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空鏡子
(1)
只有在絕對的黑暗裡,她才會感覺平靜——彷彿回到了母親的*。
阿黛爾抱著膝蓋坐在柜子里,聽著外面的喧囂聲來了又去——頤景園如此廣大,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又是如此豐厚,堆放禮物的房間多達上百間,自然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尊貴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這一個不起眼的空柜子里。
當人聲漸漸寂靜的時候,她將身子蜷縮起來,伏在膝蓋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淺,彷彿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踮著腳、在木質的地板上輕靈地舞蹈。
她聆聽著自己的身體里的聲音,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臨死前那一瞬,慈愛嬤嬤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這樣的恐懼和厭惡,恍然如陌生人。
連嬤嬤都說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只覺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黑暗裡,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垂落的項鏈。咔噠一聲輕響,藍寶石的墜子打開了,那個少年在黑暗裡凝視著她。
「阿黛爾,」他說,「等著我。」
淚水無聲的滑落臉頰,她將臉埋在膝蓋里,肩膀顫抖。
不知道在黑暗裡獨自呆了多久,推開門走出柜子的時候,才發現外面已經是子夜時分。
月光從東陸特有的木質窗格里穿入,空蕩蕩的房間里,各種價值連城的寶物發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凄清的月色中,忽然聽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那種聲音是難以形容的,,彷彿歌聲,又彷彿某種樂器的聲音。縹緲悠遠,瀰漫在夜裡。
阿黛爾忽然怔住了:自從入住頤景園后,她已經是第七次在午夜聽到這種聲音了。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頤風園就在上風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錯了,因為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惻,清冷不沾絲毫煙火氣,完全不像是醉生夢死的盛宴里所有。細心留意,她發現那個聲音其實似乎是從逆風的方向傳來——
那個地方,卻是隔壁荒蕪已久頤音園。
雖然心中好奇,但因為記著蘇婭嬤嬤的叮囑,她盡量剋制著自己,就算聽到看到了什麼也不敢有絲毫表露。然而在這個寂靜的夜裡,那個聲音再度傳來,瞬間喚起了她心中某種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緒——
阿黛爾立於空園,躊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轉過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鋪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爾鬼使神差地沿著花木蔥蘢的小徑走著,穿過重疊的樓閣,隨著聲音的來處尋去。沿著聲音走到了園子一角,卻被一道宮牆攔住。隔壁就是頤音園。
阿黛爾有些遲疑,停留了片刻,終於發現了牆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門。那扇門被一株遒勁茂密的紫藤覆蓋,幾乎淹沒在綠色的瀑布里,隱蔽無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開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門。
輕輕吱呀一聲,似是背後有什麼鎖住了。
門上是銹跡斑斑的獸頭銅鎖,顯示著這裡已經多年不曾有人通過——頤音園和頤景園毗陵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宮,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廢,連一個更夫巡夜都不見。
阿黛爾咬了咬嘴角,在花蔭下遲疑了片刻。那個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已經近在耳畔,如泣如訴,勾人心魄——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驚。
宮牆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樓,那一縷聲音就是從那裡發出。
在她抬頭的一瞬,卻陡然看到最高一層的樓上有白影一掠而過,翩若驚鴻——然而定神看去,卻又是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發出水一樣的光澤。
阿黛爾在那一扇小門前佇立良久,幾度伸手去推,門后卻只傳來鐵鏽的摩擦聲。她隱約聽到有模糊的聲音在門后竊竊的笑,忽遠忽近,森冷詭異——阿黛爾對此沒有半絲驚訝,她能分辨出那些是來自冥界的聲音。
那個荒涼的園子里,關著無數死去的東西吧?
「啪,」當她再度準備用力去推那扇門時,一隻手忽然按在了門上。她嚇得失聲驚呼,轉頭卻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眼睛——
「羿!」她發出了一聲低呼。
她的保護者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後,黑色的眼睛裡帶著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罷。」他對她打了一個手勢,「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爾卻拉住了他:「正好,快來幫我打開這扇門——我要去看看是誰在那座樓里!」
羿蹙眉:「那裡沒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爾執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頭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樓,低下頭看著她,嘆了口氣。他沒有抬手去扭落那銹跡斑斑的門鎖,只是回過手輕輕搭在了少女的腰間。阿黛爾只覺的身子一輕,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便已經落在了一牆之隔的花園裡。
