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時間是一條悠悠的河,以永恆的節奏緩緩地前進。

不知不覺中,四年的時間使羅亞越加高挺,雙肩慢慢寬闊,嗓音也日漸低沉;莎曼雖然仍是孩子氣的可愛臉龐,卻也悄然開始屬於少女的成長,身材由圓潤變得纖細,個子也慢慢長高。

但朝夕相處的兩個朋友對這些一無所覺,在她眼中,羅亞仍然是有著黑髮棕眼、向她宣誓效忠的武士男孩!而對羅亞來說,莎曼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常常讓他覺得頭疼的麻煩愛哭鬼。

當天邊最後一縷晚霞也消逝,星斗開始一個接一個躍上深藍色的天幕時,羅亞爬上高高的鐘樓,毫不意外地看見一頭金髮的少女坐在石垛上,支腮望著天際出神。

他走過去,在莎曼身邊坐下,靜靜地沒有說話。

晚風輕輕吹拂過臉頰,帶來清爽的感覺,羅亞放鬆四肢,摘下一片樹葉開始吹起來,葉子發出簡單而歡快的曲調,應和著風聲。

「羅亞,」莎曼保持著托腮的姿勢,沒有轉頭看他。「你聽見了嗎?」

他停下,「聽見什麼?」

「沙漠的歌聲啊。」

他詫異地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一無所獲。「什麼歌聲?」

「唉,你真的聽不到嗎?沙漠在唱歌,就像大海會唱歌一樣。從前在帕西法爾,我每晚都聽著海之歌入睡的,現在沙漠的歌聲也很好聽呢。」

海洋唱歌?大概是指海浪聲吧,羅亞終於弄明白她在說什麼,不由覺得失笑。

莎曼總是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念頭,常讓他聽得莫名其妙,至於沙漠的歌聲——應該就是風沙之聲吧。托勒利夏位於沙漠邊睡,終年風不停息。

「沙漠一年四季這麼唱,你都聽不煩嗎?」他不怎麼認真地問。

「我喜歡啊,」她說得理所當然,「只要是喜歡的東西,我就會一直一直喜歡下去,一輩子也不改變。」

一輩子嗎?他有些發怔,「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呢。」

她回過頭來,微笑了,笑容在星光下花一樣綻開。「那有什麼關係。」她向他靠了靠,倚在他肩上,微微打了個哈欠。「反正羅亞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對不對?」

一直在一起?好任性而天真的話,真是孩子氣呢。雖然莎曼是個常常讓人頭疼的麻煩愛哭鬼,不過有時候也是很可愛的。羅亞覺得如果真能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所以他回答了,「對。」

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幾分,再向他靠緊了些,從他身上傳來屬於人體的溫熱是令人安心的催眠劑,有點想睡了啊……沒關係,羅亞會叫醒她的,因為他是她的武士嘛。

「羅亞……」倚靠著寬闊而堅實的肩頭,在托勒利夏呼嘯不絕的風聲中昏昏欲睡的莎曼,輕輕呼喚了身旁的友人。

「嗯?」他生怕驚擾什麼似的低低回應。

「我最喜歡你。」彷彿什麼重要而秘密的東西不經意溜出心口,像精靈的嘆息,還未被夜風捕捉便沉入蒼穹。

「你說什麼?」模糊聽到幾個尾音,羅亞偏過頭打算問清楚,卻忽然怔住了。

莎曼枕著他的肩,微微側著頭,金色長發像一道陽光流泄在胸口。清冷的星光照著她的小臉,宛如白瓷般的肌膚淡淡生暈,夢幻般的透明。長長睫毛掛著星輝,在眼下投射出兩泓迷人的陰影。紅唇孩子氣地微微開啟,小小的、涼涼的呼息噴在他頸間。她像一隻飛倦的小鳥,就這麼在他肩頭,放心、安穩地沉入夢鄉。

羅亞忽然覺得,她離他這麼近,前所未有的近。在這一刻,有一種奇異的溫柔,第一次不加掩飾地浮上他的眉宇。

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在星光下傾聽她的呼息和自己的心跳,這兩種聲音交纏得符節合拍,像流水與游魚。思緒溯著記憶之河而上,那些沉澱在歲月里的模糊情愫,像入夜的薄霧,在他不經意的忽略下,悄然而固執地覆滿他的天宇。

