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著溪水,君無雙在衣上撕下布條紮起頭髮,又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和上爛泥,把臉和脖子塗得青黃,見水中倒影與平日里送柴進別院的小廝已有些相似,當下背起一旁早打好的一捆柴,低頭朝別院側門走去。
無論那天走後,皇姐是生是死,他都要再回去一探皇姐下落。料想門房決計猜不到他逃走後還敢折回,進院可謂有驚無險。但為謹慎起見,仍是裝扮成那送柴小廝的丑怪模樣。
走近門口,大門關得嚴嚴實實,卻不見守衛。君無雙大感意外,貼在門板上細聽,院里靜悄悄地聽不到半點動靜,鼻端隱隱聞到血腥味,他更是驚疑不定。突然院中飄來一陣笑聲,尖利刺耳中蘊涵著無盡得意--
是皇姐!
君無雙驚喜地丟下柴禾,砰地推開門,入目竟見地上卧著兩具屍體,認得是原先守門的那兩名家丁,屍身血跡殷然,顯然剛死不久。他定了定神,循著洛灧笑聲往裡院奔去。
小武,楊管家,……怎麼都死了?!別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路繞過橫七豎八倒在迴廊里的屍體,君無雙益發震驚,腳下卻沒有停,一直跑到書房前,洛灧凄厲大笑分外清晰。
「皇姐!我回來了!」
君無雙在房門前大口喘著氣,望著屋裡醜陋的白髮女子--太好了,皇姐安然無恙。可是,皇姐身邊那幾個滿面風霜的陌生老人是誰?
「……無雙?……」
洛灧止了笑,獨眼漾起難言神采:「你是特意回來找我的么?無雙……」
明知這裡危險重重,還是要回到她身邊來陪伴她?花白的頭髮微微顫抖著,洛灧怔忡著張臂迎住奔進她懷裡的少年,抹去他臉上污痕,嗓子有些嘶啞:「我不是叫你走的嗎?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不放心皇姐啊,皇姐,你的頭沒事嗎?」君無雙緊張地抬手摸上洛灧額角傷口,卻只是輕輕一觸,不敢用力:「我還以為皇姐會死,會死……」緊繃的心緒遽然放鬆,胸口激蕩,一時再也說不下去,只牢牢抱住了洛灧,眼裡淚珠滾來滾去,強忍著才未落下:皇姐不喜歡他哭……
無雙?!
皺紋深深的嘴角無法抑制地抽搐起來,洛灧猛地蹲下身,用僅存的那隻眼睛凝望著少年純凈無雙的眸子……慢慢地,綻開一個不同以往的笑,沒有怨恨、也沒有惡毒……
「別哭,無雙,皇姐不會死的,我還要親眼看著你當上皇帝呢!」擦掉君無雙眼角淚痕,洛灧站起身,扶著他轉向那幾個始終默默肅立一旁的老人。
「六王叔、九王叔、十三王叔,他就是我之前提過的皇弟君無雙,也是我朝宸鴻太子。還請諸位王叔今後齊心協力,襄助太子重興我賀蘭氏江山社稷!洛灧在此先謝過諸位王叔。」撲地跪倒,向那幾人叩下頭去。
老人們急忙一拂袖,托起洛灧,紛紛道:「公主切勿多禮,折殺臣等了,輔佐太子是我等份內之事,自然義不容辭。」轉身朝君無雙單膝跪下,齊聲道:「參見太子。」
這?!從哪裡忽然冒出來的王叔?見這些鬚髮蒼蒼的老人向自己跪拜,君無雙一時慌了手腳,無助地瞧向洛灧。
