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要有耐性,不要生氣,我們要建立溫暖而富有人性的司法,不可因為原告沒寫訴狀就直接駁回。

坐在法官席上,莫吟霏勉強壓下拂袖離去的衝動,第一百二十次問原告:「你主張的本案訴訟標的是什麼?」

阿婆年事已高,識字不多,搞不好連訴訟標的四個字都不會寫,一臉獃滯地回望就快吐血身亡的莫吟霏。

「大人,我聽嘸。」

莫吟霏和右側的書記官對望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無奈。

阿婆也知道法官耐性一點一滴用罄,皺著老臉哀求:「大人,我沒錢請律師,你麥甲我計較。」

莫吟霏無奈地抿了抿唇。就是考慮到原告無力聘請律師,所以她才花時間慢慢訊問,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莫吟霏深深吸了口氣,盡量用她想得到最智障的方式問:「我問你,你要請求什麼?」

借款債權?損害賠償金?給付貨款?原告總是要聲明本案訴訟標的,法院才能進行審理。

阿婆一改先前愁眉苦臉的態度。「簡單啊!我要請求錢啊!」大人丫呢問她就聽有啦!

莫吟霏差點從椅子上趺下來,再換一種方式問道:「我不是問這個。阿婆,你要我判給你什麼?」

原告希望法院給他一個什麼樣的判決?確認借款債權存在?還是判決被告應給付原告貨款一百萬元?原告要聲明清楚,法院才能進行審判。

「我要大人判我贏啊!」

咚的一聲,書記官連家瑜額頭撞上電腦螢幕。

老天,讓她死了吧!

莫吟霏放棄了,合上卷宗道:「你這樣我沒辦法審判。」

阿婆急了,連連追問道:「我說錯了嗎?沒有啊!我上法院就是希望大人判我贏啊!拿回我的錢。」

莫吟霏吩咐書記官寫下幾行字,轉頭道:「你去請人寫起訴狀。如果你七天內不補狀進來,我就要駁回。」

阿婆急得老淚縱橫,哀哀上告:「我要是有錢請人幫我寫訴狀就好了!我一角錢也沒有。」

莫吟霏很不忍心,又道:「外面有很多地方幫人免費寫訴狀,不用錢的,你去服務處問司法志工,他們會告訴你怎麼去。」

阿婆可憐兮兮地道:「大人,你不能幫我寫嗎?」

要是能的話,她何必在這裡浪費時間?

莫吟霏抱歉地搖搖頭。「法律不准我這麼做。」

阿婆雖然失望,卻沒敢再啰嗦。

法官曉喻原告補齊起訴狀,若原告七日內不補齊書狀,則予以裁定駁回。本次開庭結束。

莫吟霏看書記官鍵入的筆錄內容無誤,點了點頭。

「下一庭。」

抬腕看錶,剛好五點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莫吟霏呼出一口氣,好久沒有準時開完庭了!

雖然沒人敢抱怨,但莫吟霏知道她是不受歡迎法官第一名,因為她開庭總是開很晚,害庭務員和法警必須苦哈哈地陪她加班,怨聲載道。

她也不喜歡加班,也不是故意要拖很晚,只是案情不問清楚,怎麼能審結呢?當事人也未必服氣。

走到書記官辦公室,莫吟霏笑道:「家瑜,你先回去吧!准媽媽要多休息,不要加班,卷宗給我。」

連家瑜感激地一笑,同樣是書記官的老公已經在位子上等她。

「謝謝法官,那我先回去了。」

莫吟霏笑著向年輕夫妻揮手道別。

法官室就在書記官室旁邊,走路不到兩分鐘就到了,莫吟霏卻不想進去,靠著牆壁,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了出去。

手中沉重的卷宗告訴她,今晚九點前能回家就偷笑了。

她已經有多久沒有準時下班?回家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只想倒頭呼呼大睡,覺得很累,說不出口的累。

每天開庭開到筋疲力盡,盯螢幕盯到眼冒金星,把上帝給的二十四小時當成四十八小時來用也不夠。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飯,莫吟霏經常在化妝室鏡子里看到一縷面有菜色的幽魂,被自己嚇得半死。

走這行是她自己選的,再累也沒得抱怨。

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反問,真的是她選的嗎?

她能有其它的選擇嗎?

她的音樂天份奇高,當年茱利亞音樂學院聽了她寄去的大提琴演奏錄音帶,核准讓她入學,莫吟霏卻沒能堅持。

爺爺說,音樂陶冶性靈,用來消磨時間可以,不能當職業。

說到職業,世上還有什麼職業比法官更值得社會敬重?莫家子孫一向都是高風亮節的司法菁英。

好法官?她做得到嗎?