「莎曼……」他輕拈她的秀髮,無聲地放在唇邊親吻,放縱自己小小的逾越。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他臉上溫柔的表情,完全落人暗處一雙充滿震驚而憂慮的眼中。

*********

幾天後,尼奧王子宣布,將於下月月圓那一天,在岩堡舉行公開的御前比武大會。

自從四年前來到托勒利夏,七百餘人的隊伍就分成兩部分——王室和十數家貴族帶著兩百多名家臣僕役住進岩堡,其餘四百名低級雜役則在距岩堡三、四裡外的一片平坦谷地建立起一個小村莊。

托勒利夏位於沙漠邊緣,土地既稀少又貧瘠,要供養這麼多張嘴實在困難,為解決生計問題,這些以前從未乾過農活的人們不得不親自耕種,另外還專門組織了支商隊到各國進行貿易,同時也負責搜集情報。

原本武士人數就不足,這麼一來,岩堡的守衛力量更是空前薄弱,有經驗的戰士只剩一百來個,遠不能滿足防禦盜匪的需要托勒利夏屬於三不管地帶,常有沙漠強盜與各國邊境流寇侵擾。而到其他地方招募傭兵又難以保證其忠誠度,唯分之計,只能從低等僕役中選拔有才能的人充當武士。

所以,托勒利夏每年都要挑夏季的一個月圓日舉行御前比武大會,這也成了低級僕役一舉躍入上層行列的捷徑。

對於這場大會,最興奮的莫過於十六歲的羅亞,今年,他終於到達可以參加的年紀了。

同時兼具勛爵養子與吉德賤民雙重身分的羅亞,雖然獲准留在岩堡,卻仍然被視為低賤的存在。羅亞並不在乎被派去做臟活累活,然而能像養父一樣成為一名高貴的武士,是他從小一直渴望的夢想,如今,這個夢想似乎有了成為現實的可能。

參加比武大會,堂堂正正地加入王室禁衛隊,做一名與養父一樣勇敢的武士,然後,真正正式向莎曼宣誓效忠!

為了這一天,羅亞準備了很久,最近更是將空閑的每一分鐘都用在劍術和騎術的練習上,拜養父所賜,他很早就開始學習這兩項武士的基本技能。

西蒙對養子的這種狂熱似乎並不支持,但也沒有禁止,只是常常用一種複雜而嘆息的眼神注視他。

另一個不滿者是莎曼,為了練習,羅亞已經好幾天沒有去鐘樓跟她碰面了。

「羅亞,陪我說話嘛!」她站在馬廄外向他招手。

「不行,我現在沒空。」他忙著在草垛間練習躲避對方長劍的動作,看也不看她。「你自己去玩兒吧!」

前天不行,昨天沒空,今天居然還是不理她,金髮小公主終於忍不住惱怒地大叫,「我討厭比武大會!討厭劍術!最討厭、最討厭羅亞!」

羅亞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提起裙擺跑開了。

*********

御前比武大會在羅亞的期盼與莎曼的詛咒中,如期舉行了。

岩堡外的一大片空地上人聲鼎沸,空氣中瀰漫著興奮與刺激,色彩絢麗的旗幟隨處可見,點綴於競技場四周的營帳和天篷邊。

人群的鮮麗衣裳迎著陽光,恍若珠寶般閃閃生輝,孩童們在人群中鑽進鑽出,僕人們手上捧著大盤子,來回穿梭為貴族傳遞各種解渴飲料。

競技場上鋪著沙粒,兩側設有約莫一百碼長的木柵欄,裡層柵欄較低矮——僅有三尺高,但外層柵欄卻足足有八尺高。

內層空間是留給隨從與參加競技的武土的馬匹活動之用,高柵欄外則是一般平民、僕從觀賞競技比賽的活動區域。

女士們和未參加比賽的貴族與武士測坐在呈梯形排列的長凳上,居高臨下可將全景盡收眼底。這些看台長凳均設有天篷,分別飾以各家族的旗幟以為區隔,而正中央飄揚著王室霍恩家族的金鷹旗幟。

