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駭人的殺氣頃刻瀰漫林間,周圍溫度似乎也驟然下降。元烈在那雙冷厲眸子注視下,竟沒來由心膽一寒——
「我問你是不是?!」
不聽元烈回答,厲黃泉又逼問一句,倒叫元烈回神,道:「是又如何?」
散亂飛舞的髮絲漸漸柔貼兩肩,厲黃泉冷冷看著元烈,突然一晃,迅雷不及掩耳地搶近輪椅,一把揪住沈滄海衣襟,提著他躍上牆頭。
「大哥!」見厲黃泉手指扼上沈滄海咽喉,沈日暖心魄俱寒地狂叫起來,四兄弟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這脾氣溫和的大哥,見他命懸人手,如何不驚?紅著眼罵道:「你這卑鄙無恥的妖人,逼死我爹還不夠嗎?連個殘廢都不放過?!」
元烈也揚聲道:「你這樣對付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人,算什麼英雄好漢?」搖了搖頭,對這容貌美麗卻心狠手辣的男子越發失望,胸口一股悶氣,說不出的難受。
厲黃泉冷笑:「我幾時說過自己是英雄好漢了?哼,真正卑鄙無恥的人多的是,還輪不到我。」掐在沈滄海脖子上的手緊了緊:「姓東丹的那個,你要當英雄救他,就跟我來!」
足尖在牆上一點,雖拎了一人,仍飄似柳絮地如飛遠去。
元烈和沈日暖一愣后,並肩追上。前面厲黃泉猛一頓腳步,寬大的衣袖揮舞間,一陣濃烈甜香直撲鼻端。元烈急忙捂住口鼻,那邊沈日暖已支撐不住,晃了幾晃,軟倒在地。
長笑一聲,黃泉連封元烈數處大穴,抓著他背心衣衫提在手中,輕輕踢了沈日暖一腳:「留你一條小命,去告訴那什麼自命俠義的東丹盟主,想救回他弟弟,就來找我。」
「你,你究竟是誰?」
沈日暖掙扎著問,費力撐開越來越沉重的眼帘,漸變模糊的視線里,繡花綢衫翩翩飛揚,終於不見。冷冷譏笑卻清晰留在空曠林中。
「下黃泉、化厲鬼的一個活死人而已。哈哈哈……叫東丹天極去十六年前的舊地與我這故人相見罷,啊哈哈……」
幾近瘋狂的大笑良久才平復,提著沈滄海和元烈奔出里許,到得僻靜處,黃泉方緩下身形,雙手一松,兩人直跌得渾身酸痛,沈滄海更握著被扼出一片青紫的頸項,咳喘不已。元烈啞穴未封,只是疾行時風勢強勁,噎住了喉嚨無法出聲,此際聽沈滄海咳得十分辛苦,他扭著周身上下唯一可以自由轉動的脖子問道:「沈兄,你還好吧?」
「你都自身難保了,還關心他做什麼?他被我掐得險些丟了半條命,哪還會好?多此一問!」黃泉望向元烈的眼裡儘是鄙夷:「惺惺作態,果然像極了你那假仁假義的兄長。」
實在受不了他連番奚落,元烈再好脾氣,也不禁怒道:「我到底哪裡得罪了你?即使我兄長與你有隙,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去和他理論,憑什麼拿旁人出氣?你,啊——」臉上一疼,已挨了熱辣辣一記耳光。
黃泉收掌入袖,施施然撩著長發:「你幾曾見過人會同畜生去理論?呵,東丹天極在我看來,可連畜生也不如。」
「住口,你,你再辱罵我兄長,我就,就——」
「就怎麼樣?」
嫵媚眼波銳如刀鋒,溜過元烈氣得赤紅的臉:「人在砧板上,還逞什麼英雄?若不是留著你還有點用,我早送你去陰曹地府了。」仰天冷笑數聲,指尖輕彈,凌空解開了元烈穴道。
穴位雖解,迷香的殘餘藥力仍在。元烈暗自催轉內息,吐吶兩個周天,綿軟四肢才稍稍找回力氣,慢慢站了起來。
「背上他,跟我走。」黃泉寒聲吩咐,一轉身徑自向前。
還以為黃泉突發善心,原來竟是把他當下人使喚!元烈半晌作不得聲,嘆口氣,過去背起喘息未定的沈滄海。心中猛地一動——何不藉此機會,帶沈滄海逃離?
