用光了力氣,癱在地上靜止不動。眾人見了這個情景,心頭不由得都是一緊。韋敬和蘇辭剛剛才趕到,之前客棧中的事情一無所知,見了這無頭屍體蠢蠢欲動,忍不住異口同聲駭叫道:「這是什麼!」
韋長歌、蘇妄言也來不及對他們說明,只看向趙畫。
趙畫上前看了看,面色凝重,回身急道:「蘇大公子,我們得快些離開,再過一會兒,『他』就要醒了!」
這一會兒工夫,來自東西兩面的喧嘩都越發近了,那一大群來找花弄影報仇的武林中人,已堵在了長街西頭,雖一時不敢向前,但鼓雜訊卻越來越大,可知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了。
一時間,每個人心頭都籠上了一層陰影——兩邊出路都已被堵死,眼前刑天蘇醒卻迫在眉睫,無論往東往西,看來都少不了一番糾纏,他們這一行人,能不能趕在刑天再次起身之前衝出長樂鎮?
韋長歌苦笑了一下,看向蘇妄言:「我們往東,還是往西?」
卻聽一人淡淡道:「不往東,也不往西。」
君如玉若無其事地微笑著,走進客棧,走到東北面牆角站定了,一彎腰,竟將地板揭起了一大塊。
地板下,登時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洞口來。
君如玉順手從壁上取下一盞燈籠,回身笑道:「走吧,這地道一直通到鎮子外面,咱們出去的時候得小心些,別讓人發現了。」
馬有泰幾人一怔之後,都是狂喜,顧不得細問,依次進了地洞。
蘇妄言看了看外面的刑天,又朝長街兩頭望了望,道:「我們走了,他們怎麼辦?」
花弄影輕聲嘆道:「蘇大公子放心,他就是醒了,也走不出這長樂鎮方圓三里。咱們冒險出去一個人,叫外面的人趕緊離開就是了。」
凌霄似笑非笑:「好法子,花姐姐怎的自己不出去?」
花弄影冷眼看著她,緩緩道:「凌大小姐,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我不出去,只因為我一出去,外面這些人就都不會走。他們不走,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在這地方。你呢?這些年你找了那麼多人來,一個一個都死在這裡,你難道就從來沒想過,那也是人命?」
凌霄臉色一變,冷笑道:「花姐姐,你話說得好聽——當年你殺人殺得痛快的時候,又可曾想過今天這些話?」
蘇妄言從第一次見到凌霄就一直同情她是個痴心可憐的女子,但此時聽了她這話,卻頓生反感,回身和韋長歌商量了幾句,叫過韋敬、蘇辭,寥寥幾句,把眼下的情況揀重要的交代了,吩咐兩人分別出門去勸退外面的兩路人馬。
蘇辭韋敬應了,分別出門往東西兩邊去了。
等眾人都下了地道,韋長歌和君如玉兩人落在最後,韋長歌走到洞口,若有所思,低聲笑道:「如玉公子準備得好周到。」
君如玉一聳肩,攤開手——他此時看來,是一個面黃肌瘦、病入膏肓的中年漢子,做出這種動作原該叫人覺得猥瑣的,但不知為何,卻沒來由就叫人覺得瀟洒流暢——君如玉笑道:「凌大小姐甘願陪外面那怪物去死,我可從來沒那麼想過。」
韋長歌看了看從洞口隱約透出的燈光,忽地,也學著他的樣子,露出一個稱不上高雅的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