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笑容背後的無情和冷酷如銳箭穿過黃泉胸臆,逸出一聲冰涼嘆息,黃泉凄楚的目光透窗望著院中楓樹。紅艷的葉子碎碎搖搖,映在眸間,靡華似血。
他太了解東丹天極了。這個人,可以逼死痴戀他的無辜情人,殺掉青梅竹馬的妻子,還會在乎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名義上的弟弟?
元烈那已經飽受摧殘,脆弱得像風裡紅楓的性命,如今就捏在他的手裡。他一個搖頭,一點表情,都可能會激怒東丹天極。而那代價,或許便是元烈永遠的消逝。
這一注,他賭不起。更輸不起。
如何忍心讓那善良又可憐、幾已失去一切的人兒連最後生存的機會都因他而破滅?
慢慢地收回視線,用唇形對東丹天極無聲說:「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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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便在這屋子住了下來。
像是為了補償十六年前的傷害,東丹天極對他千依百順,只消黃泉一個眼神,他就不厭其煩地問上幾十句,一樣樣猜黃泉需要什麼。屋子裡不久便堆滿了各種珍奇古玩,字畫花卉。儘管黃泉從未正眼看過,東丹天極依然樂此不疲。
隨著黃泉傷勢一天天好轉,東丹天極也不再限制他的活動範圍。除了不讓黃泉出大門,整個宅子都由得他跑。很快,黃泉便已得知,這大宅除卻他與東丹天極,以及那個鐵塔般的壯漢鐵生,因是同東丹天極一起長大的家生奴僕,最得信任。其他的僕役在東丹天極施計殺了自己妻子后都已被遣走了。外人眼裡,這東丹大宅的主人家已死,跟廢院沒什麼區別。誰也不會想到,白道的武林盟主會和黃泉路的殺手頭領同住一個屋檐下,甚至一張床上。
不過,東丹天極並沒有碰他。
起初是顧及黃泉的刀傷,但傷愈后,東丹天極仍然表現得很有君子風度。他在等,等黃泉回心轉意地接受他。可慢慢他發覺自己錯了,他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沒有映進黃泉眼中。黃泉並未拒他於千里之外,他卻覺得始終遙不可及。黃泉也會對著他笑,但那迷惘的目光永遠是越過透明的他,投在不知名的遠方。
他所留住的,只是軀殼。
黃泉只有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會露出一點真正的笑容。艷色**微微翕張著,無聲地說著什麼。東丹天極偷偷地窺探了很多次,終於發現,那唇形其實是兩個字:元、烈。
嫉妒自那以後,就分分秒秒蠶食著他的內臟。原想從此都不讓元烈再進入黃泉的視野,可他清楚,元烈,是橫在黃泉和他之間的一道鐵索。
不斬斷,他始終得不到黃泉的心。
於是,這一天,他吩咐那壯漢鐵生,快馬加鞭去姑蘇沈家劍廬把元烈少爺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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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生找上劍廬時,元烈已在沈家盤桓了頗有一段時日。原本對沈日暖當天自作聰明地硬將他從黃泉手裡搶走甚是氣惱,可終究是人家一番好意,也不便拉下臉責怪。一五一十將他在黃泉路的前前後後都說了個清楚,沈日暖總算明白個大概,訕訕地極不好意思。但聽元烈字裡行間對黃泉愛到極點,他心裡滿不是滋味。
依著元烈,他早就要回崖底去找黃泉。沈日暖哪肯答允,勸說元烈先設法戒除醉夢的毒癮,再陪他回去。元烈雖不樂意,但知若無人相送,單憑他一人決計難以順利走回黃泉路,只得留在劍廬。
盼著能早一日去找黃泉,元烈自是發了決心要熬過醉夢煎熬,兼之有沈日暖襄助,他畢竟不像黃泉太過心疼元烈,每每狠不下心地拿醉夢給他。一看苗頭不對,就封住元烈穴道。十多天下來,大見成效。醉夢發作的次數漸漸少了,痛苦亦不似原先那樣強烈。元烈蠟黃的面孔也稍微有了點血色。
