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煙火凡世,崑曲小戲子用水磨調細細宛轉:「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觀塵鏡一側,狐狸仙抱了團水滑光亮的尾巴,瞇著眼睛咿咿呀呀跟著哼,我趴在觀塵鏡另一側,支著下巴,興緻勃勃地打著瞌睡。
這百年裡為了修靈力跟著鳳凰這廝做小書僮實在費些氣力,似這般得了空閑老神在在確屬不多,是以,我這個瞌睡打得十分歡暢。
歡暢之餘不免生出些夢境來,夢中我足蹬祥雲,頂翔仙鶴,終於功果圓滿地飛升作了上仙,天上諸位仙僚皆來道賀,連灌口的二郎真君也牽了天狗來捧場面,胖墩墩的天狗又是作揖又是流哈喇子,惹得一眾神仙歡笑不止,我一時高興便也將自己的寵物祭了出來,一隻通體黑漆的大烏鴉。
扯了扯牠的尾巴,我命道:「小鳳,唱支小曲給上仙們聽聽。」小鳳刨刨爪子,趾高氣昂地瞥上我一眼,沉默、沉默。
我對著諸仙乾笑,「這鳥兒剛烤過,怕是嗓子被烤乾了。」
話音未落,小鳳撲楞著翅膀飛起來,將利爪擱在我的髮髻上,寒著調子念咒:「墨磨好了嗎?茶泡好了嗎?太陰經背好了嗎?靈力不想要了嗎?」我一個機靈,睜開眼來,對上一雙忽閃忽閃的眼,又是一個機靈。
我往後一靠,險些打翻觀塵鏡,拉開了距離方才看清那雙大眼的主人,一個紅著臉的小仙姑怯怯站在我面前,眼神不住地往我臉上飄啊飄的。
這番動作自然驚了聽戲的狐狸仙,狐狸仙熄了觀塵鏡,鏡里的小曲被掐了嗓子嘎然而止。
「呵呵,紫炁星使好呀,今日怎麼得空來看老生?」狐狸仙熱氣騰騰地湊了上來。
小仙姑又怯怯將臉紅上一紅,絞了絞手上錦帕,怯生生道:「見過月下仙人,小仙是月孛,紫炁是小仙的姐姐,小仙……小仙……小仙……」呃,這小仙姑怎麼說話還有迴音?
狐狸仙一拍掌,樂顛顛道:「月孛星使可是來討紅線的?」
小仙姑噌地又唰了一層紅,點頭點得幾乎看不見,隨後又將我瞧上一眼,「正是,不知這位上仙如何稱呼?」
天上地下,竟頭一回有人稱我作「上仙」,我一時萬分感動,正要開口,卻被貫來熱情的狐狸仙搶了先,「這是錦覓,我家旭鳳拉拔大的娃娃,標緻水靈吧?」
我認命地嘆了口氣,見怪不怪,狐狸仙逢人便介紹我是鳳凰拉拔大的,我不過在棲梧宮住了短短一百年,承那鳳凰授了些修鍊法子,靈力和身量一併長上許多,怎麼就成了他拉拔大的……
小仙姑又微微地點了點頭,這下后徹底沒再把頭抬起來。
狐狸仙取了根紅絲線就要給她,我思忖這小仙姑好歹是第一個有眼界稱我為「上仙」的人,實是無以為報,便將那紅線劫了過來編了朵花,再遞給她,囑咐:「月孛星使只需將這花放入雲頭裡,便可落地生根。」
小仙姑這下總算把頭抬起來,接過花朵,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喜悅,臨去前還不忘將我望上一望。
第二日,天色尚且曖昧地在亮與不亮間腳踩兩隻船,我便起身上棲梧宮後頭的花園裡打坐了,鳳凰說:「寅時,日夜交替之際,天地之氣交融之時,可通百穴,修鍊絕佳。」於是,這百年我便再沒能嘗過賴床的滋味,不知天界能有幾個神仙能似我這般起得比昴日星君還早。
就在我遠看像打坐,近看像打坐,實則在打瞌睡的時候,小仙侍飛絮急驚風一樣顛到我面前,「錦覓,門外九曜星宮的仙娥姐姐托我將這信給你。」話音未落,人已經又急驚風地竄出數步了,我拾起差點丟到我腦門上的信箋,慨嘆,飛絮何時才能似我這般穩重些?鳳凰何時才能低調不招桃花些?
