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園中霧氣淡淡消散,東方淺白薄霞翻騰,有雲,有天光。
白生生的手指輕輕伸出,接住了花瓣滾落的一滴露珠,水色映著紅日流溢,如夢如幻……
一彈指,揮卻露珠,艷潤唇角勾起媚如曇花的笑——
再過一個時辰,便是龍衍耀的登基盛典。
龍衍耀,你如今多年心愿得償,一定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罷……你一定非常快樂罷——碧落雙眸微闔,清脆笑聲迴旋花樹叢中——
儘管快樂吧!我會讓你盡情地享受身為帝王的樂趣!讓你成為最快樂的人!這樣,當你失去一切的時候,才會感到更加的痛苦!徹底的絕望!……
那,是你奪走了我最重要之人應付的代價!
笑聲慢慢轉低,秋水明眸遙望南方——梅山的方向……
燕南歸,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山上寂寞嗎?……我好想去你身邊陪伴你的……那一天不會太久了,只要等我解決了龍衍耀,只要等我殺了君無雙……
眉一蹙又展開,碧落冷然一笑——凌晨來到後園,卻至今不見君無雙。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昨日元帝駕崩,皇弟繼位,此等大事早已天下皆知,那神秘莫測的君無雙應當也會有所異動罷……
一聲輕喟突然鑽入耳里,碧落目光驟寒,猛旋身。
清澈得近乎透明的銀衫男子意態優雅地負手走近,離碧落身前一丈處停下腳步,仰起臉微微笑著:「你還在等我?我還以為你昨晚已隨龍衍耀一齊搬進宮中了……」
紅唇一抿,飛快掩藏起眼裡的怨恨殺氣,碧落笑悠悠地走上前:「王府還有些瑣事要我留下打理,況且,化蝶神功的最後幾篇你尚未教我呢——」
「我不會再教你了。」君無雙一瞥碧落愕然表情,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別再練了,我不想看你如此輕賤自己性命。」
「我的死活不勞你費心。」
碧落一撇嘴,譏誚地道:「你居然也會在意起他人的生死,真是可笑。呵,既然你不打算再教我武功,還來做什麼?」轉身就朝園外行去,竟不再瞧君無雙一眼。
「別走——」
明冽如水晶的清叱揚起,君無雙卻比聲音更快飄近,臂一伸,向碧落肩頭抓去。
身周氣流似乎已瞬息凝滯,碧落無暇回頭,反手一掌拍出——
雙掌在空中膠合,竟未發出半點聲響,但排山倒海的強大力道卻沿著碧落手腕如電流竄,散進全身每一個毛孔,腿一顫,他頹然向前跪倒,衣未沾地已被君無雙攔腰抱起。
「幹什麼?」
碧落怒吼著,奮力一拳打向君無雙面門,半途手臂便已無力垂落,丹田空蕩蕩的,提不起半分真氣,他震驚地睜大了眸子——怎會如此?
指一劃,君無雙已扯斷碧落衣帶,一揮手間,碧綠的衫子如荷葉般飄落,鋪開一地。
輕輕將驚疑不定的碧落放在衫上,君無雙半跪著,掌心貼上碧落心口,止住了他的起身,淡然一笑:「適才我那掌已封住你任督二脈,你最好不要妄動真力,否則可是會很辛苦的——」
「……你這做什麼意思?」狠狠地從牙縫擠出一句,碧落雙眼凍如冰晶。
千變萬化的眼瞳一陣光彩流幻,最終微微垂低,君無雙靜靜地道:「我想幫你忘了所有傷心往事……我要帶你走……」
「你!——」
碧落眼睛瞪得比任何時候都大,半晌吐了口氣,嗤笑道:「誰要你來幫我了?我為什麼要跟你走?」
「……如果我說,我喜歡上了你,你信么?碧落……」
什麼?碧落直直盯著波瀾不興的君無雙,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悵惘一嘆,君無雙眼底微泛倦怠:「莫說你不信,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不過,這許多年來,除他以外,你是唯一令我動心的人……我不想再看你繼續折磨自己,我要帶走你……」
怔怔聽著,碧落驀地咯咯笑了起來:「君無雙,你還真好笑,嘻,你說喜歡我,我就要跟你走么?」肩頭輕抖了兩下,艷麗笑容帶上無盡嘲諷:「你別忘了,是你殺了我最重要的人……」
——若不是你殺了燕南歸,我怎會如此痛苦?我怎會如此作踐自己,折磨自己?而你,居然敢說你喜歡上了我!真是天大的諷刺!
