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可能並不是個好主意。
狗欄不是個特別令人愉快的地方,那一排排小籠子使凱瑟琳想起動物監獄。頭頂上,電燈發出眩目的熒光,腳底下,破損的瓷磚劣質而缺乏特色,足有四十年的歷史。
那位管理員領著他們到處粗略地看了看設備,顯然,她已勞累過度。她在解釋自願遛狗者的工作時明顯有點敷衍了事。
「恐怕最近的公園大約在五條馬路以外。不過,領著狗圍繞一個街區迅速遛一圈倒是每條狗所渴望的。朝南,然後朝北。鄰居們有點兒……緊張。當然,那是你們牽著一條大狗的時候。有什麼問題嗎?」
凱瑟琳看了看道格。
他反過來看了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們先遛哪條狗有什麼講究嗎?」她問。
「檢查一下每條狗的簽字放行條。」管理員已經開始走開了,和善的臉上露出歉意,因為她的一位同事在大房間的另一側拚命地向她揮手想引起注意。「如果它們在過去一兩天內被遛過,那麼,最好選擇一條最近沒被遛過的。」
道格走過一排排籠子,蹲到一隻籠子前,兩手放在鏈環上,幾乎鼻對鼻地與裡面的狗對視著。
這是一條辨不出什麼血統的老狗。一條雜種狗,體型很大,兩隻大耳朵耷拉著,友善的尖臉上一雙老眼透著溫柔,透著智慧。
「這條狗沒有簽字放行的記錄。」凱瑟琳朝著管理員的背影喊道。
「哦,那些狗不需要遛,」她大聲回答道,「嗯,那整個區域恐怕都屬於等死區。靠著另一面牆的那些小狗最需要關照。它們是最有可能最終被人領養的狗。」
等死區。
哦,天哪!
凱瑟琳從道格的臉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對管理員的話並沒有理解。那大概應該算是件好事。
「弗里曼太太要我們去遛那些小狗,」凱瑟琳告訴道格,「她讓我們不要遛大狗,因為小狗正在長身體,需要多遛遛。」
道格回頭看了看那條老狗,只見它費力地勉強站了起來。它輕輕地搖了搖尾巴,把頭伸出,用鼻子碰了碰孩子的手指。
道格大笑起來。狗尾巴搖得更歡了。
「了不起,」斯塔茜說,「他愛上了一條即將被殺掉的狗。」
道格默默無語,眼睛瞪得好大。
凱瑟琳試圖干預,說:「斯塔茜……」
她蹲到弟弟旁邊說:「難道你不知道等死區是什麼意思嗎?」
他搖搖頭。
「謝謝你,斯塔茜,」凱瑟琳又開口說,「不過,我認為……」
「你難道不認為他應該知道?」她轉身對弟弟說,「很可怕,道格。房子里這個區域的所有狗按計劃都要被殺掉。他們稱之為『讓它們長眠』或者『接受安樂死』,這樣聽起來就不那麼恐怖,不過,這與睡覺沒有任何關係。這些狗要被殺掉,因為再也沒有人想要照顧它們了。」
道格抬頭看著凱瑟琳,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哦,凱茜,」他說,「哦,求你啦,我們不能讓它死。」
這是個句子,一個完整的句子。甚至連斯塔茜都感到驚訝不已,她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腳跟上。
凱瑟琳明白,儘管她並沒有這樣計劃過,她今天下午給特雷帶回家的將會是一個更大的驚喜。
特雷今天什麼事也沒幹成。
他坐在塔樓辦公室里,兩眼盯著電腦屏幕,心中想著……
想著他不該想的事情。
他今天早晨有意呆在樓上,等到聽見凱茜和孩子們出門后才下樓。
他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四肢,走過去瞧著窗外。既然什麼事也幹不成,他還不如設計一個行動計劃:既然對凱茜·溫德動機不純,那就想想自己該幹些什麼。
一想到這個,他就會縱情大笑起來。
那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到底他要做些什麼?
凱茜不是那種純粹為了性慾而發生關係的女人。如果他讓她知道自己被她的魅力吸引住了,那她也不會滿足於短短几星期暴風驟雨般的激情,而會期待從他這裡得到更多。
不過,如果他們成了情人,她就很可能在一月份以後繼續呆下去。
這個主意真是太可笑了,特雷把它放在一邊。他無法那樣利用她,任何人都沒有辦法。他討厭黛安娜這種女人的行事方式,她們出於明顯的動機和他相處。她們想要他的財富、他的權力和他的社會地位。他究竟是誰,這沒有什麼關係,只要他的口袋裡裝著特雷的錢包就行。
不,他不是因為凱茜是他認識的最好的保姆,也不會因為要讓她繼續留下來工作才想到要與她睡覺。
他是有充分理由的。
事實上,他想這麼做就是因為他想要凱茜·溫德。他對她惟一的要求就是性。
當然,那壞透了,不是嗎?
