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龍令悄悄地繞過看守,無聲無息地落在扶搖宮。他已對這裡輕車熟路,很快便找到了龍延成睡覺的地方。
龍延成很少在自己的房間睡覺,大約是日子過得太清閑,他沒事了便是吟詩、作賦、看書,累了,隨便靠在哪裡就能沉沉睡去。為此,龍令專程命人將御書房的書輪番搬到他的書房去,而龍延成卻像沒有發現自己看過的舊書被換了一樣,有什麼便看什麼,清閑恬淡,隨遇而安。
今天龍延成選擇的地方是琴室。看來他原本是在彈琴,可是卻敵不過周公的召喚而伏在琴上沉沉睡去,那本天下琴師夢寐以求的《廣陵散》掉在地上,他伏在那裡,琴瑟被壓得彎了下去。
龍延成是個冷漠的人,在龍令的記憶中龍延成很少會有除了必要之外的表情,失態更是從來沒有過的。可是一旦睡著了他那張臉就顯得異常地沒有防備,就如現在。他雙目微閉,側臉枕在胳膊上,嘴唇微張——他在打鼾。
每當看到這種情景龍令就忍不住想笑。這個成熟到了無懈可擊的男人,一旦睡著了也和孩子沒有兩樣,這麼可愛的小習慣,讓他幾乎都要忘記了這個人曾經在這個國家是怎樣地叱吒風雲過。
他走上前去輕輕撫摸他披散下來的長發。別看賢王一副冷靜的模樣,其實對於小事情相當脫線,他不喜歡梳頭,也不喜歡別人碰自己身上的任何地方——包括頭髮,因此他以往都常戴著帽子,到了扶搖宮之後大概覺得反正梳頭也無人會看,便一直這樣披散著。
龍延成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碰觸,微微動了一下,忽地睜開了眼睛。沒有想到他竟會在自己如此之輕的碰觸之下會突然醒來的龍令一怔,毫無選擇地與他的眼神對上了。
「龍……令……?」不確定的語氣,好像還在確認自己究竟是夢中還是已經醒了,龍延成黑色幽深卻無神的眼睛與龍令的相對了許久之後,才彷彿忽然清醒過來了一般,猛然站起來往一邊退去。琴凳被他撞翻,發出咚一聲大響。
「皇叔……」雖然龍令覺得這樣的見面很愚蠢,而且對於自己深夜潛入的行為微微有些心虛,但還是微笑了一下,將方才伸出撫摸龍延成頭髮的那隻手背在身後,此時的他,儼然一副君臨天下的模樣。
龍延成的心情只有在剛開始一瞬間的慌亂,很快便冷靜了下來,他一甩衣擺,雙膝跪下:「罪臣龍延成叩見皇上。因不知皇上大駕光臨,未能遠迎,請皇上降罪。」
雖是很平常的話,在他說來,卻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意味,因為那語氣之中並不帶有任何的恭敬與惶恐,平淡得就好像平時的問候一般。
龍令不想看到他奴顏婢膝的樣子,但對於他這種態度也很不以為然。
「你起來吧。」
「謝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延成站起來,後退了一步,站在稍遠的地方。他背後正對著工匠們建造的荷花池,黑夜中的磷光微浪反射著冷冷的月光與星光。
龍令很久都沒有說話,龍延成等了一會兒,似乎有點不耐煩了,用冷淡的聲音問道:「不知皇上深夜駕臨,有何要事?」
龍令不知該如何回答,難道答說因為自己想見他不成?
