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夢裡花
(1)
公子楚逆著從閣中四散奔逃的宮女,一路穿過亭台樓閣,疾步走上了金谷台。
踏入樓里的時候,只見座上一片狼藉,無數打翻的杯盤裡伏著一具屍體,穿著綉金騰蛟紋樣的袍子,帶著紅寶石戒指的手上還抓著一角女子的衣帶,然而頭顱卻已經離開了軀體,血汩汩的從斷裂的腔子里流出,注滿了地上跌落的一隻金杯。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氣,望向公子楚。
「是東昏侯。」他低聲,臉有憂容,「希望公子蘇兄妹千萬不要出事才好。」
「雲泉武藝不低,應該不用太擔心。」公子楚回身望向空蕩蕩的高樓,視線所及,只有無數錦繡帷幕在風裡飄轉,看不到一個人——窗戶開著,止水已經不在室內,只有檐角的鐵馬錚然作響。
已經走了么?他暗自警惕,一邊緩步檢視室內,忽見屏風后微微一動。
「誰?」穆先生厲叱,搶先一步擋在公子楚面前。
「啪」的一聲,屏風傾倒,露出了一角淡紫色羅裙。一個美麗的少女躲在紫檀屏風后,睜大了眼睛看著來人,明亮的眸子里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宛如一隻受驚的小鹿。
「哦,是你?」公子楚認出了這是公子蘇帶來的衛國宮女,鬆了一口氣,溫言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我……」少女顫慄著低聲,眼睛望向地上。
公子楚順著她的眼神看去,登時明白了——她穿著材質堅韌的冰絹,衣服已經凌亂不堪,長長的衣帶拖在地上,而另一頭卻被死死的握在了死屍的手裡。
想來是東昏侯方才在席間再度試圖非禮此女,卻在伸手的那一瞬被刺客所殺,而這個少女慌亂之間掙脫不了衣帶,只能躲在屏風后。
他沒有說什麼,手指輕輕一劃,淡紅色的衣帶頓時斷為兩截。
「好了,沒事了。「他溫言安撫,「你看到刺客的模樣了么?」
——當時,離東昏侯最近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宮女,最清楚看到刺客模樣的也應該就是她。
「我……我沒看見。」然而那個少女卻遲疑了許久,最終搖了搖頭。「那個人帶了面具,只露出了一雙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面具?」公子楚沉吟,心下更是隱隱不安,「雲泉呢?」
少女低聲:「公子帶著婉羅公主出去了。」
「哦。」公子楚點頭,看了一眼這個紫衣少女——畢竟只是一個宮女而已,事到臨頭還是被遺棄在此處自生自滅。想來雲泉堅持不肯將這個女子送給東昏侯,並不是真的珍愛她,而是因為賭了一口氣吧?
想到此處,不由微微嘆息,見她身上衣衫零落不堪,便脫下身上外衫披在其裸露的雙肩上。少女微微一驚,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肩膀,卻終只是低頭紅了臉,用指尖扯住長衫的衣角,將身子縮了進去。
「咳咳。」一旁的穆先生忽然低聲咳嗽示意。
公子楚微微一驚,來不及縮手,便看到一名紫衣貴公子出現在門口。那個青年不過二十六七歲的年紀,長身玉立,雙眉斜飛入鬢,神色卻顯得有些陰鬱。他身後緊隨著一名宮妝的貴族少女——正是衛國太子公子蘇和其妹婉羅公主。
「雲泉無恙?」公子楚看到他,舒了一口氣。
「虛驚一場而已。」公子蘇回答,厭惡地看著席間倒地的無頭屍體,「怎麼回事?哪裡來的刺客?為什麼不沖著你我而來,卻要殺這個酒色之君?」
「還不清楚。」公子楚搖頭,將身邊的少女推向他,「你的人沒事。」
「哦,我都忘了。」公子蘇冷冷看了對方一眼,隨口道,「婉羅,你先帶她回去——我和舜華有事要商量,還要留一會兒。」
婉羅的視線一直盯在公子楚身邊的宮女身上,看著那件披在對方肩頭的長沙,眼色極其惱怒,此刻一聽兄長要趕自己走,不由頓足:「哥哥!我不走。」
「乖。這裡危險——讓蒙將軍護著你回驛館。」公子蘇沒有回頭看胞妹,聲音雖溫和卻不容商榷,「要聽話,否則下次我不帶你出來了。」
婉羅顯然有點怕這位兄長,一頓足,不情不願的扯了侍女往外走。趁著他們看不見,暗地裡狠狠掐了一把侍女的胳膊,幾乎恨不得將她身上的那件長衫撕下來。那個少女吃痛,卻又不敢出聲,只有顫慄著縮緊了肩膀。
「先生,你也請暫避。」公子楚輕聲對身側的穆先生道,謀士如言退下。
很快,這個充滿了血腥味的樓里便只剩下了兩個人。
「舍妹無禮,讓你見笑了。」公子蘇淡淡開口。
「無妨,」公子楚苦笑,「婉羅自小便是如此,見得慣了。」
「呵,」公子蘇轉過頭,凝視了他一眼,忽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她。」
「……」公子楚一驚,倒吸了一口氣,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哪裡。婉羅公主性格純真坦率,不似一般貴族女子矯揉造作,實屬難得。」
「還不是被父王給慣的?」公子蘇卻沒有給妹妹留情面,「她母親是父王最寵愛的女人,不幸早逝,父王至今每次念及都鬱郁不歡,所以對其留下的唯一女兒愛偌珍寶——只怕她要半個國家,父皇都是肯給的。」
公子楚不由笑:「婉羅得寵,莫非你吃醋?」
「若婉羅是個男子,我說不定早就把她殺了。」公子蘇終於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語氣卻是肅殺。他轉頭看著昔日的好友,忽地道,「舜華,這次我奉命來大胤,不僅是為了恭賀熙寧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我是為你而來。」
「為我?」公子楚一笑,卻暗自警惕,「受寵若驚。」
「我這次來,」公子蘇凝視著他,一字一句:「是希望我們能成為姻親。」
「……」雖然有準備,但聽得對方如此直截了當提出,公子楚還是忍不住一驚。
「你也知道,那丫頭從十三歲於逍遙台見到你,便日思夜想的要嫁與你為妻,偏生你當時已迎娶了蕙夫人,可她竟然鬧著說可以嫁給你做妾室,簡直丟盡了衛國的臉。」公子蘇無奈地苦笑,「後來的事我也不說了……反正如今你又變成孤家寡人一個。」
公子楚眼裡閃過苦澀的表情,微微笑了笑,沒有回答。
「所以,那個丫頭的心又活絡了起來。」公子蘇苦笑,「婉羅太過任性,這次非要跟著我來看你。也不知道害臊——而父王太寵愛她,竟也答允了她的荒唐要求,居然不顧王室體面,托我私下前來探聽你的意思。」
「這……」公子楚啞然。
「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你喜歡聰明安靜的女人,婉羅太鬧了。」公子蘇淡淡,頓了頓,他的眼神卻轉為鋒利,「不過,明知如此,我還是勉為其難的來了——因為,舜華,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公子楚嘴唇微動,彷彿想說什麼又強自忍下。
「這次我來帝都一趟,更是切身看清了大胤如今的形勢。」公子蘇微微冷笑,看著對方,「昔日的公子楚,逍遙台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龍首原上麾師披靡千軍橫掃——而如今的公子楚,竟然不得不以酒色自污,以避帝王猜忌?這是你這樣人所能忍受的日子么!」
公子楚深吸一口氣,確定四周無人,才嘆息:「雲泉。」
「舜華,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你死!」公子蘇揮手止住了他,低聲,「公子昭死於昏君之手,公子彥被刺身亡。昔年四公子如今卻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想連最後一個也失去。」
「……」公子楚沉默半晌,似是意外,「我本以為你恨我入骨。」
公子蘇眼神一變,轉頭望著頤音園方向,長久的沉默。
「是。我是恨你的。」他忽然低聲開口,並無避諱,「沒有你,弄玉也不會死。」
公子楚一震,臉色瞬地蒼白。
「還差兩個月,我就可以在未央宮裡迎娶她了!只差兩個月!」多年強自壓抑的憤怒和不甘如同火爆發出來,公子蘇一把抓住好友的衣襟,厲聲,「該死的!你們兄弟兩個同室操戈,卻累得她白白送了命!」
公子楚下意識的踉蹌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如死。
「我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他喃喃。
已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他卻尤自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在頤音園行宮裡,面對著弟弟勃發的殺意,他猶豫不定,心中天人交戰,根本沒有聽到弄玉站在他們之間,抓住那把讓他賜死自裁用的劍對著皇帝哭訴了一些什麼——
只是一個走神的剎那,面前便是血濺三尺。
那血直濺上他的面頰,殷紅一片,宛如地火一樣灼熱——直到多年以後,他還能感覺到那一瞬撲面而來的震動和無與倫比的恐懼。
是的,那是「無與倫比的恐懼」!
