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PARAPARA咖啡館。
太陽輝煌地映照著,咖啡館門口水泥地反射著刺目的白光。天氣太熱了,一個行人經過一輛黑色的車時不小心碰了一下,被那上面的溫度燙得幾乎跳了起來。
店內沒有幾個人,一個侍應生懶懶地清理著剛有客人離開的桌子。有兩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都看著外面。
最後,其中一個人有點忍不住了。
「喂,你穿這個來不熱嗎?」
坐在他對面的人就是裴延禮,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裝束——著得嚴嚴實實的長袖襯衣,淡淡地回答:「不熱。」
「我說,你不是來讓我看你奇怪的穿著的吧?就要到最後的期限了,為了保證行動能達到最大的效果,我們現在是小心小心再小心,要不是你說有急事,我怎麼可能冒著讓行動完全失敗的風險來看你!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裴延禮這才收回了從剛才起就一直在飄忽的思緒。看了對面的人一眼,他又低下了頭,面前冰水中的冰塊被他攪得嘩嘩響。
「我有個請求,希望你能幫我。」
「什麼請求?」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想點,一抬眼卻發現一個侍應生正對他瞪眼,又立刻收了回去。
「我想讓你們放過博嵐,不要逮捕他,行不行?」
那人手中還沒有塞進口袋的打火機掉到他腿上,又滑下地面,發出輕微的啪一聲。
「你在開玩笑?」
「我不開玩笑。」
「那怎麼可能!」那人顯得有點啼笑皆非,「上面的人下命令的時候,說的就是『博英傑父子及其一千黨羽』,雖然他還沒有成年……啊,對了,今年就成年了,不過經我們調查,經他過手的毒品實在量太大,還有他以前走私的槍械,至少也能讓他待在監獄里一輩子。你說這樣的罪犯我們怎麼能放過?只怕我們放過了他,上面的人不會放過我們,到時候挨罵的還是咱們下面的人。」
裴延禮閉一下眼睛,又睜開。
「我能不能用我這十年的功勞換他的自由?」
那人失笑:「你糊塗了嗎?學了那麼長時間的國際法,居然問我這種問題!」
裴延禮咬牙,答不上話來。那種事情他知道!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又忍不住想要探求那麼一點可能,是不是可以用自己十年的時間來換他,甚至,他願意用自己來換他!
那人靜了一會兒,疑惑地問:「你和那個博嵐究竟是……你從來沒有為別人脫過罪,只有這次。他給了你什麼好處?」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你歷次交來的資料中,都沒有那個博嵐的犯罪記錄!為什麼?他身為博英傑的兒子,連緝毒專組也能掌握不少他的罪行,只是苦於沒有證據,也一直沒有抓到他而已!我不相信你作為他的貼身保鏢,連這點事也沒發覺!」
「我不想辯解。」
「對了,還有你的殺人記錄,就算是有殺人執照,你也不該這麼干!太過招搖了,上面的人很不滿。」
「讓他們來跟我說。」
裴延禮是全世界少數幾個擁有殺人執照的刑警。
為了讓一些從事極度危險工作——比如卧底的國際刑警們能夠無後顧之憂地執行任務,聯合國國際刑警組織會為他們做三件事:一件是偽造其身份,第二件是保護其家人,第三件就是由聯合國中各個國家的首腦,以及聯合國秘書長親筆簽署的秘密殺人執照。
只要擁有這個執照,就可以殺死所有他認為會對自己的工作發生阻礙的,「他所認為的」犯罪份子。有這種執照的人很容易濫殺無辜,所以在簽署之前,都會進行非常嚴密的考核,有很多人都無法通過這個考核,而在任務執行當中,由正當防衛變成了一級殺人罪。
「還有,他殺了人。」
裴延禮手中盛滿冰水的玻璃杯啪地一聲碎掉了,冰水流了一桌子,滴到他的身上,可他毫無所覺,只是抬起頭,愕然地看著面前的人。
「我們知道你在儘力幫他隱瞞,甚至對博英傑都說殺那個人的兇手是你。不過這種事情瞞不過我們。數罪併罰,就算他是未成年人,也沒辦法獲得赦免。」
裴延禮一隻手在流血,他愣愣地低頭看自己的傷口,好像不明白那是什麼,「到底……是誰……」是誰泄漏了這件事情!
