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明達科技,身為總經理的李成祿立場很尷尬。
他深知公司內部的問題,也想有一番作為,無奈身處歷經兩代的公司舊體制之下,他並非全權的決策者,董事會掌有總經理的生殺大權,加上董事長美其名無為而治,實則怕事,更讓他無法放手與董事會對峙。
所以當董事長提議僱用企業顧問的時候,他舉雙手贊成,卻沒想到向莞竟是這麼亮麗奪目的女人。不知道她長相,絕非他的錯,而是向莞拒絕任何媒體拍照,以至於除非生意往來,無法見她廬山真面目。
當她出現時,他看傻了,像被夏日烈陽曬花眼呆站原地,彷佛看見女神雅典娜再世,令他心動。
不過──心動歸心動,無礙於他把棘手的事全丟給她的決心;感情跟事業是兩碼子事,不能混為一談。
追求歸追求,董事會上的馬屁還是要拍,以免總經理一職離自己遠去。
在他的觀念里,征服女人心的機率與身份地位的高低成正比──只要身份地位夠顯赫、荷包夠份量,他李成祿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他是年薪上千萬的明達總經理,也有中上之姿──好吧,最近是胖了點,但也只是多了七、八公斤而已,是不夠高,倒也還扣得上一七○的邊,算是堂堂五尺以上的男子漢,學歷是哈佛大學──肄業,比爾?蓋茲又何嘗不是?
他未婚、高薪,黃金單身漢的名單里不排第一,也有二三四五名;自動送上門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什麼名字都有,就是少了向莞。
欲擒放縱的把戲他看多了,但就屬向莞玩的時數最久,到現在,他連一頓飯都沒邀成功,咬牙啊!欲擒故縱過了頭讓人火大,偏偏她身邊的商凡庸又盯得死緊,讓他無法近她的身。
最近還聽說她跟公司某位系統工程師打得火熱,八成是故意挑起他的妒意。
一開始他是這麼想沒錯,但流言甚囂塵上傳了兩個多月不見消弭,這就讓他不得不擔心是不是真的。
曾參殺人喊了三次,曾參的娘不就緊張地翻牆躲起來了嗎?
不不,他不是曾參的娘,他只是關心員工,擔心美麗的向莞受流言所累。
總經理出現在八竿子都難打得著的系統部門,在場工程師心知肚明此尊降臨目的何在,極有默契看向流言男主角,無聲回應總經理大人未出口的疑問。
「單行書?」
聞聲回頭。「總經理。」溫文的臉已經沒有任何意外驚訝,顯然習以為常。
外患尚未現身,內憂陸續找來,第幾個人他都數不清了。
這些身居要職的男人工作不忙嗎?
「你給我──」
「到會客室談好嗎?」單行書打斷他,已經習慣將三樓會客室當作戰場用。
認識向莞之後,他像是走進異世界的戰士,不時得面對身份地位高出自己許多的男人上前叫囂挑釁。
剛開始還不太能適應,但接二連三累積經驗值之後,他也抓到些訣竅。
功成名就的男人最怕丟臉,就算他動怒厲聲說出尖銳的話,這些人事後也不敢作聲,一方面是礙於公司還需要向莞,怕觸怒紅顏傷和氣;一方面是怕自己敗犬遠吠丟臉,只會在小地方作手腳報報老鼠怨。
他一介小小工程師,工作內容鮮少與決策單位主管有交集,要構陷還必須攪盡腦汁思量,所幸截至目前為止尚無人想出辦法。
隨著等級提升,單行書在必要時候也會厲色不饒人,溫和的性情逐漸被某人帶壞,他很清楚,卻寧願藏在心底。
不想困擾她,也不想她為了消弭流言和他遇上的小麻煩而疏遠他。
對於向莞,單行書總是心緒紊亂,很難釐清。
「總經理想談向莞的事吧?」
「呃……沒錯!」主導權被奪讓李成祿愣了下,隨後想起地位差別,怒聲。「給我離她遠一點。」他幹嘛氣弱?這傢伙只是尾小小的工程師,算老幾!
除了商凡庸之外,每個找上他的男人開頭都是這句話。
「我跟向專務只是朋友。」這句話說得都快熟爛。「總經理大可放心,如果還有疑問,不妨親自問問向專務,相信她會給您更確切的答覆。」
被搶白一陣,李成祿惡瞪他。「你是什麼東西!這種事還用得著你教嗎?」當他白痴啊!