落腳之處,是一片幾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蟲鳴在他們落下的時候霍然停止。
然而,出奇安靜的園子里,卻隱約有點點的熒光浮動在深邃茂盛的樹林暗影間。阿黛爾剛開始以為是流螢,然而仔細看去,那一點點光斑後面卻都隱藏著一張模糊的臉,在空曠廢棄的宮殿里飄忽徘徊,發出竊竊的笑聲和哀哀的哭泣。
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卻根本看不到這些,在他眼裡,這只是一個寂靜的荒園,裡面游移著無數螢火——柳蔭深處有一座玉石砌築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瓏樓閣,寂寂而立。
羿遲疑了一下,彎下腰抱起了阿黛爾,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螢光從樹蔭深處湧出,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阿黛爾咬住了嘴角,冷冷的看著那一張張慘白的臉,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裡,有的脖子里纏著白綾,有的七竅流血,有的面目腐爛浮腫……她們聚集在闖入的生人旁邊,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彷彿隔了一層透明的屏障,她們的手一次次的落空,彷彿在抓著水裡的幻影。
阿黛爾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著這些——早在童年時,在八歲睜開眼的剎間,世界在她的眼裡就是陰陽重疊的,她能看到常人眼中的世界,還能看到幽冥異界的景象。多年來,她已經見慣了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兩界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屏障。
他們無聲無息的在荒僻的花園裡走過,無數的螢火在身邊游移不定。
這些都是歷來死在此地的宮人吧?——大胤皇宮真是可怕的地方。區區一個離宮,死人的數量,卻幾乎是翡冷翠宮廷的十倍。
就在她那麼想著的時候,羿已經在高台下停住了腳步。
「鳳凰台」——趁著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鐫刻著三個古雅的篆書,台階雖然是久未打掃了,上面卻出乎意料的一塵不染,光潔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來。月光清亮,天階夜涼如水,玉石泛著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面的人微微凜然。
那一瞬,羿下意識的感到某種寒意,肩背繃緊。
彷彿怕驚動了什麼,他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舊一塵不染,只有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彷彿一層輕煙,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樓閣沉寂無聲,匾上書有「鏤雲攬月」幾個字,門卻是半掩著的,裡面漆黑如墨。
羿停頓了一下,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個短促的手勢,詢問公主是否還要進去。少女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眼睛望著白樓的最高層。羿正準備一步跨入,卻聽到阿黛爾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顫,緊緊捂住了嘴巴,忍住了一聲衝到唇邊的驚呼。
羿吃驚地望向她,卻看到她拚命搖頭,不說一句話。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樓,一隻手暗自握緊了劍,全神貫注地行走在黑夜裡——所以他也沒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時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側開了身,似乎在避讓著空中的什麼東西,緊緊閉著眼睛,身子僵硬。
阿黛爾咬緊了牙,和那個懸在門楣上的腐爛幻影擦肩而過,再不回顧。
身後那個女鬼還在身後厲叫,對她揮舞著尖利的十指,面目朽爛猙獰。
「我的兒子是皇帝!我的兒子是皇帝!」那個懸在門上的女鬼在咆哮,長發披面,試圖掐住路過少女的咽喉,「哈哈哈……我的兒子是皇帝!你這個賤人,居然敢害死我!我的兒子是皇帝!」
——很奇怪,雖然那是一個東陸的女人,然而當她死去,以魂魄的方式和自己交流時,阿黛爾卻能暢通無阻地聽明白她的聲音,毫無語言的隔閡。
看著那咽喉上纏繞的白綾,她恍然明白了:是的,這個女人,是大胤先帝的寵妃慕氏!也是當今皇帝的生母、她的未來婆婆!
那個一生謹慎、機心深遠的女人在後宮委曲求全了半輩子,終於達成了她最大的目標,將要母憑子貴,母儀天下,卻不料在最後被一道遺旨葬送了全部——所以她的靈魂被不甘和憤怒之火煎熬著,被釘死在這裡,每夜每夜的重複著最後一日的情景。
羿卻感覺不到這一切,只是小心的沿著樓梯上行,宛如一隻獵豹。
月光穿入陰冷的樓里,灑下淡淡的白光。樓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保持著之前的模樣,連桌上翻到一半的詩集都留在那裡,彷彿主人不曾離開,只有蒙塵的帷幕和案幾,顯示這裡無人居住已經很久。
快到頂樓的時候,阿黛爾微微一顫——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這一次已經近在耳側,聽得更加清晰,凄切宛轉,如泣如訴,彷彿白月光一樣瀰漫開來,清冷寧靜。
不知為何,在那一瞬,羿也忽然無聲地停住了腳步,彷彿聽到了什麼動靜。
她抬起眼,看著樓梯的盡頭,忽然看到了一個淡淡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個穿著月白衫子的少女,正靠在頂樓的鏤花窗下,靜靜吹著一支洞簫——她憑窗而坐,烏黑的長發在微風裡輕輕飄拂。月光穿過窗格,射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竟然泛出玉石一樣的潔白光澤,美麗如姑射仙女。
阿黛爾沒有開口,生怕一開口,便會驚破了這夢幻般美好的場景。
然而,那個少女卻彷彿已經知道她的到來,放下洞簫,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個闖入者,眼神似悲似喜,輕聲:「阿黛爾公主,你終於來了么?」
「呀!」那一瞬,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地驚呼起來——她的脖子!
一道深深的傷痕割斷了咽喉,血從那裡面無止境地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猙獰可怖。同一剎那,阿黛爾注意到了房間里那一面鏡子——那是一面空空的鏡子。在月光下,鏡子里映照著房間里一切,卻唯獨映照不出少女的影子!
——那個少女,是個死人!
就在阿黛爾發出驚呼的那一瞬,羿的身形忽然動了!