他沉吟了一下,道:「其實也沒有什麼要事……」
「若無要事,請皇上明日再來,」龍延成還是沒有表情,冷淡地道,「罪臣就在這裡,要審問也好,要拷刑也好,按照國家律法,應由刑部來做,皇上深夜獨自到訪,似乎有些不太合乎情理。」
龍令笑:「朕是皇上,天下唯我獨尊,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又有誰可阻我!」
龍延成道:「既是皇上,更應嚴於律己,昏君與明君之分,也便在此了。」
「昏君?明君?」龍令向前走了幾步,龍延成猛然後退,抬首望向龍令的目光中閃動著難以言喻的光芒,龍令很喜歡這種光,那表示這個人還是有感情的,還有一些東西會讓他害怕,說明……他也有弱點,「皇叔,不如你來告訴朕,究竟什麼是昏君?什麼是明君?難道你是明君么?像你這樣的?像你這樣為了一己私慾而妄想篡奪皇位的人?像你這種濫殺忠良,使得盛世江山搖搖欲墜的人?你自己不可能成為明君,今日便不要拿什麼明君昏君的來壓我!」
「正因如此,罪臣無能君臨天下。」龍令與他的距離過近了,那雙灼灼有神的眼睛里所反射出來的自己,表情中帶著一絲只能稱之為「驚恐」的東西。龍延成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便想再退後些,身後卻觸到了雕花扶欄,他想不動聲色地從另一邊走開,龍令忽然伸出一隻手,將他擋住了。
「皇叔,不必急著離開,」說話的時候,龍令的眼神一直在追逐龍延成的,當發現那雙冰冷的眼睛在慌張逃避的時候,他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勝利的得意,「侄兒還有一些問題不明,想要請教皇叔。」
「皇上有事,可以明天再談……」
「不,我就是要今天談。」龍令笑著將另一隻手方在龍延成的腰部,「非談不可……」
龍延成全身一震,猛地撥開他:「請皇上自重!」
「自重!」龍令大笑,「更不自重的事情都做過了,你現在要我自重!?」
龍延成躲避著他的手,聲音微微顫抖道:「我做的事情自有律法嚴懲,到時不管是如何刑罰我都會接受!但如此侮辱本王不會再受第二次!皇上武藝高強,本王無能以對,唯有一死而已!」
「那你為何不現在死給我看?」龍令抓住他的肩膀拉到自己身邊,「你現在就找死給我看看,就好像逼死我的父王和母親,逼得母后刺瞎眼睛的時候,你是怎麼做的?要不要回憶一下?」
九五之尊,在幾個人的逼迫下,以白綾自縊的時候……
後宮貴妃,在他的馬前,被十幾枚刺槍扎穿的時候……
太後母儀,以自己的金簪刺瞎了雙目,血流滿面的時候……
「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也會有今天!有沒有想過你也有可能落到如此境地!你知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因果報應!」
「我知道。」龍延成平靜地答道,「一早便知道了,可這些事情還是得做。我要得到皇位,這是很早便決定了的。」
「只是為了君臨天下?」
「只是為了君臨天下。」
自古以來為了皇位而手足相殘的例子多不勝數,如曹丕,如李世民。心狠手辣是做皇帝所應該具備的最基本的條件,無論到任何時候都是一樣的。那麼,龍令具備這些嗎?
看來,並不具備……至少並不完全具備。
龍令咬牙看著這張冷漠的臉,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平靜。他似乎對什麼也是不在意的,對任何事情也不執著的……可,為什麼卻又對皇位如此傾心?很重要嗎?那會總東西很重要嗎?比他自己還重要?比其他的……任何東西都重要!?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在龍令的心底升騰起來。他放在龍延成腰部的手一拉,龍延成的腰帶唰地一聲落到了地上。龍延成的瞳仁驟然一縮,抱住自己變得寬大的袍服掙脫龍令向一邊逃脫而去,龍令追上去,用力將他按倒在雕欄上。
「龍令!」
「皇叔剛才說了,朕武藝高強,而你無能以對,唯有一死而已。好,那就讓朕看看,皇叔是否真能在朕面前尋死!你若真可以,便死給朕看看!」
龍令一掌抓過,隨著嗤拉一聲大響,龍延成一邊的肩頭上慘白的肌膚暴露在清涼的月色中,上面還留有龍令五道深紅色的指痕。龍令撫摸過那裡,感覺手下的微微的顫慄,他的心情忽然興奮起來。
「他人只見皇叔威風八面的樣子,誰又知你的身體竟是是天下絕品……」
龍延成向自己的舌頭用力咬下,龍令忽然發現龍延成唇邊滲出的一絲鮮血,立刻一巴掌打下去,反手過來又是幾下。龍延成的臉被打得青紫,口唇和頰肌也木了,火辣辣地痛。
「你以為尋死這麼簡單?」龍令在他耳邊笑,「你以為大家都如你般仁慈,讓人一死便結束了?那是不可能的……」他吻著龍延成被自己打得凄慘的臉,喃喃地說,「我會盡量留輕我的力道,我要讓你清醒地感受我……
龍延成覺得下身一涼,雙腿被用力向兩邊分開,他看著高高的華麗的屋頂,在被兇器刺穿的同時,淚流滿面。
這便是他的報應嗎?為了對母后的一句承諾,讓這皇宮大內血流成河,這就是他活該如此的嗎?
