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學校,姑且不論校園裡暗涌的風雲,每學期的行程表總是固定得讓人掬淚,彷彿只是按按滑鼠更動學年度的數字,內容幾乎大同小異,換湯不換藥。

畢業典禮、新生報到,分列在六月及九月的簡單八個字就道盡新舊交替的事實,有人出去就有人進來,學生人數穩定得鮮少起波動。

雷君霆升上國中的時候,陸雲儂已經早先一步在學弟妹的簇擁下風光畢業,留下一個類似「阿里巴巴V.S.四十大盜」的英勇故事。

開學第一天,學校呈現無政府狀態,認識老師及班上同學、選幹部、發課本、大掃除是這整天唯一的功課,上下課時間並不是那麼嚴格地被遵守。

甫入學的雷君霆挑了靠窗的位置,翻閱帶來的書籍。

普通的國中就是這個樣子?不過是把小學里的人換個地方放,並不會因為制服不同、學級不同而變。

這就是她就讀的國中?

小腦袋很難不想到那個為他破相的女生。

因為她救他,因為他到醫院看她的時候答應會娶她。

之所以對她不怎麼有趣的胡言亂語作下允諾,是基於回報的心態。陸雲儂所做的與家中「人心難測,慎防之」暗示他人性本惡的耳提面命大相逕庭。

沒有多餘的心思,他只是單純地回報她救他、為他受傷的人情。

猶記八歲時,大他三歲的夏依被雷家認養;帶進門的當天雙親笑著說他長大以後如果不反對,可以娶她作妻子,當時他並沒有什麼想法,點點頭,只因年紀小,還來不及思考其中深意。

當然,十二歲也不是能成熟到哪去的年齡,只是有更多自己的想法,稍微理解娶嫁所指為何,早啟的智慧也稍微領會婚姻之於家族的意義──是人口的增加,也是財富的累積。

這全要歸功於雷家的家族人數龐大,同輩的堂兄姊年紀相差十來歲者也不在少數,自然能見習什麼叫做婚姻,雷君霆甚至有幾個大他兩三歲的堂表侄甥,也身為幾個頭上無毛的小娃娃的堂叔、表叔。

與重視優生學的現代觀念相左,雷家的枝繁葉茂又是社交圈內另一個說長道短的熱門話題。

男娶女、女嫁男,兩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生兒育女確保家門有后且血統純正之後,在及合理的範圍之內──不成為辱門的醜聞話題,只要盡應盡的義務──社交場合上演伉儷情深貌,夫妻各自往外發展、尋求短暫的娛樂就像政府解嚴、放牛吃草隨人去,作風自由。

雷君霆眼中的娶嫁就是這樣──也因此,娶夏依跟娶陸雲儂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最多是他欠後者人情,有理由更放在心裡。

如果將來她真的因為那道傷痕嫁不出去,他會娶她。那日的話,對他而言是一份責任。

附近耐不住寂寞的新同學無預警打斷雷君霆的思緒,他甚至連對方自我介紹的名字都沒聽進去:

「你知道嗎?我哥哥也念這裡,今年剛畢業。」

與他有什麼關係?雷君霆並不欣賞過度熱情的新同學,眼睛移回書中,沒有理人的打算。

熱情洋溢的男同學,看不懂冷淡的默示拒絕。「我哥那一屆,就是我們上上一屆啊,有個很有名的學生哦!我想想……好像姓陸,叫什麼雲的,是個女生,跟我哥同屆,是他們那屆的傳奇人物哦。」

陸雲儂?這提起他興趣,放下手邊的書。「她做了什麼?」

「十五歲的女生跟幫派火併,夠傳奇了吧?」

男同學握拳,雙眼閃亮亮的,一臉崇拜地說起哥哥轉述的故事──

話說一名十五歲少女某日放學回家的途中路見不平,為搶救一條被三四個小混混欺負的可憐小狗狗,不惜挺身向前,結果幾天後這群國中混混找來背後的靠山充作打手,少女執棍對天高喊「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瞬間化身女戰神,獨自一人對抗幫派成員十數名,雖然最後全身而退但也傷痕纍纍,住了好幾個月的醫院,右頰留下一道轟轟烈烈但丑得嚇人的刀疤。