卯時,我將粉嫩粉嫩的情書遞到鳳凰手中,鳳凰例行公事地打開,此番卻不似往常審閱菜蔬一般,而是瞇了瞇眼,一臉興緻盎然狀,末了,還回味無窮地哧上一笑。
我不禁十分後悔沒事先看看這封奧妙的情書,看來近百年來仙子們的文字功力又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正懊惱著,鳳凰卻傲了雙細長的眼,掂量果脯一般將我在眼中拋上一拋,招手道:「妳過來。」待我近前,他竟將那撲了香粉的絹紙遞與我,「妳看看。」
呵呵,甚得我心,我捏了小箋細細品了一番,鳳凰問:「如何?」
我醞釀了一下,認真評道:「行文流暢、言辭懇切、字跡秀美,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乃句讀標點使用太多,建議刪減。」
鳳凰顯然對我不失公允又一針見血的評判不感興趣,輕飄飄地將手指戳在抬頭幾個字上,「念念。」
「錦覓上仙,見字如晤。」
呔,這情書竟是寫給我的!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便默默收藏之。
「現如今仙姑的眼光越發地不濟了。」鳳凰扼腕地將我看上一看。
晌午時分,酒足飯飽,飛絮匆匆來報:「錦覓,外頭有找。」
我揣了一兜瞌睡蟲子去前門,就見一個含羞帶怯的嬌弱小仙姑立在門外,見到我面上唰一紅賽過老胡,這番一紅,我想起來了,是昨日在姻緣府見過的月孛星使,是那個喚我「上仙」的月孛星使哦!
我顛顛上前,熱絡道:「星使安好呀!」
「錦覓……錦覓……上仙……安好,那個……那個……不知允否?」
這般一問倒問住我了,什麼東西「允否」?
見我如此,小仙姑紅得快要滴出水來了,囁嚅道:「就是那個……信……今日……早晨……」天邊打了道閃子,早上的信原來是這月孛星使寫給我的,我忘了看落款了。
我琢磨著,狐狸仙說男子與男子便是斷袖,倘若是女子與女子又喚作什麼呢?困惑呀。
一陣忽忽悠悠小風過,那月孛星使忽然晃晃悠悠往我這邊傾來,我一避,她倒似失了準頭,沒能砸在我身上,不過那朱唇卻貼著我臉頰一側撫了過去。
三道天雷哐啷啷,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看著小仙姑紅了臉奔出去,抬手將臉上印子拭去,轉身回去睡午覺了。
又過上一日,我正誦書誦到頭疼處,了聽對著鳳凰報有仙求見,從他閃閃爍爍的小眼睛里,我儼然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於是正襟危坐捧了書打算看戲。
豈料,鳳凰還未開口宣見,便有一個壯碩的仙君虎虎生風地跨入洗塵殿中,後面跟著一溜仙侍抬著大大小小的箱籠。
壯碩仙君一個抱拳頗有氣勢地開口:「九曜星宮計都參見二殿下!」
鳳凰漫不經心擱了筆,應承了一句,眼光卻還停在公文上半分未移。
那仙君清了清嗓子,直愣愣飆出一句:「我不會繞彎子,今日前來是向二殿下提親的。」
整個洗塵殿頓時落髮可聞,了聽的眼珠子眼看著就要蹦躂出來了,我不免有些感慨,天界果然神奇得很,昨日我被個小仙姑親了去,今日又來個莽漢要娶鳳凰,好,甚好。
再看鳳凰,那廝只是撫了撫額角,不愧是百花叢中過的高手,仍舊面不改色,僅僅將眼睛抬起來而已。
此時,計都星君後面的一個小仙侍重重咳了一聲,著急地搶白:「二殿下莫怪,我家星君不是那個意思,星君是替我家月孛星使來向二殿下求親的。」
另一個小仙侍扯了扯他的衣角,皺眉道:「錯了錯了,又錯了!是星君替月孛星使來向二殿下高足錦覓上仙求親的。」
