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沙洲冷
大胤的那一場宮闈之變,被皇室極其隱秘地掩飾了。
頤風園裡夜夜笙歌如舊,宮外的人均以為皇帝只是出兵軟禁了自己的胞兄,卻沒有人知道那一杯毒酒,已經讓那個驚才絕艷的白衣公子沉睡在泥土之下。
大婚的日期一日日地逼近,天極城內外到處張燈結綵,朝庭大赦天下,熱鬧無比。而且頤景園內外也是風平浪靜,內宮那位貴妃娘娘似乎忽然發了慈悲,忘記了這個曾欲置之死地的敵人,再不見明刀暗箭襲來。
「哎呀,你聽說了么?兩天前隔壁的頤風園裡出大事了呢!」「是么?怪不得前天山下忽然來了那麼多軍隊!到底出什麼事情了?」「噓……他們都說,公子死了!」「什麼?!公子……公子,死了?!」「是啊,聽說是被皇上用毒酒賜死了呢……真慘啊,聽說連收屍都不讓,就地埋在了頤音園裡。公子一死,好多門客都跟著自殺了,到現在御林軍還在到處捕殺以前投靠過公子的人呢。對了,你知道么?連阿蠻也死了。」
「天啊……好端端的,怎麼連阿蠻都被殺了?」「唉,不是被殺,聽說是當場就自剄了。你也知道阿蠻有多麼喜歡公子
啊!公子死了,她自然也不想活下去。那種膽色,真是讓人佩服呢。」「唉。只是為什麼這幾日夜裡頤風園那裡還在歌舞呢?」「這你就不知道了,聽說是皇上生怕公子的死訊傳出去引起天下激變,
所以下令不許泄露此事,派兵封鎖了驪山上下,還命園子里的歌姬舞姬照舊夜夜歌舞,掩人耳目。」「原來如此……怪不得這幾夜那些熱鬧的曲子里,聽起來總像是在哭一樣。」
「公子待下人一貫寬厚,想來頤風園裡的姐妹們如今心裡都很難過吧?」
「唉……其實現在頤景園裡的這位,雖然是西域來的公主,待我們卻也算是極好的了。只是宮裡頭那位如此厲害,不知道她能自保到幾時?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今日隔壁之事,很快就會輪到我們頭上了。」
「噓,噤聲。聽說這園子里也有娘娘的眼線,小心被聽了去。」
兩個小宮女躲在後園的僻靜角落裡一邊閑聊,一邊打掃著房間。那個房間里堆放著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珍寶,空無一人。她們脫去了平日的束縛,肆無忌憚地議論著外面的種種消息,彷彿兩隻安穩躲在巢穴里的雛鳥,唧唧喳喳說著外面的風暴。
然而,在她們離開后,牆角的一口柜子里卻傳出了壓抑不住的低低哭泣。
那是一個細細的聲音,彷彿黑暗裡的角落裡有什麼在一絲絲地裂開來,那麼微弱,卻也是那麼脆弱。聽得坐在黑暗更深處的觀望者都聳了聳肩,吹了一聲無聲的口哨,無奈地搖了搖頭,用銀刀繼續削著手裡玫瑰的尖刺。
一個時辰過去后,那個哭聲不知不覺停止了,彷彿柜子里的那個少女已經倦極睡去。
雖然無意中聽到了這樣一個不祥的消息,宛如五雷轟頂。然而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阿黛爾公主卻依舊錶現得若無其事。是的,即便多麼難過,多麼絕望,她也必須裝出和那個人毫不相識的模樣!
