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耿信滌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子輕緩,神思飄忽。
昨天常朗回家了。他沒說去哪裡,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是回家了。因為他回來的時候,臉色難看極了,一進門,他就把她摟在懷裡,把頭垂在了她的肩上。高大的身材竟然像是要垮掉似的。
模模糊糊地,她聽見他說:「我只剩下你了,杏兒。我只剩下你了!」
就在那時間,她知道,她完了。
拖著步子,她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儘管今天的課很少,也不用去打工,她卻感到很累,精神萎頓。
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站在巷口,也就是她家的門口。一身裁剪得體的衣褲,樸素、大方,靜靜地看著過往的行人。
耿信滌走過去:「夫人,請問您找誰?」她模糊地意識到了一些什麼。
那女人轉過身來。
耿信滌頓感血液凝在了血管中,瞬間便喪失了語言功能。她看到那婦人臉上一雙恬靜的眼睛正仔細地打量著她,那雙眼睛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你好。」美婦人開口了,唇邊一個微笑,這微笑她更熟悉,在過去的暗淡日子中,正是那雙眼睛和這個笑容指引她走出迷途。耿信滌困難地咽了一下口水,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我想,我正是找你。」
好不容易,她困難地出聲:「請問您是……」
美婦人神色不改,微笑依然:「我是常朗的母親,常淑青。」
耿信滌默默地沖了一杯茶,端給常淑青:「沈夫人。」
美婦人馬上打斷她:「叫我伯母。」接過茶,她輕聞了一下,笑了,「哦,好香!」
耿信滌想著,常朗有個很美麗的母親,而且還是一個很平易近人的母親。但是她仍沒有抱任何幻想,可以指望常淑青能夠接納常朗和她「同居」的事實。
她垂著雙手,無言地坐在常淑青的對面,默默地打量著她。
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彎彎的眉毛如夢如幻,雙瞳似翦如月,小巧的鼻子和總是翹翹地掛著微笑的嘴唇。難怪常朗會那麼出眾,他遺傳了她母親明亮的眼睛和動人的笑容。
現在,那雙清澈又明亮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視著她。察覺到了常淑青的目光,耿信滌立刻低下了頭。她不敢看,她怕那雙類似常朗的眼睛會流露出責備和怨恨,她只是默默等待著審判。
常淑青呷了一口茶,開始環視四周。
耿信滌更是慚愧萬分。她會怎麼想呢?她嬌生慣養、寶貝萬分的兒子,如今寄宿在一間破舊的十平方小屋裡,並且,還是同一個落魄的女大學生?
「你把他照顧得很好,看來他離開家后的日子過得很快樂。」
耿信滌不敢相信地抬起頭。她在說什麼?
「以前的朗朗太單純了,我總是擔心他會受人欺負。現在他成長了許多,我該謝謝你。」常淑青放下茶杯,誠懇地說。
「伯母,你……不怪我?」她囁嚅著說。
「哦,」常淑青笑了笑,「我該怪你什麼?」
「是我讓他離開家的,也是我讓他和家人不愉快……」她內疚的心中充滿了罪惡感。她忽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麼,她正在毀掉一個青年的大好前途!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常淑青從不是不講理的人,「朗朗的父親、我、盈盈和他自己都有錯,不能把責任全推在你身上。」
「可是,可是……」罪惡感的負重讓她感到喘不上氣來。常朗母親的寬容,和沈常盈當初的氣急敗壞形成極大的反差。
「是不是常朗和你們又發生不愉快的事了?」她猛然想起,「為了我?」既然事情已經如此明顯地擺在面前,她也就坦率地問了。
常淑青顯然為她的直接稍感吃驚,但是唇邊恬靜的笑容並未消失:「他很執著,可是他爸爸也很固執,會有些爭執是難免的。況且朗朗也不小了,他們意見不合而已……」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耿信滌打斷了:「對不起,伯母,請聽我說。」她深吸了一口氣,「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她咬了咬牙,「我會離開他。」
不想常淑青搖了搖頭,說:「不,耿小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她把耿信滌的雙手合攏起來,輕輕握住,「我很喜歡你。朗朗的爸爸雖然很固執,但我會說服他的。」
耿信滌立刻感到了一陣暖流,從手掌心一直上傳達到她的身心深處。在這親昵的一瞬間,她竟有著被人疼愛的感覺,就像是被她早逝的母親疼愛著。不同的是,一種凝重又關切的情愫伴著溫暖也傳達給了她。
常淑青凝望著她迷茫的眼睛,輕柔地說:「請你,讓我的兒子幸福吧。」
她心中頓時一震。在這句情深意切的懇求中,她聽出了太多的情感。她可以感受到常朗的母親有多麼愛他!為了讓兒子的情感圓滿,她甚至毫無保留、毫無條件地把同樣的愛也給予了常朗所愛的人!決心為她的存在與常朗的父親據理力爭……
耿信滌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漸漸暗下來的小房裡,內心卻風起雲變波濤洶湧。她默默地將眼睛閉上,仍然陷在常淑青突然來訪所帶來的震撼中。
「請你讓我的兒子幸福吧。」
她輕觸自己的指尖,那位華而不雍的美婦人正是這樣握著自己的手,用充滿了感情的口吻懇求她。她是那樣鄭重又信任地把常朗交給了她啊!