「……怎麼樣?夠傳奇、夠厲害、夠精采吧?」

他只覺得很好笑、很幼稚、很無聊。

還有一小團火氣梗在體內──那傷疤並不嚇人。

綁架事件過後,他去醫院看過她幾次,隔了一個禮拜聽夏依說已經拆線,的確留了疤,所幸醫生縫合的技術很好,並不會太過突兀。

後來他請夏依帶他去探望,卻被陸雲儂的父親擋在門外,只有匆匆看過一眼。

雖然只有一眼,但看得很清楚。

雖然臉上有傷,他並不覺得難看。

然而,被她父親以不歡迎雷家人為由拒在門外這件事讓他很不高興。

「我哥跟她還是同班的哦。」小男生很了不起地說,拉回他心神。

同班還會弄錯?「她傷的是左頰。」

「什麼?」

「還有,那道疤不醜。」他決定換位子,不坐這了。

「君霆。」甫升國三的夏依已經是能吸引人目光的美少女,在多數呆愣的小男生目光下,翩然走進教室。「上國中第一天還習慣嗎?」

受不了四周大驚小怪的幼稚注目,雷君霆拉夏依出教室,相偕來到校園廣場一隅。

「你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如果你身邊也圍了一群無聊的小鬼,你開心得起來?」

夏依撥撥長發,動作流露出刻意培養出的優雅,有某種自製的抑鬱。

不知怎地,雷君霆竟浮現在他面前大剌剌掀裙子露出史奴比圖案的陸雲儂。

為什麼突然想到她?男孩的臉露出困惑迷惘,想起最近她不如以前到他家找夏依的頻繁,忿怒取代先前的神情。

「怎麼了?」近來常見他表情陰晴不定。

「她最近沒有來找你。」

「她?哪個她?」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粉嫩唇瓣上揚被指定的弧度完美地淺笑著,試探地問:「你喜歡學姐?」

「你胡說!」他才沒有。

他只是──只是在意她臉上那道疤,不時會想到。

「那為什麼問?」

她所了解的雷君霆不是個普通男孩,甚至必須以大人的姿態看他才不至於讓自己吃虧。

也許對雷家人來說,他只是資質平庸的小孩,但在她親耳聽聞他口中低吟「夫不爭,天下莫敢與之爭」這句話之後,實在很難再以平常心看他。

那年他才十歲,一個十歲的孩子竟然用深沉的表情低吟這句話,還刻意朝她一瞥,想看看她是否會向雷家長輩報告,藉以測試她──用小孩子的說法是,站在哪一國。

倘若當初她沒有選擇跟他同國,也許就不能再待在雷家看他如何韜光養晦裝作一個資質平庸的小孩了。

這樣心智年齡與實際年齡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孩子,不能等閑視之吧?

所以她更想知道他為何會在意雲儂學姐?

在綁架事件過後,只要學姐到雷家找她,這位高深莫測的小少爺總會有意無意出現在四周,每回都能搶走學姐的注意力。

「可以告訴我嗎?」

「不。」他怎麼能說其實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有種本來屬於他的東西突然不見的感覺。

十二歲半的他,不曉得這種感覺就叫作「失落」,只知道他跟她相差三年。

因為差三年,他升上國中,她已先一步離開;因為差三年,相同的戲碼到高中還會重演一次;因為差三年,就算上同一間大學,也只剩一年的時間與她同校。

這個「三年」無疑是極麻煩的阻礙。

他討厭只能追在後頭的感覺,就像眼前吊了根紅蘿蔔的笨驢傻呼呼地直往前追卻永遠也吃不到。

他不是笨驢,她也不是紅蘿蔔。

於是第二天,雷家派人到校辦理離校手續。

又一個禮拜后,聖羅高中轉入一名年僅十二歲且來頭不小的跳級生。

無巧不巧,轉入的班級中有個他認識的女孩。

這女孩的左頰有道淺白的刀疤,據說是跟幫派火併留下的勳章。

女孩在跳級生入學當天還不小心遲到。

急急忙忙沖向教室,心裡還叨念著這一堂導師課遲到的後果堪慮。

還沒進門就看見跳級生站在講台上,老師正在向全班介紹新來的同學。

站在門口的她認出他,訝異地大叫:「雷君霆?你該不會是發神經耍白痴跑錯學校了吧?」

只見跳級生神色自若,轉頭朝她露出相識后第一抹笑容。

孽緣的種子就此種下,並在某人刻意的灌溉培養、照料施肥下發芽成長,如藤蔓般纏住四周任何可以攀繞的支撐,緊結成密不可分的糾纏。

怕……是再也解不開了。

在台灣,以豪門世族、著名人士的子女為主要學生的貴族高中素有「北聖南碩中擎天」之稱,北部「聖羅高中」、中部「擎天高中」與南部「碩儒高中」,同樣以作風自由、貴族化經營聞名,彼此間角力不斷,只是三所學校的發展各有所長,這方面贏、那方面輸,總和平手──一直以來都呈現「三國鼎立」的膠著態勢。