——是眼睜睜看著最珍貴東西瞬間被毀滅在眼前,卻無能為力的恐懼。
「我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公子楚終於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臉,喃喃,「其實那時候就憑徽之,怎麼可能殺的了我?十六妹並不是這樣剛強衝動的人,我沒有料到她會忽然……」
他踉蹌著靠在窗台上,竟不能語。
——那個瞬間,這個曾經令整個東陸都為之恐懼的年輕人彷彿完全崩潰了。多年以來一直被意志強制壓抑著的記憶之門轟然洞開,那一段禁忌的回憶浮出了腦海,血淋淋的景象彷彿再度回到了面前。
她用賜死他的那柄劍,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用血為他洗去了罪名。垂死之人無法說話,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緊他們的手——那雙染滿血的手是如此熾熱而顫慄,幾乎令他三年裡每一次想起都痛苦得無法呼吸。
在那個時候,其實他完全可以下殺手除去弟弟登基篡位,然而,也因為她最後的囑託,他放棄了反擊和報復。所以說,她並不僅僅從皇帝手裡救下了他,更是從他手裡救下了徽之。
「那時她一定很絕望,」公子蘇喃喃,「她沒有別的辦法。」
「……」公子楚無法說話,只是痙攣地握緊了自己的衣領,似是窒息。
「舜華,我之所以憎恨你,並不僅因為你令她早逝。」公子蘇帶著某種嫉恨和怒意凝望著眼前人,一字一字,彷彿已壓抑了多年,「弄玉她是我的人,卻為你而死!我倒是一直想問問她:在為救你而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什麼海誓山盟同生共死都是假的!原來她最深愛的人,竟還是你!」
公子楚臉色蒼白,轉過頭去看著頤音園,手指不能控制地顫抖。
「從私心裡來說,我真的非常恨你。但是,作為衛國未來的國君,卻我還是要將最珍視的妹妹許配給你——」公子蘇鬆開了對手的衣襟,倦極地喃喃,「因為我可以預見,如果此次能逃過大劫,那麼不出十年,你將會成為東陸最強的霸主!」
「是么?」許久公子楚才喃喃地開口:「容我再想想吧。」
「還要再想?這可真不像你的作風——」公子蘇冷笑起來,「那麼好的一筆買賣,沒有理由拒絕吧?除非……」頓了一頓,公子蘇眼神凝聚起來:「除非你有了所愛的人?」
「……」公子楚微微一震,沒有回答。
「不,不可能,」公子蘇搖頭,冷笑,「你這樣的人心冷如冰,任何人也暖不了你,最多不過在冰上照出一個影子罷了——又怎會心有所屬。」
「雲泉,你又何嘗不是如此?」沉默許久,公子蘇才輕聲開口,「雪妃當年又是因何早逝?大家心照不宣罷了。而且,你若珍惜婉羅,又怎可將她捲入?——這天下,本是冷血者和野心家博弈的棋枰。」
「……」這次輪到公子蘇無言,許久才道,「那亦是她的心愿。」
「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所以還抱著幻想——但你卻知道。」公子楚冷笑,「你也能預見她嫁與我之後的未來種種,不是么?明知如此還要推波助瀾,是真的為婉羅好,還是為了你棋枰上的大局?」
「住口!」彷彿被刺痛,公子蘇忽然低聲厲喝。
公子楚便也不再說話,唇角的冷笑卻更深。
「熙寧帝大婚典禮結束之前,我需要帶著你的答覆返回衛國。」許久,公子蘇才平靜下來,「事到如今,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成為俎上魚肉;要麼,我可借你利劍以成大事——言盡於此,好自權衡。」
「我會斟酌。」公子楚頷首,「多謝。」
一語畢,兩人彷彿再也無甚可說,樓中便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風聲蕭蕭入耳,撥動檐角風鈴,迴旋在充滿血腥味的高樓中。
「其實,我在想,」望著遠方,公子楚忽然開口,「當年我用反間之計令越國君臣反目,借刀殺了舒駿——如果今日我也被讒言所殺,也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公子蘇微微一震,「可是……」
一語未畢,忽聽「叮」的一聲,檐鈴忽地一動,一位少年如風樣的返回,衣襟帶血。
「止水!」公子楚一眼看得分明,失聲迎了上去。
「沒截住,」少年看了他一眼,低聲開口。勉強抬手攀住窗檯,臉色蒼白如紙,聲音裡帶著死氣:「被……被接應走了。」
「接應?」公子楚喃喃:「誰?」
「看吧……你應該認得。」止水筋疲力盡地喃喃,手一松,墜落在閣樓地面上——後背上的衣衫整個碎裂,彷彿有雷霆直接擊落在上面,將衣物連著血肉一起震碎!