比賽開始前,參賽的年輕武士們都穿著甲胄在場內走動,依各個武士的財力狀況,其所穿之甲胄便有款式與品質之分,而其間的差異頗大。

場內可見一些鐵環鏈成的盔甲,也有較新式以皮革連結的金屬制甲胄。最富有的武士則芽白利迪斯傳進的新式甲胄,它以上好的鐵片將整個人從頭包到腳,全身無一處未受到保護,盔甲上飾以染色羽毛,其顏色代表著武士的家族。

莎曼坐在正中的看台上,急切地等待著比賽開始。儘管對羅亞有著不滿,她還是十分盼望朋友能夠在比賽中有好的表現,因為她知道這對於羅亞有多麼重要,而且,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這種盛會。

在她四周,到處都可見武士們跪於女士面前,接受絲帶、腰帶、薄紗頭巾,甚至珠寶。

「我看見那些人手臂上都綁著絲帶,」她對身旁的女伴莫拉夫人問:「那有什麼特別含意嗎?」

「每位女士都可以挑一位武士,將她的祝福和象徽送給他。」

莎曼看見羅亞朝這邊走來,他穿著簡單的護甲,頭盔夾在胳臂下,棕色的眼睛閃耀著興奮的光彩,看上去神采飛揚。

幾乎想也沒想,莎曼己經大叫起來。「羅亞,快過來,我把祝福送給你!」

他快步來到她面前,單膝點地,微笑著看她,「這是我的榮幸。」

她撩起覆於發上的透明薄紗,由髮辮上取下一條金色絲帶,系在他的左臂上,還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要贏得勝利哦!」

羅亞重重點了點頭。不管是為了莎曼還是為了自己,他都要爭取這個機會。

兩個孩子相視而笑,完全沒有注意到旁邊那些貴族們異樣的眼神,也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尼奧皺起眉頭和西蒙擔憂的臉色。

*********

大會分為徒步劍術比賽和馬上長矛比賽兩部分。

在劍術比賽中,羅亞輕鬆地擊敗七、八位貴族少年,最後敗在禁衛隊一名士兵手下,這已經是二十歲以下的參賽者中最好的戰績了。接下來是馬上長矛比賽。

道長木柵將場地隔成兩半,兩名對手各從木柵一頭向中間衝刺,誰被長矛擊下馬背就算輸。

穿著僕從服飾的羅亞是個英挺健美的少年,但是身著甲胄的他則氣宇軒昂、威武不凡。

他輕鬆地抬腿翻身登上馬背,胯下騎的是匹灰色戰馬,馬身上飾以綠色毛華嘰馬飾,技著刻有金豹的綠色皮飾,莎曼認得那是他養父西蒙的坐騎米達文,她看著羅亞旁邊的人將他的頭盔、盾以及長矛遞給他。

她的心跳到了喉嚨口,差點沒嗆著她。這種遊戲用的雖然是木製長矛,有別於戰場上所用之長矛,但是仍有危險性存在。她屏息看著羅亞策馬前進,頭低傾著,手臂執矛平伸。他的矛正中對手的盾,而對方亦然,雙方長矛均應聲折斷,於是兩人都折回場邊重換新矛。

比賽規則是折斷三支長矛而不致被對方擊下馬背,如果其中一方在三回合衝刺中被擊下馬背,就算輸。但是參加這種比賽,意外事件頻生,受傷乃難免之事。莎曼一直提心弔膽地看著羅亞一次又一次衝刺,而雙方均未跌下馬背。

最後一擊,羅亞的長矛順著對方的胸甲刺中肋下,騎士倒栽下去,頭盔飛上半空。贏了!莎曼猛地站了起來,完全忘記自己的身分,開心至極地鼓掌歡呼。

全場亦報以熱烈的掌聲與口哨,為羅亞精彩的表現而致敬,只有一旁的克蘭伯爵臉色陰沉,被擊下馬背的,正是他的兒子——二十歲的小克蘭子爵。

羅亞連贏四場之後,由於馬匹受傷而不得不退出比賽,如果再比下去,說不定能夠獲得最後優勝,但即使是這樣,在總成績中,他也能排到第三名了。

*********

比賽全部結束后,取得前三名的參賽者將得到尼奧王子親自頒發的獎賞,井獲准加入王家禁衛隊。然而,當渾身是汗和塵土的羅亞滿懷驕傲地走到主台前,單膝跪下準備接受榮譽時,一道尖刻的嗓音大聲響起。「吉德賤民根本沒有參加比賽的資格!」