似是明白他的局促不安,洛灧微笑著攔住他伸去攙扶老人的手:「你是太子,受臣子參拜是天經地義,不必多慮。」一指老人們:「你還記得皇姐曾說過,當年龍氏起兵叛亂,我有幾位堂叔中了雪融逃亡在外么?便是他們了。姓龍和姓散的奸賊也太小覷我朝中人,竟不知我十三王叔是醫中聖手,呵呵……」
「公主過獎了。」高瘦清臞的十三王叔起身,淡淡一笑:「那雪融確是奇葯,臣也花了年余時光,詳加研究,才找到解毒之法,祛盡我三人身上積毒。待我等再回京師,皇宮早已被燒成一片灰燼了。」
「好在原先我朝的地下寶庫仍完好無損,那龍氏一介武夫,只知毀我宮室,搜刮宮中珍奇古玩,卻不曉得我賀蘭皇朝最為價值連城的寶物和開朝迄今歷年來搜集的武學典籍、醫書異術盡數收藏地庫之中。不過也難怪,這秘密素來只傳宗室男丁,只怕連公主也未必知曉,那姓龍的叛賊當然更不用說了。」另一個老人也站了起來,背微駝,雙目開闔間卻鋒芒銳利,竟似馳騁沙場、叱吒風雲的大將,聲若洪鐘:「臣等這十幾年來,暗中招兵買馬,訓練死士,一邊也在私下打聽先皇後人下落。多謝老天保佑,終於找到當日一個攻城兵士,得知公主和太子被姓散的賊子擄走,可恨那姓散的躲得隱蔽,我等今日才找來此間,累公主和太子受苦了!」
一撩衣擺,竟又跪了下去,洛灧連忙一擋:「九王叔不用自責,是洛灧該有此劫。但請王叔日後多多教導皇弟,助他匡複基業,便足償洛灧多年苦楚。」回頭看著似已聽得頭昏腦漲的君無雙,洛灧枯瘦如柴的手指摸了摸他頭髮,笑道:「有王叔們幫你,無雙,你也要替自己爭氣啊。」
替你自己爭氣……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令洛灧一愕收聲--不是替她報仇雪恨嗎?
再度凝睇少年,洛灧終於又微微笑了,沒了平素的刻骨恨意,鶴髮雞皮的臉居然也不再那般猙獰,反透著些許罕有的溫柔。
「好做個太子吧,無雙。」
沒想到,已經逃離險境的無雙還會再回來找她。真的是沒想到……即使是她真正的皇弟,也未必會冒著性命之虞來找她罷。而無雙,卻回來了。
是因為喜歡她?擔心她么?
可她,一直都只是將無雙當成復仇的工具啊!……
輕輕摩挲著君無雙清雅如蓮的面龐,洛灧幽幽喟嘆。
「皇姐,你怎麼了?」
今天的皇姐似乎和以往都不一樣。君無雙握住洛灧的手:「我一定會重建賀蘭皇朝的,皇姐,我一定行的!」
他絕不會辜負皇姐的期盼!而且他自己,也想當上君臨天下的皇帝。因為他,更不想讓那個叫紅塵的人失望……
堅定明銳的眼神一瞬間攫住了洛灧所有心神--好強悍的氣勢,好懾人的目光……
剎那間,自以為已冷卻多年的血驟然沸騰,洛灧十指緊緊扣進君無雙指縫:「是的,你一定可以,我的無雙……」
這十四年來,其實都是無雙在陪伴著她,才讓她有理由活下去。他是她的無雙,她再也不會當他是顆棋子。
撫摩著少年臉頰:「無雙,你這兩天有沒有餓著?想吃什麼,皇姐這就去做。」
「我還好。」君無雙一搖頭,忽然想起皇姐對翔龍天朝深惡痛絕,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居然跟敵軍走在一起,還吃了對方的東西。怕洛灧再追問,他忙著扯開話題:「皇姐,那散易生和蓮初,也被你們殺了嗎?」暗忖所有下人都屍橫別院,那兩人又怎能倖免?但為何不見兩人屍首?