但是,特雷明白,他除此以外,無法給她更多的東西。而且,他清楚,最終她會得到的是傷害。
他最不願意做的就是傷害她。
他必須做的就是僅僅欣賞她的魅力。認清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享受與她在一起的時光,只許看,不許摸。天曉得這是否能持續到永遠,既然他渴望去觸摸這個女人。明白自己的性慾在開始慢慢浮出水面,他心裡感到十分愉快。
不過,像任何其他事一樣,解凍需要時間。從冰箱到火爐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但是,從情感上來說,巨大的反差可能會使他感到筋疲力盡。
當然,除非凱茜來敲他的門,宣布她想從他這裡得到純粹的、自然的性生活,並且絕對不附帶任何條件,只是相互間真正的性愛享樂,心照不宣,決不會有錯誤信息傳達。
如果她那樣說,他會立即在她身後鎖上辦公室的門,開始用牙齒去脫她的衣服。
他翻了翻眼睛。是的,他根本無法做到只是坐在那兒「欣賞」,用眼睛看著她。
不過,他還能夠做些什麼呢?
砰、砰、砰。
門上突然響起的敲擊聲使他驚得差點跳了起來。
他自嘲著,這決不可能是凱茜。很可能是阿妮塔送信來了,或者是園林工來問如何處理後面的那棵死樹,或者……
他打開了門。
是凱茜。
她那紅色法蘭絨襯衫的紐扣幾乎扣到了脖子,下面則塞進了牛仔褲。她看上去精明能幹,也十分性感。天哪,他看到她時,頭腦中竟閃電般出現了她身穿睡衣時的模樣,而且驅之不去。
「我們可以進來嗎?」她問。
我們。特雷這才發現道格站在凱茜身旁,斯塔茜站在他們身後。
「當然,」他說,清了清喉嚨,接著後退一步,讓他們進來,「請!嗨,道格,斯塔茜,怎麼啦?」
「其實,」凱茜說著,領著他的兒子進了門,「道格有話要說。」
有話要說。哦,對了。特雷今天早晨剛剛與一個專家在電話上交談過。他最終妥協了,安排好來為孩子檢測,看看他的聽力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問題,以此來排除其他可能性,看看是不是不必進行其他各種可怕的精神疾病的檢測。
凱茜捏了捏道格的肩膀,他向特雷走來。
「爸爸,凱茜今天帶我們去狗欄了。」
哦,我的天哪!這孩子開口說話了。一個完整的句子,清晰地說出。絕不只是通常那種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嘟嘟囔囔地回答簡單的問話。特雷伸手去身後拖椅子,他得坐下來。
不知怎的,道格的話他半天才明白過來。他輕輕一笑,說:「狗欄,哇,太好了。」他抬頭看看凱茜。他明白,自己的所有感受都會在臉上一覽無餘。即便他想隱藏也隱藏不住,「太好了。」
她微笑頷首,眼睛熠熠發亮。
特雷回頭看著道格,「你玩得痛快嗎?」
孩子猛烈地搖著頭說:「不好。太可怕了!他們那裡有個等死區,而且我們發現,明天就要給德克斯安樂死了。」
德克斯。他抬頭看了看凱茜,但她卻目不轉睛地看著道格。
「凱茜告訴我,德克斯已經很老很老,而且可能活不長了。」道格繼續說,「但是我說,我不管。她告訴我,如果我要養它,我就需要在大多數情況下表現得像個男孩,而不像我現在假裝的小狗模樣,因為德克斯需要我做個男孩,這樣我才能照顧它。」
太出眾了。凱茜真是不可思議,令人嘖嘖稱奇。特雷想要縱情大笑。他要放聲痛哭。他要緊緊摟住凱茜。但是,道格正站在一旁,滿臉的嚴肅,滿眼的熱切。於是,特雷沒有別的,只有點點頭。「好,沒錯。」他說,「當然,她在這件事上完全正確。」
「凱茜說,即便德克斯不能和我們呆在一起,她也會付錢讓它從此以後在養狗場愉快地生活。我們可以在附近找一個養狗場,這樣,我就可以每天看到它了。她還說,我得問你,徵得你的同意才行。不過,哦,求求你,爸爸,它是那麼可愛,難道我就不能把它養在這裡嗎?」
一條狗。養在這裡,蘇德蘭莊園。
道格以這樣熱切地目光盯著他。甚至連斯塔茜也倚在開著的門上,等待著他會說些什麼。
「它長得什麼樣?」他問。
「醜陋無比。」斯塔茜說。
「混血狗。」道格認真地告訴他,「我想,它至少有點德國牧羊犬血統,一點愛爾蘭諜犬血統,和大量其他血統。」
特雷盯著兒子看了一會兒。一個六歲的孩子怎麼會懂得那麼多種不同血統的狗?