彷彿看到了什麼,他一把將她從肩上放下,彷彿閃電一樣的拔出了劍,飛身掠去,朝著頂樓黑暗中的某處一擊而下!——雷霆一樣的劍光割裂了黑暗,彷彿受到了驚嚇,在那樣的劍光里,那個少女的影子瞬間泯滅。
「羿!」阿黛爾低低驚呼起來。
然而羿卻沒有就此停手,第二劍隨即追擊而去,直刺屏風后,眼神凝聚凌厲,彷彿一頭即將搏殺獵物的鷹隼。
「喀嚓」一聲,紫檀屏風在他劍下四分五裂,忽然有一個白衣的人影從房間的黑暗裡出現,宛如被風吹送般飄然而起,點足在窗台上。
阿黛爾怔住——不,那不是鬼!
從暗角里掠出的赫然一個白衣的男子。氣質高華,意態疏朗,面容在月下朦朧不可辨。手持一支洞簫,在高樓窗台上臨風而立,望向闖入的兩個人。
他應該是一開始就藏這座廢棄的樓閣里,卻被羿那一劍從暗影里逼出。
她微微一愕:怎麼……方才的簫聲,竟是他吹出的么?
不等阿黛爾回過神,羿毫無停頓,連續兩劍把對方逼出暗角時,第三劍已經發出。
劍風呼嘯著刺破虛空,凌厲得割痛她的面頰——阿黛爾來不及阻止,只是吃驚地看著羿忽然爆發出的殺氣。從小到大,羿都很小心的保護著她,謹慎到從來不肯輕易在她面前開殺戒,但是今天,為何卻忽然如此失態?
——竟似不顧一切也要格殺眼前這個人於劍下一樣!
然而白衣人的身手竟甚為了得,猝及不妨遇到高手襲擊,居然以玉簫生生接下了羿那兩劍!似乎也急於脫身,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然而,當他準備接第三劍時,看著自己手裡的紫玉簫,忽然出現了略微的遲疑。
若是再接一劍,這玉簫只怕要裂開了。
就在他遲疑的那一瞬,羿震開了他的手,劍鋒已經抵達了他的胸口。沉默的劍士眼裡燃燒著猛烈的火,含著無與倫比的殺意,一劍似要把他劈成兩半!
「啊?」看見對方的眼神,彷彿隱約想起了什麼,那人失聲,「你是……」
然而,劍鋒已經抵住了他的胸口,刺入。
「叮。」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半空里忽然有什麼細小的東西急速飛來,打在了羿的黑色長劍上——劍鋒被帶得一偏,只在對方心口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只是那麼一阻,那個白衣人已經消失在了園外的月色中。
怎麼?難道又被他走脫了么?——羿只覺血沖入腦中,一時間居然顧不得公主還在身側,一按窗檯,便是飛身掠下了高樓,急追而去。
「羿!」阿黛爾吃驚地低喚,然而那個黑甲劍士卻頭也不回。
在他離開后,樓中再度寂靜如死。
在那樣的寂靜中,她忽然覺得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摸索著準備走下樓梯,卻因為太黑絆倒了什麼摔了一跤。站起的時候,手邊忽然摸到一物,冰冷潤澤。
——映著月光,隱約看到那一支紫色的玉簫,上面墜了明黃的流蘇。
「這是我的簫。」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啊?!」虛幻的觸覺宛如流水,阿黛爾抬眼就看到那個重新出現的幽靈般的少女,不由失聲驚呼——浮現在月光里的臉是如此蒼白美麗,似一口氣就能吹散。
「不要怕,」她聽到那個少女嘆息,把簫遞給她,「送給你吧——反正我也用不著了。」
她定定地看著那個幽靈,許久才道:「我不怕。」
「是的,我知道你不害怕。」少女微笑起來,輕聲,「魔鬼的孩子又怎麼會害怕鬼魂呢?」
那樣的話是刺耳的,阿黛爾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你……是誰?」
「我就是弄玉,」少女微笑起來,「擁有陰陽眼的翡冷翠公主啊,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來到這裡——魔鬼的孩子,會把死亡帶到東陸。」
阿黛爾吃驚地看著她,臉色慘白。
——從一個鬼魂的口中聽到了同樣的詛咒,實在令她顫慄莫名。
「你……為什麼還會在這裡?」她喃喃,看著幽靈,「你死了很久了。」
少女頸中的血還在不停流出,微笑:「是為了看到最後的結局。」
「結局?」阿黛爾疑惑。
「是的……我想要留著這雙眼睛,看到舜華和徽之的最後結局。」弄玉輕聲嘆息,「我知道在我死之後,血和火必然會在宮殿里再度燃起。」
「那是你的心愿?」阿黛爾有略微的失神,「還是詛咒?」
「呵……翡冷翠的公主,你真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弄玉輕聲笑起來,「我要給你一個忠告:記住,獨善其身,千萬別像我一樣捲入宮廷鬥爭中去。」
阿黛爾愕然,低聲:「什麼?」
「死了之後,才能把一切看得更明白——那些男人們啊……他們血管里流著的從來都是這些殺戮和權謀,遲早都是要自相殘殺的。」弄玉冷笑起來,頸中血跡盈然,「這不是女人能阻止的事情。不要自不量力。」
「是么?」阿黛爾喃喃,似有失落,「那麼說來,你當年卻是白死了?」
「或許是吧……」弄玉低聲輕笑,搖了搖頭,「但那個時候,除了一死,我又能怎樣呢?我太愛他們了——就如你愛你的哥哥一樣。」
阿黛爾一震,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枚掛墜,緊緊按在心口上。
「不要愛他們。要知道那些人活該一生孤獨。你要自己逃掉,阿黛爾,」彷彿洞察了一切,少女的幽靈嘆息,「不然,到最後你會和我一模一樣……會和我一模一樣。」
幽靈眼裡滿是哀傷,凝望著頤風園的方向——話音未落,月已移至西方分野。在月光落到那一面空鏡子上時,彷彿時間用盡,那個幽靈的影子微微淡了一下,似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飄向了那面空空的鏡子,隨即如霧氣一般消散。
(2)
阿黛爾握緊了紫玉簫,在空樓中沉默良久,卻聽到了輕輕一聲響。
