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遷到台北近一個月,單行書還是不太能適應台北人快速的生活步調,慢條斯理習慣了的他,先是一開始無法適應總公司同事急速的說話腔調,接著是無法苟同下班後放恣的夜生活。相較之下,吳量適應得很快,快到跟同仁打成一片稱兄道弟,把他晾在一旁。
單行書倒也不生氣,他會遵照人事命令上來台北的原因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問清楚自己能留下來的原因。
實在無法不生疑,同桌吃飯聊天,雖然言不及公事,但多少讓人有不清不楚的聯想。
更何況他並不是特別出色的員工,留在竹科還好,實在沒有理由北調。
這其中會不會有私人的理由?他想弄清楚。
只是──事情並不像他想得那麼順利。雖然在同一棟大樓,職務卻渭涇分明、互無瓜葛,主動找人,常常撲空;想留言,秘書也不在,又必須儘快適應台北生活的他也分不出心,才會一直拖到現在。
「一起吃飯?」吳量拍拍他肩膀,難得想起一同北上的單行書。「小林他們說要到附近的川菜館吃頓好料的,大家均攤比較省。」
「你們去吧。」單行書雖然個性溫和,也是有腦袋的。
他吃飯的速度比不上他們的狼吞虎咽,在他夾第二道菜時恐怕早盤底朝天,怎麼攤都吃虧。
「好吧。」吳量無可無不可地聳肩。「那我們走嘍。」
兩個人同一時間來到台北,怎麼他都習慣台北人豪氣爽快的作風,行書還是一逕慢吞吞的,格格不入?真是的。
「是朋友才跟你說,男人嘛,誰不想要有一番成就?要跟得上台北人的節奏才能在這裡闖出一片天。不管是在總公司還是在竹科都一樣,沒有亮眼的表現都很難受到上面青睞;尤其我們在這個部門,工作績效沒有業務部門來得顯眼,埋頭苦幹到死也沒有人理你,一定要找機會發個聲引起上頭注意。」
單行書點點頭,溫和笑著。
「唉,說這麼多是為你好,我們是一起上來台北打拚的嘛,你個性又那麼溫吞,容易被壓,我是不希望你吃虧。」
「我明白。」單行書順著他話應和。
「小吳,你到底來不來?」已經走到外頭的同事朝里喊:「午休很短哩!」
「來了!」吳量回頭拍拍單行書肩膀,語重心長得像歷盡滄桑的老頭:「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呃──」會不會太言重了?雖這麼想,單行書還是點點頭。
容納十六個人的系統部門辦公室只剩他一個和十六部進入安全視窗的電腦。
單行書慢慢收拾上午的工作殘局。
吳量說的他都明白,但他並不想躋身成功人士的行列,只是有一技在身,希望能學以致用,不致浪費。
他只是個平凡人,也只想過平凡的生活,如是而已。
不經意抬頭看窗外,外頭晴空正朗、湛藍無雲。
他想起公司附近有座公園。
短暫的午休時間匆促得讓人沒辦法開車呼嘯直上陽明山頂大喊「我要休假」,向莞退而求其次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到距明達科技大樓十公尺外的公園。
生活在都會,公園的草地讓她只敢遠觀而不敢把俏臀放在上頭,怕不小心壓到地上黃金,落得一身狼狽惡臭。
但,實在是太久沒有好好放輕鬆,她仔細找了塊看似整潔又有花叢隔開小徑的凈土。,高跟鞋一手一隻勾在指尖,邊旋著玩邊享受赤腳踩草皮的滋味。
高跟鞋轉呀轉,左手的鞋竟不小心沿切線方向飛往杜鵑花叢另一邊。
糟糕!暗叫不妙,立刻聽見一聲慘叫。
巧也不必巧成這德性吧?向莞轉轉美目,無奈想著,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赤腳走近花期已過的牡鵑花叢。
「抱歉,我不是故──咦,是你?」
「向小姐?」一手拎著天外飛來的暗器?一手揉按額頭的不是別人,正是買了中飯到公園野餐想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單行書。
他刻意去找總是撲空未果的人竟然如此輕易就見著!他訝異,半晌苦笑,心裡嘆息老天爺愛整人。
要不然怎麼會兩次見面都慘遭飛來橫禍?