見到鐵生,元烈驚訝多過喜悅:「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鐵生湊在他耳邊道:「是大東家叫小人來找小少爺回家的。」
元烈啊的一聲,險些跳了起來——兄長居然沒死?!那天見到的人頭卻又是怎麼回事?知道鐵生從不撒謊,他定定神,又遲疑著是否該隨鐵生回去。黃泉還在崖底……
卻聽鐵生低低道:「小少爺,大東家還要小人轉告,你最想見的厲黃泉就在家裡。」
?!元烈這一驚非同小可,盯著鐵生猛看,卻無法從那張滄桑又平板的臉上瞧出絲毫端倪。一陣狂喜隨之湧上腦海,胸腔怦怦直跳,歸心似箭。當下向沈日暖告辭動身。
有家僕相隨,沈日暖也沒借口再攔他回家,依依不捨地送出里余,才沒精打採回劍廬。離門口還有十幾步,就見台階下一個極高的男子,黑髮長及足跟,一張雪白的臉美得挑不出半分瑕疵,竟讓人生寒,手裡正推著輛輪椅——
「大哥————」
沈日暖驚喜過望,急奔上前,抱住輪椅上那清柔可入畫的男子:「大哥,真的是你!你不是被那什麼雍夜族的傢伙給帶走了嗎?怎麼,怎麼?」驀然想起元烈曾向他描述過那雍夜王的樣貌,他急忙仰頭,一望那頎高男子,果真左眼玄青,右眼絢紫。
「我就是你說的那傢伙。」男子輕笑,如花開冰原,奇麗奪人心魄。低頭望著輪椅上的男子:「滄海,這就是你常常提起的弟弟?呵,有點意思。」
這傢伙,何時與大哥如此熟稔?沈日暖瞪他一眼,就去推輪椅。卻被雍夜王輕描淡寫揮開。
「滄海的事,不需外人插手。」
「我也算外人?」沈日暖怪叫:「大哥,你回家是好,幹嘛帶上這外人啊?」針鋒相對,分毫不肯服輸。
雍夜王傲笑不答,倒是沈滄海臉微微一紅,清柔略帶鼻音的聲音細如蚊蚋,居然有些靦腆:「暖弟,他,他不算外人,這個……」見沈日暖雙眼越睜越大,他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
見他窘態可掬,雍夜王笑了笑,替他解了圍:「滄海已是我族未來的王妃。這次返中原是專來看一下故居,祭奠先人,順便找你一同回族觀摩我同滄海的大婚。」
手指從沈滄海又指到雍夜王,沈日暖嘴張得再也關不攏,看沈滄海赧然頷首,他泄氣地一低頭,乖乖讓雍夜王推著輪椅走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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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烈與鐵生同乘一騎,日夜兼程。離家漸近,心頭激動固是無法言喻,疑雲也一天濃過一天。兄長既然未死,為何不去黃泉路救他?嫂嫂是死是活?黃泉明明在懸崖底下,又怎會到了兄長手中?思及兄長曾逼迫黃泉跳崖的殘酷絕情,更是寒氣直衝脊樑。
追問鐵生,那從小對他十分疼愛照顧的家人卻一反常態,支吾著閃爍其辭。到得最後,乾脆緘口搖頭,來個一問三不知。望向元烈的目光里,卻時不時地流露出擔憂憐惜,只是元烈心事重重,縱使留意到了,也沒放在心上。
這日午後,馬終於停在門口,鐵生扶著元烈下了馬,走進大宅。繞過個小小池塘,一指楓林前的雅築:「大東家最近都住書閣,小少爺請。」垂首退後,將出楓林時,又看了眼元烈瘦削背影,臉上神色複雜,好一陣變幻。
元烈對著雅築怔了一會,兄長的書閣向來不許任何人擅入,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嫂嫂想進去,還被兄長斥責一頓。倒有點拿不定主意,拖著腿慢慢走到緊閉的門前,叫了聲哥哥。
屋裡,正在床上閉目養神的黃泉駭然睜眸,砰地坐起,盯視身邊東丹天極。
「你沒有聽錯,離兒。是我把元烈找回來了。」東丹天極支起身,微笑著撫摸黃泉痙攣的麗容:「你不是一直都在念著他么?我現在就讓他進來認一下你這個親哥哥,你說好不好,離兒?」
恨恨握緊拳頭,黃泉周身發抖,突然一拳直逼東丹天極鼻樑。
後者卻早有防備,側身閃過,反順勢擒住黃泉手腕扭到背後,另一隻手捏住了黃泉鼻子。黃泉張口呼吸的一瞬間,一粒藥丸飛進口中,遇津立化。
什麼?!
