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月後,阿真在天母的房子完全安頓好了。小伍如家人所願地轉到國X醫院,連傑笙也回到台北,進了另一家有名的私人醫院。
他們全在台北,只有我還留在高雄。
其實我心底還是有些小小生氣的。誰願意和心愛的人分隔兩地?但是,總不能為了愛情,就什麼事都不管不顧啊,即使我想和他長相廝守,也得從長計議才行。
從房子的裝潢到新公司成立的狀況,小伍和阿真輪流傳來最新進度。
他們的日子似乎過得比我快樂、更有意義、更有希望和目標。每回電話結束之前,不免要問著幾時北上,我總是東推西推,找了一堆理由搪塞。
高雄到台北哪能多遠呢,更何況我那份不大不小的工作,即使請個兩天假,也不是真能有啥影響。
我想我是賭氣和嫉妒吧。
總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不想親眼瞧見他們的日子有多麼的快樂,即使他們明明是——我心愛的男人和生死至交。
最後終於在某個周末,小伍在松山機場接了我,直奔天母。
五十坪的小洋房,若是只有阿真一人獨住,實在顯得太空曠了,於是一樓就挪出來作為藥品進口公司的辦公室。
阿真帶著我四處走走看看。一樓全部以白色為基調,搭配天空藍的OA辦公傢具,清清爽爽,乾淨俐落。二樓是象牙色係為主,站在廚房裡,踩著厚實的原木地板,看著微風吹過小碎花窗帘,我輕輕撫上牛奶白的大理石流理台,覺得像是在夢裡一樣。
不過,這不是我的夢,是阿真的夢。能有自己的一棟房子,是她多年來的夢想,現在終於實現了。
「怎麼?大小姐想在上面題首詩嗎?」阿真靠過來,攀上我的肩膀。
我狂愛大理石,總嚷著日後一定要有個大理石的流理台或是洗手台之類的,然後要在上面刻下一首心愛的小詩。
「來,刀子給你,愛刻什麼就刻什麼,對你夠義氣了吧。」她遞來一把水果刀。喝!還來真的呢。
我瞪了她一眼,把刀子收進柜子里。「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真意,要有誠意的話,請找個工匠過來,只會耍嘴皮子,哼。」
「喂喂,確定不動手?以後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唷。」她拉著我的手往三樓走,推開一扇門。
「喏,連你的房間都準備好啦。」阿真笑嘻嘻的說:「裝潢和傢具全都是小伍親自挑選,滿意了吧?」
原木色系的櫥櫃,米色系的窗帘和床單,全是我喜歡的顏色。我的胸口熱了起來,原來小伍……還是懂我的。
傑笙工作的醫院離這裡只有十分鐘的車程,他趁著晚餐時間溜回來和我們一起吃了火鍋。
冷氣開到最大,爐火強強滾,笑聲接連不斷,說有多快樂就有多快樂。
兩位醫師大人趕回去值班后,我和阿真收拾著鍋碗瓢盆,擦擦洗洗完成後,她吁嘆一口氣。
「做飯洗碗還真累,難怪傑笙說要買台洗碗機,找個鐘點傭人。哇,真累。」
「怎麼?傑笙把你寵成貴婦命了?」
「才不是呢。做飯洗碗是你的強項,快點搬上來住吧。」她玩笑地打我。
「哼,只會利用我,哼哼。」不理她,我低頭整理洗手台的殘餘菜屑。
好一會兒沒聽見她的聲音,我轉身一看,阿真臉上竟爬滿了淚。
「你……幹嘛啦!」我急著拉她。
「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傑笙,對我真好……」彷彿已經忍耐多時,她崩潰似的哭了起來。「我、我已經、已經是胃癌第二期了。」
「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不想活的時候……卻死不了,決定要勇敢的活下去,偏偏得準備死了……為什麼會是這樣……」
「不要哭,傑笙一定有辦法,不要哭……」
我抱著她,嘴裡嚷著不要哭,眼眶裡的淚彈卻永無止境似的拚命發射,哭得比她還慘烈,天啊!