「總之我不會同意,上面的人更不會同意,這件事太過重大,希望你能理智一點,不要做出讓你自己後悔的事情。」
裴延禮不再說話,默默地站起來,離開了咖啡廳。
K市,博家別墅。
這處於秀麗的自然風光中的別墅,只從外表上看起來的話,和周圍的其它別墅並沒有什麼不同。同樣是低矮的裝飾圍牆、大型花園、以及有著錯落有致的樹木所掩映的一座擁有三層樓房的建築。
這幾天,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坐著各種各樣的車進進出出。博家一向鋪張,這種事對於這附近的住戶來說已經習以為常,所以沒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可是這次不同。前幾天又有幾批貨物被警察弄走了,總共價值大概幾千萬美元。
雖然那些被抓的人已經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主謀,背後沒有任何人指使,不會危機上面的人,但這次的損失實在太慘重了,博英傑認為公司里肯定有背叛者,因此召集了所有的人,六號的那天到K市的秘密別墅去。
按照常理來說,裴延禮應該和博英傑其他幾個心腹一起接待前來參加聚會的博家中堅人物,但是博英傑不知出於什麼考慮,臨時給他派出了一些並不重要的工作,等他辦完回來正好是六號。這就已經說明,博英傑已經完全不信任他了!
現在是他離開的最好時機。他不適合去協助逮捕,如果他沒有其他考慮的話,在辦完事情之後,就應該按照上面的指令離開博家。
問題在於,他不想拋下博嵐不管,他希望博嵐跟自己一起去辦事,博嵐卻不願意在此時離開博英傑,他只想在這種最危險的時候幫父親一點忙。
裴延禮焦急萬分,博英傑交給他的事情又不能等,無奈,他只有先離開,緊趕慢趕,還是在當天中午才回到博家別墅。
見他回來,早已久等多時的博嵐興奮地撲了過去,不顧他人側目,死死地抱住他。
「少爺……」裴延禮很無奈。
博嵐笑道:「我真想和你多待一會兒,不過不行……爸爸叫你。」
裴延禮渾身劇震。「要我去他那兒?還說其他的什麼了沒有?」
「沒有。只是說你要是回來了,就馬上去他那裡,儘快。」
為什麼他會在這種時候要自己去他那裡?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嗎?不……也許是……
裴延禮的腦海中瞬間轉過了無數念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那老傢伙在打什麼主意。
看來博英傑是真的很著急見到裴延禮,裴延禮剛走到博英傑的書房門前,平時都會禮節性地跟門內通報一聲的守衛,今天一句話也沒說,打開門就讓他暢通無阻地進去了。
書房內沒有書,之所以稱為書房,只是因為有辦公用的電腦,可以登錄世界圖書館。博英傑死去的夫人生前很愛看書,那時候這個房間是名副其實的書房,但在她去世之後,博英傑就把所有的書都藏起來了。
沒有書架的書房顯得非常空曠,透明寬大的玻璃窗外,有綠色的植物輕輕搖曳著,窗內放著一組沙發,博英傑深深地陷在那隻最大最柔軟的沙發之中,他雙手托著額頭,曾經顯得富態而臃腫的身體,在此時異常地佝凄。
平時的他是那麼意氣風發,在黑道上叱吒風雲那麼久,沒有人——甚至他自己,恐怕都忘記了自己的年齡,裴延禮也是直到現在才發現,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
裴延禮一躬身,叫了一聲:「老爺。」
博英傑慢慢地抬起頭來,兩鬢上竟是雜亂而斑白的髮絲。裴延禮過去從來沒有發現過,原來一個人的老態,可以從心裡這麼明顯地呈現。
他指了一下面前的另一隻沙發,「你坐。」
裴延禮心中充滿了疑惑,但他什麼也沒說,走到老人對面坐下。
「屬下聽嵐……嵐少爺說,您找我有事?」
博英傑緩緩地點了點頭,「沒錯,我找你有事。」
裴延禮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你來博家多少年了?」
「十年……不,快十一年了。」
「十一年……」博英傑看著外面,淡淡地嘆了口氣,「是個不算短的時間啊……」
裴延禮心裡有些緊張。他實在猜不出來他究竟想說什麼。
「你為什麼不成家呢?」
「我沒有時間。」這件事上次說過的吧?為什麼又要舊事重提?