聽到兩人名字,洛灧臉上溫柔立即褪得乾乾淨淨,聲音又變得尖厲起來:「那兩個賊子折磨了你我十多年,就這麼一刀殺了,不是太便宜他們了么?」森森笑了幾聲,拉起君無雙:「走,皇姐帶你去看看那兩人,讓你也出出氣。」
三個王叔也跟在身後,一行五人出了書房,走進楓林后一間石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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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石屋本是用來堆放雜物,久無人居。洛灧一推開木門,霉味混著血腥直衝入鼻,君無雙連打兩個噴嚏,眼睛慢慢適應了屋裡黑暗,見靠牆吊綁著兩人,低垂著頭,似是死了一般毫無聲息,全身血肉模糊,但仍辨得出正是散易生與蓮初。
冷笑著,洛灧從牆角盛水的木桶里拎起皮鞭,狠狠向散易生抽了上去。散易生一聲悶哼,頓時醒轉。方結疤的傷口又被撕裂,血順著鞭梢直淌,他咬緊了牙關,兩頰肌肉不住抖動,顯是強忍著極大痛楚。
「啊哈哈,畜生,這皮鞭蘸上鹽水的滋味如何?算你命硬,捅你一刀居然還不死,呵,不過更好,正好讓我慢慢整你。」洛灧將皮鞭放回桶里重新蘸了下鹽水,又一鞭抽去。
血珠飛灑中,散易生雙手死死握住腕上鐵鏈,面容扭曲得駭人。洛灧卻哈哈大笑,手上越發使力。
「想不到你自己也會有今天吧!這句話是你以前對我說的,我現在都還給你!你從前抽過我多少鞭,我統統還給你!還給你……」手都揮得酸了,洛灧垂手喘息一陣,又舉起鞭子:「怎麼不叫啊?你怕吵醒他,怕他看了心疼么?呵,我偏要讓他看!」猛地刷刷兩鞭,抽上蓮初。
「你這瘋婆子,快住手!」
散易生怒吼,睚眥欲裂,那兩鞭彷彿比抽在他自己身上還痛楚百倍。聽到蓮初嘶啞的申吟,他顫聲道:「蓮初,怎樣?」
「你都自身難保了,還關心這賤人?」洛灧冷冷望了他半天,突然丟下皮鞭,拿起桶里的匕首,抓緊蓮初右手,寒光閃過,已將他拇指生生切斷。
手上血流如注,蓮初渾身一搐昏了過去。散易生雙眼血紅,瞪著洛灧,宛如要用目光將她生吞活剝。
捏住蓮初食指,洛灧拿匕首來回比劃著,側著獨眼斜睨散易生:「這樣就捨不得了么?我還要把他的手指一根根都割下來,割完手指,再切腳趾。」
血淋淋的食指掉地,散易生喉嚨擠出幾聲嘶吼,咬牙切齒地道:「滅你賀蘭氏的人是我,挖你眼睛的人也是我,你要報復只管沖著我來,不要動他。蓮初他,他跟你我的恩怨無關……」
「誰說與他無關?!」
洛灧尖叫道:「要不是他迷惑你,你怎麼會捨棄我堂堂公主?到現在,你還在維護他!」嫉火狂燒,再也按捺不住,匕首在蓮初肩頭連戳幾刀。蓮初張大了嘴,卻已無力發出慘叫。
「住手!住手啊!」
散易生凄厲大叫,語氣卻軟了下來:「別再傷他,你割我的手指好了,割我的好了……」
君無雙一路在旁看著,雖說那兩人是害他國破家亡的大仇人,但見兩人這等慘狀,也不免惻然。聽得散易生此刻聲嘶力竭的哀求,更是一凜,料不到這瘋子一樣的散易生居然如此護著蓮初,在湖邊時,蓮初不是還對他冷若冰霜么?……
不解地搖搖頭,卻聽洛灧冷笑道:「你急什麼?我收拾了他,自然就輪到你。」
托起蓮初冷汗如雨的慘白面龐,沾血的匕首緩緩滑過他臉頰,拉出一道淡淡血痕:「散易生!你說,我下一刀該割他哪裡呢?是鼻子?還是耳朵啊?哈哈……」
周身抖個不停,散易生直勾勾盯著匕首,已說不出話來。蓮初凌亂的長發一動,竟費力地扭過頭,痴痴凝望。
「對……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散易生……對不起……」
「蓮初?」