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是累了,終於只剩下一搭一搭的抽噎聲。
「好渴,從冰箱拿罐可樂給我。」阿真終於開口。
「什麼!可樂?!」哭啞的嗓音聽起來有點刺耳。「不行,可樂有咖啡因,胃癌的人不能喝。」
「要不然泡杯茶吧,昨天有人送來了大紅袍。」
我瞪著她,咬牙切齒:「茶也有咖、啡、因。」
「好啦好啦,反正你就是來折磨我的,來杯白開水總行了吧。」她擺擺手,一副隨人高興的模樣。
倒了滿滿一杯溫開水給她,我自己也來一杯。捧著透明玻璃杯,我的淚水又莫名的出現,一滴一滴滑落進玻璃杯里,我轉過身背對著阿真,一口氣灌下大半杯。
明明是白開水,喝起來卻是酸酸澀澀還帶鹹味。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不斷地反問自己。
才剛裝潢完工不久的房間里,還有著淡淡的原木香味,我和阿真並躺在床上。她指著天花板上閃閃發亮的星空,炫耀的說:「漂亮吧?晚上關了燈才看得到,傑笙特別請人來做的唷。」
「哇,醬子到了晚上會特別幸福吧?和心愛的人躺在星空下,好浪漫喔……厚厚厚,想不到傑笙的心機這麼重,還真用心良苦耶。」
「拜託,他天天大夜班小夜班的,哪來的時間浪漫啊。」她冷哼,隨即轉個身面向我。「喂,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在清境農場的夜景嗎?」
怎麼不記得呢?那時阿真剛考完大學,我要升上五專四年級,和阿真一起參加了救國團的暑期自強活動,坐在青青草地上享受山林間的午後微風,晚上還有夜遊和鬼故事時間。蟲聲唧唧,繁星點點,月娘偶爾露臉,輔導哥哥姐姐們的鬼故事一個比一個還恐怖,我嚇得緊抓著阿真的風衣外套,最後實在憋不住得上洗手間時,還硬拉著阿真作伴。
「你呀,惡人無膽啊。」回想起這段,阿真笑得厲害。她越笑,我越不是滋味,難道她都不怕嗎?
「有什麼好怕的?山上夜景那麼美,而且流星一顆接一顆,許願都來不及了,還管什麼鬼的。」
「你看看,當年的流星都被你給攔截走,許的願都讓你稱心如意,連傑笙這麼好的男人都被你遇到了。」
「是老天明察秋毫,可憐我這個苦命女子啊,終於要出頭天啦!」她誇張的學著歌仔戲的聲調,眼睛晶晶亮亮,像是一輪彎月。
我好希望時間就停留在這裡,什麼胃癌什麼腫瘤的,統統去去去!
「咦!」她忽然想起什麼。「你明天要去小伍家,對吧?」
說到這個,我的心情開始不安。和小伍在一起也已經半年多了,總是聽見他叨念著媽媽這樣哥哥那樣的,第一回正式拜訪見面,也是這趟北上的要務之一。
「聽傑笙說,他爸已經過世很久了?」
「嗯。」我把頭埋入涼被裡,不想多說。
獨自把兩個兒子撫養長大,而且一個是建築師,一個是醫師,想也知道小伍的媽媽必定是心酸滿腹,不知吃了多少苦。我一向迷糊傻氣,說起話來直接老實,不懂得討好長輩,連我媽都不知道被我惹毛多少次了。
媽媽終究是寵女兒的,嘴上嘮叨幾句就過去了,但是小伍的媽可不是我媽啊。
唉唷,媽呀。
「這關雖然很不好過,但是,李祖安你無論如何也要給我挺過去。」阿真說著說著,還踹了我一腳,可惡!
「不如你和傑笙陪我一起去?」
「神經啊,難道還帶親友團嗎?」
「對啊,我覺得有此必要耶。」
「現在是要提親還是怎樣?需要親友團?」她又踹了我一腳。「唉,只會關起門來當閻王,惡人無膽啊。」
「你又踢我!這種閨房樂趣留給某人享用就好。」我也回踢一腳。
吵吵鬧鬧好一陣子,兩人都累了,才甘願休兵入睡。
隔天清晨,小伍一下大夜班就出現在門口。看著他眼眶下的陰影,我多少有點過意不去。
「怎麼不回家睡一會兒呢?我自己搭計程車過去就行了。」
「哎呀,早就習慣了。」他接過行李袋,發動車子。「回程的機位都訂好了?是最晚的那班吧?」
「嗯。」坐進車子里,我的胸口怦怦的眺,緊緊的握著小手帕,心裡一直複習著阿真教我的「宋氏長輩問候語高段版」。
「林媽媽好,我是祖安。」
「林媽媽,這是台南有名的黑橋牌香腸,和北部的口味不一樣唷,請您嘗嘗看。」
「林媽媽的皮膚好好喔,可以教我怎麼保養嗎?」
「林媽媽這套衣服真漂亮,是訂做的嗎?」
越念越繞舌。天哪,我幹嘛配合演這出啊!