「既然總經理清楚,又何必找上我?」
「如果能問她,我還用得著來找你嗎?」一張臉不知該擺哪裡。該死!在公司除了上頭幾尊老公仔標外,從來只有人怕他,沒有人像這傢伙那麼大膽敢頂撞他。「你你你──你給我記住!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敗犬似的吠聲意味著戰況接近尾聲,單行書幾乎是嘆氣了,說出以往配合對方的順應:
「我知道。」
碰!會客室的門再次成為敗者出氣筒。
頭疼哪……往後還會有多少人找上他?終於明白那日商凡庸賊笑的表情是為了什麼,忍不住懷疑商凡庸是不是為了替自己省些麻煩,暗地散布謠言陷害他成為眾矢之的?
這些找上他極盡挑釁輕蔑的社會高階份子,可曾想過自己是向莞的什麼人?是以什麼資格向他喊戰?
愛慕向莞就應該當她的面坦白告知,何必在背後一群人搶個你死我活還不一定能得到佳人青睞?
是拉不下臉說「愛」這個字嗎?但不說,對方怎麼會知道?
這些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他們應該比他更清楚才是,為什麼做不到?還是認為先說「愛」的一方是感情中的敗者,傷他們自尊?
「我也是其中一個,又有什麼資格評斷?」雖然理由不同,說不出口的行為是一樣的,沒什麼差別。
如果哪天有人捨棄這份高傲無益的自尊對向莞表明心跡……無奈的心緒思及此,更抹上一片黯淡。
他知道她的追求者不乏良好的家世、才能出眾的商界菁英、豪門子弟,所擁有的條件好過他何止千百,只要勇於坦白感情相信必能得佳人芳心,不像他──
「唉……」
不像他,只能當個朋友。
單行書並不後悔三十二年來平淡如水的生活與平凡無奇的成就,只是有點遺憾自己只能站在朋友的角色在她的真命天子出現之前替他呵護這朵盛開中的艷麗花朵,讓所有人都能觀賞她的美麗。
總有一天會有個懂花憐花的人摘下她細心照顧的,他知道,同時也清楚那個幸運的男人不會是他。
她是如此出眾,他又如此平凡。
單行書內心強烈排斥「自卑」這個難聽的情緒名詞,他只是有點──
自慚形穢而已。
向家母女的蝸居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四個人分成兩派,向莞和商凡庸在客廳咬牙猛嗑財務報表及商業資訊;坐在飯廳的向若眉和單行書則是一派優閑品茗下棋。
托最近日本漫畫引進之福,圍棋成為另一項熱門的遊戲,可惜她家女兒不平氣,寧可把精神花在工作上,也不願孝順一下撫養她長大成人的老媽,陪她下下棋,害得她平常只能擺擺棋譜自我安慰,直到某日發現女兒堅稱只是好朋友的單行書有一手好棋藝。
在台北找不到棋友的單行書自然樂於與向若眉對弈,再加上向莞常常以他一人獨居為由拉他過來吃晚飯,日子久了,變成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
「六十五目半,我贏你一目半。」
單行書淡笑,分開黑白兩色的棋子。
「什麼時候才想拿出真功夫下棋呢,年輕人?故意輸掉一兩目,還必須輸得自然,不覺太為難?」
分棋的手頓了下。
他發現向莞的精明來自何處了。
「敬老尊賢的人是愈來愈少了沒錯,不過我還很年輕,不必讓我。」
「抱歉。」單行書老實承認,並不矯情。
「真覺得對不起我就認真下。」
「是。」乖乖聽命,重新開啟新局。
相較於這邊的優閑風雅,客廳這邊喝咖啡的兩個人就很銅臭──
「這是京凌的公司組織章程,那疊是各部門財務報表,這份是京凌五年來財務報表總整理,還有那堆資產負債表──」
「先讓我看完這一份再說。」好苦命,回家以後還要工作。
「明達那部份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兩個禮拜之後就要轉戰京凌。如果不先了解內部狀況,怎麼玩?」
「是啊是啊。」向莞轉著筆玩,壓低面孔盯在成堆的數字曲線表上頭。
商凡庸卻在這時候分心,掃向飯廳對弈的兩人。
「喂,是誰叫我專心一點的?」說話的人反而分心。
「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指指棋盤上較勁的兩人。
「上個禮拜行書來的時候看見我媽在擺棋譜,然後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嗯……京凌企業的人事費用在固定成本里所佔的比例太高了。「還說覺得行書比較像她兒子。」反正她認了,母女倆走在路上也沒人以為她們是母女,就讓她去認個兒子好了。」