嘶──好疼。
「沒事吧?」剛剛「叩」地一聲很響。
「沒什麼。」他笑說,臉上無一絲慍色。
他叫什麼名字?思……很常見的三個字,嗯……向莞很努力回想腦海中的三個字的長相。
「單行本?」
單行本?單行書愣了愣。「什麼?」
「你的名字。」
和煦的容顏掛上三條黑線。「單行書。」
單行本?虧她想得出來。向莞嘖舌拍了記額頭,佩服自己的中文造詣。
這件事千萬不能被教小學國語的娘知道,否則可能會被罰寫注音國字十遍。
「抱歉,中文字我只記形不記音,單行書?」她再確認一次。
「嗯。」單行書倒也沒有生氣。「向小姐也到公園來?」
「趁午休來接近自然,雖然這個自然加了點人工色素,不怎麼純正。」
「是嗎?那我就不吵你了。」他把鞋還給她。
不是不想問清楚,只是看見她眼皮下疲憊的暗沉,知道她需要休息只好暫且作罷,反正都在同一間公司,遲早能問,不急。
「不介意我坐你旁邊吧?」
「呃……」還沒回答,佳人已經坐在他旁邊,淺灰色的套裝外套鋪在草地上側躺。
閉眼睛前不忘交代:
「你吃你的,我睡我的,回公司前叫我一聲。」本只想閉一養神,現在有個人在身邊充當護衛可以小睡一番,她盤算著。
心念一定,睡意來得更快,才幾秒鐘,呼吸已是睡沉了的舒緩。
「向小──」單行書發現到不得不頓口,放棄擾人清夢的不識相。
只是好疑惑──
她從哪來篤定他會照她的話做?他連答應與否都還沒有說哩。
再者,他們──不熟吧?就算連這回見過三次面,交情並沒有熟稔到這地步,還弄錯他名字的她竟然這麼放心他?
是台北人比較直爽不拘嗎?
他不認為,近一個月來從旁觀察,他發現台北人生活緊張,上班下班是兩種不同的相貌,人與人相處也都隔了一層紗,甚至穿上自我防衛的無形鎧甲,不交心只交表面情誼。這種情形跟在竹科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情況更為嚴重,走在街上,穿梭交錯的表情都很冷漠。
另外,台北的人企圖心也比較旺盛,可以是今日的朋友也可以是明天的敵人,彼此之間有這種無明文規定的默契存在,勾心鬥角之餘也稱兄道弟,態度友善或厭惡,端看此人對已有害無害。
其實到哪都一樣吧?
只是因為在同事眼裡他無害得很,所以沒有不必要的戰火襲身,也沒有同事刻意來交好,像個局外人,所以能看得更透徹。
更透徹,也就更能置身事外,不想成為洪流里的一份子,這種書生心態或許在旁人眼裡並不可取,在他自身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嗯……」
身邊突來的嚶嚀聲打斷思緒。
單行書垂下目光,第一眼就是雙瞼閉合的臉蛋。
她真的很漂亮,深刻立體的五官帶點英氣卻不失柔媚;微高的顏骨在面相學里意味好掌權,但搭著豐盈適中的雙頰,看起來並不會那麼凸顯。整體而論,她的容貌十分顯眼出色,再加上醒時直視無懼的眼神,更將自信的神采表露無遺。
單行書又忍不住在心裡讚歎她的美麗。
「唔……」渾然不覺讚賞的視線,可見向莞睡得很沉。
單行書由衷佩服她,一個美麗女子竟敢將自身安全托負給不算熟的人,還是個男人。
如果不是她自信看人精準,就是單純得膽子大了,更甚者是兩樣兼具。
目光由上至下,瞧見及膝短裙因為主人無意識的挪動往上移,露出一截撩人的白皙大腿,如遭雷擊迅速落荒移開的眼眸,染上尷尬不知如何是好的赧紅。
呆愣半晌,單行書又有了動作──
脫下西裝外套,以不吵醒人的輕柔蓋住皎好春光后,回頭繼續吃他的午餐。
日陽下驕烈,風輕輕吹,樹葉沙沙微響,車水馬龍聲杳杳。
難得悠然的午間好時光。
美夢每每易醒,好覺總是嫌短──
「向小姐?向小姐?」
「別吵……」她想睡哪……
「再過十五分鐘就一點半,我必須回公司上班。」單行書苦笑,沒想到對方這麼難叫。
「我還有半個小時……」凡庸答應多給她半個小時混。
「我必須準時回公司。」不得已,他伸手輕推她肩膀。「向小姐,我不能在這裡看著你,你一個人睡在逼里不太安全。」
「老天……為什麼不讓我好好睡……」惺忪睡眼痛苦睜了又閉,閉了又眨,明亮的陽光打下來,曬得她滿眼金光,刺痛啊。
「向小姐?」
「我起來了。」輸了。向莞掙扎地坐起身,長指鬆鬆壓塌的捲髮,舉止間不自覺流露慵懶風情。
「謝謝。」口氣還咕咕噥噥、咬字不清,渾沌的神智沒忘身邊有個人。
「喝點水潤潤喉。」單行書將未開瓶的礦泉水遞給她,知道一般睡覺醒來多少都會覺得口渴。