兩位公子雙雙搶前一步,一起失聲:「這、這是……天霆之劍!」
「舒駿?——是他回來了么?!」
(2)
越國的亡國之君東昏侯在頤風園內遇刺,這個消息在三日後震動了大胤宮廷——然而,居於九重深宮最深處的人,卻還是第一時間得知了這個驚人的消息。
「什麼?!」密室內,凰羽夫人失聲,「那昏君死了?!」
「是。」端康低首,臉色也是蒼白,「今日下午,刺客潛入頤風園,在眾目睽睽之下刺殺了東昏侯,並斬去了他的頭顱。」
「……」凰羽夫人說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發悶,踉蹌著後退扶住了窗檯。
春末的雷雨天氣,晚膳時分剛過,外頭的天已經黑如潑墨,濃重的雨氣瀰漫著,微潤的風斜斜的掃入,帶來幾片零落的牡丹花瓣。烏雲密布在天極城上空,時有驚電下擊,沿著皇宮高脊上的避雷金線一掠而下,擦出一道細細火花。
「娘娘!」端康伸手扶住她。
「那個昏君這時候一死,復國便更是無望了!」凰羽夫人臉色蒼白,「百密一疏啊————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變數?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如果是越國遺民,怎麼不去刺殺罪魁公子楚,反而殺了越國國君?」
「梟還沒回來,」端康遲疑了一下,「等他回來,可能有進一步的消息。」
「梟是和舒駿齊名的越國高手,」凰羽夫人喃喃,「難道連他也阻止不住這一場刺殺?」
「……」端康沒有回答。
「到底是誰!是誰!」凰羽夫人越想越覺得氣悶,忽地站起,煩躁地將面前一瓶牡丹摔了個粉碎,「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們的計劃打亂得七零八落!」
「是我。」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窗外的樹蔭深處,驚得密室內的兩人一顫——
這個聲音!
只聽喀喇喇一聲裂響,半空里一道閃電瞬地劈下,如一把雪亮的長劍劃開了濃重的黑幕,將天地映照得一片雪亮——那是蒼穹之光,天霆之劍!
那一瞬,凰羽夫人也似被雷霆擊中,一下子從榻上站了起來,手裡的煙筒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裂響——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某處,似連魂魄都在瞬間被抽走了。
「天啊……天啊。」她失神地喃喃,不可思議地伸出手去,「你是鬼么?」
凰羽夫人臉色蒼白,喃喃,「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只聽轟隆隆一聲,巨雷如同戰車由遠至近而來,在帝都上空碾過。雷聲響起的剎那,雲層里隱忍許久的雨點如同銅錢一樣密密砸下,落在了深宮的琉璃瓦和白玉台上,雨聲四起,四周頓時一片單調而繁複的敲擊聲。
院子的一個角落,密密的藤蘿忽然分開,露出了濃蔭中的一雙眼睛。那人在藤蘿的最深處,凝望著回鸞殿里的大胤貴妃,從喉間發出吃力的聲音:「不是做夢,阿柔,是我——」
黑暗中的人忽然抬起手,緩緩摘下了臉上冰冷的面具。
那是一張臉噩夢般的臉,破碎不堪,宛如被鋒利的刀刃碎裂過。一道深深的刀痕劃過了咽喉,幾乎割斷了他的脖子——在這樣的一張臉上,只有那雙眼睛還亮如寒星。那一點寒星彷彿穿透了鐵一樣的夜幕,讓時間忽然回到了十年前。
「舒駿!」在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剎,她再也忍不住地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沖入了雨簾,奔向了他,淚水從臉上長划而落,「舒駿!」
那一瞬,又一個霹靂在他們頭頂炸響,映照得天地一片雪亮——豆大的雨砸落在他們兩人的臉上,電光劃過的那一瞬,他們自看到了彼此蒼白的臉,上面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是你!是你!」凰羽夫人緊緊地擁抱了他,低語,「天啊,你沒有死!」
「我死過一次,」他喃喃。
她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是歡喜得發狂。血彷彿在身體里沸騰,她哽咽著,笑著,在大雨中抬手顫抖地摸索著他的面頰,一寸一寸的探過,似是要證實眼前這個人的真實——雨水從他破碎的臉上長划而下,濡濕她的手指。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場她不曾親歷的慘禍,想起他和他的兄弟們曾怎樣慘死在昏君的亂刀之下,王府一片血海,滿門上下六十七口全數被燒死,沒有一個逃出來。
「你還活著……還活著。」她嗚咽般地低聲,淚水漸漸沁出眼角。
他只是深深地點頭,不能作答。
「為什麼?為什麼不來看我?——十年了!為什麼現在才來?」她喃喃,撫mo著他咽喉上的那道傷,「我以為你真的被那個昏君殺了……十年了,我、我日日夜夜在……」
「不,你早已見過我,」他忽地笑了一下,「在頤音園。」
又一道閃電劃下,她的身體忽然僵住。
「天!」凰羽夫人失聲,「難道你是跟翡冷翠公主一起來的那個、那個……」
「那個羿。」他重新將面具帶回了臉上,不動聲色,「那個因為不曾及時對你下跪,差點被處死的啞巴奴隸。」
「……」一口氣窒在喉間,凰羽夫人抬頭凝視著他。
——多年未見,生死茫茫,一身黑色的鎧甲和面具似鐵一樣的封閉了這個人所有的過往。然而,只有那雙眼睛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
為何在那個時候,坐在轎中的自己,卻沒有發覺呢?
「你以前是穿銀甲的……」她喃喃,「你的天霆之劍呢?」
羿沒有說話,舉起了手裡漆黑的劍。伸手用力一震,只聽喀喇一聲裂響,內力到處、漆黑的長劍被震開了一道裂痕,外面厚厚的鐵鏽和黑漆一分分的剝落,脫落之處寒光四射。
一把純白色的長劍展現在雷霆之下,冷冷如電,帶著多年前一樣的光芒。
「就是它!」凰羽夫人喃喃,伸手去撫mo那把隱藏已久的神兵,「那麼多年,你原來一直在西域?怪不得我們找遍了天下都毫無消息。」
「阿黛爾公主救了我。」他低聲,眼神複雜。
「那個小丫頭?」凰羽夫人低聲,眼神同樣複雜地轉變。
「為了避免泄露身份,十年來我一直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他凝視著手裡的長劍,聲音苦澀:「阿柔,我以為你死了。所以在頤景園見到『凰羽娘娘』時,沒有立時與你相認——因為我還不知道十年之後、你已經變成了怎樣的人?」他在大雨中輕聲開口,眼神複雜地變幻,「原諒我,阿柔,這十年來,我已經誰都不相信了。」
她哽咽著點頭:「我知道。」
「其實在龍首原那一夜,我已經從來人的招式和耳後殘留的紋身里,認出了前來襲擊的並不是高黎人,而是越國遺民,」羿沉聲開口,「但那時候,我還沒有把這件事和你聯繫起來——」
「是梟?」凰羽夫人喃喃,「是他告訴你我們的事情么?」
「嗯。」他無言頷首。
