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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編製得並不精細的柳條筐,裡面整整齊齊地放上雞蛋,再蓋上一條小小的棉被,精細得就像是在對待一群孩子。

篤、篤、篤、篤。那是拐杖搗在地上的聲音。

叩、叩、叩、叩。那是敲門的聲音。

然後必定是個老太婆陰森的聲音:「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只要不回答,那聲音就會一直問下去,「要雞蛋嘛,一斤三塊,要雞蛋嘛,一斤三塊,要雞蛋嘛,一斤三塊,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要是別人回答了,那聲音就會消失。

如果他回答了,那個老太太就會站在他的面前,拎著那個筐子,一遍一遍地說:「家養的雞下的,好吃呢,家養的雞下的,好吃呢……」

每夜每夜,醒來時都是一身的大汗,分不清剛才那到底是夢還是真實。

可是他從此害怕了雞蛋。

看到雞蛋就想吐。

***

溫樂源換了鞋,剛出公寓大門,溫樂灃的聲音就從陰老太太房間里追了出來。

「剛才姨婆好像還說了個什麼,你沒寫上是不是!」

溫樂源看了看手裡的小紙條,回應:「總共十樣,數目對不對?」

「是十一樣!十一!」陰老太太的聲音也追了出來。

「唉呀!」溫樂源不耐煩地吼,「每次都這樣!下次等你自己想清楚了再說!」

「屁話!」陰老太太中氣十足,「我老咧!記性不好不可以原諒么!想起最後一樣沒哈?」

溫樂源數了數單子上的東西,又翻來覆去地念了幾遍,吼:「還有一樣是雞蛋不?」

陰老太太莫名其妙地叫:「啥是雞蛋布?」

「我說是不是雞蛋!雞蛋!」

「你剛才說雞蛋布!」

「我說是雞蛋不!」

「雞蛋不,雞蛋不,就是雞蛋不!」

「雞蛋布,雞蛋布,雞蛋布,雞蛋布……哈,比你多一個。」

「死老太婆——」青筋……

兩個人越罵越起勁,從越窗對罵逐漸升級,最後陰老太太索性搬了個凳子站在窗口,溫樂源更是扒在窗戶上,為了「雞蛋布」和「雞蛋不」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

而溫樂灃呢?這種吵架實在太無聊,他早就躲到一邊去干自己的事了。

「啪」!

溫樂源愣了一下,摸摸自己腦袋,一團爛紙……

抬頭,發現三樓有個窗戶開著,一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子,手裡還拿著一小捆捲成細長條的報紙,怒沖沖地吼:「煩死了!那麼喜歡雞蛋,就吃雞蛋噎死去!」

砰!窗戶關上了。

溫樂源看著已經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氣得說不出話來。

相反地,窗戶內的陰老太太狂笑,聲音刺耳已極……

「那個臭小子是誰!那個臭小子是誰!那個臭小子是誰!」溫樂源氣得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我非告訴他家長!看他爸媽不打死他!」

「他是301的小孩。」溫樂灃翻著報紙,頭也不抬地說。

溫樂源大喜,扭頭就往外沖:「我現在就告狀去!哼哼……欺負我人老實……」

「等一下。」溫樂灃放下報紙,冷冷地說,「回來,聽我說完。」

溫樂源做出一副搖尾乞憐的樣子:「樂灃……你看我都被打了……」

「皮厚,一兩個番茄打不穿的。」

溫樂源靜,溫樂源捏蘭花指,溫樂源扭動。

「樂灃,我傷心了——」他嬌憨地說。

溫樂灃嘆了一口氣,每次看到這位熊一樣的兄長露出這種表情,他就忍不住想……殺死他!

「在告狀之前,我希望你還是先了解一下對方的情況。」

「為什麼?」

他很想說,你知不知道你那種貌似無辜的表情其實很欠扁……「你知不知道他今年幾歲?」

「十二、三歲吧。」

溫樂灃搖頭:「不對。他今年十六,初中三年級。」

溫樂源當即就激動起來:「好啊!小小兒的就不學好!這麼點年紀就知道拿番茄砸人了!怪不得長不高……等一下,你說他幾歲?」

溫樂灃兩隻手比了個十,又比了個六:「十六歲。」

他吼叫的聲音聽起來還沒有發育,從窗戶里露出來的肩膀也很細,怎麼看都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到底發育到哪裡去了?