「怎麼這麼安靜,緊張啊?」車子進入台北市區,小伍看我一眼,笑得詭異。
這種場面,誰能不緊張?
「哪,先說好,下星期你得跟我回家見我爸媽!」我賭氣的嚷著。
「呵呵,好啦好啦,總得讓我先排到假吧。」說得好像他很犧牲委屈似的。
我們一路鬥嘴到仁愛路。從小伍熟練地彎進巷子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跳頻率就沒正常過,怦怦怦怦!像是剛跑完百米一樣的喘著,簡直要蹦出胸口了。
「林……林貓貓好……」
林貓貓?我竟然把林媽媽講成林貓貓!
說不出此刻有多麼痛恨我的舌頭,真想一口咬掉算了。
幸好林貓貓,喔不,是林媽媽,似乎沒聽見我的結巴外加口齒不清,只是笑笑的接過我的香腸禮盒,遞上讓我替換的室內拖鞋,直接進入客廳。
只有林媽媽在家。坐在黑色小牛皮沙發里,氣氛不如想像的熱絡,大理石地板的涼意從腳底板一路竄到胸口,我偷偷瞄著這個至少有八十坪的公寓,這裡,非常……怎麼說呢?非常非常的乾淨,也非常非常的安靜,這讓我更加緊張了。
「聽說李小姐是從高雄上來?」
「是。我在高雄工作。」
「是哪方面的工作呢?」
「呃……我是貿易公司里的業務助理。」
「這樣啊。李小姐家裡還有哪些人呢?」
「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總共有六個人。」
「李小姐是哪個大學畢業?」
「我……我念五專……」
「小安後來在日本念了兩年書。唉唷,媽,你是戶口普查啊!」小伍伸手摟著林媽媽,輕鬆的說:「哥呢?嫂嫂也不在嗎?」
林媽媽瞪了他一眼,伸手一把拍了過去。「你哥他們晚點和我們在餐廳會合。我在和李小姐講話,還打岔,真是沒規矩。」
「喔。唉唷,我好餓好餓啊。媽,去弄點東西給我吃啦。」
不愧是媽媽寵愛的老么,這樣的招數的確能收服林媽媽的心,嘴裡叨念著:「怎麼不在外面先吃點東西啊,這麼大的人了……」之類的,卻還是趕緊往廚房移動,開爐熱鍋的替小兒子弄點吃食。
小伍得意的笑著。「我媽最怕我喊肚子餓。你看,這招超有效吧?」
雖然暫時鬆了口氣,但是想到距離晚上還有那麼長的時間,又開始覺得心臟無力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中午這頓飯實在令人食不知味。
小伍的哥哥是某著名建築事務所里的大紅牌。一頓飯下來,除了偶爾不經意時目光與我對上,其餘的時間,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林家大嫂也是建築師,不過已經離開職場一段時間,全心全意照顧才剛滿三歲的小朋友。
說到小朋友,他大概是全場除了小伍之外,對我最友善的一位了。我不時對著他擠眉弄眼,他也對著我扮鬼臉,不過最後還是被制止了。
「威威,不可以這樣子,沒禮貌。」
「沒關係的,小朋友總是喜歡玩嘛。」我趕緊搭話。
林媽媽綳著臉,看了我一眼,不高興的說了:「公共場所哪能這樣玩,一點規矩都沒有。」
這到底訓罵的是我呢?或者只是單純的管教三歲大的小孫子?
老實說,我無法分辨。
此刻,我已經感覺絲絲涼意流動其中。他們其實並不歡迎我,是嗎?