這個彎繞得何其之大,洗塵殿中諸人片刻后終於明白了計都星君此番陣仗不是來搶他們二殿下,先是領悟放心地重重哦了一聲,回味須臾后,又嗯地一聲將調子抬了上去,最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計都星君憨憨一笑,「正是正是,是來向錦覓上仙求親的。」
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書冊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計都星君這下倒不憨了,順著眾仙視線找到了我,上來就樂呵呵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熊掌一落下來,我肩上火辣辣一片疼,他卻自說自話地樂道:「看這般倜儻容貌想來便是錦覓上仙吧!聽說昨日我家月孛在棲梧宮外輕薄了你,我們九耀星宮素來敢作敢當,這是聘禮,我看也莫要挑什麼良辰吉日了,今日你便隨我回去娶了月孛那小丫頭吧!」
鳳凰這下總算提了興緻,跨過殿心走到我這裡,不著痕迹地將我肩上的熊掌給拎開,勾了雙眉眼凌厲地將我望上一望,順帶用他慣常寒滲滲的調子來了句:「輕薄?」
我嘿嘿摸了摸臉,「不過親了一下,無妨無妨。」
鳳凰抬頭望天,撫了撫額際,而後與那計都星君道:「怕不是要讓星君失望了,這錦覓斷然娶不得月孛星使。」
計都星君像棵爆竹般炸開來,「為何娶不得?莫不是嫌棄我家月孛!」
鳳凰按了按他的手,「星君且莫急,實在是因為錦覓便是有這心也無這力。自古鴛、鴦相配,霓、虹為伴,錦覓亦是個女子,自然娶不得月孛仙使。」
殿中諸仙隨著鳳凰的話眼珠子又狠狠地蹦躂了一回。
計都星君反應倒快,上上下下將我一番打量,眼中疑竇甚重,「真的?」
鳳凰嘆了口氣,伸手將我頭上的發簪抽出,長發奔泄而下,「這樣星君可信了?」許是我瞬間變化的模樣將他們驚著了,一個兩個都將要倒下的模樣。
「這……這……這……」
「先前被這鎖靈簪壓著,星君和月孛星使錯認倒也不怪。」咦?鳳凰怎知這是「鎖靈簪」?我都不知道,這簪子是千把年前長芳主牡丹給我的,與我說可以提高靈力,我便樂呵呵地一直簪著,靈力沒發現有提了多少,倒是近百年來我身量漸長,發現但凡我取下簪子後面貌身段便會變化,十分神奇。
半晌后,那莽撞星君總算回了魂,面上噌噌噌一順兒紅,別過臉竟有些扭捏道:「錦覓仙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九耀星宮一溜兒箱籠仙侍跟著,顛巴顛巴回去了。
不出兩日,街知巷聞。
「知道嗎?跟著二殿下的那個書僮,就那個唇紅齒白的小白臉兒,竟是個俏生生的小姑娘。」
「是啊!聽說那小書僮不但勾引了二殿下,還輕薄了計都星君。」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
☆☆☆
近來幾日,鳳凰似乎心情不大爽快,特別是見著我的時候,那眼神分明書著「厭煩」兩個大字,是以我揣摩了一下,泰半是嫉妒了。
鳳凰那皮相冠蓋六界冠了這萬把年,大約十分習慣了千人仰慕萬人傾倒,現如今竟有個月孛星使漏網沒被他迷了去,反而看上我,自然叫他心裡不舒坦得很。
我想了想,本著作一個低調而又有境界的果子,便決定將那「鎖靈簪」給收了,別了段葡萄藤變換的簪子,現出真身,莫叫人再錯認成男神仙,免得再撞上個把像月孛這樣的小仙姑迷上我,少不得鳳凰的自尊心再受一次捶打。
我別著葡萄藤日日進出棲梧宮,鳳凰那廝面色卻益發不濟,連帶著棲梧宮的仙娥姐姐們面色也不好起來,只有小仙侍們見著我總紅潤著臉顯出幾分朱雀卵的喜慶。
今日來洗塵殿掃塵的仙娥姐姐端詳了我半晌,鄭重其事道:「錦覓,妳長得果然招蜂引蝶。」
哎?這話聽著有些奇怪,我們做花草果蔬的自然要招蜂引蝶,不然這花粉沒個蜂兒蝶兒授上一授,怎結得出果子?沒有果子,又哪裡來的葡萄?