「當初我投湖的時候,如果你沒有救我,那,那該多好……」蓮初唇邊揚起一個凄涼笑容:「你就可以風風光光地做你的駙馬爺,過神仙般的快活日子。不會,不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都是我連累你的。」
僅存的眼微微闔起,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你若沒有救我該多好……我,也可以早些解脫了……」
散易生一直在搖頭,這時不禁露出訝異:「為什麼?什麼叫早些解脫?不救你,你又怎會認識我,和我在一起?」
沒有再說話,蓮初的淚卻淌得更多。
「怎麼不回答我?」默默流淚的蓮初令散易生一陣發冷,一眨不眨地看著那突然間陌生的容顏:「你不喜歡我么?跟我在一起這些年,你難道不快樂?!」
長發一顫,蓮初躲避似地偏轉頭,仍未出聲。
「哈哈……」洛灧似是發現了什麼稀奇滑稽的事物,突兀地笑了起來:「原來他都不喜歡你,散易生,你還真是可憐啊!竟然被他騙了十多年。呵呵,我早說過,他是最會演戲騙人的。」
她笑得越來越響,散易生卻似根本未聽進耳里,只緊盯蓮初,嗓音乾澀到了極點:「蓮初,不是的。你是喜歡我,才會和我在一起的,對不對?對不對!」
長發披散的頭動了動,卻是搖頭,散易生面上頃刻血色全無。
「你救了我,又為我什麼都豁出去了,我真的好感激,我也好想讓自己喜歡上你,就像你愛我那樣愛你……可我,做不到……」
不再看向散易生,蓮初仰首望著屋頂,恍恍惚惚地道:「我一直都在騙你,利用你對付賀蘭氏,替我冤死的娘親報仇。我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是你。」
整個人都僵如化石,半晌,散易生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嚎--
「是誰?!那個人是誰?!!是誰?!!!」
「是誰?……」最後一句已嘶啞得不似人聲,散易生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殷紅,竟滲著血絲。
依然沒有看他,蓮初輕輕地道:「對不起……如果,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好好地、一心一意地愛你的……散,散易生……」
聲音漸漸含糊,頭一垂,沒了聲息。洛灧忙抬起他的臉,卻見血水不斷自口中汩汩流出。
「呸,居然咬舌自盡,死賤人!」
狠啐一口,放開手。日夜痛恨之人當真死在面前,她滿腔積怨反無處發泄,恨恨道:「算便宜你了。」
「……蓮,蓮初?!蓮初--」
散易生彷彿剛剛聽懂洛灧的話,顫慄著伸長右手,想摸一下蓮初。但手腕被鐵鏈鎖著,指尖挺得筆直,終究還是離蓮初身體差了寸許。他怒吼著拚命掙扎:「蓮初!蓮初!……」
手腕被磨得鮮血淋漓,終於搭上了蓮初一角衣衫。
「你不要丟下我啊!蓮初……啊啊~~~~~~~」
血光四迸,長長慘叫聲中,他右手被齊腕斬落。
「現在你再也碰不到他了,哈哈哈……」洛灧瘋狂地碾踩著地上的斷手,一邊大笑:「他根本就不喜歡你,你還不捨得他么?還想要和他在一起么?我偏偏不答應!」
拋下匕首,狠狠一把揪起他衣襟,滿面笑容襯著空蕩蕩的深黑眼窩,分外猙獰:「想跟他共赴黃泉嗎?我不會讓你死的,散易生!我要你活著,過一輩子生不如死的日子!」
散易生早已痛暈了過去,洛灧冷森森地注視著他,良久,鬆開了捏得發白的手指,回過頭:「九王叔,帶上他一齊返教。這裡,就替我一把火燒了它!」
「皇姐,什麼返教?是要去哪裡?」
君無雙怔怔地問,目光卻離不開遍體染血的散易生--明明已知道蓮初喜歡的人不是他,為什麼散易生還如此執迷?這個人,是真的瘋了么?