但是我仍然要撐下去。信念一旦堅定之後,心情也穩定許多,我繼續努力維持笑容,儘可能優雅地咽下眼前屬於我的一份高級日本料理定食,安安靜靜的聽著小伍和哥哥討論醫院生態與事務所發生的大小事。
是的,我一定可以撐下去。
結果一路撐到下午四點鐘。這一家人彷若三百年沒見面了,竟然從午餐一路聊到下午茶,要不是林媽媽晚上另有聚會,恐怕會延續到晚餐,甚至消夜吧。
「我和哥平時都太忙,根本沒有時間好好講話,今天真是痛快啊。」離開餐廳后,小伍牽著我的手,悠閑的散步到忠孝東路。
「既然如此,你們一家人快快樂樂的聚餐就好了,幹麼把我拉進來!」我長長的吁吐出一口氣,恨不得把幾個小時來不愉快的感受也一併吐出來。
「怎麼了?不高興啊?」
這個大木頭,一點神經也沒有!
「我覺得,你的家人並不歡迎我。」
「你神經什麼啊!」小伍停下腳步,驚訝的看著我。「是哪隻眼睛看到他們不喜歡你啊?!」
是哪隻眼睛看到?這種事情是要用心的,大木頭!
「好,那我問你。」這下我也憋不住了,要講大家來講。「你幹麼說什麼我在日本念了兩年書?明明只有十六個月,連一年半都不到。」
他愣了幾秒鐘,訕訕然的說:「整數比較好記啊,你計較這個幹嘛。」
「計較的人是你吧?」我認真的看著他。「我的學歷也在評鑒範圍內嗎?你知道我過不了這一關,所以就灌水了,對吧?」
「又胡說什麼!」他抓起了我的手,快步的往前走。「是你自己有問題,老是沒自信,現在又懷疑這懷疑那的,莫名其妙。」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咬緊了唇,怒瞪著他。
「幹嘛?又想吵架?還選這種地方?」小伍這回也沒讓我,嗓門跟著響亮了。「我覺得你最近很莫名其妙,一天到晚都有事情可以吵,不煩嗎!」
原來是嫌我煩。好,很好。
我朝著路邊招手,一輛計程車馬上停下,開了車門就衝進去。
「松山機場,謝謝。」
接近黃昏時刻,車窗外的街燈逐漸亮起,一時之間情緒都來了,突然好想回家啊。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滾了出來。
到了機場,才發覺真是衝動了點。除了機票和錢包還在小背包里,另一個行李袋卻還在小伍的車上。不過,其實只是幾件換洗衣服和瑣碎的小東西,倒也沒什麼要緊的。
假日的機場特別擁擠,所有的航班都已經客滿,即使想改搭早一點的班機回高雄,也只能登記候補機位,碰碰運氣了。
坐在機場大廳,無聊的低頭翻著記事本,忽然砰的一聲,腳邊出現了我的旅行袋。
「跑那麼快乾什麼!東西又忘了拿。」
是小伍。算他有良心,至少還追了過來。
「你要把它丟了也行。」我可還沒消氣啊。
他沒回答,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假裝忙碌的繼續翻著記事本。哼,惹到本小姐,你以為是吃滷肉飯那麼簡單的事嗎!
他也不開口,只是靜靜的坐著。
怎麼,想比賽是吧?沒問題,我可以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登機離開為止。
「這樣很好玩嗎?」他終於說話了。
「你可以選擇繼續生氣,就這樣氣著回高雄,或者繼續氣上幾個星期。」他認真的說:「但是我要告訴你,今天的聚會,我是真的用心安排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這點我是相信的,既然是他主動安排我和家人見面,不就是希望這段感情能得到認同與支持嗎?
他接著說:「你何必在意今天他們是怎麼想的?人跟人相處是需要時間的,往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至於能不能相見歡,確實也不是他能全盤控制的啊。
那,我到底在生氣個什麼勁?!
