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爹爹後院淘了幾團雲彩,僻了一方地,挑了個潮濕陰涼處撒了幾顆芭蕉子,不過片刻功夫,那淌著煙水的湖石假山旁便平地拔起了三兩棵青翠芭蕉,闊葉舒展,怎麼看教人怎麼喜歡,我現今這栽花種草的技能倒也不辜負花神之女的頭銜,挪了張竹椅在葉蔭下,我端了杯清水預備調息入定。
「錦覓仙子,火神殿下門外求見。」才坐下,洛湘府守門的仙童便上來報。
我閉著眼睛揮了揮手乾脆道:「不見。」想想不但半分沒有長進反而減褪稍許的靈力,饒是我性子再平順也不免幾分懊惱。
小仙侍前去回絕,我聽著耳畔汩汩泉水聲,運了運氣再次入定,過不一會兒,仙童去而復返,「火神殿下說今日無論如何要見得錦覓仙子,否則便常駐洛湘府門外。」
這鳳凰……怎地好端端一夜之間便從清高墮落成了無賴?如此說話實在不是他的風格。今日佛祖爺爺在西天大雷音寺開壇講禪,六界諸神眾仙皆赴,爹爹去了、潤玉仙倌去了、月下仙人去了,總之神仙們包括天帝似乎都去了,鳳凰卻怎麼還未去?
「如此,你便與他說我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見他。」我醞釀了個還算對稱的句子讓守門童子去回復。復又調息入定,半晌,未見仙童回報,想來鳳凰已然走了,心下稍稍舒暢,收勢斂氣睜開雙目,猛然卻見鳳凰臉容泛白立在我面前,仙童抱著拂塵絞著手指左右為難站在一旁,「火神殿下……錦覓仙子……」
鳳凰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那小仙童立刻恭敬地一掃拂塵躬身下去,我磨了磨后槽牙,威信這事果然與靈力相輔相成。
鳳凰與我對視片刻,目光炯炯像是欲透視什麼,我有些情緒,看了他一眼便別開眼去,他卻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肩頭,我訝異抬頭,看見他臉上淡淡的忐忑之後更加奇怪。
「妳怨懟我自是情理之中,昨夜……我破誡了……」
鳳凰平日里艷麗倨傲的長眼此時水光凜凜,顏色意外地生動柔和而堅定,唇未啟笑,嘴角卻石投靜湖般淺淺蕩漾過了那對百年難見的梨渦,腮上被朝陽染上一抹不自然的霞光,我目瞪口呆地猜測那莫非竟然難道是羞澀?
似乎為了掩我耳目,他忽地俯身將我納入懷中,許久之後,一片柔軟輕輕落在我的發頂心,「不過我卻不悔,即便昨夜重來,即便我半分未醉,我亦會如此。」
他的手心溫暖,輕撫了撫我的背,我身上的痛乏頃刻煙消雲散,「錦覓,我的心妳是知曉的,便是妳惱我、便是妳怨我,我也斷然不會讓妳與夜神聯姻!」言語跋扈張揚,再次望向我的眼睛卻不安地逡巡在我的臉孔上,彷若尋找些什麼支撐。
莫名其妙!