「那種體形……難道是吃草長大的?」溫樂源猜測,實在不能怪他亂猜,現在城市裡的小孩有幾個是那樣的?

溫樂灃知道他的毛病,也不理他,繼續說道:「我不太清楚這孩子的背景,只知道他現在和他奶奶一起住,他父母會定時給他寄錢,但這麼長時間,我還沒見他父母來過。」

溫樂源想了想,有些心虛,卻不得不死撐:「那……那又怎麼樣……可憐的孩子多著呢,我還都照顧不成?那我以後一出門肯定是番茄的海洋……」

「你不要強詞奪理!」溫樂灃生氣地一拍桌子,「這個孩子很可憐,但以往從來沒有這樣過。你自己想一想,你住進來這麼久,他有沒有給你添過麻煩?沒有!今天也是你和姨婆不對在先,誰讓你們在外面吵架的?在想別人不對之前,你該想想自己有什麼毛病,不要和姨婆一樣有問題就往別人身上推!」

「今天她又把錯誤往你身上推了?」

「……」默認。

「……」無語。

好吧……不管怎麼樣,以後再遇到這種事就拿「尊老愛幼」來換個心裡平衡吧……總不能真的追著那種老太婆和臭小子要道歉是不是?那樣首先累死的可是自己。

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地這麼想著。

而且話說回來,一個番茄,算不了什麼……

現在對他們來說,有更重要的事讓他們痛苦萬分。

每天晚上,大概是到凌晨四點鐘左右,公寓的樓道里就會有拐杖敲在地上的聲音,同時伴著一個老太太「要雞蛋嘛,一斤三塊……」的叫賣聲。

正常人都知道,這種時候根本不可能有人買雞蛋,要說神經病……有神經病這麼規律的么?每天四點鐘,每次十分鐘,都持續快一個月了……

綠蔭公寓里本來就是「那種東西」多,再多一個也沒什麼,問題是這回的時間太過分,淩晨四點啊!那可是睡得最香的時候,被這麼沒完沒了地打擾,誰受得了?一日忍不住,溫樂源衝出去打算和那個傢伙理論,剛出門,卻發現一老太太正好走到自己門前,對他微笑,問:「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溫樂源當即落荒而逃。

不是因為老太太長得可怕——憑良心說,她不僅不可怕,還很慈祥……但就是太慈祥了,溫樂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家對他太好太禮貌,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對這種人他怎麼罵得出口?

連他都這樣了,溫樂灃當然更指望不上,兩個人只好每天晚上等待著老太太的大駕光臨……

「如果那老太太的事再不解決,我都不想在這兒住了……」溫樂源絕望地說。

「你打算免費工作?」

「不要!」

「……」也就是說,他就是在指望等別人變成活雷鋒……

但是……那老太太為何要不斷地回到這個地方來呢?到底這裡有什麼吸引她,讓她不得不一次一次回來?

雖然溫樂源錚錚然地說了那些話,但可憐的兄弟二人,卻是幾周都沒接到一單生意,兩個人整天在房間里打遊戲上網看電視……人都快發霉了。

曾堅決表示不會管這件事的溫樂源還是沒忍住,開始無聊地各房間竄,美其名曰「為了把那個每天晚上騷擾我們大家的老太太趕走這一為民造福的大事而進行嚴肅調查」。

只有溫樂灃知道,他只是閑得沒事,找借口到別人家去玩。

根據在各家聊天得到的資料,溫樂源匯了一下總,分析出幾個還算比較有用的資訊。

首先,這老太太每次來的時間非常固定——這一點他們都知道了。

其次,這老太太每次進來的路線也很固定。每天從大門進來,在一樓走一圈,然後再上二樓,走一圈,然後再上三樓……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在三樓的所有房間轉,而是只在301敲幾下,然後耽擱一段時間,就拄著拐杖下樓去了。

第三,她敲的門也很固定。一樓有陰老太太的101和103、106;二樓有201、202、204、205;三樓只有301。

這樣固定的路線,可以看出她應該是在不斷地重複她去世前印象最深的行為,這樣的路線,大概是對她有什麼重要的意義,或者在這一路上她遇到了什麼,才會這麼執著地一遍又一遍重複。

從一樓和二樓來看,她的路線還不算異常。因為即使是一名推銷員,也不一定每家都去,更何況是個糊裡糊塗的老太太。可她為什麼在三樓只轉了一個房間呢?一個老年人應該沒有體力才對,既然都爬到了三樓,為什麼不轉完?