甚至連一絲絲的哀悼,也不能被允許流露。
儘管成功地掩飾了一切,但阿黛爾公主剛剛好起來的身體卻一下子又衰弱下去,高燒不退,身體虛弱到需要人攙扶才能走動。
雖然公子楚已遇不測,門下的食客也多被朝廷清掃,一時星散。萬幸華御醫卻不曾被牽連進去,還是如之前那樣時不時地在半夜秘密到訪,為公主看診。但是無論蕭女史怎麼探聽,華御醫在診治之外卻不再開口多說一句。
「小曼,我答應過公子要保護阿黛爾公主,」華御醫只是那樣對她說,「所以即便公子如今遭遇了不測,我依然會恪守自己的諾言。」
她問不出什麼來,便只能死了心。
幾個月來,公主已經掌握了華文的基本閱讀和簡單對話,蕭女史不忍心再對這個可憐的少女施加任何壓力,也就停止了每日晚膳后的乏味講授。
每到黃昏,阿黛爾都在暮色里登上高樓,眺望西方的盡頭,彷彿想看到故鄉的所在。然而龍首原橫亘在天地盡頭,萋萋碧草連天,血紅赤膽點點,天際晚霞燦爛,浮雲變幻,阻斷瞭望鄉的視線。
「我好想回家,哥哥。」她低聲喃喃,握緊了胸口的女神像,面向西方閉上眼睛虔誠地祈禱。夕陽映照著她的臉,雖然憔悴,卻依然美麗得令人屏息。純金的暗盒裡,藏著少年蒼白的臉。祈禱完畢,阿黛爾睜開眼睛,卻忽然看到了天際一縷滾滾黃塵。幾十裡外,依稀可見一行人從官道上絕塵而去,策馬奔向龍首原深處,白馬銀甲,個個矯健如龍。不知道為何,她的眼神忽然凝定。就在那一瞬,彷彿有某種奇特的感應,遠方的銀甲騎士也忽然駐馬,
回首看向驪山的方向——那樣遠的距離,即便是敏銳如蒼鷹也應該看不見高樓上女子的身影,然而就在同一個剎那,阿黛爾卻覺得對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
「羿……羿!」那一瞬,她脫口驚呼起來,撲向了欄杆,拚命伸出手去。龍首原深處,那個銀甲的騎士勒馬回顧驪山方向,似乎有留戀——最終,卻還是回過頭跟上了同伴,疾駛而去,絕塵於草原深處,再不回頭。阿黛爾的淚水在風裡直落下來,伸出去的手垂落下來,指間只有風。「公主!公主!」蕭女史驚詫地上來抱住了她,看著天盡頭那一行消失的黑點。「羿走了。」阿黛爾喃喃,忽然間覺得胸口劇痛,「他不會回來了……」她掩住臉,失聲哭了起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公主?公主!」蕭女史吃驚地抱住這具漸漸無力的身體,公主忽然間停止了哭泣,瞬間昏倒在了高樓上,臉色蒼白如雪。
「舒駿走了么?」回鸞殿里,貴妃喃喃問,看著碧空。
「是的。」青衣總管上前回答,「今天,已經和梟他們一行十二人一起走了。估計明天就能入房陵關了,我們的人馬已經在關內等著他了。另外,淮朔兩州那邊,也已經集結完畢,等房陵關一舉事便起兵呼應。」
「是么?看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凰羽夫人喃喃道,卻沒有絲毫的開心,「九天……他離開了十年,回來卻只待了九天,就帶兵走了——他甚至連碰都沒有碰過我。」
她忽然抬起了臉,問:「端康,你說舒駿他是不是已經不愛我了?」「……」端康不知如何回答。她的手指探出,摸到了一包晶瑩的冰粒——這是東陸最秘密的毒藥「晶」,據說出自遙遠的天山深處,稀世罕有,只要放上一點點在飲食里,中毒的人就會慢慢地死去,死狀和普通的心力衰竭一般無二,毫無異常。
數日之後,便是皇帝的大婚典禮。
那時候,舒駿應該已經入了房陵關,回到越國土地上和遺民們聚首。公子昭是越國的英雄,他的復生和回歸不啻是一個奇迹,將極大地鼓舞遺民們的士氣,而埋伏在淮、朔的人馬也已經控制了兩州,等房陵關將旗一舉,便即起兵響應,北上和故土遺民會合——在那個時候,若是大胤的皇帝又適時駕崩,內無子嗣,外無兄弟,朝野上下定然會為爭權奪利亂成一團,天下必將陷入大亂。