三所高中都有學生會這類的基本組織,不同於擎天與碩儒,聖羅的學生會名存實亡,只是形式上的存在、校方決策的應聲蟲及背書用的橡皮圖章。

會有這樣的結果除了校方刻意、也是因為聖羅的學生屬性一向以自我為中心、不把學校當作教育單位,只當它是一個提供政府認可的學歷文憑的地方。基本教育在聖羅高中是神話,社交才是該校的主打,社交禮儀相關課程比國文數學還來得重要;至於後者,各家千金公子自有家中長輩安排私人家教、精英教育課程,不勞校方費心。

正因為如此,每屆學生會選舉只是形式上的民主噱頭,不到百分之七的投票率和近百分之百出席率的校際舞會一比,明顯可見學生對校務的意興闌珊,甚至一度出現無人參選,校方不得不推出「官派人選」的烏龍事件。

所以在升學率方面,聖羅高中從來都不令人失望,總是敬陪末座;學生會運作能力亦然。

然而這一切在去年的學生會選舉上有了重大的改變;歷屆除了為校方決策背書時用得到的學生會辦公室,如今被頻繁使用,大有煥然一新的氣象。

當時十四歲、又是尚華集團第二代的雷君霆在眾人跌破眼鏡的驚訝下角逐形同虛設的學生會長寶座;同年,彷彿應和似的,副會長與幹部候選人名單中有幾位來頭也是讓人錯愕得不容忽視。太過燦爛華麗的組合吸引百分之七十點三的選票,衝破聖羅高中有史以來的最高投票率──百分之六點五六。順利成為下一屆學生會運作主力,也成為校方頭痛的病根。

創校至今獨攬的大權面臨旁落的窘境,偏對方又是不能得罪的世家大族,校務單位只好悔恨地抱著腦袋燒,獨啜苦酒。

其實讓校方如此傷腦筋的學生會一開始也有過不小的內鬨──最先開始的成員有十一名,但其中六名據說有的是發現該屆學生會在年紀最小的新會長帶領下已非昔時吳下阿蒙,想矇混到這個學生會成員的經歷不易;有的是因為其它至今「不明」的原因紛紛求去,最後僅剩五位。

然而,這五人帶給校方的壓力才是最可怕的,短短一年的運作竟能逼得校方讓渡權力,與董事會、家長會站在平等地位,如此明顯重大的改變,連聖羅高中兩千四百餘名學生都感受得到,甚至有少數學子開始對學校運作感興趣。第二年學生會正副會長及幹部選舉,以百分之九十九點一的投票率支持已升上三年級的原班人馬連任,也「順便」選進幾名新成員補足學生會人數;據說開票結果出爐時全校學生歡聲雷動,禿頭校長在辦公室嚇到口吐白沫被救護車送走則是當天唯一的憾事。

新學期開始的第一周,學生會的決策會議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美眸瞥過窗邊,褚真嫵媚的麗顏寫著不滿。

五、四、三、二、一!耐性宣告用盡。

目光轉向聖羅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學生會長──

十五歲的雷君霆,青春期該有的發育已經在他身上顯現,身高像童話《傑克的豌豆》中的豌豆一樣,從一五五神速地拉拔到一七三,未臻成熟,但再加上逐漸脫離稚氣開始有男性稜角輪廓的臉龐,已能彰顯一股足以震懾十來歲青少年的迫力,嚴肅不易親近。

「會長,我有話說。」

「請。」鴨嗓似的聲音應允,揚掌暗示會議中場休息,顯然這戲碼已不止一次上演。

「多謝。」頷首致意,矛頭轉向窗口:「副會長,請你遵守最基本的議事規則,回到座位進行會議;如果你的屁股不能好好黏在這把椅子上,我不介意用三秒膠助你一臂之力。」

會長容忍他,不代表所有的人都該比照辦理。

「用不著那麼麻煩。」一腳晾在窗外的狄賓轉頭看眾人,流氣笑應:「只要褚美人的尊臀願意坐到我腿上,就算要我坐一整天的會議室都甘心。」眉尾的十字紋不客氣地挑釁在場所有人。