根據馮小姐的說法,那天老太太來的時候,一二樓都沒有賣出一個雞蛋,到三樓,301的小孩,一下子把她那一籃子雞蛋都買了下來,在這中間,他們除了價錢的事之外,連一個字都沒有多說過,生意做完,老太太立刻就走了。

至於老太太究竟為什麼死,死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一般只在公寓內遊盪的馮小姐,一概不知。

溫樂源決定到301去問問看,卻忽然想起那天因為雞蛋而被砸了番茄的難堪事……當即鬱悶得要死。

既然溫樂源讓人鄙視了,那去了也是白去,況且他也不想去丟那個臉。幸虧溫樂灃和他不一樣,再加上溫樂源居然願意管點閑事——雖然只是因為閑得無聊——那簡直就是奇迹,溫樂灃當然不會拒絕他的要求,所以最後調查的任務,就落在了他的頭上。

在溫家兄弟的印象中,301的住客幾乎沒有在他們面前出現過。如果從樓下往上看的話,301幾乎每天晚上都只有一點昏黃的光亮,稍一不注意,就會以為那是對面樓房在玻璃上反射的弱光。

不得不承認,對他們來說,一個從沒說過話的鄰居,一個甚至連說「見過」都有點勉強的人,和他們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他們根本不關心,也不想管他們的死活,只要沒有危害到自己,管他們去死!這便是都市中冷漠的人際關係,而大家也認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所以當溫樂灃敲開301的門,發現開門的男孩比他聽說的看起來更瘦更小,再吃驚也是很在情理中的了。

「你好,你是住在這裡嗎?」

溫樂灃也知道自己的搭訕技巧很可笑……不過萬事開頭難,總不能因為他過去沒搭過訕就嘲笑他吧……

「廢話。」只把門拉開一點縫,露出一張臉的男孩冷冷地說。

溫樂灃險些噎死。他當然知道這是廢話,這麼理直氣壯地開了門,還敢擺架子給他看,不是房間主人才怪了。但這孩子也未免太不客氣,至少給他個台階下吧!

他的笑滯留在臉上很久,看起來甚至有點可憐地怪異,但那男孩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也沒有想和他搭話的慾望。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道:「我只是想問一下,最近你是不是總在半夜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

男孩很快回答:「沒有。」

「是那種拄著拐杖的……」

男孩不耐煩地打斷他:「沒有!」

「還有老太太喊賣雞蛋……」

「我說沒有你聽不到嗎!」

匡當!

溫樂灃看著差點甩到自己鼻子上的門,苦笑。別說他現在這麼溫和,就算是大學時代那個被兄長驕縱得無法無天的、惹人反感的溫樂灃,也從來沒受到過這種待遇。

既然這麼惹人討厭,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敲門,正想離開,卻好像想起了什麼,便退到稍遠的地方,微微凝神看著那扇門。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扇門上凝聚著淡淡的黑色團氣,將301整個門包裹在裡面。和別的門相比,它的顏色顯得更暗一些。

那凝聚的黑色團氣,就是老太太每天回來的原因。她似乎是因為某種原因而對這個房間有強烈的執念,執念在這裡做上了「標記」,她就可以隨時回來。

但她為什麼沒有隨時回來呢?

溫樂灃想一想,忽然恍悟。因為第一次,老太太還活著的時候,來這裡是下午四點。每天的中午兩點,是一天中陽光最強烈的時候,陽氣值自然也最高。雖然四點的陽氣值比兩點有所下降,但終究還是在一個較高水準上,因此做為新死的魂魄只能選擇最相近的時間——凌晨四點回來。

大的框架分析出來了,可她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有這樣的執念呢?那天下午四點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東西或什麼事情讓她不得不回來?