「向媽很欣賞他。」會不會帶有丈母娘情結,看女婿是愈看愈有趣?「這很難得。」向媽不常對人表示好感的。
「我媽也很欣賞你。」
「向媽欣賞的是我不招惹你的明智決定。」
對桌的女上司抬頭。「你說什麼?」
商凡庸無辜地雙手交叉揮舞一陣,再看看單行書,一臉詭笑轉回來。「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容許一個人──還是一個男人,介入你的生活這麼深?明達科技裡頭沸沸揚揚的流言,你打算讓它成真了?」
「那些流言又是哪位仁兄渲染起的?」美目不懷好意瞄瞄對桌仁兄。「不要以為行書不說,我就不知道。他是好脾氣才抑忍不發,我卻沒那麼大的度量。」
哎呀,被發現了!他這個秘書難得小小小小的樂趣耶。
「最後通牒,李成祿是最後一個,只要讓我知道哪又蹦出一個不知死活胞到他面前鬼吼鬼叫的傢伙──你就好死了!我一定會讓商爸商媽認不出你這個兒子。」著實殺氣騰騰的威脅。
「女皇英明,怎麼可能下知道臣下懷的是什麼鬼胎?」這時候多點諂媚總是好的,至少死得不會太難看。「想放棄你的女強人計畫了?」
「當然不。」
「兩者兼顧?」太貪心了吧,這位小姐。「魚與熊掌是不能兼得的。」
「你認為我沒那本事?」
「當然有。」他又不是找死,怎敢說不。「只是你有這個意思,單行書不一定有那份心思。他老兄簡直是柳下惠轉世,經過近千年的修練,坐懷不亂的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小生佩服。
「是啊。」挫敗托顎。唉,資產負債表都看不下去了。
喪氣啊。她向莞不是誰的大腿都可以拿來靠著睡的,到目前為止他單行書還是第一個,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對他異樣的舉止,就他當事人壓根沒發現,獃頭鵝一個。
「什麼時候開始──」
「不要問我何時發現自己愛上他,我也不知道。」向莞打斷好奇意味十足的詢問。
「嘖嘖,到用『愛』這個字眼的地步了?」這位小姐陷入情網的速度比磁浮列車還快。「你確定不是一時衝動?」
「我什麼時候衝動過了?」
無時無刻。這四個字商凡庸悶在心裡,怕死所以不說。
「你應該很了解我,我不會掩飾,也學不來……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很好,非常輕鬆自在,我喜歡這種感覺。」
「也許你只是把他當哥哥──」
「我有你這個老哥就行了,再多也不要。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什麼叫動心?什麼叫愛上一個人?」
「我完全感覺不到你對他的愛意。」人家不是說女人一遇到戀情就會愈變愈溫柔美麗?
但眼前女上司仍然潑辣有餘、溫柔不足。
「廢話,你又不是他,我讓你知道我對他的愛意有個屁用。」她現在要頭痛的是如何在不嚇到他的前提下說出她的感情。
而且──讓他接受,也愛上她。
「拜託,在愛情面前,狗也會化身成詩人,怎麼你說話反倒愈來愈粗魯?」
「本姑娘效法中國對港政策五十年不變。」他又不是她的意中人,在他面前變得詩情畫意有什麼用。
「至少變溫柔點,小心嚇跑我們體弱多病的單小生。」
「人家再怎麼體弱多病,拳頭也比你厲害得多,老兄。」
「情人眼裡出西施。」商凡庸攤手,無奈地搖搖頭。「鍾魁也能看成是潘安。」
「要你管。」
真的是陷下去了呢。商凡庸從她的眼神態度上發現些許動情的跡象,頗有大哥哥見疼愛多年的小妹要出嫁的失落感。「有很多男人的芳心要碎了。」
縴手不在乎地一揮,很不稀罕。「那票公子哥兒的心是不鏽鋼,摔不破的。」早碎早好,省得煩她。
「說是沒錯,但自尊起碼崩潰好幾年。」恐怕會先花上一兩個月不斷質疑她是瞎了哪隻眼睛看上單行書這樣平凡無奇、沒沒無聞的男人:再來是惡罵她不識好歹、詛咒她遇人不淑,選擇的男人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總有天一定會後悔。直到第二個像向莞這樣的女人出現在社交圈讓他們分心為止。
「嘖,股票崩盤都能用國安基金救回來了,那些人的自尊怎麼可能救不回來?多幾個拜金女郎去安慰他們受創的心靈,說不定還能配出幾對佳偶哩。」
「很爛的比喻。」完全沒有交集,也虧她想得出來。「說正經的,人家說女追男隔層紗,不知道大小姐你想採取什麼戰略,說來聽聽如何?」
「老實說──沒有。」
「沒有?」這不像她會做的事。
衝動歸衝動,沒計畫的事她也絕對不會去做。
「沒有?」再確定一次。
「改天找個時間問問純怡。」現在,專心工作!