莫吟霏垂首無語,映在長廊上的身影顯得更單薄了。

良久,她轉身走進辦公室,撲鼻的玫瑰香氣拉回神智。

用聞的就知道誰來了。

心中沒有一絲喜悅的感覺,反而覺得腳步更加沉重。

程定安,另外一個法學家庭工廠出產的規格品,目前是地檢署檢察官,辦公室就在隔壁大樓,每天都來接莫吟霏下班。

在程家眼中,莫吟霏是最佳孫媳婦人選,莫家長輩也認為程定安的條件配得上莫吟霏,程莫兩家的長輩一拍即合,三天兩頭地暗示明示,希望程定安趕快把莫吟霏娶進門。

莫吟霏對頻率一日日增強的催婚感到累。

老實說,程定安沒有不好,反而好得挑不出一絲缺點,男人所有的美德全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這麼好的男人,她卻沒有一點感覺,只能怪兩人靈魂的波長不對,激蕩不出愛的火花。

走進辦公室,莫吟霏毫不意外看到九十九朵紅攻瑰驕傲地霸佔辦公桌空間,宛若高高在上的女皇,理所當然地要求眾民叩首膜拜。

「吟霏,開完庭了?」

程定安本來坐在她的椅子上和其他法官聊天,看到正主兒進來連忙讓位,另外拉了把椅子坐下。

「學長,謝謝你的花。」

莫吟霏冷淡的道謝,將花束移到電腦旁邊的置物柜上頭,她的辦公桌放不下那種龐然大物。

和莫吟霏同期的年輕女法官周怡霓取笑道:「學長是我們在叫的,你怎麼也叫學長?該改口啦!」

為什麼怡霓這麼說?他的確是她的學長啊!不論是在大學或是司法官訓練所,程定安都高她兩屆。

程定安尷尬地咳了一聲,俊臉紅了起來。「吟霏,我跟大家說我們快訂婚了,所以……」是該改口了。

莫吟霏秀眉微皺,臉上登時沒了笑容。

她從來沒答應他的求婚,只敷衍兩句說會考慮看看,他怎麼能以她的未婚夫自居?太過份了!

雖然女主角沒有當場發飆,但氣氛已經顯得怪怪的。

周怡霓知道自己不小心誤踩地雷,連忙換話題。「多虧有吟霏在,我們每天才有甜點吃。」

一語驚醒夢中人,程定安將西點盒推到微帶嗔意的女主角面前,討好地道:「我買了你最愛吃的焦糖瑪芬蛋糕。」

謝謝他的通知啊!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最愛吃焦糖瑪芬蛋糕。

莫吟霏懷疑程定安根本不知道她的飲食習慣。

口味清淡的她對糖份高、用油多的西點蛋糕始終提不起興緻,自稱是她未婚夫的他卻說那是她的最愛,不是很奇怪嗎?

滿心不樂,卻也不願程定安在眾人面前下不了台,莫吟霏掰了一小塊蛋糕送進口中,連同味蕾的抗議用力吞下肚。

程定安臉上難堪的紅潮漸退,指著置物柜上玫瑰花束問道:「喜歡嗎?我在網路花店訂的。」

花束包裝精美,火紅的玫瑰與純白滿天星相互輝映,搶眼又不失協調,重重花瓣間擠了一隻可愛的小熊,小熊衣服上印著花店名稱,莫吟霏露出進辦公室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花藝設計師──藍慕華?」原來是小藍的傑作啊!

程定安心中大呼好險。女孩子果然沒辦法抗拒鮮花的魅力,稍稍彌補他犯下的錯誤。瞧!吟霏不就笑了嗎?

沒事先徵得女主角同意就宣布訂婚消息是他不好,吟霏很少發脾氣,一旦讓她大動肝火,那就是世界末日。

程定安摸摸鼻子。他不是有意唐突佳人,實在是等不及了。

過了今年他就二十七歲,莫吟霏一直不肯答應嫁他,兩家長輩邊鼓敲得震耳欲聾,小妮子卻聽而不聞,硬是不點頭。

理由只有一個,她還不想嫁。

為什麼她還不想嫁?程定安每天反省三次,每次反省三十分鐘,難道吟霏覺得嫁他不好嗎?還是她不想那麼早被套牢?