為什麼上天不用別的方法來懲罰他!為什麼他龍延成要受到如此的侮辱與侵犯!他寧可被五馬分屍,寧可被千刀萬剮,也不要受如此屈辱啊!
為什麼要這樣……
他靠在欄杆上的身體被劇烈地搖晃,下身要漲裂的疼痛讓他好像快要死去一樣。那個人抱著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前,如同野獸般喘息。
那天晚上的噩夢發生在他半睡半醒之間,他雖然記得那種屈辱和痛苦卻並不清晰,可以騙自己那種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但今晚不同,這個人在他完全清醒的情況下侵犯了他,等於把烙印拓在了最明顯的地方,讓他忘也忘不掉。
頰肌的麻木稍微緩解了一點,他向自己的舌頭再次咬下,龍令卻彷彿看見了一般,一隻手突然掐住他的下頜,邊喘息邊道:「若是真的可以死了,朕會允許你,但今晚上,不行!」
龍令的吻壓在他冰冷的唇上,甚至連舌頭也伸入進去攪動,龍延成想咬,被捏住的下頜卻無法用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恣意侵犯自己。心臟又在緊縮,無法呼吸,他真恨不能自己能像那天一般心疾突發而死,或者只是昏過去也好,但結合處的疼痛卻屢屢拉回他的神智,讓他連逃避也無法做到。
龍令抽出自己的時候,已完全虛軟的龍延成在月光下的臉變得青白。龍令隨意地將他丟棄在地上,他匍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裸露在外面的皮膚沒有半點血色,好像死人的一樣。
「你說你願意受到任何刑罰,那朕現在就告訴你,這便是刑罰。」龍令邊整理衣物邊道,「你不能死,朕會讓你想死也死不掉,你要留著命來償還這麼多年來所做的事情,不甘心的話,你就來反抗試試看。」
龍延成沒有答話,也沒有移動,整個身體似乎連呼吸的起伏都沒有了。
龍令的腦中忽然浮現出那天他一掌過後那張慘白的臉,身體彷彿驟然墜入了冰窖一般,冰冷難言。
他怎麼會忘了這個人有著嚴重的心疾,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讓他命喪黃泉!上一次不就是——
他幾步上前,小心地將那虛軟的身體翻過來。在他翻過他的時候,龍延成的口唇之中微微地吐出了一口氣。幸好!龍令不由得慶幸,幸好,他沒有死。
他鬆了一口氣,卻不敢大意,匆匆整理了一下龍延成的衣物,抱起他,腳下輕輕一點,鴻雁般的身體輕盈躍向那一片磷光閃閃的池塘。
池塘的對面就是龍延成的寢房,龍令踢開門進去,反腳將門關上,小心翼翼地將龍延成放上床。
「你不如殺了我罷……」彷彿嘆息一般,龍延成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了這樣一句。
他的話沒有說完,龍令已經壓上去堵住了他冰冷的嘴唇。
「在我殺你之前,你不許死。」龍令離開他,用同樣低的聲音說道,「你欠我的東西太多,若你太早地去了,你讓我怎麼辦?不過……對了,還有辦法,比如說,父債子還……」
龍延成身軀劇震,一雙本已無神的眼睛猛然大睜,射出了凌厲的光。
「這樣才對。」龍令低笑,「你有重要的東西不能落在我的手上,所以你不能死,就算只是為了他們著想。」
龍令笑得連肩頭也在抖動地離去,龍延成再也聽不到任何東西,雙手交叉抓住自己的雙臂,指尖也在冷得顫抖。
為什麼連死都不可以!
為什麼在受了如此的屈辱之後,卻連死都做不到!