於是,我便坦然應道:「呵呵,這是我的本份,應該的、應該的。」
仙娥姐姐愣在那裡,邊上飛絮狠狠咳了一下,「錦覓,缺心眼不是妳的錯,只是缺心眼又長得這般模樣,實是愧對妳這副好皮囊。」
正待開口,卻聽身後有人輕輕一笑,仙娥姐姐和飛絮突然站了起來,規規矩矩立在一旁,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鳳凰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正在我身後站著。
我瞧了瞧,這廝今日面色倒還好,嘴角笑渦淺淺隱匿,他亦睨了我一眼,雲淡風輕地拂了拂袖道:「都下去吧。」
「是。」飛絮和仙娥姐姐躬身退下。
我便也跟著往外走,鳳凰卻攔了我,「妳走了,要叫哪個來磨墨?」
我撇了撇嘴,取了香墨兌上水磨墨,一邊鳳凰執了筆刷刷刷便開始埋頭公文,突然頭也不抬與我道:「還是將那鎖靈簪別上吧。」
這又是唱的哪出?他卻眉間一蹙,勾起長長的眼尾望向我,「怎麼?不願意?」
這廝壓人一頭的氣勢果然有些駭人,我趕忙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長得比你好看,全然巧合、巧合。」
鳳凰一楞,旋即啞然失笑,抬手在我額際彈了一下,「妳呀……沒心沒肺……」果然是喜怒無常的鳥兒。
「這是叔父托我給你的拜帖。」他從袖袋中抽出張紅艷艷的帖子遞與我。
我接過帖子看了看,是狐狸仙約我明日巳時去姻緣府喝茶聽戲的拜帖。
誠然,此番計都星君上門提親這樣的事情忽忽悠悠恨不得傳遍每個犄角旮旯,狐狸仙這樣熱鬧的性子想必一早便知曉了,忍到今日才有所動作我以為已然十分不易,只是平日里狐狸仙但凡遇著點什麼樂事總是直接撲上洗塵殿來尋我,或是直接讓小仙侍傳個話讓我過姻緣府,怎麼今日這般講究起來。
想問鳳凰,奈何那廝已然一副忙碌樣子,便也不好去討沒趣,罷了。
第二日,我揣了塊洗塵殿的一品碧黛香墨作手信前去姻緣府,天邊剛淋過一場淅瀝小雨,棲梧宮外懸挂起一道七彩斑斕的虹橋,所謂天色正好。
我本就不喜騰雲駕霧,此番見著如此光景,心情不禁歡快起來,便徒步踱上那彩虹,順道看看風景,卻忘了但凡好看的東西多半只可遠遠觀觀,近前去多半不靠譜,譬如此番這虹橋,遠看著七彩迷離煞是好看,踱上去才發現滑溜得很,一個沒有站穩,我便哧溜溜從這頭滑到了那頭。
彩虹盡頭,我幾分狼狽站起身來,尚未來得及整理好衣襬就被眼前景緻所惑。
寂寂無聲中,一片墨綠得幾近發黑的茂盛林子裹著一潭湯藥般泛著苦澀深褐的湖水,微微起瀾,潭邊一群梅花鹿或坐或卧,姿態閑暇,其中一隻機敏的小鹿想是聽見響聲,耳朵動了動兩隻圓溜溜的眼睛轉向我,大抵覺著我面色和善無甚歹意便又轉了回去。
牠這一轉動的間隙,我瞅見了一條魚尾巴,一條岸上的魚尾巴,怎麼現今魚兒都被逼得上岸了?這是一個怎樣令人痛心疾首的環境惡化現象。