她的保護者已經從月光下悄然返回。羿氣息平匍,顯然是並未追上那個對手,眼神顯得悒鬱而低沉。他掠上白樓,看到了空屋裡臉色蒼白的小公主,也不為方才的失態解釋什麼,只是用手匆匆示意:「我們得回去了。」
阿黛爾沒有反對,任憑他將自己背上肩頭,無聲地躍下高樓。
黎明前的夜黑得奇怪,空園裡還是游弋著無數的鬼魂,那些星星點點的螢火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然而阿黛爾卻熟視無睹,彷彿心裡在恍惚地想著什麼。
羿帶著她越過那道牆,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頤景園的樹蔭里,放她下地。
他剛要轉身,一隻小手卻從背後伸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角。阿黛爾站在藤蘿濃重的影子里,抬頭看著他,湛藍的眼睛恍如黎明前的海洋,藏著某種他平日看不到的光芒。
「告訴我吧,」她輕聲開口,改用希伯萊語,「趁著現在沒人,羿,告訴我吧。」
「告訴你什麼?」羿有些詫異。
「所有事。」阿黛爾凝視著他:「羿,回到東陸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一個多月沒見,為什麼你瘦了那麼多?你……你都變得不像你啦!到底出了什麼事?」
羿不敢直視少女澄澈的眼睛,側開了頭,身子微微發抖。
「為什麼不告訴我?羿?」阿黛爾喃喃,「從小我就沒有什麼朋友——感謝女神將你賜給了我。我遇到什麼事情都會告訴你,但是……你卻一直不肯告訴我你的事。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覺得我還是小孩子?」
「不,」他沉默片刻,搖頭,「只是不想讓公主擔心。」
「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會更擔心吧?」阿黛爾輕聲嘆息,「羿,別忘了,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你知道么?在龍首原那一夜,我曾經聽到那些死去的鬼魂簇擁在你身邊,叫著你的名字。他們不叫你羿,他們叫你——」
「不。」羿忽然抬起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話,「別說。」
他抬起眼,迅速看了一眼黑暗裡的某處——空園裡寂靜無人,只有風從樹葉里簌簌穿過的聲音。阿黛爾忽然想起了那個影子般藏在黑暗裡的人,微微打了個寒顫,咬緊了嘴唇。
「我知道所有事,可是我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阿黛爾喃喃,凝望著破曉前黑色的夜空,「羿,你一定會離開我——自從踏上東陸開始,我心裡就非常清楚這一點。只是,我一直不敢問你。我害怕一開口問,就是到了你要離開我的時候了。」
小公主凝視著劍士黑色的眼睛,輕聲:「羿,你要離開我,回到你的族人身邊去了么?」
他沒有回答,眼神默默變化,心中似有驚雷閃電。
「我知道你也不想離開我——否則一個月前司馬大將軍死的時候,你就會從頤景園消失了。」阿黛爾輕聲道,「可是你畢竟還是冒險留了下來……羿,你對我已經足夠好。」她握住了藍寶石墜子,彷彿對著千里之外的另一個人嘆息,「連我的哥哥,都遠比你冷酷無情。」
劍士凝望著月光下少女蒼白的臉,黑眸里也轉過了說不出的複雜表情。
——這幾日來,他心裡的冰火交煎、掙扎取捨,又怎能與任何人言?一踏上大胤的國土,那些見到的人、遇到的事,走過的土地,無一不像烈火一樣焚燒著他本來以為已經死去的心,把那些埋葬已久的噩夢全部喚醒。
孤身刺殺司馬睿的時候,也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不是為了此行的安危,而是擔心萬一事敗、會不會連累到公主——然而,那些地獄之火煎熬著他,復仇的衝動無可抑制,終於讓他在深夜踏出了復仇的第一步。
殺戮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停下來,就如一支離弦的箭不能再回頭。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著多麼危險的事情,而更危險的是、他知道當自己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時,終究會在某一日連累到他的主人——只要稍微落一點把柄在別人手裡,在大胤本來就內外無援的公主就將面臨更艱難的處境。
在離開與留下、復仇與遺忘的夾縫裡,他已經掙扎了太久太久。
「十年前,大胤在龍首原上坑殺了我的十萬同胞。」他終於抬起手,用手勢指緩慢地傳達著訊息,「公主,請原諒……雖然我是個亡國的奴隸,流浪異鄉多年,卻還是始終無法忘記這些。我回到了這片土地上,就必須聽從內心的召喚。」
「我知道,」阿黛爾喃喃:「在那幾天,我夜夜都能聽到那些亡靈的哭聲……真慘啊。」
羿用手勢道:「公主,今晚在這座樓里的那個人,就是公子楚。」
「公子楚?!」阿黛爾失聲,隨即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當年率軍滅亡越國的主帥——」羿點頭,眼神凝聚如針,「其實,他也是當日龍首原驛站里的那個人——你哥哥安排在大胤保護你的神秘人。」
「……」她終於明白過來,臉色瞬的蒼白。
羿抬眼看著黑色室內的某處,用手無聲地傳達著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懂的話:「或許正因為如此,剛才雷才會忽然出手阻攔,不讓我殺了他吧?」
「什麼?」阿黛爾詫異。
「雷,」羿沉默著比劃,「就是那個影守。」
阿黛爾下意識地抬起頭,在空蕩蕩的室內四顧——只有風和月光充盈在閣樓里,漆黑的角落裡空無一片,根本看不出還有一個人藏匿的樣子。