躁熱像條筆直的線從喉而下。小腹迅速騰起一團烈火,熊熊燒進四肢百骸。黃泉眸里震怒翻騰——久經風月,他如何不知東丹天極給他吃的是催情春藥!而且還是藥性極烈的一種……
門打開了,元烈滿臉的喜悅瞬間凍結。
那嫵媚得如要滴出水來的微翹眼眸里是他怎麼也無法形容的魅惑痴迷。汗濕的銀髮貼在面上、唇邊。被兄長握在掌中的慾望頂端,流溢著透明黏液,閃亮的銀光,像利刃反光扎刺他的眼珠……
這個在兄長懷裡柔若無骨的人,真是黃泉?
「啊——」黃泉此刻,已完全明白東丹天極的用心。他是故意要元烈看到這一幕的……從未像如今這樣痛恨東丹天極,他扭過脖子一口咬上天極面頰。
「你咬罷!」東丹天極竟不閃避,反輕輕笑,用只有黃泉聽得到的聲音威脅:「如果你不怕讓他知道真相,不怕我對他不利,你就只管發狠好了。」
緊咬他面龐的牙關倏地一僵,慢慢鬆開了。
東丹天極布滿情慾的臉露出得意笑容,扳過黃泉的嘴,激烈吮吻咬噬,在上面留下他的烙印。他的離兒,永遠都只能屬於他,不會讓給任何人……
「……黃泉……」
門外泥雕木塑般呆立的人終於開口,顫抖得似乎立刻就會暈過去:「為,為什麼?……黃泉,你,你不是答應,答應過我,我們再也不分開的……你忘記了嗎?黃泉……」
沒有!沒有忘記!只是……
「他沒有忘記,只是他愛的並不是你,烈兒!」
放開黃泉淤腫紅唇,東丹天極笑望元烈:「他喜歡的始終都只有我。之前,他不過是因為可憐你為他成了殘廢,才哄著你玩的。可如今發現我並未死,離兒他當然回到我身邊了。」轉注黃泉,手一分分握緊激昂勃發的慾望:「離兒,我說的可對?」
微眯的雙眼,透著黃泉才看到的濃濃殺氣。
他還有否認的選擇嗎?
茫然一點頭,看見晶瑩的淚珠從元烈眼裡撲簌簌滾落。盤踞下身良久的情慾在東丹天極一個大力捏放下迸射,淫靡的白液滴灑空中、地上、床頭、他自己的身上……
無力倒進身後的懷抱,黃泉閉目急喘,再不敢看元烈一眼。
原來,回到兄長懷裡的黃泉,連憐憫的目光都吝嗇給予。心,越跳越慢,最後幾乎停頓。元烈澀然,一步步退後。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來纏著你的,黃泉。我,我還想過等醉夢徹底解了,我就回去懸崖下,和你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我要在潭邊再堆兩個很大很大的泥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是我……嗬……」
但那已是永遠實現不了的妄想。
眼淚模糊了一切,他低頭飛奔逃離。
「……烈兒?」踉蹌的身形令東丹天極心頭猛一抽搐,怔忡半晌,從床上一躍而起,追了出去。
衝過楓林,元烈撲倒池塘邊,嚎啕大哭。
水面映出的人,發枯臉黃……
美如黃泉,也確實只有兄長那樣的人中龍鳳才配相伴左右。而他元烈,算什麼?就憑這傷痕纍纍殘破無用的身軀,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啊呃……黃,黃泉……我不要啊……」
——我是配不上你,可我也是真的喜歡你,絕不會遜於任何人啊……
我總以為,能感動你,讓你真正愛上我。但最終,你選擇的,依然不是我!你,就這樣不要我了!