整個看台頓時一片嘩然。

說話的是坐在白驚旗下的克蘭伯爵,尖削蒼白的臉上帶著神經質的激動,一雙冷酷的灰眼傲慢而憎惡地盯著羅亞。「他們只配圈在馬廄里伺候牲畜!」

羅亞挨了一鞭似地渾身一震,倏然抬起頭來,雙目噴火直視克蘭伯爵。

即使高貴如克蘭伯爵,也不禁被這雙眼睛刺得向後躲了躲,刻意提高嗓子,「你那是什麼眼神!一個賤民居然敢這樣直視貴族,難道伊林梅爾的法典在托勒利夏就不被遵守了嗎?高貴的殿下,我請求您重重地懲罰這個膽大妄為的賤民,維護法律與王室的尊嚴!」

跟在尼奧王子身邊的西蒙向前踏出一步,冷然看著克蘭伯爵。「御前比武大會本來就是為破格選拔人才而設,只要是伊林梅爾的臣民,人人都可以參加。伯爵大人這樣說,難道是在質疑王子殿下的決策嗎?」

克蘭伯爵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惡狠狠地吼道:「吉德賤民根本不能算是臣民!」

「那麼,連吉德少年都打不過的傢伙應該算是廢物了?」西蒙豎起眉毛,完全不屑地斜睨著眼前漲紅了臉的克蘭伯爵。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靜下來。」插言打圍場的是維德公爵,「這是在殿下駕前,要謹守貴族的風度與巨子的禮儀,不要為了一個小小的吉德賤民而傷了和氣。」他轉向西蒙,微笑著說:「我知道這個孩子一直是受您保護的,不過也不要太寵他了,如果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分,將來會有更多麻煩,您說是嗎?」

克蘭伯爵竊笑。到底是兒女親家,關鍵時刻總算是幫上忙了。

半跪著的羅亞卻深深垂下頭,用盡全身力氣咬住牙關。

尼奧王子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此刻終於開口了,「這孩子叫什麼?」

「羅亞,羅亞·莫爾,殿下。」西蒙低聲回答。

「那麼,」尼奧王子站了起來,「羅亞·莫爾,我宣布你獲得十枚銀幣的獎賞,但是,不允許你加入王室禁衛隊。好了,就這樣。」

「哥哥!」坐在一旁的莎曼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這不公平!」

「住嘴,莎曼。」尼奧王子非常嚴厲地斥喝妹妹,「我已經決定了,任何人都不要再有異議、」說完,他拉起妹妹的手離開看台。

被兄長拉著走的莎曼偷偷回頭看了一眼朋友。

羅亞低著頭,跪在那裡,彷彿一尊凍結的雕像,而克蘭伯爵與維德公爵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笑了起來。

比武大會結束了,圍觀的人們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各自散去,沒有人想到要為一個吉德少年抱不平。貴族老爺們當然是高高在上的雲彩,而只能抬頭仰望天空的人們,卻也可以踏在泥土上建立自己的優越感——總有比自己更加低賤的存在。

羅亞跪在那裡,什麼也感覺不到,周圍世界彷彿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只有無窮無盡的孤獨……還有恥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靈魂里。

夢想、榮譽、未來……這些字眼在一剎那間變得無比可笑、無比荒謬。他狠狠地咬牙,口腔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

耳邊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回去吧,羅亞。」

是西蒙大人。他一定早就猜到會出現今天這樣的情況,所以才不贊同自己參加比武大會吧?

「羅亞,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因此而自責。」

那麼,一切到底是誰的錯?是把他生為吉德賤民的母親,還是那個始亂終棄不知名的父親?又或者是……這個骯髒的世界?

*********

踩著棉花般虛浮的腳步,羅亞回到了熟悉的馬廄,當騷臭的氣息撲入鼻端時,他突然覺得這裡彷彿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他伸手抱住身邊汗淋淋的馬,看到左臂上系著的金色絲帶,他突然一把扯了下來,用力扔到地上,拚命踐踏著……絲帶立刻被污泥和馬糞淹沒。

良久,他停下腳,怔怔地看著可憐的絲帶,養父的話再次浮上心頭。「羅亞,莎曼公主對你很重要吧?」

重要?是啊,當她把祝福送給他時,他這輩子還沒像那一刻那麼驕傲過,然而忍了多時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當他吃力地彎下身,將絲帶自污泥里拾起時,一根粗大的木棒猛地襲向他的後腦,毫無防備的他緊握著絲帶,無聲無息地昏了過去。