想來想去,雖然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但終究是心軟了。既然他都把樓梯抬來了,再不順著下樓,要等到幾時才能平安著地啊,我可有懼高症耶。
「我餓了。中午沒吃飽。」我不甘願的嘟囔著。
小伍笑了。「還餓啊?明明看你筷子都沒停下來過。」
「那種氣氛,消化不良啊。」
「是是是。」他一手拎著旅行袋,一手拉起了我。「現在還來得及去鼎泰豐,快走吧。」
「我要吃雞湯麵。」
「好啦!就曉得吃。」
小伍的手很修長,每次交握著的時候,他總喜歡用掌心刻意的摩挲著我的,光滑而帶點暖意。
就像現在,綿密的情意從掌心傳來,我的胸口也跟著暖暖的,暖暖的。
危機又一次解除。呼!總算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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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笙是肝膽胃腸科的住院醫師,阿真的胃癌治療方式和進度,當然也就全由他一手掌控安排。不但商請權威外科主任親自為阿真開刀,他還搶站第一助手的位置,全程陪伴到底。
腫瘤手術結束后,傑笙雙眼布滿血絲,拖著腳步拉著我並肩坐下。他耙了耙頭髮,疲憊的說:「已經切除得很乾凈了,接下來就看化療的狀況了。」
「嗯。」我用力點頭,淚腺又開始失去控制了。「你對阿真實在太好……嗚……害我好感動……」
「沒辦法,誰叫我愛上了呢。」他笑著用衣角抹了抹我狼狽的臉。「傻瓜,別哭啦。」
綠色的手術衣上有著暗色污漬,還有濃濃的藥水味,我忍不住要皺眉頭,心思又飄蕩了起來。
有多久沒聞到這股熟悉的味道了?自從小伍回到台北后,我就沒有機會像以前一樣守在醫院病房的station陪著他了。
住院醫師的工作本來就瑣碎繁重,再加上剛換了新環境,更需要花心思適應熟悉。如此一來,我們能講電話的時間更少了。
總是惦記著他。常常看著電話,猶豫著該不該按下熟悉的號碼,唯恐干擾到他好不容易得來的補眠時間,或是打擾了他總是處在緊急狀態的工作。他的處境我都能理解,只是那股悵然若失的情緒,偶爾也會在夜深人靜時漂浮遊走。
他也會像這樣,時時牽挂著我嗎?
台北和高雄的距離,有三百多公里遠,而我和小伍的心,又有多遠呢?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傑笙聽見了,笑著摸摸我的頭。「小安,放心吧,阿真會沒事的。」
我有點臉紅,剛剛其實並不是想著她呀……這個只顧愛情的壞朋友,唉。
「你知道嗎?我一直認為,人生就像是參加考試,每個人的強項不同,有的人數學好,有的人國文棒,為了至少能夠及格,強的地方要更強,才能把弱的部分補足;弱的地方也要想辦法往上拉,免得拖累了整體分數。所以,無論在工作上、在生活上,喜歡和不喜歡的事情,我統統都接受,希望能夠力求平衡,好讓我的人生至少能夠及格。」
這麼深奧啊。唉,原來我真的和傑笙不熟。
他換個姿勢,斜靠著椅背繼續說:「但是阿真就不是這樣想。她的人生沒有及格不及格這回事。活著,就得好好活著,沒有什麼好商量好推託的。但是一旦失去活著的目標,她的心就完全垮了。」
「所以上次自殺是?」我忍不住想問。這個問題在我心裡擱了好一陣子了。阿真從不提起那件事,即使我問過好些遍了,她也只是笑笑,隨便敷衍過去。
「就是因為失去活下去的目標啊。」傑笙敲了我一記。「你問這什麼傻問題啊。」
「唉唷!那什麼是她活下去的目標?總得找出問題點,免得下回她又發作啊。」
「放心吧,她現在活下去的目標可多著呢。」傑笙打個呵欠。「啊,阿真怎麼還沒醒呢。」
一聽就知道是在敷衍我。算了,過去已經不重要,活在當下、放眼未來,這才是要緊事啊。
我向公司請了三天假,加上周末,整整陪了她五天。
有了愛情力量的加持,阿真恢復的速度果然特別快。這五天里,除了見證了傑笙的真情真意,連他的爸媽也非常關心阿真。就像今天,傑笙才剛推著阿真去外面的草地上透透氣,沈媽媽就拎了一鍋雞湯進來看她,不但小心翼翼的盛好放涼,連我這個不太稱職的看護也分到一大碗。
「來,小安也喝一點,這幾天太辛苦了,要補一下喔。」
我尷尬的紅了臉。「沒有啦,我什麼忙也沒幫上,還吃得比病人多耶。」
沈媽媽呵呵笑,爽朗的說:「吃得比病人多是應該的呀,你沒聽過照顧病人比躺在床上的病人更辛苦嗎?再說,阿真剛動完大手術,只能少量進食,沈媽媽煮了這麼多,小安可得幫忙多吃一些啊。」
在這一刻,我真的打從心底萬分感動。有沈媽媽這麼疼惜阿真,她往後的人生還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我細細的抿著濃郁的雞湯,沈媽媽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問:「聽說小伍的媽媽不太贊成你和小伍啊?」
啊?一口雞湯險些噴出來。
「唉,小安你別想太多。我和小伍他媽也認識好些年了,說的話應該還聽得進去吧,我會找機會勸勸她的。哎呀,這麼可愛的女孩要是錯過了多可惜啊。」
原來我的第六感還不算遲鈍,那天聚會的感覺果真沒錯。
而且,連沈媽媽都知道了,看來傑笙和阿真也都清楚這事。怎麼沒人告訴我呢?想到這裡,更讓我心情沉到谷底。
小伍一向最尊重媽媽的意見,這下必定承受很大的壓力吧?