這一盤棋局,便應該是如此下法,才得完美收官。只是……只是……塗了鳳仙花的指甲,將毒藥抓在手裡,慢慢地把玩。凰羽夫人垂頭看著,蹙眉沉吟,秀麗的鳳眼裡轉過諸般複雜的光,全數落入身側的青衣總管
眼中。端康上前一步,低聲:「娘娘斷不可有婦人之仁。」「是么?」凰羽夫人低低道,忽然一聲冷笑,「可偏偏我就是一介婦人啊!」
「娘娘是一代奇女子,雖逢亂世,卻愈顯奇光,」端康聲音凝重,循循善誘,「『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娘娘今日所做的一切,百代之後越國都必然銘記不忘!」
凰羽夫人沉默下去,指尖撥弄著那一粒粒冰玉般的毒藥。
「是的,這些道理,我本是一直都明白的……若是不明白,也撐不到今日。」她忽然輕聲苦笑起來,深深吐出一口白煙,將臉隱藏在煙霧裡,「可是……不知為何,在舒駿回來后,我的心就亂了。原來我畢竟還是個女子啊……我一直在等著我的男人。在他沒有回來之前,我無論如何都撐著。如今他回來了,我卻忽然沒有力氣了。」
美麗的女子吞吐著白煙,那種奇特的香氣包裹了她,聲音卻透出一絲絲的脆弱和動搖:「舜華昔年對我有救命之恩,但我還是借刀殺了他。而如今、如今又要對徽之……唉。」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按住了心口,不再說話,似是舊傷極痛。阿芙蓉與曼陀羅的混合,帶來了迷醉的眩暈,在吸入的那一瞬令她覺得輕鬆無比,彷彿靈魂都騰上了高空,脫離了這一切紛繁複雜的人和事。正在這時,門外的侍女雪鵑忽然提高了聲音:「皇上駕到!」「什麼?」室內密議的兩人都吃了一驚,交換了一個目光。——自從在頤風園賜死胞兄后,這幾日皇帝日日獨居養心殿,脾氣暴躁,閉門不見任何人,連輔政大臣聯名上書請他派兵前往淮朔兩州平叛,都被皇帝將奏章扔了出來。怎麼今日忽然又來到了回鸞殿?「小心。」端康低聲說了兩個字,隨即躍出窗外,消失了蹤影。
凰羽夫人卻還在藥力中迷醉,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來,只是斜倚在美人靠上,看著那個穿著帝王冠冕的少年一路氣沖沖地拂開簾幕走進來,他手裡緊緊抱著一個金盒,臉色蒼白而疲憊,眼神里有光在劇烈波動,身子微微顫抖。
「怎麼了,徽之?」她懶得起身迎接,只是開口。
「……」熙寧帝身子一震,彷彿是在作著艱難的努力,想把那句話推出喉嚨。沉默了半晌,忽地衝口道:「我把他給殺了!」頓了頓,似乎是在對自己、對所有人宣告一般,再度提高聲音,咬牙切齒地重複了一遍,「我把他給殺了!」
「是么?」凰羽夫人懶懶道,「那你開心了么?」「開心?」熙寧帝又是一怔,臉色煞白。「是啊……舜華是你的心頭之刺,如今拔去了,是否開心?」凰羽夫人
吐了一口白煙,眼神朦朧地看著他,有些放肆地低笑起來,「徽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可不像是一個剛剛親手賜死了自己兄弟的帝君啊!」「我……」熙寧帝怔了半晌,手裡的金盒頹然落地,一方玉璽滾落出
來。凰羽夫人有些詫異:「呀!這是大胤皇帝的玉璽,如何帶來這裡?」「我怕有人偷了它去,不敢放在御書房——」熙寧帝連忙俯身撿起玉
璽,重新緊緊抱在懷裡,有些神經質地左顧右盼,彷彿提防著空氣中看不見的敵人,不住地咳嗽,「有人想把它偷走……咳咳,他們都想把它偷走!把我的國家偷走!阿嘉,阿嘉——」
他把玉璽放入她懷裡:「替我收著。」「什麼?」凰羽夫人吃了一驚,「你說什麼?」熙寧帝握緊她的手,把玉璽放在她的手心裡,緊張地四顧:「阿嘉,幫
我看著它,別讓人偷走了!他們、他們都想偷我的東西……想偷我的國家!