……不可能!溫樂灃對自己大搖其頭。雖說號稱是個初中生,但他看起來實在是太瘦小了點,以體形來說,反而那老太太還顯得稍胖一些。

再者,老太太拄著拐杖離開的聲音,公寓里幾家人都聽到了。即便這聲音做不得數,即使房間里不只小孩一個人,還有其他人有可能幫忙,那也不可能,因為最重要的一點是,那老太太並非厲鬼!如果是厲鬼的話,她絕對不只是這樣轉來轉去而已,公寓里老早鬧翻天了。

那她又為什麼不斷往這裡來?

「唔……會不會是他和那老太太有什麼仇怨?」溫樂源躺在床板上,叼著菸,眯著眼睛享受著窗外吹入的初春輕風,說。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是不是該報警?」溫樂灃問。不過,就為了這個報警實在是有點……

「你傻了啊!」果然,溫樂源毫不留情地反駁他,「要是只偷了兩個雞蛋呢?你叫員警來費不費勁啊!」

「可那老太太不走……」

「我現在管這事,只是因為我無聊而已。」溫樂源吹了一口煙,「如果太麻煩的話,我才不管呢。大不了把那老太太打散吧。」

「這種沒陰德的事你也敢幹!」溫樂灃踢了他一下,溫樂源順勢滾到另外一頭。

「啊呀呀……我干過沒屁眼的事多了!這種小事誰在乎!」

溫樂灃都快氣死了:「頭上三尺有神靈!你也不怕報應!」

溫樂源厚著臉皮回答:「那我掘地三尺,神靈八成就找不到我了。」

「……」

***

又是一個凌晨四點,樓梯上準時地響起了「篤篤篤」的聲音。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房間里沒有開燈,男孩摸著黑坐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把雪亮鋒利的水果刀。

拐杖拄地的聲音越來越近,最終停在房間門口。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要雞蛋嘛,一斤三塊……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反反覆覆不停在耳邊叨念的語言,像是詛咒一樣逃避不脫。

「要雞蛋嘛,要雞蛋嘛,要雞蛋嘛……」

男孩猛地拉開門,大叫:「他媽的去死吧!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他的刀虛空中兇狠地揮舞,好像在對待一個看不見的人一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個勁地嘶喊,做出最殘忍的兇殺動作。

公寓中接連亮起了明亮刺目的燈,住在同一層樓其他幾個房間里,有兩三個男人從屋裡竄出來,一邊喝叱一邊去奪他的刀。

「喂!小孩!不要玩刀!快放下!」

「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你不是死了嗎?回來幹什麼!我殺了你!」

「當心!哎喲……」

「沒事吧……小孩!你瘋了!」

然而男孩好像瘋了一樣,既不讓人接近,也不對任何人的呼喚做出回應,只是瘋狂地揮舞著他的刀子,似乎真的在對付什麼人。

如果是稍微細心一點的人,一定能發現此時他戳刺的模樣,和亂刺的人不太一樣。如果是一般在空中亂刺的人的話,會因為沒有著力點,而在戳刺下去的同時,因慣性作用而使雙手甩出弧形。

但是這個男孩沒有,他不僅沒有甩出一定的弧形,甚至在某個位置還會做出彷彿撞到什麼東西而發生的暫時停頓。而且,他每刺一次都會前進一點,好像前面有一個人在他的攻勢下無法抵擋,因而不斷後退。如果他是真的在發瘋,那是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只好從男孩房門洞開的屋裡,取出幾把小椅作為武器,以便將他叉釘在牆上。