「它體型很大。」道格承認道。
特雷無法相信自己正坐在這裡與他的兒子談話。這個孩子在過去兩分鐘內說的話遠遠超過了過去兩年內說過的所有的話。「不過,它友善嗎?」他問。
道格點點頭,說:「哦,很友善。」
特雷看看凱茜,「沒有過攻擊行為?」
她搖搖頭,「沒有過。它的主人是一位可愛的老太太。她不幸得了中風,四個月前住進了私人療養院。沒有人照顧這條狗,也沒有錢送它到養狗場。實際上,再過幾個小時按計劃它就要被處理掉了。我不忍心讓它留在那兒。我對道格說的話算數。如果你不想在莊園里養狗,那麼,我很高興付賬單……」
「什麼,你在開玩笑吧?」特雷說,「這主意很不錯。」他回頭看看道格,「真有聽起來這麼好嗎?」
道格點點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一直想要條狗,」特雷說,「一條真正的狗。看來我們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好狗。」
道格一下子竄到特雷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哦,謝謝你,爸爸。」他仰起頭說,「我能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它嗎?」
「當然可以嘍。」特雷禁不住大笑了起來,心裡在想象著他那一度閉口不語的兒子對著一個叫做德克斯的狗滔滔不絕的場景。
「走吧,斯塔茜!」道格在出去的路上幾乎撞到了凱瑟琳的身上,不過,她毫不在意。畢竟他是用兩隻腳跑出去的。
特雷仍然靠坐在一張皮椅子上,看上去彷彿不敢肯定該怎麼辦才好。凱瑟琳盯著他看時,他將一隻手抬到額前擋住眼睛,輕輕地揉著,就好像頭痛欲裂似的。
哦,天哪!兒子開口說話了,他欣喜若狂。凱瑟琳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但是,也不排除他討厭在家裡養狗的可能。
她向他走去,「實在對不起,我沒有事先給您打電話。我知道這一定是個有點過分的要求,而且……」
「過分的要求?」他抬起頭看著她,眼睛里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他瀟洒地站起來,向窗口走去。「我正在擔心……」他聲音一顫,停了下來。「他進來告訴我你帶他去了狗欄時……」他爽朗地大笑起來,或者說是激情迸發更貼切。「我一下驚得不知所措,完完全全被震住了。凱茜,我以前對他多少有點灰心失望。上帝,坦率地說,我還以為已經失去了他。」
他轉過身來,令凱瑟琳驚訝不已的是,她居然發現特雷眼裡噙滿了淚水。「就在這個時候,他回到了我的身旁,而且又是那樣突然,讓人意想不到……」
他又大笑起來,一顆晶瑩的淚珠滾了下來。他用手掌將它拭去,這時,凱瑟琳再也忍不住了。她走上前去抱住他,全然忘了僱員一般不擁抱僱主的常規。
不過,他同樣緊緊地抱住了她。他雙臂摟著她,感到無比快樂。凱瑟琳心裡明白,這對他們倆來說都同樣重要。她的眼淚簡直就要流出來了。
他全身散發著好聞的氣味——古龍水味,襯衫上淡淡的洗滌劑的氣味,尤其是他身上發出的隱隱約約但又確實存在的男人味。這樣的味道令人暈頭轉向,不能自持。她能聽到他的心在怦怦跳個不停,他大笑大喊時,她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我怎麼謝你呢?」他嗓音粗啞地說,呼出的熱氣直噴在她的耳朵上,「你來這裡還不到一個星期,我就重新得到了孩子。無論付你多少錢我也無法報答你的恩情。」
「真的,我只是運氣好而已……」
「運氣好?傻瓜。」他頭向後一仰,兩眼注視著她說,「如果那裡沒有椅子的話,我當時就會跌倒在地的。天哪,我在此前差不多已經忘記了他說話的聲音。」
凱瑟琳無法動彈。在兩米遠的地方,特雷堂堂正正,英俊瀟洒;在相距十五厘米的地方,他漂亮的眼睛里噙滿淚水,令人怦然心動,簡直激動得讓人會犯心臟病。
「只是因為你略施魔力,」他說,嘶啞的聲音富於感染力。他托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的眼睛,「他回到了我身旁,凱茜·溫德,你施了什麼魔法?不管怎麼說,你讓我們大家都傾倒在你的魔力之下了。我該怎麼對待你呢?」