「舒駿,你會埋怨我么?」她抬起頭看著他,眼裡含著淚水,「我沒有死,沒有為你殉節,沒有和王府里你的正妃側妃們那樣一死了之。我活下來了,成了大胤皇帝的妃子——你會責怪我么?」
他凝視著她,緩緩搖頭,抬手為她擦拭臉上的雨水和淚水。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活著。」他低聲,聲音嘶啞模糊。
「是的,無論如何,我都要活著。」凰羽夫人喃喃嘆息,看了一眼身側,「這些年來我一個人孤身在深宮裡掙扎,如果沒有阿康,早已被明刀暗箭害死。」
來客觸電般地轉頭,看見了一側樹蔭下默默而立的青衣宦官——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殷勤小心的臉上,此刻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也在注視著雨中忘我長談的一對男女。
「子康?!」他失聲,「是你?!」
青衣宦官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舒駿,你不知道亡國后我們是怎麼活下來的——」凰羽夫人嘆息般地喃喃,「我做了敵國皇帝的貴妃;而子康他也從越國的大內侍衛變成了胤國的端康公公——我們為了活下來,都忍受了種種恥辱和絕望。」
「咳咳,好了,」忽地,濃重的陰影中一個聲音斜刺里殺出,咳嗽著,「能不能先別在外頭敘舊?去密室再說成不……咳咳,我都傷成這樣了,還得、還得替你們淋雨把風?」
「梟?!」聽得聲音,凰羽夫人驚喜,「你回來了?」
樹葉簌簌一響,一個黑色人影悄然落地,捂著胸口不住咳嗽。
「幸好沒死,」梟拉下了風帽,居然是頗為年輕的男子,骨骼清奇,劍眉星目,只是臉色灰敗,「擺脫止水的追殺,咳咳,實在、實在太費力了……」
「止水?!」端康脫口,「他出手了?」
「那是,」梟冷笑起來,「舒駿都把那昏君的腦袋給砍下來了,止水能不出手么?」
「什麼?!」凰羽夫人和端康齊齊失聲。
來客微微笑了笑,從背上解下了一物,捧到面前——血肉模糊的首級在月下泛出淡淡的光,酒色過度的臉上還殘留著最後一剎的貪婪表情。
「原來是你!」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敢相信地退了一步,忽然覺得搖搖欲墜,「舒駿,原來竟是你?!——殺了司馬元帥的是你?」
「夫人又犯病了!快進密室去!」看得她神情不對,端康連忙上前一手扶住凰羽夫人,一手撿起了地上的煙筒,將煙葉塞入了她的唇齒間——動作之熟練,出乎旁觀者的意料。
青衣宦官橫抱著貴妃退入了密室,只留下外面兩人。
「去吧……」梟在身後咳嗽著,推著遲疑不前的人,「舒駿,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問——我們同樣也有很多問題要問你——進去再說。」
(3)
密室里飄浮著一股奇特的甜香,混和著龍涎香的味道。
端康從一個小小的白玉匣子里用銀勺挖出碧綠色的軟膏,填在了白玉煙筒里,在燈火上慢慢的烤軟——白色的煙霧如同一個幽靈從燈上浮起,慢慢的擴大,扭曲,最終如同淡淡的薄霧消失在密閉的室內。
「這是什麼?」羿吃驚的看著,低聲。
「西竺來的阿芙蓉。」端康看著貴妃的臉色漸漸舒展開來,聲音沉痛,「夫人昔年在亂兵之中落下了心絞痛的毛病,之後一直未曾完全痊癒,時時發作、痛徹心肺——若不是靠阿芙蓉來麻痹,只怕早已無法忍受。」
羿的眉梢劇烈的抖了一下,有複雜的表情一閃而過。
「皇上今夜在養心殿召見了四位閣老,準備連夜商議淮、朔兩州的叛亂——應該也是通宵不得安睡。」端康將水煙筒放在凰羽夫人的唇邊,淡淡回答,「所以我們在這裡,很安全。」
「對了……」許久,彷彿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羿抬頭看著室內的幾個人,「一直以來,要置翡冷翠公主於死地的,難道都是你們?」
梟沒有回答之前,一個聲音響起在密室里,令所有人側目——
「那麼說來,一直和我們作對的,也都是你了?」
美麗的女子在榻上睜開了眼睛,失去血色的唇角還噙著白玉的煙筒,聲音里卻帶著淡淡的失神和迷惘,看著十年後歸來的男子,眼裡不知是傷心還是茫然。
「作對?」羿蹙眉,「是說我阻礙了你們刺殺翡冷翠公主的計劃么?」
「不止如此。」端康終於開口,聲音帶著某種奇特的憤怒,一字一句,「你還一連刺殺了司馬元帥和東昏侯,殺了我們幾十位兄弟——你從重新踏上東陸開始就處處和我們作對。是那個公主支使你做的么?羿?」
羿回過頭,迎上了凰羽夫人和梟的眼神。那一瞬,他有一種被眼前這些人排斥在外的隔膜感——十年的歲月將他們分隔在兩岸。被命運的洪流衝散之後,他們各自掙紮上岸,血戰前行走到如今,已經不知道彼此的人生究竟變成了如何模樣。
「和阿黛爾無關。」羿啞聲回答,將劍握在手裡,「我不知道你們還活著——殺他們兩人是我自己的意思,只是為了給昔年的兄弟將士們報仇。」
「報仇?」端康冷冷反問,「那你為什麼不殺公子楚?」
「……」那個名字令羿深吸了一口氣,「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而已——他身側高手環伺。我一擊不中,便只能再潛心等待。」
「是么?」凰羽夫人輕聲,神色漸漸放鬆下來,「難道真是天意……歪打正著,把我們全盤計劃都打亂。」
「全盤計劃?」羿微微吃驚。
「是。」凰羽夫人吐出一口氣,凝視著他,「舒駿,在國破家亡之後,我們含垢忍辱活了下來,絕非貪生怕死——為的,就是復仇和復國!」
復仇!復國!那四個字彷彿是霹靂,落在了羿的頭頂,他定定看著昔年的嬌怯怯的戀人。大胤的貴妃也在靜靜凝視著他,眼裡有他所不熟悉的神情。
「舒駿,」她說,「我們必須復國。」
羿只覺心頭一震,直視著美麗華貴的女子,聽著她一字字的說來——
「這些年來,我們暗地裡聯絡各處分散的遺民,在各處集結力量,多年經營,如今也頗有可觀——如今淮、朔兩州的動亂,號稱是饑民鬧事,其實也是我們的人挑起的。眼看星火燎原,也漸漸成了局面。」
「本來我還想留著那個昏君的性命——他雖然昏庸無能,但畢竟是越國的皇帝。將來以他名義揭竿而起,也能令遺民們更有凝聚力一些。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萬萬沒有料到你會忽然出現,斬了他的頭顱!」凰羽夫人連聲苦笑,「不過這樣也好。如今公子昭重返人間,號召大家一起反抗胤國,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為此熱血沸騰!」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停下來看著對方的表情。
羿定定看著她,聽著那些籌謀從她美麗的雙唇之中吐出,從容不迫、冷定縝密,眼神也漸漸起了變化——似是驚嘆,又似陌生。
「只是,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先把對復國有威脅的人一個一個拔除。公子楚,便是第一個。」凰羽夫人微微一笑,繼續道:「但是公子楚的確是一個非常棘手的人物——我們幾次暗殺均告失敗,最後不得不採用了『明殺』的方式。」
「明殺?」他詫異。