我不要他為了我,和林媽媽有任何不愉快,我不要。
原本充滿幸福美味的雞湯,瞬時在我嘴裡失去了滋味。我低著頭,努力不讓淚水糟蹋了這碗沈媽媽的心意。
我一口一口的飲下,最後還故意發出嘖嘖聲。「好好喝的雞湯喔,完全就是鼎泰豐的味道嘛,沈媽媽真是太厲害了。」
我起身去洗手間洗碗,這時再也阻擋不了急欲狂奔的淚水,趕緊把水聲開到最大,唏哩嘩啦的哭了好一會兒,洗了把臉才敢走出來。
沈媽媽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終究薑是老的辣,我還是被看穿了。
「別哭呀,傻女孩。」她靠過來輕輕的摟了摟我。「你怎麼不想想小伍對你有多好呢?長得又高又帥,這麼好的男生,怎麼可以放過呢。沈媽媽挺你到底,要加油喔。」
沈家人都是這樣溫暖而善體人意的個性嗎?我又哭了。
本來說好小伍要來醫院看阿真,然後送我去搭飛機回高雄,不過又來了電話。「我現在走不開,你來醫院等我吧。」
這家位在仁愛路上的私人醫院,內部風格和台南的教學醫院完全不同,也許是私人財團確實很捨得投下資本。這裡窗明几淨,很有貴族醫院的感覺。
不僅是環境陌生,人也陌生。我坐在值班醫師休息室里,不時有人探頭進來;也許是我多疑了,但是總覺得陌生人們的眼光都充滿了質疑和問號。
這裡不是我應該存在的地方。越來越坐立難安,我有股衝動想要馬上離開,但是有另一個聲音不斷地出現:「不能現在就走,會給小伍添麻煩。靜定下來,再等等,等等。」
兩個小時后,終於得以脫離這樣不自在的地方。
「我不喜歡這裡,感覺好怪。」坐上車,我忍不住要抱怨。
「沒有什麼喜不喜歡。反正醫院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他淡淡的笑著。
身為住院醫師,確實也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樣的感覺真悲哀,不過我心裡擱著另一個問題,這才是要緊的。
「聽說……」我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來輕鬆一些。「你媽反對我們?」
黃燈變紅燈,他緊急煞車。「誰說的?」
「聽說的。」
他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
沉不住氣,我接著說:「如果你媽真的反對,那我們分手好了。」
我不要他為了我而不快樂。
直到綠燈亮了,他仍然是一句話也沒說。
「我們到這裡就好,其實也不是交往很久,分開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吧。」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我竟然能這樣平靜的說出口。「你媽的想法沒錯,我只是普通的女生,確實不值得你花時間在我身上。」
「我沒有怪你,真的。我們到這裡就好。」
小伍沒有回答,但是由他緊握方向盤的手可以感覺出某種怒意正在高漲中。
一路沉默到機場,他停好車,引擎也不關,然後轉頭看我。
「你怎麼不問看看我怎麼處理?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要說分手?也不過是有點小問題,就這樣要分手?」他質問。
「這怎麼會是小問題?你媽不同意,這還叫做小問題?」我就知道自己天生不得長輩緣。
「我會讓她同意的。我都不擔心了,你擔心個什麼勁啊!」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人的主觀意識很難改變,我不要看到你和你媽媽不愉快,我不要變成你的問題。」
「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他怒吼。「我的問題要由我自己來解決!」
我捂著臉,痛哭出聲。一時之間,什麼也說不清,我拎著行李下車,狼狽的衝進機場大廳,劃了位置就直接辦登機手續了。
分手了?真的就這樣和小伍分手了嗎?坐在候機室里,感覺思緒飄空,一片茫然。
很快就到了起飛時間,從逐漸升高的機艙望出去,台北市的萬家燈火在黑夜裡閃耀著。這裡有屬於小伍的一盞燈,也有屬於阿真的一盞燈,而我的呢?