他現在才忽然發覺,原來死是那麼仁慈,仁慈到了大悲的程度。而死又是那麼遙遠,明明這脆弱的心脈一斷便死了,他卻再也不能做到。
這種可怕的懲罰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嗎……
下身一股粘稠的感覺湧出來,當他想起那是什麼東西時,立刻伏在床沿上,開始劇烈地嘔吐。
除了賢王本人之外,八王之亂中的其他重犯全部處決之後,朝政慢慢地走上了正軌。雖然表面上龍令並沒有過處理政事的經驗,可事實上他曾經得到過一位良師的指點,還有九餘年來的刻苦努力,使得他對於這些事情全不陌生。
失明的太后從皇后那裡聽得龍令的事績之後,欣慰地點頭道:「皇上果然是真龍天子,這些事情不學便通!今後必定是一代明君啊!」
皇后應道:「太后說得是。」
聽到這話,太后沒有眼珠的眼睛「看」向皇后,輕撫她的臉,嘆息道:「姝琴,這些年來委屈你了,和我這個老太婆一起被囚禁在這東宮之中,從來沒有做過一天真正的皇后,哀家真是覺得對不住你。」
皇后平淡地道:「太后哪裡的話。」
「你畢竟是宇文元的女兒,」太后道,「出身名門,知書達理,皇上必定不會不喜歡你,你又何必到現在還陪在我身邊?下次等皇上來了……」
「太后,」皇后清澈的聲音依然聽得出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但卻充滿了與她年齡不符的冷然,「姝琴想一直陪著太后直至百年終老,男女之事,暫且不願去想。」
「姝琴……」
「況且現在朝政剛剛穩定,皇上忙於國政,這些小事,還是留待以後再說吧。」
太后霍地站起來,大聲道:「孕育龍種,讓我盛世皇朝延續下去,這怎會是小事!」
皇后和侍立一旁的內侍們立時跪了下來。
「若是沒有龍種,你這個皇后的位置說不定也無法保住。當初哀家就是因為沒有孩子而幾乎被廢,幸虧身為貴妃的妹妹育有一子,過繼給哀家,哀家才逃過了一劫。姝琴,哀家讓你與皇上燕好是為了你好,後宮之內的傾軋你還未曾體會,等真的知道就晚了!」
皇后沒有答話。
「姝琴?」
「……太后,可否賜姝琴直言?」
「你說。」
皇后跪直了身體道:「姝琴十四歲入宮,蒙太后錯愛,一直在太後身邊服侍直到現在。然而,姝琴自知無能,既無母儀天下之智,亦無經天緯地之才,羞於皇后之名,恐將玷污。且妾身並非皇上欽點,實乃八賢王一手為之,皇上見了我必不會歡喜,望太后慈悲,能放我出宮,另擇他人為後。我願削髮為尼,伴古佛青燈,頌經念佛,願我盛世皇朝萬世永存!」
聽完她一席話,太后呆怔許久,跌坐了下去。
「原來如此,姝琴,你並不喜歡這皇宮,也並不希罕這母儀天下的寶座,是嗎?」
「姝琴不敢。」
「這沒什麼敢不敢的。」太后搖搖手,道,「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把權勢看得很重,自然有另外的人將權勢當成過眼煙雲,哀家明白。」
「太后聖明。」
「不過,我不可能放你離開。」
皇后一驚:「太后!」
太后舉起一隻手,指向皇后的額頭,威嚴地道:「宇文姝琴,你記著,你是皇后,無論是誰給你的這個皇后的位置都一樣。你必須頂著這個名號下去,除非你犯了罪孽,或是被皇上親自所廢,否則就是死你也得葬在皇陵之中,擁有身為皇后的謚號。你被送入宮中那天起便被決定了這種命運,我也無法改變。你只有認命,皇后。」
皇后伏在地上用雙手捂住臉,身軀抖動著,抽泣起來。
若要問一生在皇宮大內盡職的何太醫,為皇上做事是哪一次最辛苦的話,他必定會說,是乾聖十年的某日晚上。
那天晚上被囚禁在扶搖宮的逆臣八賢王忽然病重,皇上連下了三道聖旨緊急召他,他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就被傳旨的欽差拖入了宮中。
賢王的病其實並不是嚴重到有生命危險的地步,只是面頰有些青紫,似乎被誰打過。可看皇上那麼著急的樣子,他一個小小的太醫又豈敢多說些什麼,立刻準備施展出渾身的解數。可是當他和其他御醫過去時,八賢王根本連手也不讓他觸碰,他只能看著他蒼白憔悴的面容乾瞪眼睛圍著他團團轉。而當他把這情況回稟乾聖帝之後,乾聖帝大怒——卻不是沖八賢王,而是沖他這個無辜的老頭子——