「是,就是用最光明正大、他又無法反抗的方式殺了他!」凰羽夫人冷笑起來,「三年前,我便利用了司馬睿的爭權之心,拉攏他一起對付公子楚,密告其有謀反篡位之心。
「皇帝年長之後,忌兄長之能,久已有除之而後快之心,一聽此事果然龍顏大怒,便下令賜死長兄。可惜……」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微微嘆息,「若不是半途殺出來一個弄玉公主,那一日公子楚便要人頭落地。」
凰羽夫人悠悠地說著幾年裡深宮中種種血腥爭鬥,眼神淡定從容。
然而羿怔怔地聽著,眼裡表情變幻著,似是陌生般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她卻沒有留意到他的表情變化,繼續冷靜地敘述著多年來的種種權謀爭鬥。
「算是他命大,居然逃過了那一劫。那之後,皇帝因弄玉之死傷心欲絕,雖依然對其痛恨入骨,卻再不肯隨意下令殺他。」凰羽夫人伸手拿起水煙筒,深深吸了一口,「公子楚也變得頹廢放浪,日日歡宴飲酒,再不過問朝政。
「但是他瞞得過皇帝,卻瞞不過我。我知道他不會就此甘心——」
她微微冷笑起來,吐出了一口白煙:「果然,如今為了削弱我的權柄,他居然暗中支持翡冷翠公主遠嫁和親!哼,試圖用新皇後來壓制我,分我之寵、奪我之位,為自己拔去眼中釘——哪有那麼容易?我要讓他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凰羽夫人微微地咳嗽,似是身體內又有劇痛。然而,眼神卻是雪亮。
「呵,你看著吧——皇帝一定會冷落那個翡冷翠的公主,很快那個丫頭就會被打入冷宮,受盡各方白眼,輾轉哀告無人援手,最終病死深宮無人過問。」她冷笑著,聲音冷靜而刻毒,似是一字字的吐出詛咒,「那就是那個丫頭的結局,再不會錯。」
羿不做聲地吸了一口冷氣。
「這個死訊會傳入翡冷翠。我聽說那個丫頭的哥哥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而且非常愛她,曾經為她而滅亡了高黎。」凰羽夫人冷冷道,眼裡充滿了惡毒的快意,「美人傾國,大胤遲早會步高黎的後塵——那時,便到了我們一舉復國的良機了!」
「但,大胤還有公子楚。」羿沉吟。
「不,」凰羽夫人忽地笑了,眼神變得說不出的冷銳譏誚,「公子楚他絕等不到力挽狂瀾的時候了——在那之前,他便會死在自己兄弟的手裡。我可以和你打這個賭。」
「……」羿沉默下去,許久沒有說話。
「舒駿,你不在的這幾年裡,我們苦心孤詣,犧牲了不知道多少同胞的性命,才一分分的布置了這整個棋局。」凰羽夫人深深嘆息,似是心力交瘁,「如今到了關鍵時刻,感謝上天,讓你活著回來了!——這樣一來,越國復國就更有希望了!」
羿停頓了許久,終於開口:「上天垂憐,讓我能活著回到東陸,我定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是……」他抬起頭,迎接四周震驚不理解的目光,一字一字:「無論如何,我不允許任何人對阿黛爾公主下毒手——你們不行,大胤皇帝也不行!」
「舒駿!」凰羽夫人失聲低呼,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我明白阿黛爾公主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你不苦苦相逼,她決不會威脅到你絲毫。」他輕聲分解,「我不是想破壞你們的大計,只是希望能保住她的性命。」
凰羽夫人的唇角動了動,不置可否。
「說來說去,你只想保住那個丫頭的命。」沉默片刻,她忽地開口,聲音冷淡,眼神漸漸尖銳:「舒駿,既然這是你歸來后的第一個請求,我可以不殺她——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從此以後,一直到死,你都不可以再去看那個翡冷翠的公主。」凰羽夫人定定凝視著他,眼神鋒利而複雜,「如果你要她活下去,就不可以再去看她一眼!明白么?——除非你徹底讓她置身事外,被卷進來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羿沉默下去,也看著她。
——這,還是阿柔么?還是他深愛的那個美麗巫女么?
當年,他不惜拂逆父母之意,不顧掃了王室臉面,一意孤行地將她從貧寒的村落接入帝都,雖不得名分,卻寵愛有加。她是如此溫婉的女子,宛如一隻柔順的白鴿——從何時起,變成了這樣玩弄權柄於掌心的深沉女子?
原來這十年的光陰,對他們兩人來說是完全不對等的:他已經是面容盡毀、風霜滿面的落魄男子,而深宮裡的她卻還幾乎和十年前分別時一模一樣。
——只是眼神已隨流年暗中偷換。
昔日明澈嫵媚的眼波已經被冰霜凍結,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長劍,似乎要刺穿他的心底——彷彿在告訴他,如今這一盤棋是掌握在她手裡的,要如何下下去,要如何制訂進退的規則,是由她來掌握的。
那一瞬,闊別多年的喜悅和激動,彷彿被一桶冰水澆了個透。
羿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她,眼神漸漸的冷卻。
「只要我不再見她,你就答允保證她的平安?」他開了口,一字一字的問,「無論將來大胤是否滅亡,越國是否復國,你都保證不會對她下手?」
「是。只要她是一個『外人』,就不關她任何事,」凰羽夫人也是絲毫不讓的看著他,「——等大事完畢,我甚至可以把她送回翡冷翠去。」
「好!」羿長身而起,冷冷看著她,「我答應你。」
凰羽夫人看著他,沒有說話,眼裡的嚴霜漸漸消融,忽然間化為淚水簌簌而落。
「不要再見她。」隨著淚水的滴落,她冷定的聲音出現了一絲哽咽,手指顫慄著抓緊了白玉煙筒,低下頭喃喃,「舒駿……舒駿。求你,不要再離開了。」
房裡的人都有剎那的震驚,看著她落下淚來。
——這十年,不知道經歷過多少生死大難,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夫人的眼淚。
淚水軟化了所有人的心,羿嘆了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凝視著她——她的確還是老了,在哭泣時眼角出現了細微的紋,淚水洗去了胭脂,露出的肌膚蒼白無光,再也不像是十年前那個越溪旁明艷照人的浣紗女。
那一瞬,她的小女兒情狀暴露了她的脆弱,也令他明白了過來。
「放心,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他輕聲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淚。
她咬住唇角,極力抑制住哭泣,有些羞愧的轉頭不讓他看到。
「如果我的猜測沒錯,明日天亮,天極城即將發生大變,」極力剋制了許久,凰羽夫人才壓住了自己的情緒,凝視著室內的一角,一字一字開口,「端康,你儘快趕回養心殿,時刻隨侍皇帝左右——明日你需一步不離,時刻注意。」
「是。」端康也回過了神,躬身領命。
外面的雨還在下,黑暗的天地之間充斥了狂暴的風雨聲,彷彿末日的來臨。
(4)
