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著大學時代的好朋友一臉春風得意,葉秋心裡是又羨又妒。
感情生活的順遂果然會讓一個女人變得更美麗。
那陷入《謎霧莊園》一片中,女主角妮可基熳那困惑疑慮外加驚慌無措處境的自己呢?
大概離臉色蒼白、口吐白沫只有一步之遙而已吧,她想。
「秋。」梁雨萍咳了咳,險些被好友十分鐘內百變的豐富表情逗出才剛剛入口的咖啡。
事業順心、情場得意的她,容光煥發的美麗與幸福在肢體語言間不吝讓旁人窺知;相較之下,連日失眠、無精打采,外加臉色暗沉的葉秋就很糟糕了。
「幹嘛?」懶洋洋地睞了好友一眼。
「妳看起來很糟。」前不久才像紀伯侖作品中的先知,氣宇軒昂地「開解」她關於愛情的種種,讓她克服心理及年齡的顧慮,接受大學學弟的感情;誰想得到過沒多久競變成這副模樣--委靡不振,為異性的追求深感困擾,一臉憔悴。
但孟旸谷她是見識過的,對童心未泯甚至有點長不大的葉秋來說,梁雨萍倒覺得他不失為一個好對象。
雖然是過於擅用心機了點。以她為餌,試圖逼出躲起來的葉秋,這點不怎麼讓人認同;但是對葉秋--她得承認,孟旸谷這種出人意料的創舉很適合一向不按牌理出牌的好友。
「我也知道自己看起來很糟,但我實在是想不出來。」唉,她想得腦漿都快從頭頂的百會穴噴出來了,還是不知道自己對孟旸谷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
然而真要她說討厭,讓他就此放棄撒手離她而去,她又做不到。
是女人虛榮的劣根性使然,即便自己不想接受對方的追求,也不願意看他去追別的女人?還是她對他真的有意,只是不敢承認?
好煩哪……
「還想不出該怎麼回答他嗎?」姐妹淘立場對調,如今化身旁觀者的梁雨萍氣定神閑,當局者的葉秋則是心煩意亂。
「秋,孟先生之所以答應再給妳時間想想,是因為他相信妳……」在好友「是嗎」的質疑眼神下,梁雨萍也不敢把話說得太篤定。
「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我,我只知道,如果我再躲起來,要嘛就躲一輩子讓他找不到,否則我的下場會很慘。」有時候她會懷疑孟旸谷究竟是認真還是故意作弄。
從他身上,她根本感覺不到愛意,除了某些特別的時候……
「秋,妳怎麼臉紅了?」
「天氣太熱。」葉秋嘴硬道,以手當扇,試圖搧去臉上令她不自在的燥熱。
梁雨萍忍俊不住,笑著調侃她:「秋,我們坐在冷氣房裡,室溫只有二十二度。」
「呃……」
「到底誰才是那個彆扭說謊的人呢?」有別於之前被勸解的猶豫,現在的梁雨萍是被男友細心呵寵的幸福小女人,含帶戲謔的眼眸不時往姐妹淘身上流轉。
可惱啊!「妳這隻龜也別笑我這隻鱉沒長尾巴,大家半斤八兩啦。」
「秋,輪到我開釋妳了吧。」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風水是會輪流轉的。
「是是,還請上雨下萍大師開講,弟子誠心聆聽。」
都到這節骨眼了還有心情插科打諢。梁雨萍豎指戳好友額心一記。
「大師打人啊!」
「秋,」梁雨萍頓時哭笑不得。「在跟妳說正經事,別玩了。」
「是。」乖乖正襟危坐。「大師請說。」
不理她的揶揄,梁雨萍慎重道:「妳曾說我被以前的感情束縛以至於無法接受烈旭的感情,這我承認;但妳也是。」
「慢!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馮定邦。」要命,她才見過他幾次啊!「我對狼心狗肺的陳世美沒興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指的是--妳為什麼要因為目睹我失戀的經過,進而拒絕去嘗試男女之間情感的交流?」
「啊?有嗎?」
「妳或許沒有自覺,但妳的確一直在這麼做。」梁雨萍說得字字確鑿:「妳仔細回想。算算看,孟旸谷其實並不是第一個公開追求妳的人。而妳對於追求者的態度總是若即若離,到最後,那些有心人也不得不退守到妳容許的界線,只跟妳稱兄道弟作朋友,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孟旸谷則是這當中最不死心、態度最強硬堅持的一個,簡單說一句,他有本事讓妳拿他沒轍。」
「我發現有姐妹淘的致命缺點了。」太了解彼此不是件好事,比如現在。
「比起我來,妳的確交遊廣闊,尤其妳的異性朋友多於同性友人,可是這裡頭有多少人是退而求其次委屈自己作妳朋友的,這個問題妳想過沒有?」
訝然的表情足以說明她葉姑娘壓根沒思考過。
「我知道我失戀時的情況很糟,但妳沒有必要因為這樣就望情怯步,不是每個人的感情路都會顛簸不平,也許妳的會很順利。」
「『也許』是個很強烈的字眼,充滿不確定性。」
「未來是不可預測的。」
「這話孟旸谷也說過。」她也知道,然而--「我承認,我是被姐姐妳的失戀歷程嚇到,但除此之外,是因為我心裡有另一個人。」
「妳心裡有人?」頭一次聽。「誰?」
「一個沒有希望的人。」
梁雨萍緊張地瞅著她。「有婦之夫?」
「差不多啦!」葉秋意興闌珊地晃手,表示不想再談這話題。
憂心忡忡的麗顏聽見她的話,看見她的肢體透露的訊息,梁雨萍鬆了口氣。
笨蛋秋,差點嚇死她。「妳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喜歡在心裡的那個人,秋。」
「咦?!」
她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喜歡柏烈旭?