「咦?」商凡庸一頭霧水。
什麼跟什麼?
「你的十年跟別人的不一樣。」夏純怡啜口咖啡,唇角帶笑。「好快啊,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別糗我了。」尷尬摸鼻。「是我話說得太早又太滿,忘記上帝總以作弄說話信誓旦旦的人為樂。」她也沒想到自己的愛情會來得這麼早、這麼快。
但是,甘心!真的甘心。
單行書是個值得把握的好男人。
「親愛的姐姐,不妨教教小妹我除了把自己脫個精光打上蝴蝶結以外,其它比較含蓄高竿的勾引法吧。」
以向莞的個性,其實直截了當的勾引法最適合她,但她擔心單行書的心臟會承受不了這等大禮,怕他突然一個休克口吐白沫,就此讓她成了妾身不明的未亡人。
她才不要當末亡人。
「你口中的單行書不是在商界的人吧?」她沒聽說過這個人的名號。
「系統工程師。」
「就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
「家財萬貫?」
「雙親是務實的農人。」
「女人,你的行情正俏。」二十七歲、身材姣好、實力不容小覦、單身未婚,哪個男人不搶著要?「不再挑挑?」
「沒有人比他更好了。」向莞笑得好甜。
「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像個你常掛在口頭上唾棄的小女人。」
「我對小女人可是沒有偏見的哦。」
天曉得。夏純怡投記白眼。
「真的,只是不喜歡女人在自己看中的男人面前裝出表裡不一的樣子,明明哈得要死還故作嬌羞,讓人看了生氣。虛假的面具能吸引住自己所愛的男人多久?等面具被拆穿又怎麼自圓其說?到時候還不是一拍兩散。」她可不是這樣的哦。「我愛他,也不吝惜讓他知道,只是在考慮什麼時候要說,不能嚇跑他。」
「我想,光是告白就能嚇跑他了吧。」
聞名商場的女強人向一個平凡的科技公司職員告白,足以轟動商界、撼動當事人了。
會接受一個成就超出自己許多的女強人嗎?一般男人不太能接受被女人踩在頭頂上的結果,自尊心作祟是其一:外頭不請自來的輿論為其二,想捂住耳朵拒聽都不行。
除非,那個男人也愛她愛到不去在乎別人怎麼說。
但對一個男人來說那是多麼難的事,雖然現在已經是強調男女平權的時代,但那些口頭上掛著尊重女權的男人回到家,還不是要太太洗衣燒飯伺候他。
男人是把面子放在第一位的動物呢。
夏純怡啜口咖啡,沒有狠心澆下冷水。
「所以嘍──我在考慮除了告白以外的方法,比方說先上車後補票之屬的。我需要過來人的意見。」
「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不想插手。」
「我只是要個建議。」
「感情事順其自然比較好,太過鑽營只會得到反效果。」
向莞終於注意到手帕交暗藏的憔悴。「這也是過來人的經驗?」她跟商凡庸出了什麼事嗎?「你跟凡庸──」
「我不想說。」
「抱歉,我不問了。不過──凡庸那裡根本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看不出來你跟他之間……」還是忍不住好奇。「出了什麼問題?」
「沒什麼。」夏純怡喝咖啡帶過,不想說。
「好吧,不想說就不要說。不過,哪天你想說的話打個電話給我,我隨時都可以出來陪你。」
「謝謝。」
「不客氣,手帕交嘛。」
夏純怡捧咖啡杯的手在眸光闌珊流轉問突然僵了下,貝齒輕咬下唇。「如果沒有其它事,我回公司了。」
倉卒地道別離開,向莞坐在原位目送她,透明落地窗外,剛出咖啡館的夏純怡被一個男人攔在半路。
那個人是──向莞眯起眼,認出來人的時候眼睛瞪得老大。
他不是──
她眼中的一男一女像在交談,後者突然推開前者往人行道走,男人追了上去,女方拒絕他並肩同行地快步直往前走。
向莞不急著追上去,因為又有個男人出現,她的手帕交投入後來者懷中。
商凡庸?他出清b的時機巧得過火。
被丟在一旁變成配角的男人目送相擁的一對男女離去,等她也看不見兩人之後才黯然離去。
怪怪,現在演的是什麼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