咳咳,我、我得把它好好收起來,千萬別讓那些人看見了。」「徽之?」凰羽夫人詫異地看著他,終於覺察出了不對勁。「你怎麼了?病了么?」她抬起手按在他滿是虛汗的額頭上,發現那裡
燙得驚人,不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天,你燒得厲害!御醫呢?快叫御醫來!」「不,不要叫他們來。」熙寧帝卻是神經質地喃喃,「他們都想偷我的東西……」
「說什麼胡話!」凰羽夫人低叱,用錦被裹住少年瑟瑟發抖的身體,探著他的額頭,「病得這麼厲害,怎麼能不看醫生?這幾天你一個人待在養心殿,燒成這樣都沒人發現么?那群該殺的奴才!」
熙寧帝只是伏在她懷裡劇烈地咳嗽,身體滾燙。
「不,不行……」彷彿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他忽然直起身子,離開她,「會把病傳給你的!阿嘉……別靠近我。我要死了……別靠近我!」她放下了煙筒,有些啼笑皆非地看著這個神經質的少年,眼神卻漸漸柔軟。
熙寧帝喃喃:「為什麼不肯替我生個孩子呢,阿嘉……我很快就要死了。到時候你該怎麼辦?那時候我救不了我的母妃,這時候我也救不了你!怎麼辦啊!」
凰羽夫人只覺得胸口一窒,無語地低下頭,看著一滴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微涼。——在這一刻,她忽然想起:在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其實或許就是眼前這個令她國破家亡的少年皇帝了。
自從羿離開和嬤嬤死去之後,東陸的皇宮變得更加空曠而森冷。
孤身睡在黑暗裡,阿黛爾重複了多年來的噩夢:蛇,迷宮,血海,空房子,灰白的頭顱,黑夜裡牽著自己走的哥哥……在夢裡,她彷彿回到了童年,看不見任何東西,每次睜開眼的瞬間,都只看到一張瀕臨死亡的扭曲的臉。
她在夢裡一次次地驚呼著醒來,然而一次次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依舊陷在連綿不斷的夢境里,根本無法醒來。哥哥……哥哥!她在黑暗裡呼喚著他的名字,空蕩蕩的房子里卻只有迴音。
模糊中,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月下吹簫的白衣公子。他在凝視著她,伸出手來,手指上纏繞著那一縷細細的金髮——「我會保護你,一切就和你哥哥在身邊一樣」——他說。
然而只是一轉眼,他的影子也消逝在了黑暗裡。是的……是的。他也已經死了。沒人會再守護她,每一個在她身邊的人都會遭到不幸。再度醒來時已經過了兩日三夜。阿黛爾發現自己躺在寢宮柔軟華麗的大
床上,全身酸軟無力,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蕭女史正緊張地守在一側,看到她醒來竟喜極而泣。怎麼……這是怎麼了?她想問,卻發不出聲音。她自然不知道,自從在高樓上看見羿的離開之後,她已經昏睡了兩天三夜,粒米未進。其間幾度高燒至脫水,一撥撥的御醫來看了又搖頭嘆息著回去。翡冷翠公主病勢沉重,恐怕連大婚的日期都支持不到——這個消息已經隨著太醫院的御醫傳遍了內宮。熙寧帝卻毫無反應,照舊天天泡在回鸞殿,端康總管下令內務府做好紅白喜喪兩種準備,顯然是已經料定這個未冊封的皇后凶多吉少。
對於外面的各種傳言,阿黛爾卻是不曾得知分毫。
她依舊一夜一夜地沉浸在噩夢裡,不停地夢見那些死人的臉,夢見那個一望無際的血池和紅色的繭。每一次睜開眼的時候,映入眼帘的是窗台上那一瓶紅玫瑰,嬌艷欲滴。