我近前去探頭一看,卻瞧見一尾魚,差矣,是瞧見一位少年,似乎也不太對。是一個下半身是條月華粼粼的魚尾,上半身卻是人形的白衣少年闔眼枕著一隻梅花鹿的腹部香甜入夢。
不過一眼,那少年卻已醒轉,一雙眼睛迷迷澄澄將我一望,我指了指他的魚尾,興奮道:「真是一條無與倫比的尾巴呀!」
那人亦看了看自己的尾巴,道:「一般、一般。」態度謙和。
四周的梅花鹿見他醒轉,立刻乖巧地停了動作一頭兩頭靠將過來。如此光景,我曉得了,這少年泰半是個放鹿的仙倌。
眨眼間,那條銀白珠光的大魚尾卻不知何時化作了兩條腿,但見放鹿的仙倌慵懶地整了整衣襟站起身來,適才躺著倒沒觀出來,這番一站我發現這仙倌竟和鳳凰差不多高。
我仰頭與他道:「仙倌這鹿放得甚好,膘肥體壯,只是不知都送往哪家仙宮的膳房?」
那仙倌定了定,「放鹿?膳房?」神色間頗有些鬱結。
我一驚,莫不是觸到他痛處了?天界的神仙品階森嚴,有頗多講究,放牧的小魚仙倌想來是個不高的階位,此番被我直接呼出來想是面上無光。譬如凡間作官的,上至宰相下至九品,相互間見著都必定要拱拱手謙虛喚對方一句「某某大人」,不分高低,好教品階低的小官也不至尷尬。
此番是我大意了,趕忙補救道:「呵呵,上仙這職務甚是有前途,遙想當年齊天大聖孫悟空便是從弼馬溫這樣的畜牧行當中脫穎而出,後來西天取經何其風光,聽說佛祖還封了斗戰聖佛,還有八仙張果老兒,好像成仙前也放過驢的,如今不也體面光耀得緊,是以錦覓料想上仙前途不可限量!」
那仙倌低頭沉思片刻,旋即燦然一笑:「仙子一番推測,委實令在下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多謝多謝。」
我慨然一拱手,瀟洒回道:「上仙客氣了。」
「小仙表字潤玉,不知仙子如何稱呼?」小魚仙倌笑意嫣然。
「在下錦覓。」我一揚手,袖袋裡的碧黛香墨一個不留神滑了出來,我一拍腦門,方才記起狐狸仙的邀約,此番一耽擱,莫要誤了時辰才好。
我急急拾起香墨與小魚仙倌道別,戰戰兢兢過了那滑溜的虹橋,踏雲往姻緣府去。
☆☆☆
叩開姻緣府的朱漆大門,看門小仙侍見著我愣了愣,紅著臉扭扭捏捏道:「這位仙子可是尋我家仙人來的?不巧我家仙人今日有客,不若仙子改天再來。」
我進出這姻緣府好歹也有百年,均是這小仙侍把的門,今日怎麼倒像不認得我了,難道……我甚是憐憫將他一望,原來狐狸仙的健忘也是會傳染的。
「我是錦覓,月下仙人既約了別人,我明日再來吧。」看門小仙侍張大了嘴,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那裡。
我轉身待走,木頭樁子卻直挺挺伸出一隻手來欲攔我,突然似乎又覺不大妥當,將手縮了回去,著急道:「錦……錦……錦覓?」
我憐憫地點點頭,他亦憐憫喃喃:「果然男變女,世風日下……」
就在我們互相憐憫的當口,狐狸仙卻人未到聲已至:「可是錦覓來了?」