「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所以我會幫你忘記一切的。」
君無雙悠悠抬起臉,日色照在雅潔面上,竟似成了清冷月光,透著幾分難以琢磨的寒意——
「你必定未曾聽說,我教有一種可控人心智的血咒。」
貼住碧落心口的手慢慢滑入衣內,摸上肌膚細膩的胸膛,君無雙微一用力,壓住碧落掙扎的身子:「只要同你結了合體緣,再以我之血對你施咒,你的身心魂魄便都將為我所有,今後你只認識我一人,也只喜歡我一人……」
「卑鄙!」
碧落脫口大罵,真正變了臉色:「你想把我變成供你玩樂的傀儡?」
「錯了,若非在意你,我絕不會輕易動用血咒……」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頓住,君無雙一望天色,俯身覆上碧落,悅耳迷人的蠱惑嗓音低低響起:「別再說話……我只想幫你忘卻從前種種煩惱……」
雙掌一攤,拉開了碧落衣襟,君無雙銜進他胸前紅珠輕輕咬舐——
「君無雙!」
碧落渾身劇震,臉遽然雪白,一張口,噴出一股鮮血——
「碧落?!」
君無雙驚詫叫聲堪堪出口,碧落猛地一揚手,纖細五指噗地插入他胸口。
奇痛鑽心,君無雙一聲悶哼,飛快向後彈開,身影疾退間,幾道細細血箭自那五個深深小孔直濺半空,灑落四周花樹,朝花帶血,分外妖靡。
「……碧落……」捂著胸,血絲仍不住冒出指縫,君無雙卻似毫無覺察,只是瞪著兀自不停吐血的碧落,魔眸竟染上前所未見的焦慮,沒料到碧落會拼著經脈斷裂之虞,硬運氣衝破被他封住的任督二脈。
肩一動,正欲上前替碧落理順真氣,卻被那兩泓冷到極點的秋水震住了腳步。
「你再過來一步,我立即自盡。」
一手撐住戰慄身子,染血五指罩在自己心口,碧落冷冷一笑,竟是驚心動魄的冷麗:「君無雙!此刻我雖不是你對手,但要殺我自己還是綽綽有餘!」
「你,死都不願讓我親近?」君無雙後退兩步,一臉震駭漸漸散去,頭一低,望著沾滿鮮血的水銀色衣袍,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會喜歡上不愛我的人?……」
雙目一閉,銀衫晃動,逸出了後園,長長嘆息飄揚風中——
君無雙!碧落牢牢盯著銀影消失的方向,死力一咬唇。
細碎腳步行近園中,碧落一伸袖,擦凈嘴邊血跡,回過頭——
「碧落公子?!」
古師爺一眼望見碧落袒露日光下的白嫩胸膛,險些當場噴出血來,忙低下頭,畢恭畢敬道:「公子交代的事,卑職都已辦妥了,特來複命。」
「你辦事倒也利索。」碧落一撩長發,突地笑道:「你想看便抬起頭來,這般偷偷摸摸做什麼?」
「公,公子?」古師爺魂都叫碧落柔媚笑聲勾走了一半,壯著膽子抬頭,眼神遊移著,卻不離碧落雪白身軀。
心底冷笑著,碧落面上媚態更盛,眼波一轉,招手道:「我有些累了,你過來扶我起身。」
簡直不相信有這等好事,古師爺呆了一陣才反應過來,樂不可支地奔上前,攙起碧落,雙手忍不住有意無意在碧落身上磨蹭著。
「那些與小皇子中毒和天牢失火有關之人,都叫李丞相處置了么?」碧落掩起衣襟,胸口血氣翻騰不已,方才妄用內力,必然已傷到經脈了罷……
「是,一個活口都不留,包管沒人能查出內情,公子但請放心。」
碧落輕輕一笑:「是嗎?不是還漏了你么?」
「公子?——」
正偷偷在碧落腰間摩挲的手驟然頓住,古師爺瞪著他艷麗嫵媚的笑容,喉頭咯咯作響,卻什麼也說不出。
手一推,古師爺平平倒地,雙眼睜得老大,胸口一個大洞,血正汩汩冒個不停。
在衣上拭凈手,碧落慢悠悠道:「我本也不想殺你的,但留著你,若有什麼風聲傳到你主子耳里,可就壞我大事了,只好委屈你了。」
撿起地上碧綠衫子,碧落緩緩走遠。
***************************************************************************************
「碧落,好些沒有?」
龍衍耀坐定床沿,端過宮人剛奉上的湯藥,扶起碧落,見他面色蒼白,精神萎靡。心頭竟自一痛,一咬牙:「君無雙!」