我推開他,不知怎地失了平素的鎮定,抬腳便狠狠跺了跺他的腳尖,「毀人姻緣者入地獄,我自然是要嫁給夜神的!」
芭蕉寬闊的葉面隨風起伏了一下,遮蔽了暖融的旭日,葉蔭泄得鳳凰面上一片暗沈,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我踩踏,安靜得駭人,長久的沉默之後,他低低道:「入地獄又何如?」繼而,睥睨一笑,「這天地之間豈有我旭鳳懼怕之物!」
鳳凰脾氣喜怒不定,只片刻,他又面色一變,陷入一團濃郁的憂傷之中,眉間輕愁,「妳居然這般對我說……昨夜過後,我興匆匆滿懷希冀前來,而妳給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宣誓要嫁給夜神……」他捏了捏鬢角,「錦覓,我想,終有一日我會殺了妳。」
我一驚,驀地記起他兩次欲取我性命。
最後,我們不歡而散,鳳凰臨去大雷音寺前投給我的一瞥卻教我心頭莫名一顫,溺水般一滯,我看見他晶瑩的瞳孔後面住著無措的迷惘,像是一個小小男孩才有的傷心。
我怔怔然在後院坐了半日,直到日上三竿,門外小童來報說是太上老君開爐放丹,請水神爹爹前去品丹,我心下奇怪,今日難道老君未去聽禪?便是他老人家未去聽禪,也不該忘了爹爹斷然是外出的。
轉念一想,老君平日里除了煉丹研藥理不問世事,常常一入丹房便不知辰未寅卯春夏秋冬,忘了今日何日倒也不奇,便對那遞拜帖的仙侍道:「水神今日往西赴大雷音寺聽佛祖開壇講法,未在府中。」
那仙侍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哎呀,可不正是,我家老君閉關剛出,卻又記錯時日了。」繼而躊躇片刻,為難道:「一爐丹藥無人品評鑒賞,老君卻要沮喪了,不知錦覓仙子可有閑暇?請不來水神,水神之女前來,小仙也好與老君交差。」
我想了想,反正左右也無事,老君丹房聞名遐邇,所煉丹藥不是起死回生便有延年益壽登仙升佛之奇效,我正可趁此機會前去拜會見識見識,便道:「如此也好。就請仙者前面領路則個。」
那仙侍躬了躬身,領著我往東面去,我駕了朵水霧跟在後面。到得一處府邸,我沿著曲折的迴廊往裡行,卻越行越生疑竇,照理說老君甚喜八卦道行,其府中布局定是照著陰陽八卦四相而變,而這迴廊陣型,我卻覺得生疏,行了半日,倒像是一個異族的圖騰。
正疑惑著,那仙侍在一扇雙頁橡木門前停了下來,門無雕花,嚴實厚重,沒有半分天界的雅緻風趣倒有些似凡間的切肉砧板,仙侍笑意盈盈叩開門對我作了個「請」的動作,我一足踏入其中欲看清內里,卻被後背一個狠戾的蠻力使勁一推,腳下一個踉蹌,跌入門中。
身後哐啷一聲,閉門沉響,我心下咯噔一下。
抬首,但見一片精緻的鎏金薄紗襯塔綢裙裾,隨著那個背對著我的端莊高傲身形迴轉過來,在其身後旋出一捧迤邐的花蕊形狀。
我終於想起來了,那迴廊的布局正是鳥族的圖騰。
「錦覓仙子,可教本神好等。」居高臨下、盛氣凌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原來,今日這戲唱的是「請君入甕」,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
天後雲鬢高聳,自上而下看著我,便是這般俯視,高傲的下巴也不曾垂下毫釐,僅是眼尾恩賜地稍微垂下些許。
唉呀,被騙了、被騙了!
我從地上爬起身,撣了撣衣襬,一拍額頭,「哎?本是要去瞧老君煉丹,不想那領路仙侍不識路竟將我誤領至此處,打攪了天後,實在不該,錦覓這就告辭了。」我一個作揖腳不點地就往門邊退去,豈料未至門檐便被一道金光結界觸手一刺,彈回身來。