我還未來得及應聲,狐狸仙已駕了朵火燒雲飄至門口,見著我亦是面上一愣,繼而細細一番打量,「嘖嘖嘖!我家旭鳳拉扯大的女娃娃呀,靈的靈的!」
我忽覺不對,一摸頭上,卻原來我早上別的鎖靈簪不知怎麼不見了,難怪一個兩個都不認得我了,這簪子許是路上駕雲駕得急了些給落下了,也罷,不過是只簪子。
我呵呵一笑,看門仙侍倒吸一口氣直接背過去了,狐狸仙上來懇切道:「進來進來,我們裡面說話。」
我見狐狸仙此番倒似清減許多,兩袖飄飄,尾巴也沒有原先蓬鬆水滑,便恭喜道:「月下仙人近日減重甚有功效,可喜可賀。」
狐狸仙委委屈屈停下腳步將我一瞅,「難道人家原來很胖嗎?」
不待我講話又繼續道:「都怨那鳥族,近些日子送來的雞倒比鴿子還要小巧幾分,瘦得叫人心驚膽顫的,我日日吃不飽,夜裡都要餓醒,前幾日餓昏了頭竟把妳的大事給錯過了。」難怪今日才喚我上門。
「呃,難道是雞瘟?」我好奇。
「非也,此事說來話長,聽說是鳥族的一隻烏鴉百年前擄了個花界的精靈,花界長芳主牡丹前去討人,鳥族首領便將天上飛的到蛋里沒孵出來的烏鴉挨個拷問了一遍,都說沒做過這事。長芳主卻一口咬定說有小花精親眼見著此事,鳥族首領想是有些羞憤便頂撞了幾句,長芳主盛怒,言是鳥族首領孔雀包庇下屬,這下兩廂生了嫌隙。過往,鳥族除了小蟲兒最主要的吃食便是花草穀物種子,近日裡長芳主大筆一揮斷了鳥族吃食,放言若一日鳥族不將那花精交出來,花界便一日不供給吃食。」
「雞仔亦屬鳥族,是以,斷糧少食,如今能長成鴿子般大小已經很是爭氣努力了。」
「曲折得緊啊。」我慨嘆了一下,長芳主素來是個火爆脾性,這鳥族首領千不該萬不該,實在不該頂撞她老人家。
「嗯,花鳥相爭,殃及狐狸,老夫委實冤屈。」狐狸仙擲地有聲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忽然話鋒一轉,「走走走,我們聽戲去吧。」
今日聽的一齣戲喚作「武松打虎」,剛聽得觀塵鏡中那打虎魯男子喝道:「大蟲,哪裡逃!」門外便有一團橘紅色影子砸進來,看門小仙侍跟在後面著急喊:「你這仙家怎麼這般無禮硬闖!與你說了我家仙人如今有客……」
那團橘紅進了門后直接將門閂上,末了,還鬼祟向外一探,似是確認無人跟著后,方才放心一喘將那滾滾圓的身子團團轉了過來。
「老胡!」
「老胡!」
我和狐狸仙異口同聲。
老胡上來端起茶水一通灌,解渴后拍拍胸脯道:「紅紅啊,嚇死我了,你曉得我剛才瞧見誰了嗎?」
「莫不是廣寒宮的玉兔?」狐狸仙雖然一臉肯定如此,卻仍十分配合地支了下巴作興緻盎然狀。
「可不就是!」老胡煞白了張臉,「這兔子千把年不見,又膘肥了許多,可不知糟蹋了多少蘿蔔,嫦娥仙子也不管著,幸虧我跑得快,幸虧幸虧。」
「卻不知今日颳得什麼風,將你老兄給刮來我這裡受這番劫難?」狐狸仙拍拍老胡的肚子。
老胡唏噓:「唉,老夫此番狼狽得緊,是被長芳主給趕出水鏡的,想來想去還是投奔你這裡好。」