*********

「吉娜,你有沒有看見羅亞?」坐在廚房的桌旁,莎曼的眼睛跟隨圍著烤爐團團轉的廚娘,有些焦躁地問。

自從比武大會結束,好幾天她不曾見過羅亞一面,鐘樓上等不到他,在馬廄,比利也說沒見到他,她懷著希望等在廚房,然而用餐的人都散去,仍不見羅亞的蹤影。

她找不到他,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我說假如您沒有別的事可做,不妨幫忙把那籃馬鈴薯削削皮,姑娘。」吉娜不耐煩地沖她嚷道。

「你有沒有看見羅亞?」她再接再厲地問。

「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這樣清閑。」吉娜向火爐里添了柴,回到桌邊喘口氣,不滿地瞪著她手上削得凹凸不平的馬鈴薯。「他不在,當然是有活兒要干。」

「可是我好幾天沒見到他。」她魂不守舍地削著手上的馬鈴薯,一股委屈湧上心頭。為什麼?為什麼她最好的朋友要躲著她?她無意中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了嗎?還是因為比武大會的事在對她生氣?

吉娜老眼眯起,盯著她憂愁的小臉。「姑娘,有些事我還是先提醒您一聲,您和羅亞不是一類人,太接近他會給他招麻煩的。」

「為什麼?」她驚訝而迷惑地睜大眼睛。

這孩子單純得什麼也不懂,並不是只要懷著友善,就可以毫無顧忌的親近他人,人與人之間除了感情,還有階級、地位這些無法抹消的東西存在啊。

「在您眼裡,羅亞是個怎樣的人?」吉娜快手快腳的抓起馬鈴薯削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怎樣的人?」莎曼迷惑地看她一眼,「當然是又善良又勇敢,雖然不愛說話,卻非常非常溫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吉娜扯開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公主與平民不會是朋友。」

她放下小刀,很嚴肅地交疊著雙手。「誰說公主和平民不能交朋友,吉娜,你和羅亞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嗎?」

「哼!」吉娜搖搖頭。天真的孩子,還沒有被現實污染的眼睛是看不到他們之間的區別的,但是在其他人眼中,這種友誼觸犯了這個小小世界的等級秩序,無法責難公主,相對的,羅亞就會承受更大的懲罰,該是讓她認清這一點的時候了。

「去野狼崖瞧瞧吧,或許他在那裡安捕獸夾。」吉娜頭也不抬地說。

「喔,我就知道你會告訴我!」莎曼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呼,撲過來親親她油光發亮的胖臉,轉身跑掉了。

*********

野狼崖是威登山谷外一道高大的山脊,每年冬季降下大雪之後,西蒙都會帶幾個同伴來到此處設陷阱捕獵野狼、狐狸和山兔。為方便打獵,在崖頂蓋了幢小小的木屋,莎曼曾跟羅亞來過幾次,知道上去的路。

騎馬沿著窄窄的小徑,繞過幾座土灰色的山丘,遠遠望見小木屋褐色的屋頂,莎曼催快了坐騎。

在木屋門口下馬,她迫不及待地推開門,想要給好幾日不見的朋友一個驚喜。

「羅亞!」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笑容卻在他轉過頭來的一剎那僵住了。

她的朋友躺在草鋪上,灰毯蓋住大半身子,然而露在外面的手臂包里著厚厚的繃帶。他的臉,那張原本清秀俊美的臉,此時竟布滿青紫淤傷,眼睛更是腫得只剩一條縫,唇破,額裂,在這張臉上幾乎找不出半點她熟悉的影子。

「天啊!」莎曼只說得出這個字,她嚇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羅亞也看見了她,沒有說話,視線漠然地從她臉上掠過,他默默地將面孔轉了過去,目光投向窗外的山巒。

好半晌,莎曼才從那一瞬的震驚中醒來,立刻跑到他身邊,想要伸手去撫摸那些傷痕,卻又怕碰疼了他。「怎麼會這樣?」

半跪在一旁,她抓住他露在毯外的手,眼淚一滴滴地淌下白嫩的臉頰,「可憐的羅亞,一定很疼吧?怎麼會受傷呢?」

他被迫轉過臉來看她,幾乎變形的面容木然,連眼神也是空洞的。

莎曼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不由又急又怕,握著他的手哭起來。「說話呀,羅亞,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疼?嗚嗚……」