「今日確是煉丹不假。」天後鼻端哼出一聲冷笑,「只不過,並非老君煉百草……」拖著曳地的裙襬,她緩緩踱了兩步,「本神一直好奇,不知錦覓仙子真身究竟為何聖物,不若,趁著今日良辰煉上一煉?也好教本神開開眼界。」
我這才看清自己現下所處之處乃是一個八卦輪盤之上,八卦陰陽兩極,天後立於陽極之眼,而我則被結界拘於陰極之半,輪盤周遭為一圈潺潺清水環繞,水中,三兩火紅鯉魚款款擺尾,悠遊其間。
我摸了摸發簪,觸手的粗糙之感教我心下一驚,是了,前些日子因著爹爹囑咐,我已將鳳凰的那支寰諦鳳翎給收了起來,眼下只別著根普通的葡萄枝,身無一物護體,卻教我如何同天後鬥法。
「天後玩笑了,上回九霄雲殿之上,水神爹爹不是已然昭告諸仙錦覓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天後輕蔑一嗤,「當年梓芬那妖女憑著幾分姿色誘天帝、惑水神,誰又知曉妳父究竟何人?想來那洛霖水神心中也未必能篤定確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至今無人見過妳這小妖孽真身,今日本神便要驗上一驗。」
說話間,她手上便赫然變出了一隻青玉耳壇,輕托壇身一個翻轉,壇口朝下,其中所盛之物細細覆流而出,匯入周圍環繞八卦輪盤的清水之中,我聞見一股濃烈的醇酒之香,想來那壇中所裝乃是天界至烈之酒。
但見酒水交混靜靜流泄,無甚異樣,然當交混之酒水流經一尾紅鯉處,騰地一聲,一股殷紅火焰頃刻之間升騰而起。原來那安靜遊動的根本不是什麼紅鯉,而是一枚枚搖曳的火種,連珠爆竹一般,枚枚火種遇酒即燃,九九八十一顆,僅稍許,八卦輪盤周圍便升起了一圈的圍欄火牆,將我們包圍其中。
我額際一跳,只覺渾身燥熱,五內漸起滾沸之感。
「業火分八十一類,螢火、燭火、薪火想來對於錦覓仙子來說無甚作用,時辰不多,我們便從第四級醇釀之火起試,如何?」天後將手中空壇輕輕一擲,哐啷一聲砸在八卦正中,火勢更盛。「當年,妳母親挨到了最後一階紅蓮業火之最,毒火,卻不知妳卻能撐到第幾階,本神十分期盼。」
觀音娘娘、佛祖爺爺!這天後果然毒辣,我本盼著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豈料,有些人天性便是歹毒。真人之出性本惡。莫說我是片水作的霜花,便是我是顆貨真價實的葡萄也禁不住她這前任火神用業火烤我,這哪裡是試探我真身,分明是要置我於死地,堅定執著地斬草除根。
眼下逃跑已是痴心妄想,只能撐得一刻是一刻,我利落地用微薄的靈力護住氣舍穴、膻中穴、百會穴、風池穴、天柱穴,運氣在周身駐起一道氣牆,抵禦那綿密不絕的熱氣。
雖然我靈力薄弱,卻不想那灼灼火舌舔至我所駐氣牆處,卻像被兜頭蓋臉斬了一斧的猛虎一般迅速地萎蔫了下去,不得再近我身,教我有些意外欣喜。
還未緩過半盞茶的功夫,就聽得天後在火海之中冷冷一笑,抬手一揮,那一池酒水瞬間便成了滾滾沸油,火焰顏色漸濃,油星沫子濺射四散,直撲我門面而來,「第七道業火,滾油之火!」
我自丹田之中提起一股真氣,加固周身結界,卻不想,那迎面濺來的油火似一道道恨戾馬鞭抽打在結界之上,絲毫無萎頓之勢,反而黏附於氣牆表面,越燒越旺,瞧著教人心驚肉跳。
天後眉尖一動,似乎有些意外,「原來,妳竟真是那洛霖所出……」
我卻沒空理會她糾結我究竟是天帝生的還是水神生的,只見那火星綿密襲來,步步緊逼,將我圍攏期間。我方才看清,原來我所駐氣牆乃是水汽所成,水雖可滅火,卻是普通之火,油比水輕可浮水上,故而油火半分不懼水,反而附著水上越燃越烈。
適才這水汽結界滅了酒火,現下卻反成了我的累贅引火燒身,想來天後便是憑著我有幾分控水之術斷定我是水神所出的。