百無聊賴轉著筆玩的葛非焰漫不經心打了個呵欠。「乾脆推他出去算了,反正都是助他一『臂』之力嘛,『推』出去跟『拉』進來應該沒什麼差別。」

「哎哎,這麼說就不夠朋友了哦!」

「誰跟你是朋友?」不屑。

「好主意。」相貌清純可人的冉琳琳甜笑:「我想看一個人從四樓墜落會是怎樣的肝腦塗地法。焰哥,我精神上支持你。」言下之意,要動手請自便。

「寶貝,這麼殘忍的話不適合從你口中說出來,好歹你也曾是『聖羅之花』,顧一點形象好嗎?別嚇壞在場學弟妹,今天是新學期第一次開會耶。」可憐坐在最後頭的學弟妹,都嚇呆了。「再說,從四樓以下的樓層墜地除非是頭部先著地,否則致死率趨近於零。」

冉琳琳笑得更甜了。「那就請你盡量以頭部著地。」

「別玩了。」初次見面時被狄賓笑稱一張情婦臉就此結下樑子的褚真挺身阻止越發混亂的情勢。「你都知道是首次開會,就該給學弟妹作個好榜樣。」這種人怎麼會被選作副會長?學生該不會把學生會選舉錯當成偶像人氣票選活動吧?

「我──嘿!」狄賓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叫了一聲。「現在是秋天吧?怎麼咱們校園現在已經春花處處開了?」哎呀,女主角還挺眼熟哩。

「你一年四季哪天不開春花?」葛非焰乘機酸道。

戲謔的眼盯著樓下,話卻是對著會議室里的人說:「我看明天學校新聞社又有八卦可以玩了,想想看會是什麼標題?嗯……『文藝社社長狂戀黑道女幫主』,夠聳動吧?」

身為會長的雷君霆令人意外地起身靠近窗戶,俯首瞄入眼的兩人距離頗近,看似親匿。

狄賓別具興味盯著雷君霆的臉,可惜後者已先一步回到龍頭座上翻閱會議資料,絲毫不為所動。

真的──那麼不為所動嗎?

「哎呀,陳應生喜歡上陸雲儂?」湊熱鬧站在窗邊的冉琳琳驚呼:「這真是……嗯……很奇怪的組合。」徐志摩型的男孩愛上據說在國中時期因幫派糾葛以致臉頰留傷的流氓女陸雲儂?

「美女與野獸的絕妙組合。」葛非焰調侃道。「挺像的不是嗎?」

褚真的表情因為閑話家常鬆懈下來,跟著打趣:「誰是『美女』?誰是『野獸』?」

「繼續開會。」粗啞的聲音夾道凍結的冷鋒殺進八卦圈,雷君霆邁入第二期變聲的情形沒有好轉,依然粗啞難聽。

會長一聲令下,八卦團立刻解散回籠。

「還有你,過來。」聲道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火氣。

察覺到的狄賓暗地嗤聲一笑。

什麼地方不挑,偏挑在學生會外頭堂而皇之地「偷情」?

不知死期將至的陸小姑娘皮得繃緊點嘍,阿門!

如果說臉上的疤痕真的帶給陸雲儂某種程度上的麻煩,那絕對不包含遭人嘲笑這一項。

夾帶曾與幫派火併的黑道色彩進入聖羅──當然啦,也是因為本人覺得好玩,這個荒謬到極點的傳聞才會在本人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態度下如雪球般愈滾愈大,開始有「陸雲儂是某某幫派大姐頭」、「某幫潛入校園的冷血女殺手」諸如此類幼稚園等級的推論,本人聽了險些沒笑到腸穿肚爛,而某次到校參觀的親親老爹粗獷外型帶來的江湖味及二哥酷冷的氣質更落實旁人對她身分的揣測。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也懶得跟這些人浪費口水攪和,任流言蜚語一傳就是兩年,升上高三,仍時有所聞,還加了不少料。

這樣一個黑煞女照理說應該是沒人敢親近的吧?