那你在懸崖下,為什麼還要答應我?為什麼還要給我一個假希望?
是因為可憐我嗎?可我要的,是你的真心實意,你的愛。不是同情、憐憫、施捨。
如果失去了你的愛,我還有什麼勇氣、什麼理由再去忍受醉夢的折磨?!再苟延殘喘地拖著殘缺的身體活下去,面對今後幾十年世人的嘲笑和白眼?!
……
東丹天極走近,就見到哭得天昏地暗的元烈。他慢慢伸手,撫摸元烈頭頂。
元烈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從小到大像慈父般疼愛他的兄長,卻也是奪走了他此生至愛的人:「哥哥,你就,就非要他不可嗎?我,我不能失去他啊,哥哥……」
小時候,每次他叫著哥哥央求,兄長總會滿足他的要求,哪怕再荒唐無理。但這一回,東丹天極面無表情,聲音平平地鑽進元烈耳朵,像冰針。
「烈兒,你別再自欺欺人了。你看看自己水裡的影子,根本就已是一個廢人。即使沒有我,黃泉也怎麼可能會真的愛你呢?」
拉起元烈,喟嘆著,取出一疊銀票塞入他衣襟:「這些銀兩,夠你在小鎮買個鋪子,做點小本生意養活自己。日後如有困難,你就找鐵生說,不要再進宅子來了。」
眼神由震驚漸轉獃滯,元烈手腳發冷,牙齒不停地振——兄長在說什麼?要他離開宅子嗎?
臉頰本就不多的血色一絲絲抽離了,輕輕地問:「哥哥,你是要趕我走嗎?!」
東丹天極一窒,沒承認卻也沒否認。
元烈等了很久很久,都聽不到回答。他默默地坐在塘邊,抱著膝蓋蜷成一團,彷彿不勝秋風蕭瑟。
淚水,無聲無息地掉落,砸碎了平靜池水。
「……哥哥,連你也不要我了么?……」
心頭雜亂如麻,東丹天極不知道自己該對元烈再說些什麼,但若要他重複一遍先前講過的話,卻萬萬說不出口。乾咳一聲,慌慌張張地掉頭離去。
死一樣的冷寂瀰漫在秋天涼空,什麼都似乎膠凝了。撥著水中倒影,元烈低低道:「他們誰也不喜歡你,不要你了……」
你根本,就是個多餘的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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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丹天極在楓樹下站了許久。
他本該欣喜的,以他對元烈脾性的熟稔,他確信剛才那番話絕對已打消了元烈心底最後的幻想。元烈勢必不會再留在宅子里了。可他,一點點掃除障礙的得意也沒有,胸口反而悶得像壓了塊巨石,心神不寧,幾乎無法呼吸。
眼前搖來晃去的,儘是元烈哀傷凄然的臉。記憶里,元烈從未在他面前哭得如此傷心。從來沒有……
唯一有一次,元烈還是剛剛在學走路的小娃娃,跟不上他的腳步,就開始哭,哭得好厲害。他實在忍受不住,便去買了個撥浪鼓逗他。那滿臉眼淚鼻涕的孩子立刻笑了,一頭鑽進他懷裡,牙牙地直嚷著要哥哥抱。
元烈,一直當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酸澀的滋味從鼻腔慢慢往眉心涌去,凝聚。感到心似乎脫離控制地發軟,東丹天極仰天深深吸氣,壓下那一絲蠱動。
不能心軟。要想讓離兒永遠和他在一起,就一定要狠心趕走元烈,不讓他們再有見面的機會。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有多卑劣,可是,執念一起就再難撲滅,就像星星之火,非燎盡整個原野誓不罷休。
「烈兒,你別怪我……」
東丹天極對著空蕩蕩的林子自言自語,彷彿如此就可以減輕心頭的愧疚。他反反覆復地念叨著同樣的話,說了好多遍,終於停下來,獃獃坐到了一段樹根上,聽楓葉在沙沙搖,已是深秋。蕭涼風過,依稀夾著低低嗚咽,是元烈的聲音。
他,是不是做錯了?