併攏三指放於嘴前,我大喊一聲:「破!」瞬時,水牆應聲破裂,四散開來,那本來依附水牆將我圍困的油火亦登時消散。然去了燃眉之火,亦去了護體之水,眼下,環繞八卦轉盤的沸油烈焰熱氣滾滾襲來,我周身頃刻大痛,有如鞭笞,靈台之間有一縷水煙緩緩逸出,被火氣瞬間吞噬,蒸騰無影蹤。
「咳、咳咳……」我跌倒在地捂住胸口,不能抑制地大咳出聲,最後勉力凝了凝神,方才勉強開口道:「天後……天後若是現下焚了我的靈元五內,怕是……怕是也一道殺了火……火神之子!」
天後面色驚變,「妳說什麼?」
我顫巍巍抬了手,指了指眉間印堂,「這裡,有二殿下的元髓成形……不出……不出十年……十年……」
「不可能!」天後凌厲將我打斷。
我孱弱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笑,「如何……如何不可能?我與火神……已然雙修……雙修過。」
天後站在妖艷搖擺的火焰中心,臉色沉如翰墨,雙手緊握,不知是氣是怒,是驚是疑。
我舔了舔表皮開裂的雙唇,添上一句,「如若……如若不信,不妨來探……來探我元靈……」
常人有言,虎毒不食子,卻不知虎毒食不食孫,不過周遭火勢確實稍稍減弱了些許,我大喘出一口氣。但見天後立刻舉步跨過八卦兩極之界,來到我身旁蹲下,舉手便來探我腕間脈象元靈,「妳這妖孽,竟敢勾引旭鳳……」
我垂目咬牙,使盡全力擊出一掌,與天後掌心對掌心正相對接!火可焚水,我就不信水不能克火!我堂堂正正一個精靈,最討厭有人說我是「妖」了!
掌風出處,劃過一道凌厲的雪白弧線,似利劍開刃之光攜了雷霆萬鈞之勢攻向天後,不是別他,正是極地之冰三九之雹,尖銳的冰刃直指天後掌心勞宮穴刺去。
天後面色一變,欲收回右手,卻已然來不及,這天地恍若靜止的一瞬之間,忽聽得她突然啟口,喃喃念咒,右掌心騰然躍起一簇火苗,紅蓮一般舒瓣展葉盛放開來。
紅蓮業火!我疾疾收手,在僅距毫釐便要觸碰她掌心的剎那,險險收回手掌,被自己已然放出的全力擊退三尺,震得胸口翻騰,不知骨頭是否碎了。
天後卻僅被我擦過的冰刃掌風削去掌下一塊皮肉。捂著溢出的一絲鮮血,她豁然起身,面目扭曲勃然大怒,「妖孽!妳竟妄想弒戮本神!自不量力!今日,便是妳灰飛湮滅五靈俱散之日!」
觀音娘娘、佛祖爺爺,這生死一線之間,我卻有些怨懟噗哧君,若不是他與我說雙修過可以生娃娃,我也不會想出這麼一個下下之策,胡編亂造出這麼套話把天後給騙過來殺她。
原本或許燒死之後,還可以指望留一縷小魂魄去閻王老爺處輪轉一番,投胎作個低下的凡人,現下看來卻是要被灰飛湮滅半點渣滓不剩了。
我顫顫閉了眼,卻聽得一聲凄厲呼喝:「錦覓!」
◎◎◎
天後掌心正中,紅蓮業火扶搖怒放,僅瞥了一眼便晃得我雙眼灼痛如針刺,本能闔上乾澀的眼瞼,額際劃過一道疾風,滿頭髮絲散亂開來,聽音辨位,天後已揚起右掌直拍我頭頂百會穴。
千鈞一髮之際,卻聽得一聲凄厲呼喝:「錦覓!」
猛一抬頭,但見一人穿過衝天火光立於十步開外處,火勢滔天,漫天蓋地鋪延而來,於他,卻如入無人之境。我已五感漸失,只能模模糊糊瞧見一個挺拔的輪廓,不辨何人,朦朧間覺著那聲呼喝倒像是丟了三魂六魄一般驚駭失措。
面前天後急速回身,「旭……」話音未落,隱約見一道纖細光芒滑落,正擊中她尚未來得及迴旋,空門大敞的後背,伴著一聲痛苦悶哼,天後被什麼大力一震,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鮮血。
隨著她本能地收掌護心脈,壓於我發頂的紅蓮業火瞬間撤去,消散了那奪命窒息的迫人之感,我喘了喘,舒出一口氣,瞇著眼對著遠處那雙細長的鳳目看了半晌,才懵懂辨出來人,剛剛放緩的心律又一下提了起來,清晨此人陰騭的言語猶繞耳畔:「錦覓,我想,終有一日我會殺了妳。」