或許是被她的哭泣打動,羅亞的眼神漸漸有了變化,由空洞變得熾熱,像是憤怒,卻又隱約藏著無奈:像是仇恨,又含著些許不忍:像是厭煩,還有那麼一點茫然,最後,慢慢柔和。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我沒事,只不過從馬上摔下來而已。」

他的聲音嘶啞而微弱,莎曼一下子抬起頭,淚水從她寶藍的眼眸中大顆大顆地湧出來,美麗的臉蛋潮濕一片。

「羅亞!」她欣喜地大叫一聲,眼淚流得更急了,「嗚嗚嗚……為什麼這麼不小心?你嚇死我了……」

他皺了皺眉,低聲說:「別哭了,你一哭我就頭疼。」

「嗯,我不哭了。」她急忙用手背胡亂抹了抹臉頰,露出輕快的笑容。「你看,我不哭了,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呀。還有,以後再也不許這樣嚇我了,羅亞·莫爾武士!」

最後那個稱呼刺到了他的心裡,一瞬間,羅亞的臉色變得慘白,眼中再度凝結成冰。

「別叫我武士!我不是武士!」他咬牙忍住咆哮,額頭因為用力而沁出冷汗。

「好吧、好吧,你不是武士,是我的朋友。唉,你不要亂動呀,傷口會出血的,看,繃帶都染紅了。」她的口氣像在哄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一邊輕輕地撫摸著他烏黑柔順的頭髮,帶著女性特有的溫柔與耐心。

這時有馬蹄聲慢慢接近木屋,莎曼一呆。是誰?

很快的門開了,一個五十多歲,微微發胖的中年男於出現在門口,手上還提著一個小箱子。

「喬菲爾德醫生?」

「公主殿下?」

雙方都吃了一驚,還是喬菲爾德先回過神來,向她恭敬地行個禮。「殿下是來探望羅亞的吧?」

「喬菲爾德醫生,請你一定要好好治療我的朋友。」莎曼看著托勒利夏王室的御醫,也是威登山谷唯一的醫生,非常鄭重地說。

喬菲爾德露出一個保證似的微笑,「殿下請放心,他的傷沒有大礙,除了右腿的骨折之外,其他都是皮肉傷,很快就會好的。」

「真的嗎?那就好。」她大大鬆了口氣,笑容像雨後的彩虹,霎時閃現在美麗而稚真的臉上。

誰能夠拒絕這樣可愛的人兒呢?喬菲爾德讚歎地想,即使是在異國的流亡生活中,莎曼公主也不減半絲王室的絕世姿容與丰采,可以想見,她將來長成之後會是個多麼令人目眩的存在。

「羅亞,該換藥了。」喬菲爾德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取出新鮮的膏藥和乾凈的繃帶。「只要傷口不發炎,半個月就能癒合了。」

羅亞看向一旁的莎曼,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忽然說:「殿下還是出去吧,血會嚇到你的。」

「不,」她馬上搖頭,「我才不怕,我要留下來照顧你。」她沖著他做了個俏皮的鬼臉,「羅亞不會是害怕自己疼得哭出來,所以不想讓我看到吧?」

他把臉扭開了。這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傻瓜!

手臂上沁血的繃帶一圈一園被解開,當傷口完全暴露之後,莎曼剎那間呆住了傷口深而長,兩邊的皮肉微微翻卷,鮮紅的血絲仍在往外滲出,顯然是某種尖銳的利器划傷的。那個傷口烙印著暴力的痕迹,即使莎曼再天真無知,也不會弄錯。「這根本不是摔傷!是誰傷害了你?是誰幹的?」她傷心又憤怒地大聲問。

這一刻,她心頭燃燒著從來沒有過的憤怒,氣得渾身發抖,眼睛冒火。她最好的朋友,總是細心保護她的羅亞,竟然受到如此殘暴的傷害!「你告訴我,我一定讓哥哥嚴厲地懲罰他!」

她的激動和憤怒並沒有引起羅亞的共鳴,他只是緊緊閉著唇,固執地一言不發。

「喬菲爾德醫生,羅亞不是從馬上摔下來的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莎曼轉而去問醫生。