不安如同滴在白紙上的一滴墨跡,漸漸地擴散暈染。他再也坐不住,負手在樹下來回渡步,試圖說服自己紊亂的心緒。儘管對元烈和黃泉而言,他的所做所為的確有些殘忍,可也是為他們好。
「你們是親兄弟,本就不該在一起的。況且憑你現在的模樣,你怎麼去照顧離兒,反會拖累他的。只有我才可以保護離兒啊。有我在他身邊,就算他日那些自命俠義的江湖客發現黃泉尚在人世,也不敢輕易動他一根汗毛,烈兒,你說對不對?」
當然沒人回答他,只聞斷斷續續的抽噎。良久,啜泣聲也徐徐低落,輕得再也聽不到了。
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楓葉在暮色里瑟瑟抖著,暗紅的顏色,像乾涸凝結的血塊那樣刺眼。
元烈還不肯從楓林后出來,他在做什麼?是在無聲流淚,還是已經哭得累了?睡了?
鼻子酸得發疼,東丹天極澀然揉著眉頭,終是嘆著氣,慢慢走回池塘邊。就先送烈兒回房休息,等明天,再好好跟他說清楚其中利害,勸他離去罷。
元烈卻不在,唯有池塘靜靜地浴在最後一絲落日餘輝里,水面泛著詭異的紅,宛若染了一層血。
風拂過面龐,夜的涼意隨之透過肌膚,滲進骨骼,陰寒的,有淡淡的腥味。
心猛然劇烈跳動,似要破膛而出。東丹天極一個箭步衝上前,在塘邊頓住,嘴角失控地牽搐起來——
那薄薄一池紅褐,真的是血!
意識剎那空白,聽見塘中水草下嘩啦一響,幾尾魚兒被他腳步聲驚散遊離。水草晃了晃,漂浮開去,露出一張慘白得駭人的臉,面頰卻已被魚兒咬破多處,細細流著血……
烈,烈兒?!
恐懼像鬼爪一樣從四面八方伸來,勒住了東丹天極的脖子,他死死瞪著池塘里半浮半沉的的元烈,嘴唇在抖,手在抖,腳在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在抖。膝蓋不住地顫慄,身體軟泥般地緩緩癱下。
「不,我沒有,沒有想逼你自盡的,烈……兒……我真的,沒有……」
可元烈已經什麼也聽不到了。真的,假的,都不再有任何意義。他的時光,他的世界,已然停頓。
只有活著的人,才會害怕死亡。因為那意味著永遠的失去和無可挽回。
「烈兒,你,你回,回來……哥哥不要你走啊……」
眼淚破天荒滾出的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先前元烈哭泣時,是如何一種滋味。
白茫茫一片里,他看見元烈就在他面前,抱著膝,無聲掉著眼淚:「……哥哥,連你也不要我了?……」
如果他當時肯多看一看,多想一想,不要那麼決然地轉身就走,元烈還會死嗎?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個小時候最愛纏著他撒嬌,長大后最崇拜信任他的弟弟已再不可能追著他,叫他哥哥了。
突然一股強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胸口胡亂翻攪,眼前一陣血紅又一陣黑暗,他半刻也無法再在這裡待下去。手臂一撐地,爬起身就往林外沖,一連撞倒幾株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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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陽光斂去,多了幾分寒氣。
藥力已經漸退,黃泉卻仍卧躺床上,任暮風吹過他裸露的身體,激起細微寒粒,也不拉被子來蓋。倒不是因為腰還麻痹,而是真的不想動。