看來,今日終歸要死在他母子二人之手,我心下一橫,忍著胸骨劇痛,封了體內十二經脈、三百六十一穴,閉氣斂息,狠下心乾脆利落地上下犬齒一合,咬住口內腮肉,登時,一股血腥在腔中彌散,溫熱的液體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我皺了下眉,原本半撐於地上的手臂失卻最後支撐之力,身子側傾,終是倒落塵埃之中,遂了二人之願。
死了。
良久,安靜得詭異。
「錦覓?」鳳凰一聲不是疑問的輕問似被一口氣剎那梗在喉頭,極盡飄緲虛幻,倒像被抽了經脈去了心肺一般,遊絲一線,片刻靜默后,聽得他用再清淡不過的調子平鋪直敘道:「妳殺了她。」
縱是這般無風不起瀾,絲毫沒有凌厲氣勢的一句空曠陳述,卻帶著滲入骨髓的寒意點滴入肺,便是我這般詐死之人臂上亦險些立起一排疹子。
天後咳了一聲,不知是傷的還是心虛,音調有些不穩,片刻后便回過神來,怒叱:「你竟為了這麼個妖孽對自己的母親出手?」
周遭不復炙烤難當,倒有些許涼風過,不曉得是不是火熄了,身上平息下來,我的神智也慢慢尋回了一絲清明,這才幡然頓悟適才擊中天後後背的正是鳳凰的一支鳳翎,如此說來鳳凰倒是救了我,且不惜為此傷了天後……我一時又不免有些想不明白……
「是,我是為了她出手,然則,不過點到即止。」仍舊是往日流水濺玉的聲音,只是益發地掏空一般無平無仄,「而母親,卻是為了什麼下此狠手置錦覓於死境?」
「讓開。」鳳凰的言語冷靜得駭人。
「你……」天後倒抽了一口氣,像是氣到了極至,「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就是這般與你母親說話的?何況此女么蛾甚多,孰知她是否詐死?」
我一驚,本欲藉詐死逃過此劫,若這惡毒多疑的天後恐我詐死再補上一掌,那可真一命嗚呼了。果然流年不利,我正作如是想,便聽頭頂天後冷哼道:「便是死了,這屍身又留有何用?」一股業火灼熱再次壓迫向我。
鳳凰卻無答言,只覺著周遭氣流有變,少頃,卻是飛沙走石,狂風大作,未睜開眼,我卻彷佛看見鳳凰髮絲紛飛袍裾張揚立於風眼正中,冷麵垂目雙手漸攏,薄唇緊抿,舌尖有咒,僅須臾,那咒語便攜著刺目金光,彷若掙脫暗夜的第一道旭日芒荊飛射向天後。
天後大概從未料到鳳凰會真對她出手,察覺頭頂氣息,她正疾疾收回業火,築起結界抵禦,與此同時,不曉得是本能或是為自己的兒子所激怒,竟擊出一掌相迎。
雖察此掌力不足傷害其親子鳳凰,我卻心中一墜,左肩襲來一陣莫名的切膚之痛,腦中一瞬之間白茫茫一片。
「荼姚……」
鳳凰與天後兩相鬥法,強大的靈力鏗鏘撞擊聲中突兀插入一個低沉的聲線,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失望至極。不是別人,正是天帝。
天後想來分神大驚,只聽砰地一聲悶響,不知被何人厚重法力所擊,身子彈飛開來,我嗅到一縷潤濕的水汽。
與此同時,我詐死僵硬的身子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雙冰涼徹骨的手輕柔地撫上了我的臉,小心翼翼,夢囈一般:「覓兒、覓兒……」是水神爹爹,身邊似乎鳳凰亦靠了近來,只是氣息紊亂錯雜,不言不語。
似乎周遭還有一人體息,均勻紓緩、淡雅綿長,我正揣測何人,便聽他開口道:「仙上莫急,形未滅,且時辰不長,魂魄應未散盡,況,我知曉覓兒有一……」似琢磨了片刻,終是用沉默淹沒了後半句未盡之言,原來是小魚仙倌,只是怎地呼啦啦一下子人突然聚得這般齊全?