然而博英傑並沒有順著這個問題問下去,他看著外面綠色的植物,好像在做夢。
「我這一輩子,滿打滿算,親手殺過二十五個人。」他慢慢地說,好像害怕遺漏了什麼,「可是如果說我間接殺害的人,恐怕是數不勝數的,就算我被條子抓去,他們也不可能算得清這筆帳。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呢?我第一個妻子被我的仇家抓去,輪暴至死,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被人殺掉,頭割回來給我看。」
這件事情裴延禮知道,在他進入博家卧底之前,國際情報網路就把關於博家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不過後來發生的博嵐的媽媽那件事,是在他於博家參加特種訓練的時候發生的,所以他並不清楚。
可是他為什麼現在突然告訴他這些?
「在黑道上行走,遲早都會有那麼一天,這是絕對無法避免的事情,也可以說,是我罪有應得的。幾年後,我又娶了我第二個妻子……」
裴延禮的眼前忽然出現了那個黑幽幽的深谷,一個年輕的女人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從懸崖邊上輕飄飄地墜落下去。
他茫然了,博英傑告訴他這種事又有什麼用意?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身分,直接說就好了,為什麼還要繞這麼大的圈子?
「阿嵐是我最小,也是我唯一的兒子。」博英傑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他好像想接著說什下去,又住了嘴,自己掐斷了這話頭,又轉到了其他的地方去,「你參加博家的訓練,總共有六年的時間,對不對?」
裴延禮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沒錯。」
「其實到明年的年初,你就在博家待滿十一年的時間了。」
「是的。」
「那麼,」博英傑的眼睛里好像忽然射出了利刃來,瞬間,他又變成了那個毒品龍頭的博英傑!「告訴我,你究竟是在博家的時間長,還是當警察的時間長!」
裴延禮大驚,猛地站起來低吼:「老爺!您在說什麼!難道您懷疑我……」
博英傑微笑地攤開手,不疾不徐地道:「少安毋躁。你看看我,身上沒有帶武器,不用這麼慌張。」
「老爺!我……」他是怎麼知道的?什麼時候知道的?他現在想怎麼樣?不要慌!慌了就輸了!
「我明白,我明白。」博英傑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打手勢讓他坐下,「你一向都是很穩重的,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就急了呢?不要急,任何時候都不要急。從現在開始,我問你幾個問題,我只要你回答是或者否,不聽第三種答案。」
「是。」裴延禮的背後被汗水浸透,他的心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現在急有什麼用?只會亂了方寸。
「我問你,你不結婚的原因,真的是因為沒有時間嗎?」
「……」
「回答是或者不是。」
「……不是。」
「是不是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於阿嵐?」
「……是。」
「他愛你。」
「……」
「你愛他嗎?」
「……」
「他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是。」
「如果要你為了救他而去死,你願意嗎?」
「是。」
「如果我要你帶著他逃跑呢?」
「是……什麼?」裴延禮的眼睛睜得很大,他不相信地看著他,「逃跑?」
博英傑好像很愉快般笑了起來。
「是的,我要你帶著我的兒子逃跑,離開這個國家,到哪兒去都好。」他持續地笑,渾身的肉都顫抖起來,漸漸變得不再像是笑,而是抽搐無淚的哭,可他的聲音還在笑。
「不要以為只有警察能在黑社會卧底,因為誰也沒辦法保證黑社會不在警察中卧底!不過你的身分太隱秘了,太隱秘了……昨天之前竟然沒有人知道!我讓你潛伏了這麼久,還讓你變成了阿嵐的保鏢,我讓一個國際刑警做了阿嵐的保鏢,然後讓他帶人來抓我……」
裴延禮咬緊了牙關,「老爺,我真的不是的!會不會是有人陷害我?他們勾結了在警察里卧底的人……」
「他們」自然指的是那幾個和裴延禮一起運貨,但只有他們的貨被搶走的傢伙。如果現在能把責任推到他們身上就好辦了!卧底,最重要的心理要素,就是即便鐵的證據都已經擺在面前,也絕對不能承認!承認了,就真的完了!