「雷不會出來見你——但他會如同影子一樣跟隨著你,替你擋掉所有明槍暗箭。」羿凝視著她,用手無聲地說話,「他在黑暗裡看著我們,公主,但他看不懂我們的啞語——所以下面的話,你只要聽著就行了,不要出聲。」
阿黛爾微微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了一圈周圍,微微點頭。
「公主,其實真正受命來保護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雷。」羿的手勢緩慢而凝重,「他是真正的王牌。而我,只是被西澤爾皇子擺在明處的一顆棋子,以吸引那些敵人的注意罷了。」
阿黛爾倒吸了一口冷氣,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沒有見過雷,只知道他身份神秘,在翡冷翠是和李錫尼並稱的著名殺手,同時也是西澤爾皇子『七人黨』中的一員。」羿沉默地用手勢告訴她這一切,「他深受皇子信任,接受了派遣,離開了翡冷翠千里跟隨你來到胤國。」
阿黛爾怔怔地聽著,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發現自己其實遠不能得知所有事。那些藏在暗影另一面的事,就算她擁有能看穿兩界的慧眼,也永遠不能得知全部真像。
「羿,」她沉默地聽了很久,終於輕聲喃喃,「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黑色的劍士沉默不答。
「你在為離開我做準備,」阿黛爾悲傷地凝望著他,「是么?」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內心做了什麼決定,緩緩用手勢回答了兩個字:「是的。」
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彷彿刀砍斧削一樣凌厲,割在人的心上。阿黛爾緊緊咬著唇角,竭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僵硬著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宮裡,半晌沒有說一句話。
天色在漸漸亮起,漸漸從墨色變成深藍。星光漸隱,四周寂靜無人,只有遠處頤風園高樓上通宵達旦的歡宴聲還在陸續傳來,歌姬在唱著一支柔媚的曲子,聲音纖細柔婉,如柳絲蕩漾在夜風裡。
羿看了看花徑,生怕有宮女早起來到這裡撞見,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沉默許久的小公主忽然點了點頭,輕聲:「那好……你走吧。」
羿一驚,幾乎是不敢相信般的回頭看著她。
「是說再見的時候了。」阿黛爾輕聲,抬起手,「去吧,羿,趁著天還沒亮。」
沒有料到公主毫無挽留之意,劍士反而遲疑了一下。今夜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爆發的殺意,在荒棄的廢園裡對宿敵猝然出手——當劍拔出的瞬間,他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回頭。
很多年前,在大競技場里被赦免的時候,他曾發誓將一生守護這個天使一樣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這個世間卻有另一種比死亡更強大的力量,讓他不得不背棄了諾言。
是的,他必須離開她了——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召喚著那個已經在他內心死去的公子昭,讓他重新披上戰甲拔出劍,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這樣決然倉卒的離開,顯然還是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夜風裡,牆頭的藤蘿發出了輕微的簌簌聲,彷彿有隱形的人一掠而過。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劍鞘上微微收緊——沒有接到西澤爾的指令,對於自己忽然的離開,雷大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吧?畢竟他的職責,僅限於保護阿黛爾公主而已。
微一猶豫,卻聽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點走吧——否則、否則……我可就要哭出來了。」
羿一震,強自忍下了去擁抱那個孩子的衝動,只是單膝下跪,對她深深的俯首。
「公主,忘記我吧,」他搖了搖頭,嘆息苦笑,「羿只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奴隸而已,在他離開主人的時候,他便已經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隸,」阿黛爾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在黎明前的黑夜裡低下頭去,以西域奴隸的禮節,最後一次親吻她的腳背。在彎腰的剎那,他感覺有滾燙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的一連串落在他的背上,彷彿烙印一樣直燙進他靈魂的深處。那一瞬,有淚水劃過他飽經風霜的破碎臉頰,滴落她的腳背。
別了,我的主人,阿黛爾公主。
別了,翡冷翠的玫瑰。
一雙眼睛在黑暗的最深處注視著他們。一直到劍士吻別了公主,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里都沒有任何波動。帶著白色手套的手裡捏著一把銀色的小刀,正在緩緩削去花莖上密布的尖刺。