「他不讓你碰,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么!以你這種才智,又如何有本事在御醫苑裡混!」
何太醫滿頭冷汗涔涔而下,馬上雙膝跪地高呼:「臣愚鈍!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愚鈍是承認了,可問題還沒有解決,八王不讓他碰就是不讓他碰,不管他是哭也好求也好下跪也好磕頭也好……都毫無用處。他又沒本事像古代的華佗扁雀一般懸絲診脈、聽聲斷病,只好以他從醫五十多年的經驗,從他的面容面色,以及既往的心疾情況來約摸著判斷,戰戰兢兢地用藥,同時在心裡不斷向玉皇大帝如來佛祖禱告,希望神仙們看著他平時夠誠心的份上不要讓他死得太慘。
或許是他的禱告起了作用,也或者是他的葯誤打誤撞地用對了地方,當他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和其他御醫一起守候了七天七夜之後,八王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血色,並且能自己坐起來了,他們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因為他們的腦袋總算保住了。
何太醫回去以後足足大病了兩個月,等身體剛好一點,他就拖著顫巍巍的身體去向乾聖帝請求,說自己實在是年事已高,無法當此重任,望皇上能允許他告老還鄉云云……乾聖帝憐憫他老邁,准了他的請求,第二天他便捲起鋪蓋攜帶家眷回了老家。(可憐的老頭子,大概是嚴重的神經衰弱吧……)
乾聖帝囚禁著謀逆作亂的八賢王已有不短的時間,卻始終沒有表示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將之處決以謝天下,朝臣之中逐漸開始議論紛紛,不斷有各種奇特的猜測湧現出來,而其中最離譜的一個就是「皇上想將賢王禁在後宮之中做貴妃」。
凡是聽過這謠言的人都會哈哈大笑后嗤之以鼻,最後連謠言的始作俑者也摸摸鼻子告訴自己如此荒謬的事情是決不可能的,完全是自己在亂想而已。
龍令聽到這個謠言的時候,淡淡地看一眼那個把這句話當笑話說的太監,那太監臉色刷地變得慘白。
「傳我旨意,」龍令對他平靜地說,「今後有膽敢亂傳謠言者,殺!」
這一道聖旨下去,謠言果然很快平息了下來。可是平息了謠言不等於就沒有疑惑,更不表示大家就沒猜測了。最終,這疑惑還是傳到了太后耳朵里。
龍令接到太后「想見見皇兒」的懿旨之後,儘快處理完朝政的事情,來到了太后寢居的慈萱宮中。
「皇上駕到——————」
龍令的身影剛出現在慈萱宮內,所有的內侍都跪了下去,皇后本坐在太後下首為她錘腿,聽見龍令到來的消息也立刻站起來,對著入來的龍令深深一福。
龍令沒有看她,只向著太后躬身道:「皇兒來得遲了,請母后責罰!」
太后忙道:「皇上不必如此!快起來!母後知道你忙。」
說著話,她便想去摸索著扶龍令,皇后欲伸手,卻碰到了也欲扶太后的龍令的手指,攸地將手收了回去。
龍令的面上看不出任何異常,接住太后柔聲問道:「不知母后召喚皇兒前來有何要事?」
太后笑道:「實際也沒什麼大事,不過實在是想你想得緊了,有點難受而已。」
龍令笑:「母后您若是想見我,讓他們報一聲我隨時便過來,您不須如此難過的。」
「唉……」太后嘆息道,「如今剛剛剷平了亂黨,國事尚未穩定,哀家又怎麼忍心讓你再為哀家操勞,思念便思念著罷,反正老太婆了,沒關係。」
龍令服侍著太后坐好,自己坐在她身邊輕聲道:「萬事孝為先,國事哪有母后的事大?母后難道還要與皇兒為這個客氣?」
太后哈哈大笑:「好!皇兒說得對,咱們今天便不說這個!我們說點別的罷。」
「哦?那母后想說什麼?」
「八賢王……」
龍令霍地站了起來。
「皇上?」
龍令強行抑制住自己彭湃的情緒,做出平靜的樣子坐到太後身邊,拉起她的手。
「不,沒什麼,母后請講。」