靈機只是電光火石在腦海一閃,卻聽耳後沈滄海略帶鼻音的清柔嗓音低低響起:「東丹公子,你不是他的對手,切勿魯莽行事。」居然似讀到了他心裡所思……
元烈情不自禁回頭,沈滄海淡然一笑,眼光溫和如初,卻透著幾分輕易覺察不到的堅定穩重,隱隱然頗有其父之風。元烈暗贊之餘,也忍不住替他惋惜:錯非殘疾纏身,這沈滄海此刻成就想來必定遠在他那幾個跋扈招搖的弟弟之上。
黃泉獨自走在前面,他耳目何等靈敏,沈滄海話音固然輕,仍是一點不漏地進了他雙耳,頷首道:「算你識時務,可比某人聰明多了。」輕蔑地望了望元烈,嘿嘿而笑。
「你若要逃跑,我也不會來攔你,不過怒氣總是要出的,到時我喜歡怎麼宰割這瘸子,你也管不了了吧。你如果不在乎他的死活,只管丟下他試試看,呵。」
元烈好生氣惱,但也知黃泉的威脅半點不差,他自己如能逃脫已屬僥倖,加上沈滄海這個累贅那是絕無可能。反說不定弄巧成拙,害沈滄海受無妄之災。當下打消了最後一絲逃走的念頭,跟上身前修長苗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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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行出數里,天色全黑。元烈展望四周一片荒涼,莫說客棧,連棵遮風避雨的大樹都沒有。前邊黃泉卻越走越慢,竟似要停下休憩。他忍不住叫道:「這裡沒水沒屋的,不如走快點,到下一個市鎮投宿。」
黃泉冷眼一瞥,不由嘲笑:「你是我的階下囚,哪輪到你來指手劃腳?」袖子在一塊光禿禿的大石上撣了撣灰塵,坐了下來:「我就是要在這裡過夜,你不中意,放下他走便是了。」
除了嘆氣,元烈發現自己確實無計可施,找了片較乾淨的地方,鋪上些青草,方將沈滄海輕輕放落。自己也盤膝一坐,暗思脫身良策。
黃泉嘴角始終噙著一絲譏笑,卻也不理會兩人,只是抬頭遙望濃黑如墨的夜空。
三人都似各自想著心事,一時間靜靜地,只聽夜鳥幾聲啾鳴。不多時,遠方漸漸露出一點光亮,隨著車輪轔轔,火光也益發明亮起來。一輛華麗寬敞的馬車駛進視線。
荒郊野外的,怎麼無端跑出輛大馬車來?元烈正感突兀,那車已行近,駕車的黑衣人一躍下地,單腿跪立,拉下蒙面布巾,一張臉下頜尖尖,姣好宛如少女,眼角卻帶著幾分煞氣,甚顯兇悍。但見到黃泉,滿臉堆上笑容。
「水千山特來接應主人。」
掀起錦簾,水千山扶黃泉進了車廂,跟著也跨上馬車,剛要放下車簾,回頭一看元烈和沈滄海,道:「主人,要不要將這兩人捆綁起來,免得他們趁主人休息時逃跑?」
「諒他們也不敢!」黃泉似乎有些不耐煩地伸了個懶腰,一把拖進水千山。
「替我捶捶腰腿,水千山……」
錦簾落下,只聽得幾聲低笑。濃濃酒香隔簾飄了出來,混著烤雞的香味,聞在車外飢腸轆轆的兩人鼻端,不啻一大酷刑。元烈暗暗吞著口水,見沈滄海雖低垂著頭,但手按肚腹,顯然也在忍餓,他大聲道:「我去找些食物回來。」也不管車裡的人有沒有聽到,取出隨身攜帶的火摺子點起個火把,獨自覓食去了。