這是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了,她想。
當玫瑰凋零的那一天,也就是她的生命之線斷去的一天吧?她握緊了胸口的女神金像,凝視著裡面那個蒼白的少年,祈禱,希望能從這兩者身上找到新的勇氣和庇護。然而,沒有奇迹出現。她的身子一日弱過一日,竟然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雷,你在么?」在某日深夜,當所有侍女都退去后,她對著黑暗喃喃
開口,叫出了這個保護者的名字,宛若遊絲,「我知道你在。」夜風吹拂過簾幕,室內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有她的聲音在迴響。「羿走了,蘇婭嬤嬤死了……連楚也死了。」阿黛爾喃喃,聲音裡帶著
絕望的灰冷,「那麼多人都走了,下一個走的,就是我了。我甚至能聽到死神的腳步在身後逼來。」「我要死了,雷。」她輕聲喃喃,虛弱無比,「你不用再待在這裡了,
回翡冷翠吧。麻煩你回去跟我哥哥說,我很沒用……等不到他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微,最終消失在空曠華麗的寢宮內。黑暗的最深處,坐在高高屋架上的人俯首望著陷入昏迷的少女,灰冷色
的眼睛里閃過了一道亮光,戴著白手套的手握緊,捏皺了手心的一封信件。
這些日子,他已經連續給翡冷翠寫了十幾封密報,但卻在今天才收到第一封回信,裡面的措詞嚴厲得令人吃驚——開什麼玩笑啊……這個時候如果回去報喪,西澤爾那傢伙一定會發瘋的!
您不愛惜自己的性命,我還愛惜自己這顆腦袋呢。
只不過短短的三五日,外面風雲激變,每一日都有新的變故發生。
大胤熙寧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在即,帝都內各方賓客雲集,冠蓋滿京華。然而在此刻,卻忽然傳出了皇帝因為猜忌而賜死長兄的傳言。由於公子楚在東陸諸國的威望,這個消息令所有來賀的使者都有些不安,深以為在大婚前夕出現這樣的事情乃是不祥之兆。
然而頤風園內照舊是朝歌夜弦,一如平時,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的異樣。於是,又有傳言說公子只不過是被皇帝軟禁,以防其趁著大婚作亂,並未遭
到不測——種種傳言甚囂塵上,不辨真假,擾得帝都里人心惶惶。但是,就在公子楚的身影消失在舞台上的時候,胤國大變到來。大婚前五日,龍首原忽然傳出兵變的消息。在亡國十年後,沉寂多年的越國遺民一夕起兵,沖入了房陵關與守軍展
開激戰。大胤駐守龍首原的趙箭將軍措手不及,沒有等召集齊各部軍隊,就被一名白衣劍客刺殺於中軍帳下,割下首級懸於城上。首領一失,遺民趁機蜂擁而入,佔據了軍事要衝房陵關,胤國三萬鐵甲竟在一夕土崩瓦解!
事出突然,不啻天崩地裂的壞消息。然而大胤承平已久,各級官吏各懷心思,擔心如今正當大婚慶典,一旦將此消息如實上報會導致龍顏震怒,便紛紛刻意掩飾,等這個驚天消息傳入帝都時,已經被層層削弱,變成了越國小股遺民作亂、房陵關軍隊正在鎮壓。
而朝廷上各位大臣眼看大婚臨近,即便多少知道一些實情,但因為各自的心思和立場,大都明哲保身地選擇了在這個時候緘口。而熙寧帝最近身體不佳,久未臨朝聽奏,深宮中又是貴妃的天下,這個消息被緊密把守著,更是傳不到皇帝耳畔半分。
於是,喜慶的氣氛依舊瀰漫了整個帝都,不曾因為戰雲密布而減了半分。
在一片祥和熱鬧醉生夢死的氣息里,荒冷的廢園內,卻獨坐著一個冷醒
的人。一個本該早已被埋在了空園黃土之下的人。「呵,房陵關兵變……房陵關!」白衣公子將密報拍在桌上,冷冷微笑