「謝謝。」還是未全醒,乖乖照他話咕碌碌喝進一大口水之後向莞才像回了魂,雙眼恢復神采,定了焦看清自己身處何地。
大腿上還蓋著一件西裝外套。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謝謝你。」
「不客氣。」單行書一逕有禮,接過的同時起身。「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就先回公司──我想向小姐還沒吃飯吧?」
「嗯。」
「這邊有份三明治,我中午買的,如果不介意的話──」
「謝啦!」向莞在他說完話前打斷,老實不客氣地拿來撕開包裝咬進嘴裡,在單行書出手相扶下站起來,充分表現做事急驚風的明快個性。「餵飽睡蟲就換米蟲作怪。」嘴裡咬著三明治還是堅持要說話。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對任何人都溫文的性格讓他無法忽視眼前都會美女的疲憊,忍不住多事。
「工作很多很麻煩──多說多氣,你要回公司了嗎?」
「嗯。」看看錶,還剩十分鐘。
「一起走吧。」她說,一手礦泉水一手三明治領在前頭,無視路人目光態意邊走邊吃。
單行書跟了上去。「向小姐!」
「嗯?」
「請問為什麼我會被調回總公司?」懸宕在心裡的疑問終於出口。
「咦?」喝水的口頓了下,困難地將麵包吞咽入肚。「你說什麼?」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被調回總公司?」
「上台北發展是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的事情吧?你這個問法很奇怪。」
「我認為之前的裁員名單里應該有我。」
「怎麼說?」
「我的工作表現並不顯眼。」
「這是你的自知之明,還是你沒有自信?」
「都不是,只是那天和你見面的時候──」
向莞了悟,打斷他猶疑的聲音。「你以為我是因為那頓飯的關係把你留下來,並且調來台北?」
「我的確這麼想。」
噗哧!「哈哈哈……咳!咳咳……」
「小心點。」他的問題很好笑嗎?關切之餘,一小撮火氣也由衷冒了上來。
「你不是自恃甚高,就是有道德潔癖。」好好笑。
「向小姐!」
「彆氣。」向莞順了氣,嘴角還是笑意不減。「我說單行書,你會不會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我不認為自己有。」
「那麼我就不可能因為你的『色』令我的『智』昏把你留下來,不是嗎?」
單行書無法反駁,只能沉默。
「老實告訴你,我根本不相信屠廠長要你送來的名單,相反的,我把那份名單當作留住人才的依據。」見身邊的人回她一臉微愣,只好更仔細說明:「竹科一廠有近五百名員工,我不可能一一注意他們的工作績效和性格,但如果是查屠廠長一個人就很簡單了,只要知道他是哪一類型的主管、行事作風如何,就可以知道他列出的名單可信度多高──」
單行書還是一臉鴨子聽雷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知人善任,充份掌握廠內所有員工,那麼這份名單就可信:但姓屠的是什麼樣的人,我想你應該比我清楚,因此這份名單里的員工反而變成我應該注意、為公司留下的人才,調查一百多個人比調查五百人要來得簡單,這就是為什麼你還留在公司的緣故。」
天曉得她為什麼要浪費口水跟一個似乎與勾心鬥角絕緣的系統工程師說這麼多?向莞自問,又笑了起來。
也許因為他是第一個對自己沒被裁員表達不滿的人吧。在人人都希望工作穩定的時候,就他突兀地抱怨自己還保有工作。
「我這麼解釋,你能接受嗎?」
單行書愣愣地看著她。
他不是下懂,其實早在她開始說明的時候就明白,只是錯愕、驚訝。
她看起來這麼年輕,處理事情的手腕竟如此高妙。
「還是不懂嗎?」難道是她的表達能力有問題?不會吧?她公關手腕如果謙稱二流,還沒有人敢搶佔一流哩。
「我不是──」
向莞並沒有注意到他開口,飛快搶下發言權,讓本來想說話的單行書只能繼續微笑傾聽:「換個最直接的說法吧,總之如果你沒有替公司賺取鈔票的本事,也會是這次裁員中的一個,不管跟我一起吃了幾頓飯都一樣,公歸公、私歸私:再說我跟你沒什麼交情,沒理由這麼幫你。還有,上回那頓飯是我請的,要說人情債也是你欠我,我更沒有理由厚待你。」