在密室里風雲驟變時,頤景園的帷幕深處卻依舊是一片寂靜。內室燭影搖紅,侍女們都倦極而睡,只有更漏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響起,夾著雄黃氣味的檀香在瀰漫。
已經是第十三個晚上了,每一夜都會有人來給公主守夜。
「嗒」的一聲,一條蛇從窗口探出頭來,緩緩沿著桌子下地,向著低垂的紗帳遛去。然而蜿蜒不到一丈,隨即被室內的雄黃香氣熏住,漸漸不能動彈。
「看,又是一條。」蕭女史坐在外室的燈下,看著那條閃著磷光的黑蛇僵硬在腳前一尺之處,臉色鎮定地俯下身,乾脆利落地用銀簽洞穿了蛇的雙目,「也真是奇怪,那個人分明是侍奉鳳凰的光之巫女,怎麼也會這些暗之巫女的齷齪手段?」
蕭女史將死蛇挑起,利落地扔入了黑匣子,免得明日被公主看到。她坐在案旁用銀簽子挑著燈心,有些睏倦地開口:「外頭那麼大風雨,公子今夜又來了么?」
「嗯……」畢竟已經是六十多的年紀,華御醫也是昏昏欲睡。
「總是半夜過來,他累不累啊?公主一直昏睡,根本不知道他來過——真是獻殷勤給瞎子看。」蕭女史卻是皺起了眉頭,推了推瞌睡的老者,「你說,讓他一個人在裡面不太好吧?公主還沒大婚呢!孤男寡女的……」
「管那麼多幹嗎。」華御醫懵懂地喃喃,嘀咕了一聲,「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宮裡的事,多看多聽少說少管才是正道。你也不是第一天進宮,還要我教你么?」
「可是……」蕭女史遲疑了一下,「我擔心公主會……」
「又是為了那個小丫頭?」華御醫睜開眼,喃喃,「小曼,你似乎過於在意她了。關心則亂……別百年道行一朝喪。」
「唉。」蕭女史嘆了口氣,有些失神的看著燭火。片刻,她忽然低聲苦笑,「不知為什麼,每次看到她孤苦伶仃的在深宮被那些人欺負,都覺得被欺負的,好像是當年那個我沒能保住的孩子呢。」
華御醫霍然抬頭,眼神瞬地清醒了。
「小曼,對不起。」他低聲嘆息,「我沒能幫到你。」
「不關你事,」蕭女史掠了一下蒼白的鬢髮,語聲平靜,「甄后想要除去的東西,誰能救得了?當年別說是你,就是連先帝,也幫不到我。」
華御醫一顫,臉色蒼白地垂首不語。
「不過這次你可以放心,翡冷翠公主並非孤身一人。」許久,他才緩緩安慰,「我的確是沒見過公子對一個人這樣著緊——以前他總是忙著天下大事,連弄玉公主都難得見上他一面。但這次他對翡冷翠公主似乎比親妹妹還上心。」
「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可糟糕了……」聽到這樣的話,蕭女史不但沒有釋然的表情,反而蹙眉,「要知道公子是個冷麵冷心的人,他身邊的女人只怕都不會有好下場。」
一邊說著,她一邊站起來踮著腳走到屏風后,偷偷看了一眼裡面的情景。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忽然怔了一怔,停止了說話。
-
頤景園的深夜,黑如潑墨。外面雷聲隆隆,閃電如一道道銀蛇狂舞,撕裂夜幕,在天地之間猙獰亂舞。室內卻是一片寂靜,一支鮮艷的紅玫瑰插在窗前的瓶中,室內葯香馥郁,紅燭在銀燭台上靜靜燃燒,綉金的羅帳從高高的宮殿頂上垂落下來,罩著裡面的異國公主。
他靜靜坐在紗帳外面,看著陷在錦繡堆中沉睡的蒼白少女。
「哥哥……」又一道霹靂炸響,帳中的人低低地囈語,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可怕的景象,顯得驚慌而急促,手足微微掙扎,滿頭密密的虛汗,「哥哥,哥哥!」
蒼白的手探出錦被,在空中一氣亂抓,卻什麼也抓不到。
「我在這裡。」他終於忍不住,從紗帳外探手進去握住了她滾燙的手,用希伯萊語低聲安慰,「不要怕,阿黛爾。」
「嗯……」她喃喃應了一句,忽然睜開了眼睛。
沒有料到多日昏睡的人會驟然醒來,他猝及不防,下意識地便要抽手退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死死的拉住了——她額頭的熱度已經有所減退,然而神智卻還不是很清楚,昏昏沉沉地看著他,乾枯的口唇翕合著,只是吃力地吐出了一個字:「水……」
他鬆了口氣,騰出左手拿了桌上的茶盞,遞到了她唇邊——這樣伺候別人的事,身分地位如他,已經是多年未曾做過。她靠在軟枕上,半開半闔著眼睛,就著他的手喝水,然後貓一樣的舔了舔嘴唇,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右手卻還抓著他的袖子不放。
「哥哥,」她昏昏沉沉地喃喃,將滾燙的額頭貼上他的手背,「眼睛疼。」
「沒事的。」他拿起手巾,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漬。
「我好難受……」小公主在高燒中囈語,「你、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回家啊……」
他嘆息了一聲,不知如何回答。
「嬤嬤死了……羿也走了……這裡有很多鬼。那個貴妃……那個貴妃……咳咳!」她喃喃低語,咳得雙頰騰起一片嫣紅,「我很害怕她啊……哥哥。她、她好像我們的母親呢……那些紋身、那些紋身……會動啊!蛇,蛇!」
「不要怕,」他輕輕攏起她汗濕的額發,「我在這裡。」
「嗯。」她將滾熱的額頭貼在他的手背上,似是感覺到了某種安慰,在他的臂彎里重新安然昏睡。呼吸均勻而細微,鼻息拂在他的手背,有微微的癢,宛如一隻睡去的貓兒。他不敢抽出手,只是有些出神地看著她睡去的臉。
外面更漏將近,轉眼已經是三更時分。
他聽得止水在檐上微微咳嗽,想起對方重傷在身,還不得不連夜保護自己外出,不由心下內疚。然而想要起身回頤風園,卻又有某種不舍——這種當斷不斷的情形,對他來說已經暌違多年。
遲疑片刻,最終還是狠狠心,輕輕掰開她睡夢裡緊握自己袖子的手,放回了被褥內。然而卻在溫熱的絲綢被子內觸碰到了什麼,冰涼溫潤。
散亂的被角里,露出一縷明黃色的流蘇,依稀熟稔。
——這是?
他一驚,下意識地將其抽出——果然是那支遺落在頤音園裡的紫玉簫。
那日驟然遇襲,猝及不妨之下他脫身而退,卻在與羿的交手中將這件東西遺落,回頭遍尋不見。原來,竟是被她撿了去么?他又驚又喜,將失而復得的玉簫握在手裡輕輕磨娑,注視著錦繡堆里那一張蒼白沉睡的少女容顏,微微失神。
那一瞬,他的眼神遙遠,不知道面前安靜睡去的是哪一個人。
失而復得的物,失而復得的人——時空彷彿瞬間交錯。
這,是否暗示著某種冥冥中的機緣?
然而,就在失神的一個剎那,帳中的少女動了一下,似是在長久的高熱煎熬下清醒了過來,吃力的睜開了眼睛:「誰……」
似有一陣清風拂過,在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到紗帳在昏黃的燈下微微搖晃,寂靜的室內空無一人。只有窗戶半開著,外面有急促的雨聲敲擊著花園的枝葉。
窗台上那支紅玫瑰依舊鮮艷。
「咦?」阿黛爾虛弱的喃喃,重新倒在被褥中——難道真的是做夢了么?然而,片刻前那種溫良的觸感還停留在肌膚上,耳邊那故鄉的語言,似乎還在輕聲的迴響。
真的是哥哥來了么?
不……不,那一定是做夢罷了。
她失神了剎那,忽地想起了什麼,抬手在枕頭下摸索了一番,變了臉色——她忽然明白了過來,定定看著那扇半開的窗子,靠在綉金大方枕上,微微的出神。
原來……是他?
這幾夜來,午夜夢回在床邊朦朧見到的人影,難道莫非是他么?