我不過離開花界區區一百年,怎麼就生出這許多事情來,長芳主,唔,忒是鐵腕了些,便問老胡:「長芳主作甚將你趕出來?」
「這位仙子是?」又是一個不認得我的……
「錦覓。」
「我侄媳婦兒。」我和狐狸仙又異口同聲了一把。
老胡揪揪鬍子,「錦覓?何人?」
我望望天道:「我是萄萄。」
聞言,老胡肚上的三層肉劇烈抖了三抖,「小桃桃?」
我點點頭。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妳可害慘我了!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二十四位芳主可是差點剮了我這層老蘿蔔皮!如今蓋了個看護不力的罪名在我頭上,遣我出來尋妳,說是若尋不著便將我給丟進兔子窩裡……」老胡老淚縱橫。
原來我還是有一點點份量的,不禁有些受寵若驚。
老胡二話不說將我的手臂攜了塞在腋下,「走走走,妳這便與我回去,我這條老命可算保住了。」
狐狸仙卻不樂意了,「你這老糊塗要將我二侄媳婦給帶到哪裡去?」
「二侄媳婦?」老胡詫異將我一望,繼而痛心疾首道:「小桃桃,妳莫不是被這眼神不濟的老狐狸給拴錯紅線了吧?他家二侄子長得那副挑花相,將來怕不是十來房至少也得有七八房姬妾,我們這就去找太上老君借把劍來將這紅線斬斷了。」
我聽得胡塗得緊,道:「我是跟著鳳凰學藝來著的。」
老胡腳下一頓,「果真?」見我點頭,面上褶子總算稍稍攤開些,「呵呵,那便去辭了他隨我回花界去。」
別看老胡平日里圓滾滾地挪來挪去,此番腿腳卻利落得很,嗖嗖嗖騰著雲便帶著我往棲梧宮去,狐狸仙跟在後面邊追邊喊。
進了棲梧宮,卻正是用膳時分,鳳凰平素里慢條斯理慣了的人也不免被我們這般陣仗給驚著了,舉著雙銀箸抬頭頓在那裡。
豈料老胡入殿後,卻放開我的手,直接奔著那膳台過去,摟了盤菜就開始嚎啕:「菜菜,我苦命的菜菜,怎麼兩日不見就遭了毒手,這些黑心短命的天神,作孽呀……」
呃……我朝四周嘿嘿一笑,蹲在老胡邊上問他:「菜菜又是哪個?」
「就是水鏡隔壁田畦里那個韭菜妹妹的情郎雞毛菜呀!妳小時候他還誇過妳有靈氣的那棵雞毛菜。」老胡眼淚汪汪控訴。
我看了看那碟炒得碧綠油汪的青菜,鄭重道:「如此說來,倒有幾分眼熟。不過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菜菜長得葉兒綠綠,梗子白白、菜頭圓圓、菜心嫩嫩,便是這般!」老胡一口咬定。
「雞毛菜難道有不是這樣長的嗎?」了聽在邊上怯怯問了句。
「敢問這位仙者是?」鳳凰面色幾分不奈,開口打斷。
跟在後面的狐狸仙抬袖抹了把汗,氣喘吁吁插進來,「就是那根過去總被你放玉兔攆著滿天宮團團轉的胡蘿蔔仙,老胡呀!」
鳳凰低頭輕輕一咳,老胡悲摧憤怒地將鳳凰一望,摟著盤子里菜菜的屍首道:「我就知道,歹竹出不了好筍,你們天家沒一個良善之輩,你爹如此、你娘如此、你亦如此,想來你那成天只有夜裡出來的兄長也是如此。」