飛機卯足全力往前飛,帶我逃離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
回到高雄租賃的小房間,一片漆黑寂靜。
忽然很想家,想回到台南鄉下的老房子,和爸爸媽媽一起看電視,看可愛的小狗兒又學會什麼新把戲,在充滿清新氣味的田埂間悠閑的散步。
我想回家。
躺在床上,我的眼淚繼續四處泛襤,是因為決定和小伍分手的關係嗎?
我不知道,只是很想哭,無目的的哭。
也好,哭吧,盡情的哭個夠,以後就不會再傷心難過了。
就在我以為眼睛快要哭瞎的時候,電話響了,三聲之後自動跳到答錄機。
「是我。你回來了嗎?」小伍低沉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里回蕩。「我知道你累了,早點睡吧,明天打電話給你。」
他停頓了幾秒鐘,又說:「是我不對,不要哭了。晚安。」
跌跌撞撞的爬起來,重複聽了好多遍留言,每聽一次,就忍不住要問自己:「真的要分手嗎?就這樣分手了嗎?」
一夜無眠到天亮。正當我拚命用冰塊和茶葉袋輪流貼在眼上,試圖拯救一雙快睜不開的熊貓眼時,電話又響了。
「小安,起床沒?可以接電話嗎?」是傑笙。
一大早就找我,難道是阿真有狀況?我趕緊抓起電話。「我在我在!阿真怎麼了?」
「她很好。不過,有個人確實不太好。」他笑了。「跟小伍吵架啦?」
嚇到我!嗯,沒事就好。
「可以讓我聽聽看你怎麼想嗎?小伍很擔心你。」
這麼早就來當說客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沒關係,慢慢說。我剛下大夜,很多時間聽你說。」
「哎,就是……總而言之,林媽媽反對我們在一起,我不想讓他為難。」我吸了吸鼻子,繼續說:「我實在高攀不上。」
「高攀不上?小安,你想太多了。」傑筆呵呵一笑后,開始說教:「我承認有很多比你的外在條件更好的女孩,但是你忘了一件事——愛情是沒有條件可言的,喜歡上了、愛上了,都不是因為什麼條件,只是純粹的喜歡、單純而固執的愛上,如此而已啊。」
「不是這樣。現實生活也很重要。」猶豫半天,終於吐出我的心底話。「我不要以後被指指點點,說什麼高攀了、配不上之類的,我討厭那樣。」
說著說著,我又哭了。「要是我爸媽知道了,不曉得要多傷心。爸媽生養我這麼多年,雖然長得不夠漂亮,但也沒缺手缺腳;書念得不多是我自己不努力,不是他們的問題,我不要以後讓人嫌棄,嗚……」
「我的天呀,你真的想太多了。」
我正要嚎啕大哭的時候,門鈴響了。早上七點鐘,誰啊?
「傑笙,我去開個門,等我一下喔。」
手忙腳亂的抽了幾張面紙擦臉,小小的開了個門縫。還沒看清來人是何方神聖,門已經被推了開來。
是那個讓我哭了一晚的男人。
下一秒鐘,他已經把我摟在懷裡。「還在哭啊?」
我急著想掙開他,氣呼呼的喊著:「幹什麼?!我正在和傑笙講電話……你走開……」
抗議無效。他騰出長手,一伸,便接起電話。「我剛到。嗯……嗯……好,待會兒就搭飛機回去了。嗯,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他摟緊了我。「別哭了,我不是故意要那麼凶,只是聽到你隨口就說要分手,實在很生氣。」
以我這種不到一六0的身高,頂多也只到他的下巴而已,淡淡的藥水味傳來,是從醫院下班后就趕來的嗎?