周怡霓聲音又羨又妒的。「我知道這家花店,它家的花新鮮又漂亮,可以從網路下單,很方便。」

莫吟霏驕傲地宣佈道:「靜雪花坊是我大學同學開的,大家如果要訂花的話,我可以拿到外面要不到的折扣。」

程定安脫口而出問道:「你大學同學怎麼會開花店?」

「誰規定法律系畢業的人不能開花店?」這個食古不化的豬頭!

程定安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吟霏最重視朋友,你批評她,她不以為意,更不會生氣;你批評她的朋友,她跟你拚命,絕對沒完沒了。

急欲岔開話題,程定安抹了抹額頭的汗。「吟霏,你不是要跟我打聽XX派出所的警察嗎?是哪一個啊?」

笑意在唇畔凝結,莫吟霏心中怒氣未散,小藍開花店很好啊!他憑什麼用那種低級態度批評她的朋友?

雖然火大,但莫吟霏知道分寸,大家假裝在忙,實際上卻豎著耳朵聽她和程定安講話,就算要吵架,也不能選這種場合。

「杜天衡,你認識他嗎?」

程定安從鼻孔噴出兩口惡氣。「全地檢署沒有人不認識他。」

莫吟霏好奇心被挑起,杜天衡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壞事,連學長這麼斯文的檢察官都對他很感冒?

「他……很糟糕嗎?」插乾股?喝花酒?還是擄妓勒贖?

程定安搖頭道:「他不是糟,而是皮,比剛炸好的油條更油條,他在警政署擔任要職的父親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莫吟霏回想他的言行舉止,承認程定安的評論沒有過當。

他的確很痞,無可救藥的玩世不恭。

跟十年前的他大不相同,簡直判若兩人。

莫吟霏托住下巴,跌入回憶的洪流中,怔忡失神。

十年前的他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的他古道熱腸,連小女孩無理取鬧半夜打電話亂報案,他也不生氣,還肯幫忙。

程定安氣沖沖道:「他移送的案子都是雞毛蒜皮的小案,遇到複雜的大案子,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拖拉拉,叫他補證據比叫賓拉登給布希磕頭更難,很多檢察官都吃過他的虧。」

莫吟霏靜靜聽著。「就這樣?」沒別的了嗎?

程定安兀自忿忿不平。「這還不夠嗎?警察本來就該配合檢察官,他不肯乖乖配合就是怠忽職守。主任檢察官前陣子參他一本,他被降調到交通警察隊,開罰單比較不能擺爛。」

「喔。」

可能是身份不同吧,莫吟霏無法像程定安般痛恨拒絕配合的警察,甚至連一眯眯討厭的感覺也沒有。

程定安毫不掩飾對杜天衡的厭惡,哼道:「如果不是生在那麼傑出的家庭,也許他還不算太糟。」

莫吟霏眉頭輕輕打折。「傑出家庭?」

不知怎地,這四個字讓她很反感。

程定安將她不肯捧場的焦糖瑪芬蛋糕掃進肚子里。

「杜天衡的爸爸杜智深是警政署的高階警官,大哥杜天律在刑事局偵九隊,二哥杜天寒在聯合國國際警察組織受訓。杜家在警界的影響力,就好比你們莫家在司法界的影響力。」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程定安喝口水又道:

「和成就斐然的父兄相比,杜天衡就像扶不起的阿斗,辦案績效鴉鴉烏,他是杜家的污點。」

莫吟霏在心中反覆咀嚼程定安的話,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隱隱約約明白杜天衡放浪形骸的原因。

壓力……無所不在的壓力……無論你再怎麼斗,成就也無法超越父兄的失落感像影子一樣緊緊糾纏,擺脫不去……

沒有人在乎你這個人,他們只在乎你是誰的兒子、誰的弟弟,走到哪裡都要恪遵祖訓,半點錯不得,否則就有你好看。

活著被爺爺踢出家門,死後被祖宗趕出祠堂。

活得好累,好辛苦,壓力好大。

鬱積的不滿、憤怒以及不被了解的痛苦,由於得不到抒發的管道,日積月累化成驚人的叛逆能量。

與其一輩子委曲求全,倒不如反抗到底,反正眾人的批評註定逃不掉,乾脆不理它,至少這樣還能保證活得痛快。

莫吟霏輕輕嘆了口氣,她多麼嫉妒杜天衡的漫不在乎!