一路走出老遠,景物漸密。流水潺潺,一條小溪橫在面前。他大喜過望,撿了根樹枝作叉,輕輕鬆鬆便捕了六七尾溪魚,當場開膛破肚,清洗乾淨,生堆火烤著,又找來段竹節,一劈為二,裝了滿滿半筒溪水,拿著金黃溢香的一串烤魚原路返回。
將近沈滄海,他揚了揚手中魚串,笑道:「沈兄,新鮮出爐的香烤溪魚,咱們有口福了,呵呵……」將樹枝和竹筒塞進他手裡:「來,嘗嘗我的手藝。咦,你的臉怎麼紅成這樣?」
沈滄海表情羞赧中又透著古怪,看他一眼,又轉頭一望馬車,臉上紅暈更深。元烈大奇,突然車廂里傳出一陣**,依稀可辨是水千山的聲音。**聲又軟又膩,直是叫人酥到了骨子裡,和著黃泉的低低謔笑,用腳趾都想像得到車內是何等旖旎風光。
元烈獃獃站著,一股形容不出的難受滋味堵得胸口發悶,頓時全然沒了胃口。
**越低,迴腸盪氣,撩得人心搔癢……
此時的黃泉,會是如何一番模樣?
哀號一聲,元烈抱住了頭——可惡!他在想什麼啊?但越是欲逼自己停止遐思,眼光卻越是不受控制地朝馬車瞟去,似想望穿錦簾。
急促的兩聲大叫之後,車內暫時平靜下來,沒多久,帘子猛一動,一隻白白的腳掌踏在車轅,水千山頭髮散亂,隨便裹著件袍子鑽出車廂。裸露的胸膛上,星星點點儘是紅印齒痕……
「看什麼?!」留意到元烈打量的目光,水千山挑起水汪汪卻依然兇悍的眼角瞪著他,提起一條薄毯跳下馬車,走了過來。
毯子拋在沈滄海腳邊:「主人給你的。」
黃泉還懂得體恤別人……元烈轉望車廂,心頭方自一熱,水千山已朝他抬起尖削下巴,神情倨傲:「毯子是給他蔽寒的,沒你的份,嘿。」倏地靠近元烈,眼裡滿是敵意。
「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勸你少做夢了!」
元烈動容:「你說什麼?」
「別假裝正人君子了,你心裡打什麼主意,全寫在臉上,以為我看不出來么?」
水千山譏笑的樣子居然同黃泉有幾分相似,嗓子壓得更低:「主人是我一個人的。你不用痴心妄想!」
又狠狠剜了元烈幾眼,他才走回車內。元烈怔立半晌,苦笑無語。
沈滄海在旁,也不知有無聽到兩人對話,只是斯文地吃著烤魚,連盡兩條便已飽了,將樹枝遞給元烈:「東丹公子,你也餓了吧?」
元烈搖搖頭,哪有心思去吃?合衣往草堆上一躺,蒙頭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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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都是一沾枕頭便逍遙入夢,今晚卻輾轉難眠。聽著沈滄海微微鼻息和蟲聲呢喃,元烈怎麼也睡不著,百無聊賴中,只能張著眼睛數那寥寥幾顆已數過幾百遍的星星——每顆星,都彷彿黃泉的眼波,盈盈閃著凄婉幽怨……
竟然為一個認識不到一日的陌生人心亂至此……真是不可理喻。
元烈自嘲不已,忽聞衣衫悉索,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黃泉輕飄飄地下了車廂,似是足不點地般,順著元烈先前捕魚的那條路行去。