所有的力氣,早在慾望釋放前就已隨著元烈奔涌的淚水流盡了……
答應過不會再跟元烈分開的,可他,終究做不到。他可以當自己永遠沒聽過元烈是他弟弟這個秘密,卻不想再讓元烈因為他而遭東丹天極遷怒,再受到任何傷害。
如果今日的絕情能換元烈將來一生平安,他寧願做個負心人,讓元烈恨他一輩子。
只因他,已經不再奢望能得到幸福,可元烈,還有長長的人生路可以走。在黃泉路時他就看得出,那個叫沈日暖的少年對元烈有著一份異常的關心,不然也不會幾次三番來救人了。
木然笑了笑,回頭就讓天極把元烈送回姑蘇劍廬罷。歲月無情,總有一天,再激烈的情感也會消磨殆盡。元烈,也將忘了他,開始新的生活。
沒有他,元烈也不會再受那麼多的罪孽,一定可以平平淡淡地過完餘生。
「哐啷」一聲巨響,門板倒地。
東丹天極披頭散髮,像被人追殺了三天三夜,扶著撞爛的門框拚命喘息,面色慘白如死,滿頭冷汗。直勾勾看著黃泉慢慢坐起,撈起掉在床腳的繡花衫子,又慢慢地穿上。
雪白的身子尚余留著情慾的痕迹氣息,可黃泉微翹眼眸卻清澄得如水裡洗過的黑色琉璃,冷冷地,略帶譏誚地望著他,沒有一絲一毫適才的迷亂和媚態。
激狂褪去,那個嬌嬈熱情的離兒也就消失了,黃泉還是黃泉。
黃泉確實不再愛他。至今仍在痴迷不悟的,其實是他。
為了十六年前那一個美麗的影子,他狠心斬斷了一切,結果,影子永遠都不會變成真實。他看得見,甚至摸得到,可永遠抓不住。
「……啊,哈哈……哈哈哈……報應,是我的報應,啊嗬嗬……」
反常地瘋狂大笑起來,將驚愕的黃泉拖下床,就往回奔。
「烈兒,烈兒,我不會搶你喜歡的東西了。你不要走,哥哥把他還給你,這就還給你!」
大喊大笑著一口氣穿過楓林,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一鉤殘月半懸枝頭,照著冷幽幽的池塘,也照在那慘白的、浸得微微有點**的屍體上……
周圍所有均凝固了、靜止了。
什麼也聽不見,感覺不到。黃泉雙眼裡,只看見元烈血肉模糊幾不可辨的浮腫面容,黑髮,在水裡輕輕地飄著……
一聲尖銳的慘叫划裂了夜空,狠狠地甩開東丹天極的手,黃泉躍進池塘,把元烈抱回岸上。揪著他的衣服用力搖晃,又不斷敲打他鼓脹的肚子,想讓他嘔出腹中積水。敲到手酸,冰冷僵硬的屍體當然沒有半點動靜。黃泉不死心地叫著,湊上元烈灰白髮腫的嘴唇,一遍遍地向他渡氣。
元烈還是沒有動。
黃泉的號叫終於漸漸淹沒在哭聲里。
「……我已經把離兒還給你了,你還在生哥哥的氣,不肯回來嗎?……」
東丹天極站在一邊,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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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東丹家附近的村民,都聽到那座大宅里悲嚎哭叫,徹夜不絕。翌日有人壯著膽子上門去問那唯一的看宅人鐵生,卻被一句聽錯了趕將出來。村民越發覺得蹊蹺,加之先前這大宅又有血案發生過,私下議論著,都說東丹家鬧鬼。一傳十,十傳百,寧可遠遠繞上個圈子夜也再無人敢經過大宅門口。
不出兩月,東丹家門庭外已是雜草叢生。那鐵生也從不打掃,只是偶爾自邊門出去一兩次,採購些食物。也惟獨每天從圍牆裡飄出的炊煙,向人宣告著這廢院似的宅子里還有人居住。
門口的野草一天高過一天。這日大寒,凌晨時分落了一場薄雪。到得晌午,已融了七八成。半露泥濘的地面上,兩排淺淺足印一直延伸至大宅正門口,中間還有兩道輪痕——