第一次,葉秋朝自己丟出這個問題。
驚訝地發現,她竟然無法很確定地跟自己說:是,我就是很喜歡他。
反而又立刻對自己丟出第二個問題:葉秋,妳真的到現在還喜歡他嗎?
「為什麼不?」葉秋歪著腦袋,自言自語:「他很體貼,個性隨和又風趣,待人溫和有禮,長得也不錯,對感情很認真,為什麼不?他是女人心目中的好男人、最佳典範不是?」任誰都會心動的。
心動?葉秋按住胸口,怦怦、怦怦--沒有心跳加快、沒有呼吸急促。
對柏烈旭,好像沒什麼感覺哪。
那麼孟旸谷呢?腦袋換另一邊歪,葉秋閉上眼,在腦海中描摹出孟旸谷的臉。
怦怦怦、怦怦怦怦……要命!跳得飛快!
倏然睜眼,坐在庭院享受日光浴的葉秋瞪著空無一人的前方,好像那裡突然蹦出了個外星人向她招手,眸中滿滿的錯愕不信。
「不會吧?」她對孟旸谷?
哧!呵……右側牆垣飄來笑聲,引葉秋循聲望去。
「孟旸谷?」真糟,才剛想到他就見著。「你笑什麼?」
孟旸谷雙手靠在牆垣頂,神情閑適愉悅。「妳的表情很豐富,比周末的電視節目更容易讓人放鬆心情。」
意思是她很好笑就對了,這話真讓人高興下起來。
「多謝讚美。」這男人真的喜歡她嗎?好懷疑。「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難得妳會關心我的生活。」孟旸谷毫不隱藏他的訝異,當然啦,其中不無刻意的戲謔。
「不說拉倒。」誰稀罕。
「今天是周末。」為免佳人拂袖而去,孟旸谷收了點分寸。「就算是老闆也不能剝奪我休息的權利。」
好驚訝!「我還以為你是工作狂,拿二十四小時當四十八小時用的怪人。」
「承蒙抬舉。」孟旸谷抿唇,表情並沒這句話所代表的感激之意。「我只是個人,不是機器。工作對我來說是發揮己長、賺取金錢供應生活所需的工具,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成就呢?」葉秋頗有興趣地提問:「男人都希望自己有所成就吧?」
「女人不也一樣?」他反問。「無論是誰,都會想在自己費心專註的地方,有所成就,我以為在這點上,男女皆然。」
的確……葉秋點頭,她認同他的說法。
「你跟我所想的不一樣。」
「沒有不一樣。」孟旸谷糾正道:「只是妳認識我的程度多寡,間接影響了妳對我的看法。」
認識的程度影響她對他的看法?葉秋不由得回想起最近的那場爭執。
一開始,她以為孟旸谷很生氣,事實上他的確被她毫不尊重的閃躲態度激怒。
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他卻什麼也沒做,只是嘆息,極力壓抑自己動怒的衝動,讓理智控制一切。
用說之以情取代憤怒的指責,該說這是一個經過歷練的成熟男人所表現出最完美的自制能力?還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有感情,卻不衝動。
想到這裡,葉秋赫然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個搬到隔壁這麼久,又不時針鋒相對的男人,她一直不了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是不了解?還是從來不曾試著去了解?她捫心自問。
打從初見面,就一直採取對立態度的她究竟在抗拒什麼?