阿黛爾咬著唇角,想起了那個幾度相遇卻始終不曾相見的人——那個承諾會像哥哥一樣照顧自己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她有些好奇有些感激地猜測著他的模樣,想著他傳奇一樣的生平過往,想著如驚鴻掠影一樣的兩次相遇——想著他在荒園高樓上臨風而坐,在月下吹起玉簫,一身白衣煥發出淡淡的光華,宛如一樹梨花開。
只是面容依舊模糊。
(5)
四更時分,華御醫接到了暗號,便從側門而出,坐了青衣小廝的轎子冒雨離去。
蕭女史獨坐了許久,似是滿懷心事。入內室探看時,發現公主怔怔靠在軟枕上,對著窗外的夜色出神,竟毫無發現旁人的進入。看到少女臉上那種神情,年老多識的女官心裡一個咯噔,頓時沉了一沉,也不做聲,只是上前關起了那扇半開的窗子。
「曼姨?」彷彿這才注意到她,阿黛爾輕輕喚了一聲。
「公主,今日好些了么?」女官回身走到榻前,恭聲問,一邊小心地抬起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鬆了一口氣,低語,「果然退了……華御醫的確不是徒有虛名啊。」
「我好多了。」阿黛爾輕聲回答著,神色卻還是有些恍惚,眼神停在那扇窗子上,忽然開口,「曼姨,這幾夜,是不是有人一直坐在我榻旁?」
蕭女史的臉色驀地一變,似是對方觸犯了極大的禁忌:「公主請勿擅言!」
被那樣嚴厲的語氣嚇了一大跳,阿黛爾身子一顫,下意識地咬住了嘴唇。
「這是頤景園,大胤未嫁皇后的寢宮,除了奉旨侍奉公主的我,還有誰會半夜來到公主榻前?」蕭女史逼近她的榻前,壓低了聲音,看著她,「公主,莫非是你思鄉心切,半夜裡夢見胞兄,所以一時恍惚了?」
「……」阿黛爾有些失措,喃喃,「也、也許吧……」
「那就好。」蕭女史放緩了語氣,凝視著她,低聲,「但即便是夢話,也不能亂說。」
阿黛爾一顫,垂下頭去,不再說話,手指繞著胸前的項鏈,怔怔看著上面小小的畫像。蕭女史過來替她拉下帳子,重新往金爐里添了一把瑞腦,然後輕輕嘆了口氣:「公主,十五日後便是您大婚典禮的日子,千萬小心,不可再出什麼差錯了。」
「……」少女沒有說話,彷彿認命一樣垂下了眼睛,沉默。
直到女官靜靜的關上門退出,她長長的睫毛才動了一下,一滴淚水無聲地濺落在手心的畫像上,濡濕了少年蒼白的臉。
「哥哥……」她喃喃了一聲,卻彷彿不知道說什麼好,又沉默下去。許久,阿黛爾忽然撐起身,打開了床頭放日常器具的鏤金匣子,從一堆物品里拿起了一支鵝毛筆,將白紙鋪在膝蓋上,開始唰唰的寫一封信。
只不過寫了兩三行,她停下筆,彷彿又不知道寫什麼了。
想了想,還是抬起纖細的手腕,如往日無數次那樣,把信箋撕碎——雪白的紙片四分五裂的灑落在地上,她重新寫了一封短短的信,封好后,似乎身體終於支持不住,阿黛爾嘆息著往後一靠,重新沉入了重重的綾羅綢緞之中,倦極地闔起了眼睛。
「哥哥,我很好。在大胤有很多人照顧我,一切真是比來的時候預想的好多了。只是,我還是非常想念翡冷翠,非常想念你。我每日都對女神祈禱,希望她能讓我們早日團聚。
「永遠愛你的阿黛爾。」
是啊……如今的她,已經是什麼都做不了——
唯一能作的,就是不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哥哥為自己擔心吧?
在她睡去后的片刻,帳子頂上忽地發出了極輕極輕的動響。
彷彿一陣微風拂過,地上的碎紙簌簌作響——昏暗的燈火晃了一下,那些碎裂的白紙似被一種詭異的力量操縱著,瞬忽聚集在一起,向著帳子頂端飛去。
只是短短一瞬,就消失在紗帳頂上貼滿金箔的藻井裡。
碎裂的紙張在黑暗裡被拼湊在一起,握在帶著白色手套的修長手指里。
「哥哥:今晚我又在夢裡迷路了——螺旋迷宮很大,到處都是死人的臉,滿是血和火的池子。我在裡面逃了很久,既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你……黑暗裡有一條蛇在追著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啊。我不能死在裡面……我一定要找到你。」
「快來帶我回家。」
「你的阿黛爾。」
東陸的皇宮都為木構,屋頂高達數丈,由重重斗拱穿梁疊成——在高高的屋架里,藻井黑暗最深的角落,光線永遠無法照到的地方,靜靜坐著一個人。
那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作西域打扮,戴著高禮帽,穿著綉有金邊的襯衣,胸前口袋裡插著一支鮮艷的玫瑰,正在暗影里仔細看著手心被拼湊回來的信件,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彷彿融化在黑暗裡的一個幻影。
許久,他從大衣的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將碎裂的信紙小心地一一裝入其中,封好。然後用銀色的裁紙刀割齊了封口。他的動作比貓還輕靈,戴著白色手套的手穩定修長,捏著那把長不過數寸的小刀,在塗了銀粉的信封上劃出收信人的名址。
「翡冷翠·日落大街2386號,西澤爾殿下啟。」
落款是:「雷。」
「女神保佑。」寫完了信,黑暗裡的人在胸口劃了一個祈禱手勢,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他坐在屋架上,低頭俯視著下面紗帳里沉睡的少女,蒼白的臉藏在高筒禮帽的陰影里,看不出絲毫的表情。
將信收入懷裡,帶著手套的手輕輕按在唇上,給了底下的少女一個飛吻。
「晚安,睡美人。」
一支紅玫瑰從樑上無聲落下,無比精準的落在了窗前的汝窯美人瓶中。
大雷雨的夜裡,頤風園裡,有人徹夜不眠。
風鈴一動,一道人影穿過了重疊的高樓陰影,無聲無息的落回了樓中。剛收起傘,拂傘上的雨水,轉頭卻看見了樓中秉燭枯坐的青衣謀士,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公子可算回來了!」困頓的人霍地抬頭,「沒遇到外面的伏兵吧?」
「怎麼?」看到謀士眼裡滿布的血絲,公子楚一驚,「我正要問你,為何頤風園外的各處出口上均有重兵把守?出了什麼變故?」
「宮中內線連夜密報!」穆先生上前,聲音有些變形,「事情……事情不大好。」
聽出了語聲的細微變化,公子楚微微一怔,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退後一步,反手關上了窗子,然後伸手穩穩按住了謀士的肩膀,低聲:「坐下慢慢說。」
青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有強自控制的微顫,公子楚看著謀士,眼神凝聚如針,不出聲的吸了一口氣——穆先生是怎樣深沉老辣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人?能令其如此震驚,又會是什麼意料之外的急變?