陰影里,卻也有兩道冷銳的目光始終盯注著他,若有所思。六王叔蹙了蹙白眉,終究敵不過疑慮:「敢問公主,太子可是與公主同母所出?」
「六王叔,你這問是什麼意思?」洛灧面色變了。
「公主難道沒發現,太子的樣貌不似先皇伉儷,反而和這蓮初像得很?」
九王叔和十三王叔心裡也早有疑問,但不敢妄自揣測,此刻聽他提及,兩人對望一眼,都微微點了點頭,一齊望向洛灧。
洛灧此時胸中滿滿的,儘是對君無雙的愛意,哪裡容人置喙?知道這不苟言笑的六王叔素來最看重宗室血統,絕不能讓他起疑,當下一板臉:「六王叔,你莫再胡言亂語。無雙是在我眼皮底下出世的,豈會有假?況且,天下之大,容貌相象的人多得是,王叔你也是見多識廣之人,何需大驚小怪?此事今後不得再提。」
被她將了一軍,六王叔面上無光,悻悻不再出聲。另兩人也覺她說得有理,不免汗顏。
洛灧回頭面對神色惴惴的君無雙,登時綻開微笑:「你三位王叔為匡複大業,多年來苦心經營,已開幫立教,手下教眾潛布各地。不過今後,所有教眾自然都要改為聽你號令行事了。」轉頭問道:」對了,你們說的是什麼教來著?」
「臣等慚愧,怕官府稽查,還一直未起名字。但因我教行事隱秘,外人瞧來神秘莫測,都以魔教稱之。」
「魔教?怎麼如此難聽?」洛灧不悅地蹙眉:「堂堂皇師,怎可無名無謂?」
「公主教訓的是,便請公主賜名。」
「嗯,不如就叫,叫……」突然要想個名字,洛灧一時倒有些躊躇,不禁沉吟起來。
「就叫……紅塵教罷。」
君無雙倏地冒出一句,連自己都不明所以,可紅塵兩個字就是不知不覺間已浮上心頭、脫口而出。
「紅塵?!」洛灧身子一震,喃喃道:「紅塵……宸鴻……」
是呀,紅塵。她幾乎快忘記那個真正的皇弟了。人海茫茫,或許今生今世,她都無法再遇上紅塵。但沒關係,因為她的身邊,有另一個叫君無雙的宸鴻太子,一個比皇弟更親近的少年……
「對,紅塵就是宸鴻,宸鴻也就是紅塵!」
別院浸入火海,艷紅火光染了天穹,君無雙久久遙望那一片熱烈的鮮紅,下意識地向天空伸出了手臂--
紅塵,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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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曦。
風,吹過青翠蔥鬱的樹林,綠葉伴著長草齊舞。
草絮飄搖間,男子雙手負背,優雅佇立。水銀色的衣擺隨風飛揚,映著旭日初升,流光溢彩,翩然出塵。
火紅的太陽,好美……
凝望著雲霧翻騰之際那眩目的紅,男子優美的唇微微揚起,無聲輕笑著,探手入懷,摸上被體溫熏得暖暖的一串珠鏈。
不用看,光憑指尖觸摸,他也分得清每一顆珠子的形狀、大小……只因這串珠鏈,已貼身放了十二年。
唇角的笑益發明朗,眼帘微垂,男子似在緬懷往昔。偶爾,逸出一兩聲低笑,如水晶與冰棱輕碰,明澈而華麗。
林間忽響起衣袂掠風,兩條人影疾快躍近,在他身後一丈處頓住,齊齊跪倒,動作竟是一模一樣地整齊。
「稟教主,夜羅剎奉令刺殺幽州守將,興不辱命,特來向教主復命。」
兩人聲音都是如出一轍,毫無高低起伏,抬起頭,一般無二的面容,顯是一對孿生兄弟。
「做得好。」
男子淡淡一笑,轉過身來。陽光籠上清貴雅潔的臉,瞬間黯然失色,宛如幽幽月華。眼睫仍微微垂著--
「黎州那邊可有何新動靜?」
「一切如常,守將還是當年人稱神箭將軍的段飛焰。只是聽聞,他的獨子下月初成親,迎娶方大學士的千金。」夜羅剎齊聲道:「大婚之日,城中守衛必然鬆懈。教主若欲取段氏性命,此乃良機。屬下弟兄願請命。」
「他要成親?!」男子笑容消失,眉漸漸收緊。
夜羅剎相對一望,又同時點了點頭。心底忍不住犯疑:入教以來,跟著教主也有數年,不明白教主為何總是對那段將軍的兒子特別留意,常要他弟兄倆打探消息,卻遲遲不作行動。
要成親了?……
怔忡撫上胸口,隔衣摸著珠鏈,男子靜默著,驀然一揮銀袖,行雲流水般出了樹林,水晶似的聲音悠悠飄在風裡。
「替我備份賀禮,明日隨我啟程前去黎州。」
「教主?是,是什麼賀禮?」夜羅剎不約而同抓了抓腦勺。
「自然是赴婚宴的賀禮。」
一頓旋身,臉上已恢復了優雅淺笑:「故人有此大喜,我豈能失禮?呵……」
微抬眼,幽邃雙眸流轉間,彷彿蘊涵了無數種迥異情感,在日色掩映下千變萬化,難以琢磨。
「賀貼上,就寫舊識君無雙罷。」輕輕一哂,目光變幻萬千。
「卻不知,他是否還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