如果她也那麼瀟洒不羈,如果她夠勇敢,當年就該義無反顧帶著大提琴飛往紐約,獎學金不敷使用就去餐廳打工,再苦也甘之如飴,只要大提琴在她手下發出如天籟般的聲音,一切就值得了。

她能撫摸大提琴的心,卻無法掌握法律的真諦。

莫吟霏又嘆了口氣,嘆自己的膽怯,也對長輩的鉗制感到忿忿不平。既然奶奶傾盡家產也要買給她一把史特拉第瓦里名琴,為什麼爺爺不能成全她學習音樂的心愿呢?

二十四歲是人生花開最盛、芳華最美的年紀啊!她要在法院耗過一生嗎?平淡寡味、又疲累不堪?

五十年後……當她老到剩下最後一顆牙,驀然回首,立在燈火闌珊處的只有滿坑滿谷永遠做不完的卷宗嗎?

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莫吟霏茫然了。

程定安摸不清她的心思,他在意的是另一件重斗。

「吟霏,你怎麼突然問起杜天衡?」

莫吟霏從自傷自憐的思緒中抽身而出,心情仍然盤旋谷底,不想多說,清清淡淡地交代原因。

「前幾天在地下室自助餐廳吃鈑,聽到好多學長姐都在說他的……是非,一時好奇就想向你打聽看看。」

杜天衡……

莫吟霏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霎時間,她對十年來共有兩面之緣的男子,興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懷。

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她想和他喝一杯咖啡,聊一回心事。

凌晨四點,城市燈火一盞一盞地暗了,大部份的人都已墜入夢鄉;除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就只剩下派出所還大放光明。

「唉!」一聲長嘆,接著是一句嘟嚷:「嘸望了!」

才從警專畢業沒多久的警員腦筋轉了半天還是一盆漿糊,想不出來就是想不出來,發出類似小狗被踩到尾巴的哀叫聲。

可惜,沒人理他。

值班的警員做事的做事,抽菸的抽菸,發獃冥想的也不在少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煩惱,誰也沒那美國力氣替小學弟分憂解勞。

菜鳥警員皺著眉頭思索良久,終於宣告放棄。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為難自己的腦袋並無意義,還是厚著臉皮向學長請益,說不定能找出破案的一線機會。

他走向後頭抽菸沉思的男子,口氣十分謙恭。「學長,這個案子能不能請你幫我看看?」

杜天衡似笑非笑地瞟了小學弟一眼,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教人摸不清他的意思是什麼。

「這是一樁肇事逃逸的案子,案發當時為凌晨兩點,被害人騎機車在省道被超速的車輛撞斷兩條腿,現在躺在醫院,尚未脫離險境。全案沒有目擊證人。怎麼辦啊?破不了耶!」

杜天衡朝空中呼出接連不斷的煙圈,眼神閃過一抹銳光。

同事小張擺擺手道:「這種肇事逃逸的案子,被害人不是被撞昏,就是身受重傷,沒記下車牌號碼,又沒有目擊證人,警方也莫法度。」

杜天衡眼神變得明快冷厲,唇角更是嘲諷地揚起,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人打從骨子裡發冷的氣勢與幹練。

不會生牽拖厝邊,你家隔壁的阿花、對面的阿毛就算沒受過專業訓練,可能也知道去哪找線索,只有你破不了。

白痴是不能變笨的,白爛是沒有極限的,大哉斯言。

「目擊證人一定要是人嗎?」

突如其來地,杜天衡沒頭沒腦地丟出問題。

菜鳥被問怔了,連小張都不免楞了楞。

「學長,我不懂你的意思。」

杜天衡是個矛盾的人,大部份的時間都冷血得令人髮指,推浮屍這種事也幹得出來,毫無人性可言;但偶然也會好心得不像話,會拿飯盒去喂路邊的流浪狗,幫幫小學弟的忙。

完全看他心情好壞而定,此時他心情還不錯。

杜天衡抖抖菸灰,又丟出另一個問題:「如果你開車撞死人,逃逸時會慢慢開車上退是飛奔逃命?」

「當然是開愈快愈好,逃得愈遠愈好。」才不會被逮啊!

「省道是重要幹道,全線安設多少雷達測速照相器?案發當時是凌晨兩點,不會有太多車輛經過,你只要調出測速照相記錄,應該就可以過濾出肇事車輛的車牌號碼,還怕找不到兇手?」

江湖一點訣,說穿了就不值錢了!杜天衡三言兩語解釋完畢。

菜鳥恍然大悟,連聲稱謝,只差沒跪在地上叩首涕泣。

杜天衡懶懶地閉上雙目,又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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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俏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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