「我們都還沒開始努力走過這一關,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他鬆開手,認真的看著我。「難道我不值得你努力嗎?」
「不是這樣!不是!」這時候已經顧不得哭慘的臉有多可笑,我執意要說:「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壓力,我不想看到你不快樂,我不要以後拿這此一來吵架……」
他沉默著,任由我哭哭啼啼好一會兒,才開口:「這些問題我都想過,我很清楚我媽和我哥在想些什麼。但是,我沒有辦法照他們的想法走。」
「我們之間都還不算是很穩定,應該把心思全放在經營這段感情,而不是去在意別人怎麼想。」
接過他遞來的面紙,我胡亂抹了一把鼻涕。「就是因為還不穩定,愛得還不夠深刻,趁早結束才不會痛苦啊。」
「對你而言是如此嗎?我不是。我已經放不下了。」他定定的看著我。「小安,你真的愛我嗎?如果真的愛我,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放下?」
我真的愛他嗎?這是什麼問題!
「你以為說放就能放嗎!我也很痛苦啊!」心底的委屈大把大把的冒出來。「可是我寧願現在痛苦,也不要以後更痛苦啊!」
「何以見得?你怎麼知道以後會更痛苦?說不定我們走過這一關,以後就海闊天空了。」他的眉頭又皺緊了。「都還沒開始考試就先落跑,這是你的個性嗎?」
還想用激將法!
他看了看錶,嘆口氣。「我半夜搭巴士下來,得趕第一班飛機回去開會了。」
我摸著他的臉。一夜未曾歇息,原本英氣煥發的眼神不見了,青青鬍髭微微扎手,心口一陣揪痛。
我有這麼重要嗎?值得他大半夜的來回奔波?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又滑了出來。
「別哭了。我先回台北,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他低下頭,我主動迎上,放任彼此的唇舌糾纏了好一會兒。
「我送你去機場。」轉身拿下錢包和鑰匙,急著穿上鞋子。
「我自己搭計程車去就行了。快準備上班吧,請了那麼多天假,今天可別遲到了。」他笑著阻止了我。
送他坐上車,我的心口仍然揪緊成團。
這麼好的男人,我有資格擁有嗎?如果有,可以一輩子,永永遠遠嗎?
連續請了這麼多天假,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加上堆積成小山的待辦事項,我努力加班趕工。
辦公室只剩下莉芳和我。已經是夏季的尾巴,高雄的熱度卻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雖然冷氣奮力運轉著,但仍免不了一身黏膩。我決定去洗把臉,至少能稍微清爽的繼續工作。
經過莉芳的座位,發現她趴在桌上,瘦弱的肩膀顫抖著。
「怎麼了,莉芳?」我猶豫幾秒鐘,選擇上前關心一下。
「我男朋友的媽媽不喜歡我,要我們分手……」她哭得妝都花了,咬牙切齒的:「干他媽什麼事啊,莫名其妙……嗚嗚……」
頓時我的臉上浮現三條黑線。這、這種癥狀是會傳染的嗎?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得心虛。
「怎麼辦?這還用問嗎!我管她去死啊,哪有人這樣要人家分手!神經病!」
這樣的答案令我惶然不安。
原來這些年走來,我膽小怕事的個性始終沒有改變。勇者如莉芳,選擇繼續往前走;懦弱如我,畏怯的選擇逃避和離開。
「既然這樣,你還哭什麼?」
「我是生氣,越想越氣!愛得死去活來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老太婆管個什麼鬼!」
負氣而銳利的言詞讓我幾乎要倒退三步了。回到座位上,手上翻弄著文件,心裡卻是莫名的慌張。
我應該像莉芳這樣嗎?不顧一切,只求兩人相愛?
愛情的力量究竟有多偉大?可以乘風破浪,可以舉臂翱翔天際,可以融化千年冰山嗎?
這令我更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