難道就像雨萍說的,她是害怕失戀,所以始終不敢接受異性的追求,直到遇見孟旸谷這麼堅決介入她感情生活,強硬到讓她不得不正視這件事實的男人?
而她以為自己暗戀柏烈旭--最初也許是真,但到後來,不知不覺變成煙幕彈,用來將每顆想靠近自己的真心阻擋在門外?
「妳曬昏頭了嗎?」
「啊?」恍惚回神,葉秋被近在眼前的臉部特寫嚇到。
「你怎麼跑到我家院子來的?」
孟旸谷指指兩戶中間的隔牆。「就這麼簡單。」
「你翻牆?」
「不難。」他笑著,露出惡作劇得逞的頑童獰笑。
「拜託……」葉秋呻吟出聲,無法理解三十好幾的男人為什麼會做出小鬼頭的動作?老男人的腦筋是怎麼個轉法?「萬一受傷怎麼辦?」
「妳擔心我?」
「我是擔心付不起你的醫藥費,孟大律師。」她嘆道,指著抵在那面牆的整上用具。「要是我家用來整土的九齒釘耙不小心傷了閣下一根腳趾頭,讓你一狀告上法院,我可吃不消。」
孟旸谷「哈」的一聲爆出大笑,情不自禁伸長手,故意惡整地揉亂她一頭鳥發。「妳不當律師太可惜了,秋。」
「台灣的律師夠多了,不差我一個。」
「這將是律師界的損失。」
「少狗腿。」才不信哩!在學校,她可是教授聞之落淚的墮落派掌門,專司不看教科書、不認真聽課、考試狂作弊--通稱「不務正業」。
「……來不來?」
「什麼?」剛沒聽清楚他的話,葉秋再問。
「幫我洗車。」
洗、洗車?杏眼圓瞪突然冒出這句話的男人。
「孟旸谷,以你的身價要請菲佣絕對不成問題,只要你包吃包住,薪水過得去,一定會有很多人來應徵,甚至--」話才說到一半,葉秋突然嘿嘿獰笑,扮起電視上壞人千篇一律的淫邪表情。「以你的外表,要求『全套』的服務,我想對方也不會抗--啊!」
不待葉秋說完,孟旸谷長臂一伸,從後頭將她整個人圈進懷裡。「言下之意,妳是願意提供『全套』服務了?」
「喂,你重聽啊?!我說的是菲佣!」葉秋急忙在他胸前轉身,雙掌左右夾擊他的臉。「來,孟旸谷小朋友,跟著葉秋姐姐說一遍:ㄈㄟ菲,ㄩㄥ佣--菲、佣!」這下總聽懂了吧?
被笑氣脹痛肚皮,再也撐不住的孟旸谷甘心俯首稱臣,笑倒在懷中人頸項,彎弓如蝦的背不時顫抖,給笑逼出來的。
老天,她真寶!
「跟妳在一起永遠不嫌悶,秋。」低沉的笑聲中,孟旸谷斷斷續續說道:「妳再這麼與眾不同下去,會讓我愈來愈捨不得放開妳……」
交頸的親昵來得突然,她應該全身僵硬的,畢竟抱住她的是個表明對她有意的男人,但--
說真的,她喜歡被孟旸谷抱在懷裡的感覺,他身上有清冽的男性香水味,及一點點陽光的味道。
捨不得放開她么?
那就緊緊抓住她、別放開不就得了。
最後,一頓「太陽帝國」的晚餐就讓葉秋把自己給賣了,價碼之低,恐怕說出去還會被來台幫傭的菲籍人士笑到腸穿肚爛。
而葉秋之所以甘心低價出賣自己,只是為了這家自助餐廳無限量提供的知名品牌冰淇淋。
吃飽喝足,人生夫復何求。呃!