一滴、兩滴、三滴,有三顆沁涼的水珠滑落我的頰畔,其中一滴落在了我的唇上,順著唇間縫隙滲入口中,饒是我口中血腥正濃,舌尖也嘗到了淡淡的咸澀,不曉得何人竟為我落了淚,雖然總共只有三滴,卻教我心中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歡欣,自己亦覺著怪異。
正猶豫是否要繼續詐死,忽聞靜默了許久的天帝沉聲開口:「這麼多年,我一直告訴自己,妳只是脾氣急了些,言語不饒人,心地絕不壞……若非今日潤玉收到下界作亂急報,急急將我喚回,若非親眼目睹……不曾想,妳竟這般心狠手辣!荼姚,妳已身作天界至尊,還有甚不足,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被爹爹打傷的天後想來傷勢不輕,只嗅得她咳出一口鮮血,笑了一聲,好不凄風慘雨,倒像上一刻被業火焚燒的不是我倒是她一般,「陛下問我為什麼,呵呵,我亦想知曉是為了什麼?天後至尊之位又如何?我可曾須臾入過陛下之心?荼姚雖為神,卻同普天下女子別無一般,要的不過是一份全心全意而已,而陛下……眼中除了那個人,可曾看見過一星半點其它人?」天後自嘲一笑。
「連那般卑微低下的一隻紅鋰精,只因有個和那人相似的背影,陛下居然都施捨了一年之久的垂憐,陛下可曾想過我?可曾想過一個作妻子的感觸?可曾體會得到那種用目光時時追隨一雙永遠看不見你的眼睛的悲哀?」
「母親……」是鳳凰的聲音,含著淡淡的悲涼。
天後被他一喚卻突然語調猙獰起來,「錦覓這個小妖孽!完全是那人形容再生,本神定要除了她,不能再讓她像當年梓芬一般為禍天界迷亂眾人心!」
爹爹本來正運氣為我護體救心脈,此刻卻忽然將我的「屍身」輕柔移入了小魚仙倌的懷中,僅囑咐了一句:「為覓兒護住魂魄。」
「是。」小魚仙倌接過我,運起真氣罩住我的三魂六魄,他的氣息綿密溫和,入我體內只不過轉瞬,便教我一下覺著胸口不那麼疼痛了。
「弒吾愛、戮吾女,此仇不共戴天!」爹爹語調森冷,殺機畢現。須臾之間,寒冰凜冽,大雪鋪天蓋地紛飛而來,聽得爹爹三掌連推,掌風橫掃,從不知曉那個慈悲在懷卻淡漠天下萬物的爹爹,會有這般怒火滔天的時刻,我一時愣了。
不想三掌勢出,除了一聲天後胸口發出的痛鳴,緊接著聽見的卻是鳳凰的一聲悶哼。
「仙上……咳……仙上之仇旭鳳願帶母受之……只求留我母親性命……」我胸骨一抽,睜開了眼睛,但見鳳凰胸口赫然插著兩片晶瑩的雪花,溢出的血水正慢慢將其染紅……
「覓兒……」只覺著耳中嗡嗡,小魚仙倌在我耳旁說了些什麼我渾然不曉。
「旭鳳!」天帝施法震出那兩片血色霜花,將唇色青白耗盡氣力闔眼昏過去的鳳凰伸手拖住,睚眥怒視倒於一旁的天後,「梓芬竟是為妳所害?」低沉的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來人!將天後押入毗娑牢獄!削去后位,永生不得再入神籍!」
◎◎◎
「錦覓……」
「錦覓。」
「錦覓?」
「錦覓!」
翰墨入水,大團大團稠得化不開的濃重之中,總有一人模糊的影像揮之不去,各式表情走馬燈一般地輪番交替,時而冷漠倨傲、時而哭笑不得、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哀傷疏離。
縱使語調變換,念白卻不變,自始至終只有我的名諱錦覓二字,待我每每欲看清此人面容時,那些影子便迅速消散開來,蹤跡難尋……
「覓兒、覓兒。」
有人輕拍我的面頰,我倏地睜開眼,大汗淋漓,後背布帛黏膩貼身,胸口尚且怦怦起伏,氣息不定。