錯!因為非常人所能及之黑道世界的色彩加持,以及本身過度開朗的外向,陸雲儂反倒交了不少朋友,時常能見她在閃動敬懼大眼的同學中自得於群星拱月的樂趣,過去令人側目的傷疤竟成為今日英雄豪氣的點綴。

原本以為身背「黑道仇恨」的她無緣碰觸高中生的純純戀情,每天牽牽小手、漫步在植物園,像小孩子一樣大玩你追我跑的遊戲、接著雙雙跌倒在地,不小心一個天雷勾地火,完成毫無技巧可言的初吻儀式,然後一再重複,繼續牽手、繼續漫步,就算無聊得讓人想打呵欠也要努力裝出一副陶醉其中的醺然貌。

她以為她跟這檔事是八竿子打不著一邊的,誰知道三天前冒出個號稱徐志摩再世的老兄,來找轉世的陸小曼以續前緣。

她陸雲儂跟那尾小鰻魚有何干係?最多就是兩人同姓而已。

人生還有許多比校園戀愛更可歌可泣的事好玩,奔放無羈的少女心思,實在無暇也無意應和對方柔情萬千的投心。

「儂妹!」驚喜的大叫始自於二十公尺外的陳白馬口中。

「噗」!未入喉的牛奶自口噴出,在半空化成白色飛瀑。

抬眸遙見纏人的文壇才子。「要命!」溜!

這樣的追逐戲碼近日時常在聖羅的校園中上演。

向來以運動神經發達自訓的她自然不會跑輸成天吟唱「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的文藝社白馬王子,轉眼間兩人的距離已拉到看不見臉的遠處。

但能鍥而不捨追著她繞廣大校地半圈,也足以讓人對他脫帽致敬了。

終於陳白馬體力不支,停在校內亭亭如華蓋的百年老樹下。

一名同校學生正坐在樹蔭下優閑閱讀。

「請問……你剛才有看見一個女孩子嗎?中短髮、長得很可愛的女孩子?」

「嗯。」讓人喜悅的答案。

「往哪個方向跑?」

這位好心人抬起手,指向左前方通往蓮花池的陽關道。

「謝謝。」陳白馬深吸一口氣,繼續他的追愛戲碼。

「呼!」藏身在樹上的陸雲儂見人已走遠,才跳下來,盤腿坐在救難英雄身邊。「謝啦。」

雷君霆卻已經合起書頁,無心再讀。「他就是最近追你追得很勤的陳應生?」校園裡的傳聞甚囂塵上,很難不在意。

「我不意外你會認識他。」學生會長嘛,雖然她仍然疑惑為何有這麼多學生支持這位「小」會長。「人家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想兵遇見秀才也一樣,沒辦法。」跑得好渴,盤算是否要去買水喝的陸雲儂眼角掃進雷君霆手邊的保溫瓶,垂涎寫上臉。「裡頭裝的是什麼?」

「冰糖銀耳湯。」

「哇塞!不愧是咬金湯匙出生的少爺,還有嗎?給我。」秋老虎肆虐的上學期,天候總是悶熱。

「換你對陳應生的觀感。」

「有什麼好換的,你問我就會說啊。」

他等著下文。「說吧。」

「先給我,免得你最後賴皮。」么妹的特徵,說起防備的話總有點撒嬌的味道。「冰的咧!」真好可不是,在這麼熱的時候。

陸雲儂先是把冰冷保溫瓶貼在臉上,眯起眼享受冰鎮之樂。

雷家一定有個好廚師,同班到現在沒看過他手邊沒有吃喝的點心,順應時節作調整,唯一不變的只有每一樣都好吃到爆的美味,偏他這公子哥兒大概是吃膩了山珍海味,不愛碰,正義感十足的她當然拔刀相助幫他吃光光,久而久之,變成一種習慣。

吃他、喝他──已經理所當然過了兩年。

「好好喝。」再一口,蘇蘇──「啊?沒了?」瓶口朝下倒了倒,一滴不剩。「這麼少?」

「是你愈來愈會吃。」容量500CC的保溫瓶不算小。「當心將來身材用滾的比走路快。」

厚!暗示她會圓得像球嗎?「誰教你帶來的東西那麼好吃。」舔舔唇邊余渣。「我只羨慕你這點,家裡有個好廚師。」

「是嗎?」虛應的笑容帶有某種算計的成份。

吃干抹凈,拍拍屁股起身。「我走了,拜──啊!」跌回草地。

「休想矇混過關。」誰才是那個會賴皮的人?「說說你對陳應生的觀感。」

「父親是國會極少數聲譽清廉的立法委員之一,母親又是大學教授,上頭有個哥哥,目前在清華物理研究所攻讀碩士,家世堪稱優秀;至於他本人,國中開始就在各種文學競賽中嶄露頭角,上個月又拿下某報主辦的文學比賽小說首獎,將來成就絕對不可限量。」