穆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清晰地一字一字低語:
「皇上今夜在養心殿發出密旨:賜死公子。」
「……」任是定力再高,白衣公子也是猛地一震,退開了一步。
外面的暴雨還在繼續,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的炸響,在漆黑的蒼穹之中回蕩,隆隆如雷,彷彿要把整個世界毀滅於旦夕之間。
那句話說出后,密室里便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麼快?」又一道閃電撕裂夜空,在電光火石之間,公子楚轉過了慘白的臉,輕輕吐出一口氣來,低聲苦笑:「這一日,終於是到了。」
「……」穆先生沒有料到公子如此反應,忽然間心下也是一定。
「罪名呢?」公子楚隔著望著搖晃的銀燈,淡淡問謀士。
穆先生苦笑起來:「謀逆。」
「謀逆?又翻出三年前的舊案來了么?」公子楚有些詫異。
「皇上認為公子並未吸取三年前的教訓,對於聖上的寬大仁慈卻報以豺狼之心,幾年來依舊意圖謀逆——甚至勾結越國遺民,刺死東昏侯,試圖挑起天下大亂。」穆先生條理清晰地複述,一條條羅列罪狀,「皇上本念手足之情,數年前赦免了公子謀逆的大罪,不料公子迷途不返,絲毫不念兄弟之情,實乃冷血獸心之人,罪不可赦。」
公子楚止不住的苦笑起來:「好一個罪不可赦!」
「此乃一個時辰前剛擬好的極秘旨意,過眼的不過三個人,」穆先生低語,「幸好被我們的秘密眼線看見了,連夜把消息傳了出來。」
「真是有理有據,擲地有聲,連我聽了都心生慚愧之意,恨不能立時以死謝罪。」公子楚嘆息著,發出一聲冷笑,「看來徽之這一回是真的發狠了啊——忽然做此決定,是什麼刺激到他了么?」
「公子猜對了,」穆先生頷首,「大概是因為前幾日淮朔兩州的叛亂吧。」
「饑民叛亂,又怎生扯到我身上?」公子楚一時間倒是有點詫異,「朝廷幾番派兵久攻不下,倒有越演越烈之勢——這難道也和我相干?」
「本也和公子毫不相干,」穆先生苦笑,摸了摸下巴,「只是日前方閣老和張尚書聯合上了一個奏章,說幾番損兵折將,朝中已無可用之人,放眼整個大胤,只能請公子重新出山才可扭轉乾坤,否則社稷危矣。」
「方閣老?扭轉乾坤?」公子楚詫然,隨即明白過來,也是苦笑,「哦,我這位前任泰山老丈人,還真的是怕皇帝忘了昔年的殺心,要把我再度放到火上烤啊。」
「……」穆先生嘆了口氣。
那一道奏章觸動了熙寧帝心裡那個隱秘的疤,群臣越是盛讚公子英武蓋世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力挽狂瀾拯救大胤,便越是令皇帝心中的憎恨怒火熊熊燃燒——昔年那強行壓下的念頭再度湧上了心頭,而且越發無法忍耐。
「是誰在背後指使?」公子楚冷冷問。
「我猜……」穆先生蹙眉,看了看皇宮的方向,壓低了聲音,「還是宮裡的那個人吧?」
公子楚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握緊到指節發白。
那個人……又是那個女人。就像是一條伏在皇帝身側的毒蛇,日夜盤桓著,吐著冰冷的蛇信,將毒液灌注在尖利的牙齒內,隨時準備著暴起噬人——等了那麼多時間,今夜終於發出了致命一擊么?
「旨意幾時下達?」他轉過身,靜靜問。
「明日午時。」穆先生低聲。
聽得如此噩耗,公子楚卻並無驚慌,微微頷首:「也對,這般重大的決定,必然要越快執行越好——夜長夢多,遲則生變。怪不得我方才和止水秘密返回時,已經發覺頤風園外有伏兵,已經秘密監控了各處出口。」
「公子,事到如今,如何應對?聖旨明日便下,事情之急,遠出我們的預料。」穆先生蹙眉,有些憂心的看著他,「現在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子將做何選擇?」
公子楚笑:「先讓我聽聽下策吧。」
穆先生笑了一笑:「馬上彙集門客,讓止水護著公子連夜離開天極城,以公子那匹月照獅子馬的腳力,天亮可以向南到達衛國境內——到了那裡,公子蘇自然會庇護公子。」
「公子蘇?」公子楚低聲,不置可否,「他也只是王儲,不是國君。」
穆先生道:「但衛國國君想讓公子成為乘龍快婿已非一日。」
「呵,」公子楚冷冷道,「這種情況下若和衛國聯姻,與入贅為傀儡有和區別?若是如此,日後不要說我自己,連整個大胤都可能成為衛國的囊中之物!此的確為下策,不足論。」
「或者……」穆先生沉吟著,試探,「以公子之能,或可一戰?」
「一戰?」公子楚冷笑起來,「難道要我和皇帝正面決裂、開啟內戰之幕么?」
「我想公子也不會如此硬碰硬的來,所以只是中策而已。」穆先生心下一定,揚了一下眉毛,話說得順暢了很多,「大胤不能再經歷一次動亂——否則,淮朔兩州叛亂未平,北邊越國遺民虎視眈眈,若是給了他們可乘之機,應該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結果。」
「先生知我,」公子楚微笑起來,「所以,我不會反抗皇帝的旨意。」
「可是,難道就束手就擒?這可不是公子的風格。」穆先生低聲道,忽地看著他笑了,「如此看來,老朽料的不錯——剩下的上策,已經在公子胸中了吧?」
他的話到了一半隨即停住,因為看到公子用目光示意他閉口,然後伸出手來,蘸了蘸杯中冰冷的殘茶,在案上寫了什麼。
穆先生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下。
公子楚隨即伸手抹去了水漬,微微一笑:「世人都說我有門客三千,其實三千門客卻抵不過梅蘭竹菊四士。那四位里,除了你天機謀士穆聽竹,尚有蘭溪醫隱華遠安,ju花之刺歐冶止水——但剩下的一位,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穆先生沉默了許久,喃喃:「果然公子早有打算。」
「其實我很高興這一天比我預料的提前來了。」公子楚冷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皇帝的仁慈上——這幾年來我走在刀尖之上,日夜等待著的不過就是這一刻。」
「呵,那就好。」穆先生吐出一口氣來,微笑,「公子最近有點反常,我還以為是失去了平日的判斷力呢。」
公子楚頓了一下,眼裡閃過微微的窘態,手下意識探入了懷裡。
「不會了。」他低下頭去把玩著那支紫玉簫,神情有點恍惚,聲音卻有一絲傷感,「我一貫不是那樣的人,先生應該知道。」
「我不是那樣的人,」停頓了許久,他忽然嘆息:「否則十六妹也不會死。」
穆先生知道他話中的深意,只有嘆息而已。
公子楚凝望著窗外,似乎在綿密的雨聲里急速的權衡著各方利害,忽地開口:「穆先生,請替我叫止水進來——有兩封非常重要的信,要他親自替我轉交。」
「是。」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經結束,穆先生領命退出。
「連夜解散門客,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令其暫時不要有任何動作。」公子一一吩咐,語氣平靜,忽地上前一揖,「此番舜華以性命相托,萬望先生勿辭。」
穆先生長身而起,深深一禮:「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在下願為公子肝腦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