「可是又夢魘了?」水神爹爹清涼的手撫過我的額際,帶來一陣輕風,身上那汗津津的燥熱之感登時褪去。
「莫怕、莫怕,爹爹就在你身邊。」
爹爹坐在床沿傾身攬住我的肩背,哄三歲娃娃一般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動作簡單,卻有效地紓緩了我的不適。
自從我被天後用業火大傷心肺,詐死又詐屍之後,連日以來便是爹爹這般衣不解帶地照拂我,煎藥送服亦從不假他人之手,日日我從睡夢中驚醒也總是爹爹不厭其煩地安撫我。我精神氣色稍好的時候,爹爹便准許小魚仙倌過來陪伴我,每每前來,小魚仙倌便溫和地握著我的手,輸些調理凝神的真氣於我,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心疼,臨走時也總是不舍地一步三回首。
二十四位芳主亦來探過數次,臉色極是難看,甚至有一回,看門仙侍報說天帝同月下仙人一併來瞧我,爹爹卻以「小女體匱神乏」為由給回絕了。
這些於我,是全然新鮮陌生的體驗,過去在水鏡之中,我偶爾也會因修鍊岔個氣走個火什麼的身體病弱上幾日,老胡卻總是在我復原多日之後,方才後知後覺地端詳我蠟黃的面色,送些文不對題的安神催眠的草藥來。
而最近一回岔氣則是借住在姻緣府里月下仙人給我送了一屋子春宮圖當夜,翌日,狐狸仙瞅著我黑重的眼眶,歡天喜地道:「覓兒昨夜沒睡好?可是被那些春宮圖鬧得春心萌動了?甚好甚好。」拊掌笑得一臉喟足,語重心長拖了我的手道:「思春可強筋健骨益壽延年。」
雖然我還沒來得及看他那些所謂的秘藏珍版之圖,不過也不好打斷他這番手舞足蹈的喜慶,便從善如流地默認了。
是以,我草芥一般自生自滅了四千餘年,倒也十分地習慣滋潤,並不覺著有何不妥當,這回多了個水神爹爹、多了個未婚夫婿將我輕拿輕放捧在手心悉心呵護,新鮮之餘難免生出些其實死一死也不錯,不妨多死幾次的感觸。
眼見著我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漸漸恢復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夢魘卻一日未斷,那看不清的影子但凡我一沾枕便盤桓入夢,不知是何緣由。
今日爹爹喂我吃過葯湯后,遞與我一柄利器,狀似柳葉、細長鋒薄,雙面開刃,寒光凜凜,細細一看卻剔透晶瑩。
「此刃乃翊聖玄冰所制,鍛造之時,我已將體內半數修為盡煉其中,覓兒將它隨身帶著,如若再遇歹人也好有個防身之物。」
半數修為?爹爹說的舉重若輕,而我卻瞠目結舌,爹爹為了護我周全,竟不惜將自己的半數修為捨棄!難怪爹爹近日臉色慘白,連往日那點淡淡的血色都沒了蹤影,一次失了這許多靈力定是教爹爹元氣大傷,說不定連元神也傷了一些……
「爹爹,將來覓兒一定好好孝順你。」怔怔半日,我也不曉得說什麼好,只盼著自己來日修入仙籍后可報答水神爹爹。
「傻孩子。」爹爹摸了摸我的額頂,笑得恬淡清雅。
入夜,爹爹終於在我的勸誡下回去修養生息了,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將那柳葉冰刃貼身放置后,從枕下摸出一個金燦燦的據說也可以防身的東西,對著燭火看了半日,就是鳳凰的那根金貴的寰諦鳳翎。
不曉得這鳥兒現下如何,來來往往探望之人都不曾提起過,我也不便打探,而爹爹府中也是男子仙侍居多,幾乎見不到喜好閑嗑牙的仙娥,故而我受傷至今全然不曉得鳳凰那日受的傷好是沒好。
琢磨了一下,於情於理似乎我都應當去瞧一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