「結論?」

「如果沒有被『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等等浪漫情懷弄擰腦袋,陳應生十年後絕對有本事拿下文學界黃金單身漢美譽。我可以走了嗎?」

雷君霆勾住她脖子不放人。「換句話說,你看好他?」

唉,這樣很難受他知不知道?責難地瞪他一眼,偏對方卻無動於衷,陸雲儂索性身子往後躺,拿他的肩窩當枕頭壓,磨蹭地找到合適的位置。

「撇開升學率不談,聖羅的學生各有各的強項,如果不是因為八成的學生畢業后都往國外飛,參加大學聯考的人數不會這麼少;同樣地,升學率也不至於這麼低。」

「你對學校倒是瞭若指掌。」唉,為什麼就是有人年齡長在狗身上,聽不出他語氣里的酸味?

「托某人的福啊,成天在耳邊嗡嗡嗡,都快背起來了。」悄悄打個呵欠,躲陳應生之前她還跟C班的人三對三鬥牛,再加上一大瓶冰糖銀耳下肚,血液全往胃袋竄,腦袋昏昏欲睡。

「不過這些都跟我們之間的話題無關。說,你對陳應生的告白打算怎麼回應?」

「還能怎麼回應──哈……呼,套首歌──我還年輕,心情還不定,難接受『他』的情,咳咳……」被口水嗆到。「那位現代徐志摩裝瘋想找今世陸小曼是他家的事,我沒空陪他賣傻唱和。」眼皮沉沉的……

微涼的手掌繞過她雙肩蓋住逐漸往下沉的眼瞼,助她認份閉眼找周公。

「要我插手嗎?」鴨子叫的聲音輕問。

「用學生會長的威嚴,威脅刪他社團預算?」好想睡……他的肩膀高度又剛剛好……「別說我沒事先警告你哦,別把雷家那一套搬到神聖的教育殿堂上用;別用這種方式報恩,你應該很清楚,我討厭使用特權的小……呼……」陣亡。

「你以為我會做到被你發現?」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連帶瞧不起他。

雷君霆真想戳醒壓在肩膀上的女孩,把話說清楚。「進入城堡的方法不只一種,小白痴。」

「嗯嗯……」回應也似,陸雲儂咕噥了下,拂至臉側的凌亂黑髮隱約露出左頰淺白的長痕。

微熱的鼻息淺淺吞吐在頸邊,她打哪來的篤定,認為他像綿羊般無害?

骨感的長指凌空,以若有似無的親匿距離描繪看了許久早已熟稔的傷痕。

「真當我是個不解世事的小鬼?」太狗眼看人低了,女人。「第三年了,你以為我會無條件任你依賴如斯只是單純為了報恩?」

高中生涯正式邁入第三個年頭,這段時間無論分班也好、分組也好,她以為憑什麼兩人總能湊在一起?若不是他利用家族的名聲大玩狐假虎威的遊戲,哪能凡事盡如己意。

然而,儘管他致力遮掩她的光芒,甚至刻意放任關於她的不實謠言愈傳愈離譜,好教誤信的人對她懼而遠之,還是有人看穿謠言迷霧下的真實,發現她值得珍視的熱情率直,陳應生只是其中之一,一尾他來不及制止的漏網之魚。

兩年來他在暗地動了不少手腳,打退許多投注在她身上的愛慕眼光──不論男女。偏偏,粗神經的她始終沒聽沒聞沒感覺。

第一年做得吃力,第二年利用學生會長的權力暗中帷幄,讓事情變得輕鬆許多──她最瞧不起的小人行徑卻是他習慣的手法。

特權不用就枉稱「特權」二字,自然也就沒有讓人追逐爭求的價值;他追求特權為的就是使用它,家訓教會他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雙眼緊閉的陸雲儂突地發出呵呵呢噥,好夢方酣,不擔心身邊的人可能突然化身成一匹極具歹心的惡狼,將睡夢中的小紅帽拆吃入腹。

靜謐的空氣中多出一抹深且短的嘆息:

「我可不想只做你的弟弟,明白嗎?笨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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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要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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