經過一番費力萬分的波折,那幾個人終於通過椅子互相合作,將男孩按在牆上,奪下了他的刀。已被制服的男孩不斷嘶叫掙扎,雙目像血一樣紅,死死地盯著某個方向。

不過那幾個人沒有發現他的眼神,他們只是在一邊驚訝一邊慶幸,這麼瘦弱的小孩居然有這麼大的勁,要不是他們人多,說不準也會被撂倒那兒……

當溫樂源和溫樂灃聞聲跑上來的時候,當即愣在那裡。他們的眼神也和男孩一樣,驚訝地盯著同一個方向。

「馮小姐。」溫樂灃悄悄地叫了一聲。

馮小姐無聲無息地背對著他,出現在他面前。

「請幫忙把那孩子弄睡著。」

馮小姐飄飄忽忽地移過去,在男孩面前身體一轉,散發飛揚,拂在男孩臉上。剛才還圓睜怒目的男孩當即閉上眼睛,身體癱軟了下來。

「喲!他睡著了!」

「終於睡著了……」

「有病么……」

那幾個人根本看不見近在咫尺的馮小姐,唯一能看到的,只是男孩莫名其妙昏倒的事實,自然異常驚訝。

他們放開椅子,男孩的身體虛軟地倒下,溫樂源順勢接住。

「對不起,讓大家受驚了,」溫樂灃有點笑不出來,但還是硬扯出了一個虛假的笑容,道,「接下來的我們處理就好,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溫樂灃和溫樂源都是公寓管理員陰老太太的親戚,雖然大家不是太認識溫樂源,但對經常幫老太太收水費電費的溫樂灃很熟悉,見他既然這麼說,大家便也沒有什麼異議,隨口搭了幾句,便回去睡覺了。

「那我也回去了……」不等兄弟二人回應,馮小姐施施然地回到她的樓梯上,轉眼便不見了。

「謝謝你的幫忙。」溫樂灃低聲對著她消失的地方說。

「這沒什麼。」

溫樂灃收回目光,走到剛才他們和男孩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的地方,準備蹲下。

溫樂源忽然道:「樂灃,你過來抱著他,我帶她進去。」

「嗯?」

「……你不是不喜歡那種東西?」

「哦。」溫樂灃聽話地站起來,和溫樂源換了手,抱著昏迷的男孩先進了屋子。

溫樂源走到溫樂灃剛才站的地方,微微彎下腰,手指在虛空中輕點:「不用再演戲,那孩子看不到了。」

從他手指所點之處,像從那裡注入了顏料一樣,衣服與人體的顏色嘩地蔓延開,一個不甚清晰的影子顯露了出來。

那是一個農村老太太,蒼老的面容,粗硬幹裂的雙手,灰布斜襟大褂,手制的黑面布鞋。她伸直雙腿坐在地上,身邊的籃子里有被傾倒而摔碎的雞蛋,到處都是鮮血,在老太太的衣服上、臉上,還有牆上……剛才被溫樂灃抱進去的男孩,身上同樣沾滿了厚而濃稠的血跡。

那絕不是「一個」人能擁有的血量,如果是個員警在這裡的話,說不定還會以為這裡發生了多起分屍殺人案吧……不過前提是,他能看得見這一切……

老太太眨了眨眼睛,那些大團的血跡消失了。她費力地撐著有些臃腫的身體站起來,拎起雞蛋籃子,對他笑了一下。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我不是說了我不買你的雞蛋!」溫樂源捂住臉,痛苦地悶聲哀號。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我現在只想知道,你到底和那小孩有啥仇……」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你沒事幹嘛老來找他啊!」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你能不能放過他,也就算放過我們了行不行?」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你害他就害他呀!和我們有屁關係!」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

費盡口舌,只得到一個結果——這老太太根本沒想跟他們講道理……

溫樂灃從房間里伸出腦袋:「哥,怎麼樣了?」

溫樂源沒好氣地說:「你自己看!」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

「看吧,反覆就這樣……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啊——還讓不讓人活了!」

再這麼下去,溫樂源覺得自己就真的崩潰了。

不過老太太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見溫樂源分了神,忽地一側身,從他與牆壁之間不到五公分寬窄的位置鑽過去,溫樂源只覺得自己胳膊一涼,再轉回目光,老太太已經不見了。

「啊!你看她——」

溫樂灃拍拍他,指指身後,示意他到男孩屋裡再說話。

「可是她不見……」

「她不想說,你把她留下也沒用,反正明天她還回來的。」

溫樂源跟著溫樂灃進到男孩屋裡。

屋子裡有種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什麼東西擺了很久的餿味,又好像是垃圾堆里的東西受了潮,聞著就讓人噁心得厲害。等仔細看時,可以看得出這家真的是家徒四壁,唯一算得上比較值錢的,是一架破舊的電視,斷了半截的天線,用綁在天花板上的繩子掛住,才勉強豎起來。

四面牆旁、牆角里、床底下……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塞滿了各種各樣的紙盒子、廢報紙、破布頭,電視機旁邊還擺著一顆爛了一半的大白菜,可能大部分的味道,都是從它那裡發出來的。