「旭鳳當年年幼不知事,許是得罪過仙者,這裡且向仙者賠罪,只是天帝天後乃六界至尊,尚容不得仙者此般妄評。」鳳凰瞇了瞇眼,眼風凌厲地掃過老胡。
老胡面上一白,卻仍舊挺了挺背,瞪著鳳凰。
「莫急莫急,大家和和氣氣,好好說話。」狐狸仙夾在中間左右不是。
我看了一會兒,覺得無甚趣味,便在飛絮身邊拾了個位子坐下來,正揀了塊芙蓉酥準備入口,老胡卻突然收了與鳳凰脈脈含情對視的目光,「桃桃,他家的東西可吃不得,快,辭了他,與我回花界向二十四芳主復命去。」
鳳凰眼風隨著掃至我面上,趁我將芙蓉酥放下拍去手上碎屑的功夫,緩緩道:「近來聽聞花界為了個精靈不惜與鳥族翻臉,此番干戈莫不為的竟是錦覓?」
我圓了圓眼,謙遜道:「這個……想是不大可能。」雖然狐狸仙說的那烏鴉擄花精確然有幾分耳熟,卻實在與我不相干。
老胡抖了抖鬍鬚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鳳凰利劍樣的眼上上下下將我一劃,轉頭對老胡悠悠道:「花界幾千年不與天界往來,不想現如今二十四位芳主連丟個小花精也這般事必躬親,想來平時定是繁忙得緊。」
「此乃我花界之事,不勞天家費心。」老胡耿了耿脖頸,誠然,這實在是個自曝其短的動作,我不甚厚道地盯著老胡圓短圓短的頸子看了一會兒。
「你此番可是要回去?」鳳凰半垂眼帘,輕輕撫了撫袖上雲紋。
我想了想,這話應是和我說的,便答道:「正是。」
鳳凰抬眼將我淡淡一瞥,泰然自若道:「如此也甚好,近日裡妖魔界出了些亂子,天帝遣我去巡查,明日便走,此去必定經年,若妳在天界住著,無人授妳修習之法,倒也浪費時日,不若回去。」妖魔界,我低著頭豎了豎耳朵。
狐狸仙在一旁淚盈於睫一邊喃喃:「怎麼可以走、怎麼可以走……」
「小桃桃,妳既辭了他便隨我回水鏡吧。」老胡急不可待團團轉了身帶頭往殿外走。
我乖乖巧巧跟在後面,堪堪行了四五步,一拍腦門恍然醒悟道:「哎呀,包裹可還沒有收拾呢!」
老胡一邊走一邊托著圓乎乎的肚子扭頭,「妳一個小姑娘家,怎麼比我還要胡塗,又不是凡人,哪裡要什麼包裹,不過拈手變幻一下,要什麼衣裳沒有。」
「不是為的衣裳,說的是經卷。」老胡聽了我的辯解總算停下腳步,瞪了雙眼,張大了嘴,訝然道:「經卷?」
我誠懇地頷了頷首,「這百年裡我讀得不少修習心法,有幾冊經咒卻參悟得不甚透,想來帶回去還可以請教長芳主。」
繼而回頭,好學懇切地將殿首的鳳凰一望,問道:「我若從省經閣中理幾卷書冊帶走,不知可否?」
鳳凰沉吟片刻,勾了勾嘴角,雲淡風輕道:「難得妳一心向學,我自是欣慰得很,省經閣里的書卷便由妳挑幾冊去吧。」
「老天可算開眼了,小桃桃總算除了玩還曉得要長進些!」老胡揪著衣襟,老淚縱橫,大有不必死不瞑目之寬慰,「如此,便明日再走,小桃桃好生收拾收拾,莫要怕重,多拾幾卷天書,老夫幫妳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