起來,喃喃道,「做得乾脆利落,果然不負我所望。舒駿啊舒駿……那麼多年之後,你果然還是回來了!」身邊的青衣少年原本只是倦怠地靠在樑上,抱著劍打瞌睡,然而聽得此語,卻不禁微微側首回顧,露出了一絲難得的感興趣表情。「四公子之一的公子昭么?」止水挑了一下眉毛,「那個和我交過手的
人?」「就是他。」公子楚頷首,「果然不出所料,他和宮裡那位有牽連。」「喲,那可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止水眼睛一亮,從樑上跳了下來。
那一次交手以一敵二吃了大虧。他笑了起來,「舜華,這回你可得答應把他留給我!」公子楚苦笑:「孩子話。」「我可是認真的!」止水眉毛倒豎,怒道,「這些年我替你殺了多少人?如今我只拜託你這件事,你卻推三阻四好不爽快!最多這個活兒我不要酬金就是。」「不是錢的問題。」公子楚搖頭,「事關天下大局,怎可當兒戲?」「切,你不答允又怎地?」
止水冷笑了一聲,「最多我偷偷去把他給宰了,難不成你還能攔得住我?」「……」公子楚正在低頭看一份諜報,雙眉卻是微微一蹙,有殺氣瞬間凝聚:「止水,再孩子氣,小心我讓你師父打你孤拐。」這回輪到了止水沉默,臉上青白不定,忽地一跺腳,掉頭就走。「好了,」公子楚看著他掠下樓去,微微一笑,「我答應你,將來若一到殺他的時機,必然第一個通知你便是。」
「真的?」止水大喜,在檐角駐足回顧,「不許翻悔啊!」「當然,」公子楚頓了頓手裡的筆,「不要本錢的生意,怎能不做?」「切,你算計天下也罷了,怎麼連這點小錢也算計進去了?」止水被他說得翻了翻白眼,冷哼,「算了,能遇到那麼一個對手,就是倒貼也是值得。看看這幾年來我替你殺的都是一群什麼酒囊飯袋啊?真是白白污了我的劍!」
「本來,在我們四個人中舒駿的身手算不得第一,更不會是你的對手。」公子楚卻是嘆息,彷彿回憶起了什麼,低聲喃喃著,「可能是流落西域那麼多年,讓他大大地長進了吧?」
他的眼神里瞬間掠過一絲感傷,卻很快掩飾了過去,只道:「止水,把這些信函送去穆先生那裡,和穆先生說,密切注意回鸞殿的動向。大婚之前,帝都不能出任何岔子。」
「是。」止水頷首。「另外,派人告訴雲泉,」他意味深長地開口,「就說北邊的事情麻煩
他了。」「是。」止水抱劍頷首,並未多問什麼,只道,「宮裡似乎沒有太大異常,只是聽說皇帝身體不好,日夜居於回鸞殿,不肯視朝。」「是么?」公子楚並不意外,若有所思,「不好到什麼程度?」「不清楚,回頭我問問先生去。」止水抱劍一欠身,便要從檐角掠下。這座頤音園裡空寂無人,鳳凰台上只有白樓孤寂佇立。外面月色很好,
夏日蔥蘢的樹木之間穿行著清風,流螢點點。然而,止水剛一掠下,就在半空中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急速后翻,堪堪避開了一物,失聲道:「公子小心!」
「嚓」,那道白光貼著他額頭掠過,刺向了白樓。
公子楚在那一瞬已經長身而起,手掌一按茶几,整個人向後飄起。然而,奇怪的是卻並沒有隨之而來的襲擊。那道白光釘入了窗楣,猶自在月光下微微搖曳。
公子楚和止水雙雙回身,不約而同地掠向了窗口,卻是倒吸了一口氣——那是一把小小的銀刀,不知從何而來,將一封信釘在了鳳凰台的最高層。「公子。」檐下的風鈴忽然再度搖響,一人不知何時出現,站在挑檐深
重的陰影里,用希伯來語開口,聲音低沉而厚重,「翡冷翠的密信。」「你是……」公子楚凝視著黑暗裡模糊的人影,揣測著開口,「雷?」——雷。翡冷翠派來東陸的秘密使者,西域著名的殺手,也是「七人黨」之一,至今以來他和西澤爾之間的一切聯絡均由其負責。然而,他卻從