可憐的喬菲爾德不知所措地看著默不作聲的羅亞,再看看激動得臉色通紅的公主。原來她什麼都不知道啊,那麼……

「臣下也不清楚呢,殿下。」他決定,不該說的不說,禍從口出是古老的名言。

莎曼死死握緊拳頭,用力地呼吸,幾秒鐘後轉身跑了出去,屋外傳來馬匹的嘶嗚和雜雜的馬蹄聲。

喬菲爾德長長地、沉重地嘆了日氣。

*********

岩堡書房的門被人粗魯地砰然推開,正圍坐在長桌前商議事情的五個人,都驚詫地望向門口。

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頭髮凌亂,衣裙也沾著灰土,臉上帶著無法言喻的憤怒站在那裡,一向溫柔嫻靜的她此刻看起來,竟有些像手持閃電在雲層中追逐敵人的復仇女神。「哥哥,羅亞為什麼會受傷?請你告訴我!」她大聲質問著兄長,完全不顧場合與禮儀。

尼奧王子臉沉了下來,非常不悅地說:「你的禮貌到哪裡去了?莎曼,莫拉夫人平時就是這樣教導你的嗎?」

書房裡的氣氛變得尷尬,為首的維德公爵向尼奧王子行了一禮,恭敬地告退,與其他四名重臣離開房間,讓兄妹兩人獨處。

尼奧王於臉色有點難看,他是個很注重禮儀的少年,尤其在這種流亡生活里更是分外保持著王族的高貴風度,妹妹莽撞的行為讓他覺得在諸位貴族前丟臉不過,看到她紅著眼圈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心又軟了下來。畢竟是唯一的妹妹,而且,她還是個孩子呀。

「過來。」他把聲音放柔和了些。

她慢慢走到兄長跟前,半垂著頭,咬著嘴唇。

「你要問我什麼,現在問吧。」尼奧王子淡淡地說。

「我要知道是誰傷害了羅亞。」莎曼抬起頭,身子微微顫抖,眼淚順著白皙的臉頰緩緩流下。「哥哥,你一定要懲罰那個壞蛋!」

「你就為了這個不顧禮儀地衝進來?真是太孩子氣了。」他皺起眉,很是不以為然。

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大,「可是羅亞他傷得很重呀!」

「那又怎麼樣?」尼奧王子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妹妹,「只不過是個吉德賤民罷了,根本不值得你這麼激動。」

不敢相信兄長竟會如此回答,她叫了起來,「羅亞不是賤民,他是我的朋友啊。」

「不要胡說!」他厲聲打斷她,「莎曼,記住你的身分!你是高貴的伊林梅爾公主,怎麼可以和吉德賤民做什麼朋友,以後再也不許說這種有損王室尊嚴的話,聽到沒有?」

她獃獃地看著兄長憤怒而陰沉的臉,茫然不知所措。為什麼?為什麼她和羅亞不能做朋友呢?吉娜這麼說,哥哥也這麼說,難道,身分真的那麼重要,比擁有一顆善良的心還重要嗎?比正義還重要嗎?

「可是,羅亞曾經救過我的生命呀。」她低低地問:「難道我們不應該報答他嗎?」

「能夠為王室效力是他的榮幸,再說,他不是也沒有怎麼樣。」

「哥哥!」

「你以為我成天沒事做,無聊到必須去關心一個吉德賤民的冤屈嗎?」他提高了聲音,「我再說一遍,我不清楚是誰幹的,也不認為有必要知道。還有,我早就應該提醒你,身為公主應該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儀態和身分,你怎麼能在比武大會上把祝福給一個吉德賤民?這會讓其他貴族怎麼看?以後不許再和那個傢伙混在一起!好了,你出去吧。」

莎曼終於明白兄長無意管這件事,是不是就因為這樣,羅亞才不肯說出傷害他的人是誰?就算知道也沒辦法加以懲罰,因為吉德人是沒有人權的,隨便誰都可以侮辱、踐踏,不會有人為他們討還公道。

原來,這個世界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麼純凈,還有許多污穢與陰暗醜陋與可憎啊。

十三歲的莎曼,第一次意識到,她與羅亞之間遙遠的距離,也第一次覺得,或許再也不能和羅亞回到無憂無慮做朋友的日子了……

她為此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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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曼公主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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