今晨登基禮畢,他即刻遣人去王府帶碧落入宮。之後金殿上接受百官朝拜,又要接見各邦外小國駐京使節進賀,著實忙碌了一陣,午時才返得後宮。原是滿心歡喜想同碧落慶功,哪知竟見他受了重傷,再三追問,碧落才吞吞吐吐地說出是先前在王府險遭君無雙施暴,他抵死不從,君無雙就下了毒手,連前來相救的古師爺也送了性命,君無雙怕驚動了府中侍衛,便離了王府。他這番話真真假假,一時叫人難辨虛實,龍衍耀又是關心則亂,竟自深信不疑,哪還去細想,憑君無雙身手,怎會怕了區區幾個王府侍衛。
碧落靠在他懷裡,喝了幾口葯,嫌苦推開了碗,聽龍衍耀聲音里滿是怒氣,握住他手腕,輕笑道:「我只是受點傷,將養幾天就沒事了,你若氣壞了身子,那些大臣可要把我罵死了——」
突然呀了一聲,掩住唇,秋波流轉:「碧落真是糊塗了,如今該稱呼你聖上才是。」
「不用,你像原先那樣叫我便是。」龍衍耀將葯碗遞給一側宮人,抱住碧落:「喊我聖上的人還不夠多麼?我就喜歡看你刁鑽古怪的樣子,你若變得同那些臣子一樣,還有什麼意思?」
碧落噗嗤一笑,又咳了數聲:「原,原來我在你心裡,就只得一個刁鑽古怪。」
「豈止,還有詭計多端,呵呵。」
龍衍耀拍著碧落背心助他順氣,鷹眸掩不住激賞。實在是想不到,這看似嬌弱無用的少年竟然如此多謀,想出一箭三雕的妙計,助他順利登上皇位。
「你不愧是我龍衍耀看上的人,呵,我瞧那無雙公子號稱什麼文采無雙,智謀無雙,也未必及得了你——」無雙兩字無意識出口,龍衍耀笑容立時收斂,臉色陰沉下來:「他居然來招惹你,我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這,恐怕不妥吧?」碧落一皺眉:「動他一人,等於同魔教為敵,你如今才剛登基,天下未定,倘若惹上黨羽眾多的魔教,只怕——」
「怕什麼?」
龍衍耀眸里寒光一閃,摟著碧落的雙臂一緊,佯怒道:「我堂堂一國之君,你還怕我對付不了小小的魔教?哼,我明日就頒旨,凡魔教中人,一律格殺勿論,有知情不報者,一樣殺無赦,看魔教還能猖狂到幾時!」
碧落眼珠一轉,遲疑道:「這不好吧,好歹魔教也曾幫過你。」
「我只不過用他來牽制東宮高手,眼下大局已定,再說,那姓君的素來行事詭秘,我也早就想除去魔教這個心腹之患了——」輕輕一摸碧落臉頰,龍衍耀笑道:「你就不要為這些事擔心了,快快養好傷,嘿嘿,我還要跟你盡情慶祝一番呢!啊哈哈……」
他最後笑得曖昧之極,碧落啐了一口,握拳作勢要打,龍衍耀一低頭已咬住他唇瓣,碧落咕噥幾聲,軟倒在他懷裡,低低吟哦著,說不出的撩人。
見這新皇帝同個艷麗少年如此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圍侍的宮人早看得目瞪口呆,紛紛垂下頭。
兩人正自嬉鬧,外面李丞相同幾個臣子求見,龍衍耀叫內侍宣進寢宮,仍抱著碧落不放手。
那幾人均是龍衍耀的心腹,今日龍衍耀身登大寶,便將他們大大提擢,此刻個個滿面春風地入內,一番叩拜后,李丞相稟告說,那些服侍小皇子的宮人以及那個火燒天牢的人犯都已畏罪自盡。那孟御史卻因年事已高,受不了牢獄之苦,又聽說太子亡故,急怒攻心,一早暴斃牢中。
龍衍耀微微一怔,知那孟御史雖是太子親黨,但平時為人還算耿直,對自己也向來恭敬有禮,便吩咐將他屍身發還府中,好生厚葬。
李丞相諸人領了旨,望見碧落偎在煊帝懷裡,狀態親密之至,不禁為之側目。李丞相終是忍不住,奏道:「聖上眷寵此少年,臣等不敢妄言。但君臣商議國事,男寵在旁隨侍,於理不合,望聖上明鑒。」
聽他言語里,對碧落極是鄙夷,龍衍耀臉一沉,尚未開口,碧落已笑嘻嘻地坐起身,點頭道:「李大人說得是,碧落這就迴避。」拎了鞋子便要走開。
「朕未說話,誰敢叫你走?」
一把拉回碧落,龍衍耀銳利眼眸掃過一班臣子,傲然笑道:「誰說他是男寵來著?呵呵,此番朕登基稱帝,他的功勞最大,朕正打算封他為王,難道還聽不得朕與你們的談話?恩,李丞相?」
「聖上?」
幾個臣子都是一驚,偷眼朝李丞相望去。李丞相吃了個軟釘子,哪還敢多言,心中卻好生不服氣,暗恨這少年令他在煊帝和同僚跟前大失顏面。
見無人敢再出聲,龍衍耀哈哈大笑,回頭問道:「碧落,你喜歡什麼封號來著?呵,我還不知道你姓什麼呢。若要賜你龍姓,這龍王可聽著未免有些滑稽,哈哈哈!」
他突然封王,實是大出碧落意料,一時竟愣了愣,但旋即恢復鎮定,唇邊慢慢漾開一絲絕美笑容——
「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