太后道:「哀家是想問問皇上,關於這謀逆的賢王,你打算怎麼辦?」
龍令看了她一會兒,將眼神移到了別處。
「皇上,哀家知道,後宮妃嬪不應談論政事。可是此人叛逆謀反,犯上作亂,,殺害忠良,獨攬朝政大權九年余!皇上,他罪惡滔天,不殺不足以正視聽啊!」
「母后,」龍令道,「朕沒有不殺他的意思。」
「可你似乎沒有殺他的意思。」太后道。
龍令的聲音忽地變得尖銳:「母后此言差矣!朕不殺他只是有其他的考量而已!並不是便不殺他了!母后當明白我與他之仇恨不共戴天……」
「皇兒。」太后的平心靜氣與龍令的語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哀家只是說,你『似乎』沒有殺他的意思,你不必如此激動。」
龍令靜了一下,低聲道:「兒臣失態了……」
「無妨,」太后道,「不過皇兒你能不能告訴哀家,前段時間賢王病重,你是不是曾經召集了所有御醫下令全力救治,說賢王若有不測便砍他們的腦袋?」
龍令沒有答話。
「是否有這回事?」
龍令依然沉默。
太后提高了聲音:「皇上?」
許久,龍令方才簡短地吐出了一句:「是。」
「這有些不尋常呢,皇上,」太后道,「您到底在為什麼事情而『考量』?只是為了一個負罪的八賢王,您便要殺了御醫苑中所有的御醫,這是一個明君的做法么?」
「朕自有主張。」
「那皇上的主張是否能告訴哀家?莫非,皇上連哀家也信不過?」
「沒有這回事。」
「皇上!」太后提高了聲音,「你沒發覺嗎?如今為了八賢王的事情,朝廷之中暗中議論紛紛,甚至還有你想將之立為貴妃的謠言!這未免太可笑了!對於這種情況,皇上你沒有想過應該如何處置嗎!」
龍令平靜地道:「擅傳謠言者,殺!」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皇上!」
龍令霍然站起,向太后一躬身道:「母后,兒臣還有事待辦,請母后准許兒臣告退。」
太后默然扶住自己的額頭,斜倚在了一邊。
「哀家知道,皇上你自有主張,但……唉,你去吧。」
龍令轉身大步離去,經過皇後身邊的時候沒有看她一下,皇后低垂著眉眼,也沒有抬頭。
等龍令走得遠了,皇後走到太後身邊,輕聲道:「太后,姝琴有句話,不知太后能否賜姝琴直言?」
「你講吧。」
「姝琴斗膽,」皇后低聲道,「雖然臣妾並不十分懂得朝政,不過這八賢王大約真的殺不得。」
太后微微抬起眼皮:「哦?」
「賢王在朝中執政九年余,留下的殘餘叛黨多不勝數,皇上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將之一網打盡,便要留著這蛇頭,必要之時還能以之一鎮,或許皇上是考慮到這些?」
太后想一想,笑起來:「姝琴啊……你果然是不懂朝政啊。若是真到了需要以之一鎮的時機的話,那決不能用活著的賢王,而是死了的,否則叛黨看著主子還在,賊心不死,又怎能維護國家安康?」
姝琴低頭:「太后教訓得是,姝琴慚愧。」
「不過姝琴啊,」太后笑著「看」她,「你從未為任何人而辯解過呢,甚至連自己的事情也沒有,今日怎地卻為皇上破了戒?」
姝琴應道:「太后說笑了。」
那句話,太后說完之後哈哈一笑便忘記了,沒有發現它竟是後來那件事情重要的前兆。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姝琴,那次辯解的本意其實並不是為了皇上……
龍延成從床上下來,慢慢地走到鏡台前,坐下。
鏡子里映照出了一個蒼白得像鬼一樣的男人,長發散亂地披在背後,形容消瘦,面色憔悴。
他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的手白皙而修長,沒有因為病痛的關係而有太大的改變,他整個人的身上,大約就只有這雙手是幾乎沒有變化了的吧。
鏡台前放有一些梳妝用的用具,他隨意地撥弄了幾下,從中挑出了一件男式頭簪。
頭簪的尖很鋒利,他在自己的左手指尖上劃了一下,立時滲出了一滴血珠。他滿意地微笑,鏡子里那個蒼白的男人也在笑,他和那個人互相微笑,然後,伸出左手同樣蒼白的手臂,慢慢地,一絲一毫地,深刻地——劃下一道又深又長的傷痕!