屋裡有兩張床,一張床上只有薄薄的被褥棉絮鋪在地上,上面躺著男孩;另一張是一個普通的木床,床上……是一個蓋著被子側躺著的又干又瘦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一動也不能動,發現他們走過來,轉著眼珠子看他們,眼中露出無助又有些恐慌的光。

溫樂灃看一眼溫樂源凶神惡煞的外型,終於明白為什麼剛才自己進來的時候,這個人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當時他還以為是自己長得討厭……

他不由翻了翻眼睛,走到那人床前,輕聲道:「別擔心,公寓管理員是我們的姨婆,我們不會對你們幹什麼。

「就是最近公寓里發生一點事……您剛才應該也看到了,和您兒子有關……我們就想知道一下情況,完了馬上就走。您兒子也沒事,一會兒就醒。」

聽了他這席話,男人顯得稍微放心了一點,張開了嘴,好像想說什麼,奈何嘴也不聽他使喚,僅能發出奇怪的「呵——呵——」聲。

溫樂灃微微皺起了眉頭。他剛才帶著男孩進來,發現這個人躺在這裡,還以為他只是不能動而已,還想著即使那老太太和男孩都不說實話的話,至少還有一個人可以問,誰知他連話都不能說!這下他們可怎麼交流?

他為難地看著溫樂源,溫樂源也露出和他一樣的表情。

「怎麼辦?」

「……讓那孩子說!」

「我覺得那孩子挺倔的……」

「那就把他抓出來!」

溫樂灃吃了一驚:「你想殺了他嗎?他現在身體這麼弱,說不定抓出來就回不去了!」

「那你想怎麼樣?」溫樂源瞪著眼睛看他,「你是想看公寓里所有人都慢慢神經衰弱?還是想看這孩子沒完沒了地殺殺殺……最後真的變成殺人犯?」

溫樂灃無語,他思考了一下,低頭對那人說:「先生……您也聽到了,關於這孩子的問題真是挺嚴重的,要是放任不管的話,我怕會出什麼意外……現在能告訴我們實情的人只有您了,可是您又不能說話……我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您開口,但是這樣對您的身體傷害比較大,您承受得住嗎?」

那人的眼珠子盯著他,拚命眨著眼皮。

溫樂灃看看溫樂源,點頭。

「不全部拉出來,只要拽出一部分,這樣能把傷害降到最低程度。」溫樂源說。

「嗯,我明白。」

溫樂源一隻手放在那人咽喉處,溫樂灃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兩人嘴裡都輕聲地念著那人聽不懂的話語,最後兩隻手忽然一沉,沒入那人的肉身之中。兩人口中念得更急,最終猛地同時往外一拉,那個男人魂魄的頭顱便被他們拉出了體外!

那男人的眼睛登時睜大。溫樂灃知道他的感受,那是一瞬間掙脫束縛的快感,即使是普通人,也會有一種好像沾染了麻藥一樣暢快淋漓的感覺,更何況是一個已經癱瘓多年連話都不會說的人?

「我脫離了——啊,我會說話了!我會說話了!」

他的頭顱也能夠自由地轉動,自然而然地想從床上坐起來,但他的體質根本不允許他完全脫體,因此兩雙手死死地在兩邊壓住他,讓他一動也不能動,「你們按著我幹什麼?讓我起來啊?」

但是看來他還搞不清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當然以這個姿勢他自己也是看不到的。

溫家兄弟並不打算和他仔細解釋,便有意避開了他的問題,單刀直入地道:「先生,這樣的做法很危險,所以我們不能讓你停在這種狀態太長時間,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是你兒子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之前是不是有個老太太來過?她這孩子有仇怨嗎?」

那人閉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對,他是我兒子,但其實我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

由於身體癱瘓,加上兒子還小,體力不足,他即使想動也沒有辦法,每天的娛樂只有看電視,和稍微坐起來看著窗外。

那天老太太來的時候,他正看著外面,兒子說話的聲音很平和,老太太說話也沒有異常的地方,生意很快成交,兒子拎著一籃子雞蛋回來,然後他聽著老太太的拐杖聲消失在樓梯口。

***

「這麼說,你也覺得他們的交易沒有問題?」溫樂灃問。

「嗯。」

「你們也不認識那老太太?」

「我是這麼多年連話都不能說……所以沒事就總愛注意別人的聲音和長相,只要我聽過或者見過一次的,都不會弄錯。那老太太我們真的不認識。」

溫樂灃陷入疑惑中。這就怪了,如果那天只是第一次見,如果那天的交易順利得很,那老太太為什麼要不斷、不斷地回來?