博英傑搖搖頭,「如果你想用這種方法自欺欺人,我也無所謂。我只向你提一個要求,帶阿嵐離開,不要讓他被人抓住。」
裴延禮此時的心情已經不是愕然所能形容的了,「您……您已經認為我是卧底,為什麼還要我帶嵐走?」
博英傑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道:「我知道你們的行動時間,就是今晚,我所有重要的屬下聚會的時候,所以你必須在我們聚會開始之前離開,我給你們準備了其他身份的護照,汽車還有化妝的工具,我都放在阿嵐的那輛專車上,你現在就帶他走吧。」
「為什麼?」
「還有,我這裡有一封信,你交給阿嵐,等你們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看。」
「為什麼?」
「還有,你們可以去找貝瑾,她欠我一個人情,阿嵐是我最寶貝的兒子,她一定會幫你們的……」
「為什麼!」裴延禮幾乎是大吼了。
博英傑看著他,看著,看著……
「因為你愛他。我一旦死掉,這世界上就只有你最愛他。」他把信輕輕地交到裴延禮的手中,「如果你不愛他,在我讓你離開的這幾天,你就可以永遠離開,絕不再踏入這裡。可是你回來了,除了博嵐,還有什麼能讓你回來?」
僅是計算他以往的功勛的話,也足夠抵得上親手抓住博英傑本人了,更何況在這種時候回來,只會有更大的風險。
「我和國際刑警玩捉迷藏,玩了足有幾十年,我累了。你已經把我所有的犯罪證據都交給他們了,對不對?我逃也逃不掉的,全世界的警察都在尋找我這個人,現在恐怕連通緝令也發出去了。可是阿嵐不一樣,你沒有送給他們任何關於阿嵐的罪行,他們所擁有的只有阿嵐的犯罪資料而沒有證據,他要逃走也容易很多。有了你在他身邊,我就更加放心了。」
裴延禮獃獃地接過那封信,說不出一句話。
「那,你為什麼還要繼續辦這個集會?」
「因為嫉妒啊!」博英傑說了這麼一句,靜默一下,突然哈哈狂笑起來,「因為嫉妒啊!憑什麼我四面楚歌他們卻逍遙法外!我要他們全都回來!一個不少,跟著我一起去死!」
這或許有一半是真話,但最重要的一點他沒有說出來。刑警們有個毛病,在一個案件中,只要抓住了主犯和大部分的犯人,那麼一切都好說,上層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剩下的人抓不到也可以混過去。
如果能讓他們把多數的大魚抓住,他們就會很高興地放過一隻沒有成年的小蝦,博嵐能夠逃跑的機率就能更大一些。
他為了兒子,不可謂用心不夠良苦。可,如果他能早一點的話……
裴延禮找到博嵐,一句話也不說,拉起他就走。
「延禮?你幹什麼?集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啊!延禮!」
裴延禮把他拖到博英傑說的那輛車旁邊,打開車門把他塞進去,自己坐進駕駛座,發動汽車,汽車如離弦之箭一般飛馳了出去。
「延禮!你這是幹什麼!」博嵐生氣地拍打他的胳膊,「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裡亂來!快開回去!」
「不能回去。」裴延禮雙眼望著前方,平板地說。
「為什麼?」
「老爺讓我帶你離開。」
「離開?去哪兒?發生什麼事了?延禮?」
裴延禮亮出那封信,晃一下又收了回去,「具體的事情,老爺讓你看這封信,他說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把信交給你。」
博嵐心中疑惑,但對於固執起來的裴延禮是講不通的,他只有帶著這種疑惑,隨著裴延禮往他們不明朗的未來飛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