指尖輕旋,一朵血紅色的玫瑰綻放在黑夜最深處,美麗絕倫。
「儘管去吧,」一個低得聽不見的聲音在說,「棋子是脫離不了棋枰的。」
「至於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來保護了。」
(3)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裡,頤景園的宮人們忙亂驚惶了一夜卻一無所獲。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時候,阿黛爾公主卻重新出現在寢宮外的花園裡。她獨自沿著花徑走來,神情恍惚,腳步飄忽得宛如一個幽靈,美麗的臉在朝陽中顯得分外蒼白,露水凝結滿了發梢,藍寶石似的眼睛深邃而疲倦。
「曼姨……」當所有侍女都為公主的重新出現而驚喜歡呼時,阿黛爾只是茫然地走向那個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絕望而孤獨,似索求溫暖,「好冷,好冷啊……」
蕭女史知道這樣的舉止不符合宮廷禮節,在眾人的注視下不由略微遲疑——然而就在那個剎那,阿黛爾似是再也無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傾,筋疲力盡地倒下。
「公主!」所有宮人齊聲驚呼,看著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懷裡,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謝。
「曼姨,我很害怕……」彷彿力氣用盡,阿黛爾喃喃,只說了一句話便失去了知覺。蕭女史再也顧不得什麼,緊緊將少女冰冷的身體抱在懷裡——那一瞬,有一種多年未曾有過的感情,如同水一樣的從她枯竭的心底湧出,將她冷硬冰冷的心一分分的濕潤。
——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襁褓里的感覺,是一種想要拚命保護什麼卻終究無能為力的感覺,錐心刺骨,永世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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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不知道翡冷翠來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裡,只知道那一夜之後她便病倒了,連日連夜的高燒,神智昏亂。總管太監李公公連忙請了太醫院的太醫為公主看診,然而御醫們卻各執一詞:有說是風寒入侵引起高熱的,有說水土不服導致內外失調的,甚至還有說是撞見邪祟的——開出的藥方堆成一疊,卻不見公主有絲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樣斷然無法成禮,萬不得已,只能再度稟告皇帝。李總管已經做好了人頭落地的準備,然而皇帝卻沒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是下旨例行訓斥了一番,罰了三月俸銀稍做薄罰,便下令讓司禮監推遲大婚日期,重新選擇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動,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兩次的延期卻讓宮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裡議論,說這位來自西域的公主出身雖高貴,卻是個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東陸便頻頻出現各種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認為其不適合母儀天下,借故阻撓了婚典。
頤景園的隨侍宮女們都是久歷後宮之人,乖覺敏銳,從兩次延期里已經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態度,立刻便預見到了這個公主將來在後宮的地位,便漸漸不如初來時那麼盡心。蘇婭嬤嬤死後,從翡冷翠帶來的陪嫁侍從流離散盡,病中的公主更加顯得孤獨無助,有時候需要喝口水,連叫一個人到跟前都找不到。
在春末的蕭瑟黃昏里,蕭女史獨坐榻前,看著病榻上消瘦蒼白的少女——後宮從來都是這樣殘酷的地方,一人失寵,萬人踩踏,多少殺戮悄然發生,總是不見血也不見光。
只有一條又一條鮮活美麗的生命悄然凋零。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葯端到案前時,阿黛爾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從被褥里伸出手,顫顫地握緊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著窗邊某處,「玫瑰……」
「公主,快躺下休息,」蕭女史連忙把她的手塞入被中。
「玫瑰。」病中的少女眼睛穿過她,定定她身後,喃喃。
蕭女史有些驚訝地轉過頭,視線忽然一定——窗邊那隻汝窯美女聳肩瓶中,居然不知何時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紅玫瑰,上面還沾著一些水珠,在夕照中折射出美麗的光華。
她看懂了公主的眼神,把瓶子端到了榻前。
阿黛爾久久闔起眼睛,聞著玫瑰的芳香,神色漸漸的變得凝定悠遠,似乎想起了千里之外的親人,蕭女史卻是心下詫異——春末已經是玫瑰凋零的季節,連翡冷翠的皇家花園裡可能都找不到這樣的花了,這個頤景園裡,又如何忽然出現這樣的玫瑰?