「不過老太太死得挺慘的……」那人嘆息。

溫樂源警覺起來:「你看見了?」

「是啊。那天我一直看著外面嘛,我從窗子里看到一老太太走出去,想著剛才八成是她賣雞蛋,就看著她出去……」

***

她手中拎著空空的籃子,蹣跚地走出小巷,站在路邊好像在等著過馬路。

那幾天天氣不太好,時不時大風起伏,忽然,老太太的衣襟被風高高掀起,一張紙從她口袋裡飛出,打著旋兒飄向馬路。老太太急急慌慌地邁著不太靈活的步伐去追,終於在馬路中央抓住了它,她鬆了一口氣,低頭看它。

公寓小巷外的那條路上是一個交通要道,但很亂,雖然那個時間車不算多,但站在那裡還是非常危險的。如果她能在撿到那張紙后立刻離開,那也不會有問題,但是不知道她在那張紙上看到了什麼,居然就在馬路中間對它發起了呆。

然後,一輛汽車衝來……

***

溫樂源有些奇怪地問:「她到底在看什麼紙?」

那人搖頭:「看不清楚。」

「大小呢?」

「大概……是巴掌那麼大吧?」

巴掌?啊,難道那是……錢!?

可是做生意給錢是天經地義,老太太究竟在看什麼?難不成她這一生都還沒有看見過大票子?

溫樂源無意地左右看了看,忽然想起什麼,在房間里開始上竄下跳地找東西,連廚房都沒放過,鑽進去就嘰哩哐啷一番。

「哥!」溫樂灃有點傻眼,小聲道,「這是別人家,你別這樣……」

溫樂源灰頭土臉地鑽出來,手中拿著一盆雞蛋。

「你特別喜歡吃雞蛋嗎?」

那人茫然:「啊?這個……一般吧。最近常吃,都有點膩了。」

「那你的病需要雞蛋?」

那人苦笑:「我的病……是中風,和雞蛋沒什麼關係。」

「那為什麼買這麼多雞蛋?」

「呃……」那人更不解了。

「你家裡沒有冰箱,」溫樂源加重語氣說,「最近又天氣轉暖,這麼多雞蛋吃不完就得壞。你們家裡兩口人是嗎?」

那人點頭。

溫樂源看了一眼他床前那台破舊的電視機:「你家很困難吧?閉路電視也沒有……你兒子怎麼會一下子買這麼多雞蛋呢?你都吃膩了,我想他八成不是為了給你補營養的……」

那人有些吃驚。他之前也曾感覺到有點不對,但一來他不能說話,二來他也相信兒子,如果沒有那孩子的精打細算,將親戚們給他們的錢幾乎一個掰成兩半花,他們也不會支持到現在了。

「那……那這是怎麼回事……」

溫樂源挑了挑眉毛,看著依然在另一張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意味深長地說:「那就只有等你兒子『親自』來給咱們解釋了。」

***

男孩醒來的時候,天色依然是灰濛濛的,還沒有全亮。

他的爸爸在旁邊的床上熟睡,還微微地打著鼾。

那個人,已經是他在這世界上僅剩的最親的人了,雖然不能說話,不能動,但至少他還活著,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個人。

為了讓爸爸的病好起來,他什麼事兒都能做。他能不上學,能去撿破爛,能當乞丐,能拋棄自尊……

可是,即使做了這一切,爸爸還是好不起來怎麼辦?所以他謹記著媽媽去世前說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等成了有錢人,變成大醫生,就可以治好他……

但那又要等多少年呢?

也許還沒等到,爸爸就……

他下了床,走到爸爸的床旁看著他,一行眼淚從眼角滑落出來,他用袖子粗魯地擦掉。

怎麼樣都行……不過首先……一定要處理掉那個老太婆!

他環視了一番,發現自己的刀被放在了電視機上,他無聲無息地拿起它,又悄然跑了出去。

他的爸爸躺在床上,眼中滲出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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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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