「怎麼會這樣?」
沈日暖吃驚地仰望蛛羅密布的門匾,確信自己沒有走錯地方,也就更奇怪了:「難道東丹家的人都搬走了?」一低頭,瞅著輪椅上的沈滄海,說不出的沮喪。
那天他和大哥重逢后,兄弟倆自是喜不勝收,暢談數日,聊了不少別後情形。終究還是挂念著元烈,便鼓動大哥一同前往東丹家探望故人。沈滄海自然欣允,念及雍夜王極少涉足中原,有心帶他多遊歷些中土風光人情。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緩緩行來,竟走了將近三個月。
沈滄海也哎呀一聲,甚是失望。雍夜王來路上都極少說話,越近大宅臉色也越凝重,此刻反輕輕吐了口氣,那張美得不似人類近乎妖異的面上微綻笑容:「既然已經搬走了,那就走吧。」
剛將輪椅掉了個頭,沈日暖眼尖,見牆內煙起,嗅了嗅鼻子,喜道:「好香的米飯,原來還有人在。」在滿是灰塵的大門上拍了一陣,都不見回應。他一急,就從牆頭跳了進去。
雍夜王無奈地搖搖頭,抱起沈滄海也跟著躍入。
牆內也鋪著層白雪。院子角落裡一棵光禿禿的老樹下,一人背對眾人,靜悄悄地佇立著。寬大的繡花綢衫在寒風裡飄舞,更顯得那人纖長單薄。
「黃泉!」
沈日暖忍不住驚呼。那一頭銀髮他決計不會認錯。只是怎麼也想不到,黃泉會從懸崖底來到了這裡。
銀髮一動,似乎聽到他的叫聲,那人慢慢轉過身,果然是黃泉。對著三人笑了笑,眼裡卻儘是陌生,好象只是在和不相識的路人打招呼。
他的臂彎里,抱著個裹了條薄毯的人。那個人從頭到腳都被裹得很嚴實,連絲頭髮也看不見。黃泉一笑后,就垂首去看懷裡的人,滿臉愛憐橫溢,又小心翼翼地掖著毯子,似乎怕凍壞了那人。
看毯子下的細瘦體形,應該是個女子吧。沈日暖挫了挫牙,不禁替元烈大叫委屈。怒氣一升,衝上前劈頭就罵:「你這見異思遷的妖人,枉費他那麼一心一意喜歡你!你,你,——」一頓臭罵,喘了口氣:「元烈呢?他人在哪裡?」說完猛拍一記腦門,竟然忘了黃泉無法說話。
黃泉無動於衷地聽著他謾罵,最後一句聽到元烈的名字,他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微笑著沈日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指了指毯子,又做個睡覺的姿勢。
「你,你說這個是元烈?他睡著了?」沈日暖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他臂彎里的纖細人影,倒也不知不覺壓低了嗓門:「我就看他一眼,不知道他的毒全部解了沒有?」
邊說已邊伸手去拉毯子。剛碰到一角,黃泉頓時怒吼起來,一掌推開了沈日暖。拉扯間,那毯子半邊掀了開來——
「啊?!————」
兩聲駭叫先後從沈家兄弟嘴裡發出。沈日暖一屁股跌坐在地,渾身涼透。
毯子里,是一具森森白骨。黑漆漆的兩個眼窟窿正朝著他,彷彿在看著他……
忿忿地瞪著沈日暖,黃泉飛快替骷髏裹好毯子,抱得緊緊地轉過身,半蹲下去。
這時,眾人才看到樹底下堆著兩個泥偶,尚未完工,僅得半人高,是以適才被黃泉高挑的身影掩住了。拂掉泥人身上積雪,黃泉開始慢慢地用手扒開地上的雪,挖泥來堆。
天地靜靜地,只聽到雪在黃泉手下簌簌地響。
「……那,真的是,是元烈?怎麼會死的?」沈日暖顫抖得不尋常的聲音打破死寂,臉發青:「黃泉他,他是不是瘋了?」
沈滄海輕嘆著,清柔如水,驀然扭頭,仰望雍夜王紫青雙瞳:「你開始就不想我們進來,你早知道是這情形了,是么?」