彷彿是聞到了故鄉的氣息,阿黛爾忽然微弱地喃喃:「哥哥。」
蕭女史無言嘆息,端過了案上的葯盞。
「曼姨……」阿黛爾忽然握緊了她的手:少女的手熾熱如火,手心有密密的虛汗,因為乏力而不停的顫抖。她低聲:「曼姨……我總是做夢。夢見各種各樣的情景——蛇,血池,空房子,死人的臉,還有火刑架上的母親。」
她虛弱地嘆息:「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我不會讓公主有什麼不測的。」女官忽然開口,「喝葯吧。」
「我相信你,曼姨,」阿黛爾低聲喃喃,不停的咳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我喝了葯都會覺得更加的難受——心口一直有一根針在扎,頭痛得好像裂開一樣!」
蕭女史倒抽一口冷氣,一時間無法回答。
阿黛爾撐起身子,忽地用希伯萊語低聲:「曼姨,求你一件事。」
蕭女史不由一驚:「但憑公主吩咐。」
阿黛爾貼過來,用極輕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幫我去找公子來。」
「什麼?」蕭女史大吃一驚,把手放到了她的額頭上,「公主您……」
「我沒發燒。我想見公子……現在,只有他能救我了。只有他能救我了!」她輕聲喃喃,手指因為虛弱不停顫抖,一句話未完,便又咳嗽起來,「我、我不想死在這裡。」
她抬起了頭,看著蒼老的女官:「救救我,曼姨。」
然而,不等蕭女史找到機會將訊息傳遞出去,第二日二更時分,等公主喝葯完畢剛睡下,卻見到園子里總管太監李公公匆匆過來請安,不動聲色的找借口支開了所有人。
「蕭女史,外頭有位御醫想為公主看診。」李公公低聲道,一邊警惕地看著左右是否有人偷聽,神色甚為異常,「快去準備一下。」
蕭女史蹙眉,本能地警惕:「御醫?為何那麼晚才來?」
「唉……來不及多說了,我可是擔了殺頭的風險的——」李公公一跺腳,擦了擦鼻尖冒出的汗,「快趁著沒人,帶華御醫入內罷!」
「華御醫?」女官大大的吃了一驚。
黑暗裡一聲微響,不知道是從哪道門開了。一個老者悄然現身,身後跟了一個背著藥箱的青衣童子。兩人腳步輕靈、竟幽靈一般瞬地閃入了內室。
「蕭女史好。」那個老者鬚髮蒼白,目光卻是湛湛有神,對著她微一點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多年不見。」
那一瞬,蕭女史身子一震,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臉色蒼白。
作為一個老於宮中的女官,她自然知道御醫華遠安是大胤首屈一指的國手,在宮中供職四十年,官居太醫院首席——醫術自是精湛無比,為人卻也頗有深量,居於深宮險境,先後侍奉了三代皇帝,居然能夠一路平安,直到五十歲告老還鄉。
當時神照帝正當壯年,見華御醫多次上書請求辭官,念其年老,厚賜金銀放了他回家頤養天年,同時賜與他朱果金符,令其日後隨時奉召返回禁宮。然而,在他走後不到半年,神照帝便因為心力衰竭在一次射獵后的酒宴里猝死,隨行御醫五人因看護不力,均被棄市斬首。有人說,華御醫是早早看出了神照帝未發的隱疾,苦思無策,才尋了一個借口告老還鄉,避免了有心無力人頭落地的下場。
想不到,在這個老人消失十年後,居然又忽然出現在這裡!
蕭女史站在廊下,定定看著這個人,一時間竟呆若木雞。
「怎麼站著不動?」李總管緊張得臉色蒼白,「外頭人多眼雜,還不快請華御醫進去!」
「是。」蕭女史這才回過神來,轉身入內。
不一刻,女官便放下了床榻上的珠簾遮住了公主的臉,然後將公主的手腕放在榻邊,在上面蓋了一塊冰綃手帕。等準備妥當,李總管留在門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老人微一點頭,也顧不得多說客套,便進了內屋。
看到室內冷清寥落的樣子,華御醫先暗自皺了皺眉頭,沿著榻邊坐了,便抬手去手帕下搭脈,只搭得一搭,便笑道:「幸好。」
站在門口的李總管喜動顏色:「那麼,公主的病有的治了?」
「幸虧我今日來——再晚兩日,調理起來便要大費周章。」華御醫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墨,揮手寫下了一個方子,交給了李總管,「麻煩去取這幾味藥材來,千萬要保密。」
「是。」李總管喜不自勝。
看著總管離開,華御醫臉上的笑容漸斂。轉過頭,忽地對女官道:「小曼,多年不見了,原來你還在宮中?」
蕭女史臉色一白,然後又微微紅了一下,似乎被這一聲長久未曾聽到的稱呼震了一下。
「李總管已經走了,如今我們從頭再來好好看診。」華御醫聲音裡帶著沉穩的冷意,細細地再搭了搭脈,凝視了一番,便命女官重新垂下帘子來:「原先看診的是誰?」
「是太醫院的胡大夫、陸大夫、安大夫和上官大夫。」蕭女史低聲回答,「怎麼?」
「拿他們開的方子來。」
蕭女史站起身,拉開一個小抽屜,取了一疊紙過來交給他:「都在這裡了。」頓了頓,女官低聲:「我先行看過了,藥方並無不妥之處。」
「是么?」華御醫微微一笑,看了女官一眼,「你做事還是如此縝密,小曼。」
女官沒有回答,臉上微微一紅。
「不過,你畢竟不是大夫,又怎生看得出這些普通藥方之間的隱秘干係?」華御醫拈鬚搖頭,嘆息,「你看,四人所開之方均無問題,不過不失,無非一些大補養氣的方子——可是四個人四種療法,用藥之間卻相互衝撞。這樣一輪看診下來,各種補藥胡亂吃下去,便是個健壯大漢也受不起。」
蕭女史一驚,喃喃:「難怪……」