相談──或者是向莞一個人唱獨腳戲的時問里,兩個人已經走進公司一樓大廳。
好渴。她仰首灌了一口水潤喉。
「還有什麼問題嗎?」已經說這麼多了,再多說一些也無妨,反正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就是。
單行書開口想向對方道謝,一道呼喚打斷了他:
「向莞!」
兩人同時轉看聲音來源處。
商凡庸走了過來。「正想聯絡你,偏偏你忘了帶手機,到哪──這位是?」
「他姓單。明達的系統工程師。」
商凡庸狐疑看了眼向莞,他記得明達科技里沒有向莞的舊識。
不過她有的是本事跟人打成一片,明明才剛認識不到半個小時,她大小姐就能馬上表現得好像已經跟對方歃血為盟、義結金蘭熟透了似的。
他看多,也就見怪不怪。
或者就是這點特粗的神經線讓她認識的人龍蛇兼具、遍及各行各業;但不可否認的是,也因此結怨不少。
「商凡庸。」他伸手,純粹商場禮儀。
對方也回之以禮,自我介紹:「單行書。」
「和向莞怎麼認識的?認識多久了?」
突然這麼被問,單行書也愣了下。
「見過幾次面。」莫非這人──「我跟向小姐只是巧遇而已,沒有什麼。」他連忙澄清。
眼前這位想必是她的男友吧?單行書暗想。
再細觀,眼前男女有著相同出色的外表及都會精明幹練的氣息,只是男方還多了一份成熟。單行書暗暗評道,為這對佳偶的組合讚賞不已。
他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商凡庸思付對方像解釋似的話,可惜被老闆大人出聲打斷──
「這麼急著找我有什麼事?」神經線大條的向莞壓根沒發現兩個男人之間微動的暗流,一心打拚事業以圖早日登上女強人寶座的她,只想知道會讓她親愛的秘書先生急著找人的原因。
「京凌的夏副總希望跟你談談。」
「現在?」
「正確來說是十分鐘前,她剛剛才離開。」
「真沒耐性。」才十分鐘而已耶。
商凡庸皺了眉。論沒耐性,她才是個中翹楚吧?但這話他可不敢明說。
誠實雖可貴,性命價更高──他還想活著看見自已事業有成。
「先上去吧,我猜她想找我談內部縮編的問題。」呵呵,又一筆生意上門,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聽聽對方開出的價碼。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回頭朝站在原地的人揮手。「單行書,謝謝你的外套跟三明治,改天換我請你。」
正要開口婉拒,前方男女已經走進直達電梯,電梯門也配合地關了起來往上升,快得讓單行書連第一個字都來不及說。
台北的一切都很倉卒急速,就連電梯也是。
單行書轉向樓梯間,研發部門位於三樓,非必要時他都會選擇最自然的方式上樓。
「嘿,你跑哪去了?」已經回到工作崗位的吳量朝剛進門的兄弟打招呼。
「隨便走走。」
「晚上有個聯誼會,跟行銷部門,去不去?」
又是一如以往的搖頭婉拒。
「你啊,快變成獨行俠了。」是他才這麼熱心一邀再邀,其他同事在一開始被拒之後就沒再想邀他了。「我的話你都沒聽進去。」
「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單行書淡言道。「謝了。」語畢,將心神投入電腦螢幕前。
吳量只好摸摸頭,回到自己的螢幕前。
等待開機程序結束的時問里,單行書任由神智胡思亂想,憶起與向莞相遇的情景──
不瞞說,向莞帶給他很深很深的印象,亮眼的外形是其一,但之後的言行舉止更令人難忘。
幾乎只能用「快」字來形容她──走路很快、說話很快,當然,吃東西也很快。
而且,這位全身充滿衝勁的都會女子還有自己絕妙的商業手腕──雖然他不懂商業,但隱約可以感覺她非池中物,將來的成就必定非凡。
像是不斷燃燒的紅色火焰,嗶剝嗶剝燒著,勢必會引起不小的火光吧?他想。
不過這些都與他無關,身為系統工程師,所熟悉的是由「0」與「1」組合成的電腦世界,商場對他來說是另一個全然不解的世界,他也沒有興趣。
改天換我請你──她的話言猶在耳,但他視之淡然。
只是商業性的場面話罷了,不必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