三個女侍端著洗臉水和盥洗的用具進來,一抬頭,卻從鏡子中看見了那血淋淋的凄慘場景,當即尖聲驚叫起來。龍延成聽到聲音回頭,用帶著血的表情對她們笑,舉起頭簪,在她們的面前再次深深劃下……
龍令上完早朝才聽到了龍延成自殘的消息。據當時在龍令身邊的內侍說,乾聖帝聽畢扶搖宮內侍的稟告之後面色霎時變得慘白,根本不管身後的儀仗,推開旁人便箭一般足不點地地飛馳而向扶搖宮,當儀仗氣喘吁吁地在扶搖宮找到他時,他早已到達那裡有將近一柱香的時間了。
龍令衝進去的時候,八賢王還坐在鏡台前沒有動,胳膊上的血還一縷縷地往下流,沾得白色的衣服和青石的地面上到處是一灘一灘的血跡,一大群御醫、太監和宮女都跪在他的旁邊,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惶。
一見龍令進來,他們都彷彿見到了救星,齊刷刷地匍匐在地上,高呼:「恭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令理不了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大踏步地走到龍延成身邊,托起他兀自流血的胳膊,只看了一眼,氣得全身都顫抖了起來,轉身對跪了一地的御醫和內侍們大吼:「你們都是豬腦袋嗎!賢王傷成這個樣子,為什麼沒有人幫他止血!!來人!把這幾個首座御醫全部拉下去杖責五十!」
三位首座御醫面色雪白,渾身哆嗦得篩糠一般被幾個如狼似虎的御林軍士給拖出去了。
「還有你們幾個次座御醫……!」
龍令話沒說完,一個嚇得幾乎失禁的次座御醫爬上前來,顫抖地道:「皇……皇上!啟稟皇上!微臣無能!但賢王爺根本連碰也不讓微臣等碰一下,還說……還說我等若是膽敢接近分毫,他立刻自盡於此!微臣等不敢擅自作主,只好等皇上親臨,方好定奪!」
「事事都要我來定奪,我要你們幹什麼!」龍令一腳踢開他,下令道,「把這群沒用的東西都給我拉出去!男的杖責三十,女的掌嘴五十!」
御林軍領命而去。
頃刻間,整個房間內就只剩下了龍令和龍延成兩人。龍令本身會治一些簡單的外傷,因為以前他在師父的帶領下曾經吃了不少苦,知道該如何保護治療自己。但今天一看見那血從龍延成的胳膊淙淙流出的時候,他立時腦中一片空白,連自己要做什麼也快忘記了。他手足無措地轉了兩圈,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麼,最後竟一條腿跪在龍延成身邊,用空手去堵那尚有涓涓細流的傷口。
「你到底想幹什麼!」龍令對他吼。
「沒有感覺。」
「什麼?」
「沒有感覺。」龍延成撥開他的手,舉起血跡斑斑的手臂在他的面前搖晃,「你看,根本不痛,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你在說什麼?!」
「龍令,」龍延成看著他,沒有血色的嘴唇勾勒出一個諷刺的微笑,「你知道什麼叫做麻木不仁嗎?痛到了盡處便再沒有感覺,你知道這是什麼滋味嗎?」
龍令呆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麼。
「你想用最骯髒的方法來讓我感受屈辱,想用這種方法來折辱我,讓我痛苦。你做到了,你讓我痛不欲生,讓我痛苦得恨不得把自己的頭髮一根一根地扯下來,咬爛自己身上的每一塊肉。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明明可以用更殘酷的辦法,比如把我打入最深最暗最恐怖的天牢之中,或者丟進飢餓的狗群中,或者凌遲,或者車裂,或者點我的天燈。可你沒有那麼做,你只是『親自』來侮辱我,強暴我的身體,讓我巴不得馬上斷了這口氣,卻又不允許,而是慢慢地折磨我。為什麼?「
龍令獃獃地,還沒有反應過來。
「為什麼?龍令?」
為什麼?是呀,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
「是因為你恨我?還是……」
還是……
還是……
還是因為……?
龍令的心在狂跳,他看見龍延成的頭慢慢低下來,蒼白的嘴唇帶著笑,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
「……還是因為……你迷戀上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