華御醫搖頭嘆息:「太醫院這四人均非庸醫,不約而同對這樣虛弱的病人亂用狼虎之葯,顯然是有意為之——」
他叫青衣葯僮打開隨身的葯囊,找出了幾瓶藥物:「這三瓶葯,分別在每日的子時、寅時、丑時,分三次讓公主服下——然後在驪山溫泉之中浸泡三個時辰,發出一身汗來。」
「是。」蕭女史仔細地聽著。
華御醫蹙眉沉吟了一下,又從懷裡拿出一物來:「把這個放在公主的床下。」
蕭女史一看,卻見是一個桫欏木雕刻的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符咒和經文,不由微微一驚:「這是做什麼?」
「自然是辟邪用的。你千萬藏好了,不要被任何人發現。」華御醫看了一眼帳子里的公主,壓低了聲音,對她耳語,「我看公主的病其實不是風寒,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邪魅入侵,中了詛咒之術。」
「詛咒之術!」蕭女史臉色一白,脫口:「難道是……」
「不錯。」華御醫微微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宮裡那位。」
他重新打開藥囊,拿出一包雄黃粉來:「今晚開始,緊閉門窗。每夜公主入睡前都在香爐里加上一錢,千萬注意不可讓香滅了。」
「好。」蕭女史怔怔地點頭,卻不便在多問。
「小曼,我開給李總管的藥方,只是給外人看的障眼之法,絕不可服。」華御醫低聲,眼神沉鬱,「以後公主所用之葯,必須由你親手經辦,萬不可假手他人。」
蕭女史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醫者,頷首答應。
「怎麼了,小曼?」華御醫笑了起來,「覺得我這把老骨頭居然還會趟了這一趟混水,實在是令人意外?」
「是。」蕭女史嘆息,「十年前你就跳出這個火坑了,何苦又回來?」
華御醫也是嘆了口氣:「沒辦法。欠了別人一個偌大的人情,非還不可。」
「欠誰?」蕭女史敏銳地抬頭,「公子楚?」
華御醫低聲苦笑:「小曼,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別的我不清楚。只是公子要我來看診,我便來了。」華御醫拈鬚頷首,「幸虧身上有先帝御賜的朱果金符,可以自由出入內宮——加上小李子私下幫忙,總算及時趕到。」
「幸虧有你,否則我也不知道怎麼辦。」蕭女史苦笑,看著帳子里的少女,「真是可憐,宮裡那人、是生生的想要逼死這個孩子呵……」
「後宮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也不怪貴妃狠心。」華御醫卻是淡淡,看了看女官,忽地一笑:「也好,自從那孩子早夭了后,我以為你都不會再在意任何人了。你為什麼不肯出宮,非要呆在這見不得天日的地方,耗盡了一生?——別人不知道緣故,我卻是知道的。」
蕭女史觸電般倒退了一步,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大夫,忽然落下淚來。
「不要哭,唉,不要哭啊。」華御醫有點手足無措,想要找出一張紙來給她,卻聽得門口的青衣童子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華御醫臉色一肅,立刻收回了手,蕭女史也迅速拭去了淚痕,將藥瓶和藥方收起。
李總管拿著藥材返回,氣喘吁吁:「是我親自去拿的,沒有驚動一個小廝。」
華御醫接過來看了看,簡單交代了幾句,便收拾了葯囊轉身。李總管幾度欲言又止,斜覷著對方的臉色,白胖的臉上微微出汗,只是親自將御醫送了出去,準備從側門離開。
青衣葯僮背起葯囊,轉身跟隨而去,自始至終未曾發一言。
到了花園僻靜處,華御醫停下來告辭,忽地看定了總管太監,微笑頷首:「小李子,多年不見,氣色不錯啊。」
「……」李總管總算等到了這一句,不由氣息一窒,看看左右無人,趕緊上前一步,低首做了一個萬安,哽咽:「托先生的福,奴才才活到了如今。」
華御醫笑了笑:「看來混的也不如何……怎生被貶到行宮裡來了?」
李總管臉色一黯,垂頭道:「先生說笑了——要知道如今後宮裡是端康公公的天下,我等人能保命就不錯了。早早的躲到荒僻之地來,也免了諸多是非。」
「躲?」華御醫冷笑了一聲,「哪裡能躲得過?翡冷翠公主一入頤景園,你便是被放在火上烤了——若公主在這裡有個三長兩短,總要有人給西域一個交代。」
李總管顫了一顫,連忙跪下:「還請先生再救我一次!」
「我已是宮外閑人,哪能救得了你?」華御醫嘆息,「如今能保住你的就只有公主一人。但凡公主無事,你便也無事。」
李總管霍然明白過來,磕頭:「奴才記住了!」
「我今日到訪之事,務必保密。」華御醫凝視著他,「否則,性命不保。」
「是,奴才萬萬不敢。」李總管低聲,白胖的臉上微微沁出汗珠。
「那便好,」華御醫拈鬚點頭,飄然轉身,「我走了。」
青衣童子從樹蔭深處走出,背起葯囊,緊隨其後,自始至終也沒有抬頭看任何人。然而卻有一種森然的氣度,從他單薄的青衣下散發出來,凜冽如冰。
這一番看診來的倉卒,前後不過一刻鐘時間,李總管甚至來不及問他下次是否還來——白胖的總管踮起腳尖,努力極目看去,只見宮門口一停青布小轎已然停在那裡等候,華御醫一坐入,兩個青衣白襪的轎夫便抬起了轎子,即刻離開。腳步迅捷輕巧,竟不似普通的下人。
總管擦著額頭的汗,回憶著方才片刻的對話,不由微微失神。
如今正是春夏交替的季節,這頤景園的風向,似乎又有微妙的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