她嫣然一笑。她面臨的只有兩種選擇,微笑或親吻。她明白自己不該親吻。但是,看見他眼睛俯視她的神情,雙臂緊緊摟住她的架勢,以及他的目光彷彿要撫摸她臉頰的模樣,這一切都使她心蕩神移,身不由己地向他靠去,並且抬起了誘人的嘴巴……
他在耳邊竊竊私語,但聲調卻顯得高昂清晰。
凱瑟琳一下愣住了,「對不起,您說什麼?」
「一年,」他說,「如果一月份以後你還能繼續呆下去,每隔兩年加薪百分之二十,第三年和第六年加薪。」
她退後一步,擺脫了他的雙臂,理智迅速恢復了。他在談論工資。那不可思議的大嗓門在談著年薪收入。「您是在開玩笑吧?」
「我在說真的。你看如何?」
她的嘴剛才還張著,這時,卻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雖然她依然一副笑吟吟的模樣,但心裡卻驚詫不已。她聳了聳肩,有點不太理智地說:「我說……不行。」
這下輪到特雷感到惶然不知所措了,「不行?」
「當然,我感到十分榮幸,」她說,「但是……」
「加倍!」他說。
凱瑟琳轉過身去。天哪!這簡直是愈發不可收拾了。
「這還不包括那套免費提供的住房,」他往下說道,「我還要給你一輛汽車,為你買醫療保險。你的所有生活費用都由我包了。你可以用你的錢來投資,七年後你就可以退休了。」
她又轉過身來面對他,只見他一副認真的神情。其實,他確實是一本正經。「無論如何,一個神志正常的人是絕不可能付保姆那麼多錢的。」
「這麼說,我可能是神志有點不清楚了。」特雷看上去沒有半點神志不清的模樣。他站在那裡,從俯瞰庭院的窗戶射進來的光線正好照在他的身上。「如果雙倍還不夠的話,請你開個價。」
「打住!您讓我感到不舒服極了!」這事幾乎有點荒唐。她剛才還一直站在那裡,在他的懷抱里,準備接受他的狂熱擁吻。不過,那並沒有讓她感到不舒服,一點也沒有。完全不像現在。
「我不會開什麼價,」她語氣稍微溫和一點說,「請不要誤會,我愛您的孩子們。」上帝,請幫幫她吧!儘管有了這次令人無法容忍的金錢衝擊,但是,凱瑟琳心裡明白,要開始愛上他倒也並不需要費什麼力氣。當道格開口對他說話時,當道格對他說他們去了狗欄時,他臉上呈現出的那種欣喜若狂的神情凱瑟琳永生難忘。「錢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顯然不重要,」他懇切地伸出兩手說,「不過,總得有些什麼東西讓你留下來吧,你總得需要點什麼吧?」
她需要他親吻她。她已經到了幾乎渴望的地步,剛才自己差點就冒失地先去吻他。哦,天哪,幸虧沒有那樣,否則的話,該是多麼讓人尷尬啊。他就在面前,試圖將他們的老闆與僱員關係再維繫七年,而她卻一直想在他身上賭一把。
好久好久,他可能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那種想法。他確實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沒錯,他是給了她許多信號,讓她感覺到接下來就會有親吻了,但是,這些在他那裡很可能只是受本能驅使的行為。在他遙遠的意識深處的某個地方,他還清楚她是個女性。
不過,當他的眼睛最終從幻覺回到現實時,他毫不猶豫地將他們的擁抱引向了一種商業性的會晤。
她不屬於他們的圈子,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他們甚至連生活方式都完全不同。她轉過身來,說:「我該去看看道格和斯塔茜到哪裡去了。」
「凱茜,如果我得罪了你的話,請原諒。我不是故意的。」特雷清了清嗓子,「謝謝你今天所做的一切。如果你至少考慮一下我的提議,我會非常高興的。我會……我會在晚餐時見到你嗎?」
「您今晚會在家吃晚飯嗎?」她聲音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快樂,「孩子們一定會很高興的。」她迅速地補充一句。哦,天哪!她該穿上一件印有失敗者字樣的襯衫。她用手指了指門說:「我該……走了。」
她匆匆走出特雷的辦公室時,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她隨手關上門,在心裡狠狠責備自己。難道她還能表現得比這更熱切嗎?
當然可以,但那樣只會更糟。
她可能已經表現得過於熱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