深更半夜地,一個人做甚?元烈瞧著繡花綢衫在微弱星光下漸漸影淡,一躍而起,悄悄跟在了黃泉身後。
忌憚黃泉耳目,他不敢太過逼近,待得黃泉止步,竟又回到那小溪邊。
咦?難道他也想來抓魚?元烈好奇之下,躡手躡腳地走前兩步,卻見黃泉纖美的長指搭上衣扣,輕輕地,拉開——
所有的思緒呼吸都在瞬息停頓,元烈全身忘了動彈,惟有目光沿著綢衫慢慢滑落肩頭、手臂、腰肢……
寬大的外袍下,居然什麼也沒穿!比元烈幻想中還要矯健美麗十倍的修長身軀毫無遮掩地跨入溪水,皮膚浸浴星光里,亮如珠色。
抄起一捧水淋上發頂,黃泉一揚長發,甩開連串水珠。元烈卻啊的輕叫出聲。
髮絲飄飛的一剎那,他也看清了黃泉的背——白凈有力的肌膚上,竟然橫七豎八地布滿疤痕,凹凹凸凸地,數不清有多少條,顏色與周圍皮肉相差無幾,顯是很久之前受過的傷……
如此接近完美的身體,怎會有眾多傷疤?而且,每一道都又長又深。
「嘩啦啦」一陣水響,黃泉就在溪間轉身,面對元烈。
和背後一樣,胸膛也疤痕密布。甚至有一條,從鎖骨一路斜斜划至肚臍,再深一分,便是腹破腸流……
「……怎麼,怎麼會受這麼多的傷?……」
元烈喃喃地道,早已忘記了要隱匿行蹤。
寒勝星光的眼眸冷冷望著岸上的人,黃泉彷彿根本不意外見到他,只略略蹙眉。
「如果你從千尺高的懸崖掉下去,又不會武功。同樣會變成這樣,或許連命都沒有了。」
黃泉淡淡道來,如訴家常。一邊上了岸,披起綢衫。擰乾了發上的水,才悠然走到元烈面前,艷色**勾起些微嘲意:「為什麼要跟著我,恩?」
「我……」元烈語拙。沒有理由,心念未動之前,腳步就已經跟隨而上了。
緊緊盯著元烈明亮又微含迷惘的眼瞳,黃泉徐徐笑了,長發顫動。
「你,喜歡我么?東丹元烈!」
居高臨下的注視奪走了元烈全部心神,那淡然一句更如千斤重鎚擊落心房,心狂猛一震,血液直衝頭頂。他雙手一握,簡短卻沒有猶豫地應道:「是。」
似未料到他會答得這般乾脆,黃泉笑聲頓了頓,又綻開一個莫測高深的笑。
「為什麼?你不覺得我心狠手辣么?呵,你不是不喜歡聽我辱罵你兄長嗎?」
「我不想聽你辱罵我兄長是一回事,可我喜歡你是另一回事,不用混為一談。」元烈侃侃而言,從所未有的流暢:「況且,人之初、性本善。我相信再兇殘的人,也有真心實意的時候。你的心狠手辣,一定也能改過。」
冷麗的雙眼驚奇地張了張,黃泉笑得渾身亂顫:「你要我改過?啊哈哈……好笑,好笑……」
凄冷目光幾經變幻,最終浮起戲謔與玩味:「東丹元烈……呵,不錯,有意思……」驟然抬手托起了元烈的臉,拉近,鼻息貼面噴上元烈因緊張而略僵的面龐。
「你若不怕,就來喜歡我吧。不過將來可就由不得你了,哈哈……」
笑聲壓過了流水,黃泉一手撫上元烈頸項,輕輕摩挲著年輕緊緻的肌膚,收到預料之中的戰慄,唇角益發翹高。眼底卻始終寒芒冷冽,還多了一點虎狼的嗜血。
可惜,沉浸在黃泉高熱氣息里的元烈,看不到那狩獵般的異樣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