未見過這個神秘的人物。而今夜,他為何卻忽然間出現在了這頤音園裡?公子楚微微一驚,抬手拔起銀刀,拆開了那一封密封的信件。上面的字清冷而凌厲,一筆一畫猶如斷金截鐵,正是翡冷翠西澤爾皇子的筆跡。公子楚拆開那一封遠自萬里之外的密信,看了一眼,神色驟然冷肅。「西澤爾皇子遠在翡冷翠,聽聞公主之病,非常擔心。」彷彿是知道了
對方的神色變化,黑暗中之人聲音冰冷,「皇子一向眼高四海,唯獨對公子大加推許,不惜以重責相托。」「……」公子楚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手裡的信,深深吸了一口氣。「如今東陸的局面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公子貴人事多,也難免顧不過來。但,請您務必明白阿黛爾公主的重要性。」黑暗裡的使者冷冷開口,毫不客氣,「公主在大胤若有任何不測,西澤爾皇子將……」「在下非常清楚。」公子楚忽然抬手,打斷了對方,「請轉告皇子,在下定然竭盡全力保護公主。若其有失,舜華當刎頸謝罪!」「好。」黑暗裡的人點了一點頭,便再無聲息。「咦,走掉了么?」止水卻是吃驚,「好漂亮的身手,西域難道也有輕
功?」頓了頓,見他沒有回答,便又抱怨,「『刎頸謝罪』?何必把話說得那麼滿……」然而,公子楚卻只是看著手裡的信箋,有略微的失神,心中有暗流翻湧——
「止水,」他沒有抬頭,只是輕聲吩咐,「去和華御醫說,讓他打開我留給他的秘匣,把昔年慕士塔格那邊進貢來的雪罌子拿出來,馬上給公主送去。」
「什麼?」止水吃驚,不由怒起,「給她?當年我向你要了幾次你都不給!」「趕緊去!不要耽擱。」公子楚卻沒心思和他計較這些,蹙眉不知道想著什麼,忽然一拳擊在了案上!「……」止水跟隨公子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沉不住氣,不由凜然噤口,立刻一溜煙地掠下屋脊,在夜幕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公子楚繼續低頭,重新看了一遍手裡的密信。這封來自翡冷翠的信是寫在金箔紙上的,封口上敷著密封用的金泥,用鵝毛筆蘸著墨水,用華麗的宮廷體寫著細密的字。然而,秀麗高貴的字體后,卻有凌厲的殺意撲面而來——
「我親愛的朋友舜華公子:「這封信非常重要,請務必仔細讀完。「迄今為止我們保持著良好的合作,是彼此可以信賴的盟友,我相信我們雙方都希望這份信賴可以繼續保持下去。我會恪守我的承諾,這份誠意只有在少數情況下才會受到影響,比如,我所尊敬的人違背了他的承諾。我無日無夜不在等待著來自您的好消息,就像我曾經說過的,您這樣兼具聰明才智和堅定決心的人才應該是您國家的主宰,我無法理解您的弟弟為什麼還在寶座上繼續享受著權力——時間太長了,等待令人心焦。
「我非常擔心我親愛的妹妹,那是我的珍寶,她是脆弱的,就像精美的陶瓷那樣容易碎裂。這讓我時刻不安,尤其是聽聞她最近正在病中。我想她迫切需要回到翡冷翠休養一下身體了,如果在約定的期限內看不到她,恐怕我的耐心會瀕臨極限。那時候我也許不得不親自帶人去您的國家把她接回來。我想這是您和我都不希望看到的。
「您真誠的,西澤爾?博爾吉亞。」
讀完那封用希伯來語寫的信,他足足用了一刻鐘的時間。一邊讀,一邊揣摩著寫信之人背後的心態,不由心中震動——那個沉默神秘的同盟者,還是第一次給自己寫那麼長的信吧?在那個人一貫優雅陰冷的語氣里,還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的煩躁和殺意。
原來那個傳言並不是空穴來風。「西澤爾……西澤爾!」他低聲喃喃,眼裡的光芒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