雍夜王淡淡一笑,凝視黃泉背影,憐傷地輕聲道:「早在黃泉路,你要我看他的命數,我便已見到今日景象。伏離,我雖然可以堪破天機,卻什麼也改變不了,幫不了你……」遮目長嘆:「有時,我真恨自己為何要生這樣一雙眼睛。」
黃泉仍一點一點地捏著泥人,根本沒理會三人在說什麼。
沈滄海在去黃泉路的途中,也算看著黃泉與元烈相愛一場,此刻不由惻然,求雍夜王道:「他終究是你的朋友,你不想想法子,帶他求醫?」
「醫好他的瘋病,他豈非更痛苦?」雍夜王妖瞳流轉,參透塵寰的明銳和無奈,又輕輕笑了一笑。
「他現在,終於能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或許對他而言,如今才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日子。你我又何苦去擾了他的美夢呢?」
「那若是將來有一天,他夢醒了,又會怎樣?」沈滄海仍不死心。
雍夜王凝眸,對黃泉注視片刻,搖頭道:「我還是只能看到他此刻情景,至於今後,他的身邊儘是雲霧迷濛,我也看不清楚。但願上蒼勿再折磨於他……」輕喟一聲,抱著沈滄海飛身越過圍牆。
沈日暖眼圈紅了半晌,淚水終是滴落,在雪裡融了一灘——
不再想追問元烈是如何死的,也更不承認那具嶙峋白骨就是從前那個俠氣飛揚的厚實青年。他只知道,今後的歲月里,他都不會忘記,在湖岸邊,如果那笑眯眯、溫吞吞的青年沒有多管閑事地救下了他,沒有護送他回劍廬,就不會碰到黃泉……興許也就不會死……
「元烈……」倘若時光可以倒退,但願你當初不要救我。
狠狠一咬牙,越牆發足狂奔,發誓,這一生的眼淚,都將只為你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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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院空,飯菜的香味卻漸漸從廚房那邊飄了進來。一身黑袍的英俊男子端著食盤走向樹底。
「離兒,吃飯了。」
黃泉專心地捏著一個泥人的手臂,罔若未聞。
將食盤放落黃泉身邊,東丹天極拿了碗飯送到他面前:「你不吃,哪有力氣繼續堆泥人啊?你一天堆不好,烈兒他就不開心,裝睡不理你。」
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黃泉果然停下手,對懷裡的白骨望了半天,又歪著頭想了想,高高興興地搶過飯碗。
半碗飯落肚,他眼皮也緩緩耷拉下來,打個呵欠,摟緊了骷髏,就倚著樹身睡著了。
每天,東丹天極就靠飯里拌的迷藥讓黃泉睡上幾個時辰。因為黃泉即使夜間,也從來不睡,所有的時間都在這樹下捏泥人,或者抱著元烈一看半天,不斷地微笑。
為黃泉擦乾淨唇上的飯粒,東丹天極回頭,對泥偶連劈幾掌,將黃泉剛新捏好的地方又毀了去。
當日是他哄騙哭了整整一夜的黃泉,只要堆好泥人,元烈便會醒過來。所以,黃泉堆,他就毀。黃泉就可以一直堆那兩個永遠也不可能完成的泥人,不會再哭到泣血。
風似乎大了些,涼颼颼地,幾點雪屑從枯枝吹落。
皺了皺眉,他奔出院子又很快返回,手裡多了條薄被。
被子是給元烈蓋的。仔細地塞好被角,他笑著一摸骷髏的頭顱:「烈兒,哥哥對你好不好?你笑一下給哥哥看啊。」
慢慢從袖裡掏出個很舊很舊的撥浪鼓。
輕輕地,搖著。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