離開餐廳,在葉秋主動提議下,兩人沿著忠孝東路四段直走,緩步行至附近的國父紀念館。
九點多的時刻,華燈已燃多時,屬於情人的夜晚才正要開始;入夜後,紀念館廣場四周的路燈零星綻亮,昏暗不明的燈光製造出朦朧的意境,向來都是情侶相偕散步談心的好地點。
手牽手、心連心,有的情侶甚至情難自禁躲至樹后擁吻,分享彼此的甜蜜。
「我應該常來這裡作現場觀摩的。」葉秋殺風景地自言自語道,不時往廣場兩旁種滿綠樹的小公園探頭探腦。「還要找色仔一起共襄盛舉。」
「最好組成一個觀光團?」身邊飄來笑意。
一心窺探的葉秋直覺應和:「是啊,由我帶隊--喂!」回頭沒好氣睨他一眼。「不正經。」
「不正經的是妳。」孟旸谷從後頭攬回愈往小公園裡探的人兒,一手遮住她好奇的大眼,強行拖離現場。「不要打擾別人。」
「只不過是看看嘛……」
「立場互換,妳希望跟男友親熱的畫面被人當戲看嗎?」孟旸谷扣緊她小手不放,免得她去塗炭無辜生靈。
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前一後,如環山壁的大掌握住纖柔無骨的小手不放,像領航員似地導引散步的路線。
路燈下,兩道黑影在柏油路面交迭,幾乎合而為一。
走在後頭的葉秋望著、踩著,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溫馨。
「我記得小時候我爸也這樣牽著我散步,他的手比你小一哇--唔!」
話未竟,孟旸谷猛地用力,將身後人拉到前頭,懲罰意味濃厚的吻堵住她專門破壞氣氛的小嘴,吻到她喘不過氣,小手討饒地揪住他襯衫亂扯一通。
「不要告訴我伯父也會這樣吻妳。」警告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似,既粗且沉,添入曖昧的暗喻,弱了話里的惱怒。
「你、你少胡說。」呼、呼……葉秋捂著胸口,差點窒息。
孟旸谷改牽為摟,五指注入力道,盡量控制在不會讓葉秋覺得疼,又不會讓她容易掙脫的範圍內,一如廣場上、小公園裡或散步或幽會的情侶,充分表現出男方對心上人專斷的佔有慾。
但他不知道自己其實多想了,怕被掙脫的前題是被他摟抱的人想逃啊。
可是依葉秋現在的心情--
「喂,我們這樣是入境隨俗應應景?還是本來就該這個樣子?」
孟旸谷側首,在忽明忽滅的光線下,仔細審視她的表情。
「妳想說什麼?」
憋不住話,葉秋直說了:「為什麼不問我?」
整個晚上,不,是近半個月,在那晚他承諾讓她好好思考之後,他不再提及感情的話題,像現在這樣可以說是她自動送上門來的好時機,他也一點都看不出來想追問她思考結果如何的樣子。
她曾目睹柏烈旭等待雨萍答覆時的焦躁不安--想立刻衝到心上人面前,猛搖她好逼出答案,卻又因為捨不得強迫她、讓她難過,只能反過來勉強自己用理智抑住情感上的衝動,靜待她主動聯絡。
同樣是等待對方的答覆,孟旸谷會不會太冷靜、太沒誠意了?
半個月來,對於她思考的結果,他根本就不聞不問--班照上、日子照過,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對自己丟給她的問題有什麼急於得知的熱切,平靜得像個入定高僧,好像那件事從來沒發生過。
他沒有限制她要在多少時間內釐清自己對他的感情,他給她的時間無限充足,充足到--讓她這個被等的人覺得焦慮。
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問她?
「問什麼?」
孟旸谷不解的疑惑令葉秋為之氣結。
搞什麼鬼?她認真苦思、仔細分析自己的心情,到頭來呢?這位老兄搞失憶,忘了有這回事?!
一口氣換不過,葉秋怒目相向。「好!好你個孟旸谷!謝謝你的晚餐,從現在開始我決定跟你分道揚鑣,千山我獨行,你也不必送,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老死不相往來,告辭!」
絕然離去的身影忽地被從後頭伸掌抓住,作用力作祟外加故意,葉秋旋了大半圈,正面撞上等在後面的肉牆,狠狠的。
「咳!咳咳……」孟旸谷胸口承受這份加速度的撞擊,連連咳嗽。「妳真狠。」
「比起你來,我這不過是小case。」敢唬弄她就要付出代價,哼!「說,為什麼不問我?」
「已經知道答案的事何必再問?」
已經知道?「你知道什麼?」
「秋,」孟旸谷雙手交叉在她腰背同時重重壓向自己,俯首在她唇角落下蜻蜒點水的淺吻,自信滿滿道:「妳比妳想象中的還要喜歡我,不,甚至可以說妳比妳想象中的還要愛我。」
啥?!葉秋張口結舌,一臉錯愕地呆望著咫尺距離的男人臉孔,聲音梗在喉間怎麼就是出不來。
「我說過如果妳再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我會吻妳。」
「我不唔……」
抬頭的危機意識敵不過男人衝動慾望的神速,轉眼間--
葉秋兵敗如山倒,只有讓人臉紅心兒跳的麻辣熱吻如洶湧波濤,迅速將她捲入激情狂潮,說什麼也不放她游上岸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