她不禁苦笑了一聲。一陣暈眩和難以形容的悲傷襲向她,一下子將她擊倒了。
「杏兒,快點!要晚了!」常朗已經是忙得人仰馬翻,「你怎麼還穿著校服?」他衝過來,欣喜和緊張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你忘了今天要回家吃飯嗎?」
她無意識地站起身,配合他收拾東西。
突然,她望著桌上的蘋果自言自語:「好漂亮的蘋果!你知道嗎?蘋果的保鮮是很困難的,只有將它貯存在零攝氏度的氣溫下,才可以保持幾個月的芬芳香甜。要不要吃?」
他一愣:「不吃了。」
「噢。」她應著,漠然。
換好了衣服,拿著常朗的東西,他們一起走出家。常朗回身去鎖門。不知怎麼的,鑰匙插進去卻轉不動。
耿信滌看看他:「這是因為天氣的變化造成熱漲冷縮的不勻稱,鑰匙和鑰匙孔就不相配了。你知道在工業上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嗎?」她側著頭,好像在思索,「把汽軸和軸孔一起放在零下119度的低溫冷凍室里凍上幾個小時,再拿出來時它們就好了。」
她說話的時候,常朗奮力旋轉著鑰匙,終於把門鎖上了。她的話讓他不太放心地轉過身:「你在說什麼呢?」她一直在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好像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她那種表情、那種樣子,已經不止是簡單的憂鬱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要不然,我們不要去了?」
「沒什麼,我們走吧。」她挽起常朗的臂膀,昂著頭,一步一步地走向沈家,走向她一直在逃避、恐懼和不安的命運。
常朗興高采烈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在他單純的心裡,他最愛的家人和最心愛的愛人終於盡棄前嫌坐在了一起,這對他來說是最幸福的事。
但是在餐桌上流動著的是一陣不安的氣氛。它遊盪在耿信滌沉默的面龐里,遊盪在沈遠征長久以來隱怒的心中,遊盪在窗外陰沉的天色里。
但是常朗未曾發現。
「耿小姐,我有話想要跟你說。」沈遠征站起身來,示意耿信滌和他到書房單獨談話。
「爸!有什麼話在這裡說吧!」常朗緊張地也站起來,下意識地想要攔阻。他不想讓父親破壞現在的氣氛,也怕一向剛烈的耿信滌再受到傷害。在經歷了將近一年的分分合合之後,他不要再有什麼外力將他和她分開。
「我想單獨和她談談。」沈遠征憋著氣說。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就為了一個女孩,親生的兒子要和他反目!
「媽——」常朗求助地轉向常淑青。
耿信滌默默地看著常朗,把他的急切、愛意盡收眼底。深吸了一口氣,她幽然的眼眸投向他,裡面隱然露出一絲不可見的絕望。
她何其幸運地被他所愛,她又何其不幸地被他所愛!在反覆的分分合合之後,她要作出一個決定,一個將會讓他們——陌路的決定!
她掩藏起心中的悲痛,站起來:「伯父,請。」
常朗只得緊張地看著他們消失在樓上的書房裡。
頓時寂靜的客廳里,常淑青和沈常盈無言又無奈地相視浮出一個擔心的神情。
一關上門,沈遠征犀利的眼神再不掩飾。
「請坐,耿小姐。」他緊緊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耿信滌垂下眼睛,謙卑地說:「長輩在場,不敢入座。」
沈遠征冷冷地打量著她,他是在被常淑青極力的勸導和盈盈的遊說下,才勉強同意見她一面,誰知惟一一次兩人面對面的交談,竟是要觸及到長久以來困擾所有人的問題焦點!
他開門見山地說:「你可知我今天為什麼要邀請你?」
審判來了!耿信滌敏感地接收到了這樣的訊號。她沒有什麼反應,依然低垂著眼帘,讓一向擅長目視談判手段的沈遠征,無從觀察她現在的情緒。
「相信你也知道,朗朗今年就要畢業了,可是他的學期成績居然出現了一些從未有過的分數。昨天他的老師告訴我,他本是學校內定的直升研究生,但是由於他大四的成績滑坡,現在想要直升研究生,已經不可能了。」他停了下來,盯了她半晌。
她默默不語。
「我一向對他抱有很大的期望,無論是學業或是品行。可是他最近一年令我非常失望。」沈遠征想起幾次與常朗的衝突,一股對兒子不爭氣的失望迅速升了上來,而這個導致愛子走上歧途的罪魁禍首正站在面前。
「我想你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而改變。」
他毫不留情地說:「我不會要求你們分手,因為朗朗愛你,那樣做會破壞我們的家庭。我也不屑於用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他又想起上次常朗對他用的形容詞,怒氣化作了冷冽,「我只是要提醒你,不要耽誤了朗朗的前程。」
耿信滌抬起臉龐,她被他口氣中的冷冽傷到了。她一貫憤世嫉俗的偏激從來不允許自己被人如此地教訓!可是,她根本無法反駁一句。因為那全部是事實!
她低低地說:「沈先生,」他對這陌生的稱呼微微一愣,似乎這拉遠了人與人之間距離的稱謂倒激起了他一絲好感。
「沈先生,」她頓了一頓,強忍住讓她痛楚的波動,抬起眼睛,勇敢地望著沈家家長,「我可以給你講個故事嗎?」
什麼?沈遠征略微有些吃驚,他研判地看著她:「怎麼說?」
「是——我和常朗的故事。」
沈遠徵用銳利又敏感的目光巡視她的表情,默許了她。
耿信滌黑黑的眼眸中透出的倔強和獨立,像是要對抗他尖銳的目光一般,她筆直地站在沈遠征面前,毫不畏懼地迎著他。
這個舉動讓沈遠征的心中隱約升起了一絲讚賞,敢用這樣的眼神對視他的人實在不多。
「常朗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事實上,他對於這種經驗是相當生疏的。」
她開始慢慢向沈遠征講述兩人間的感情,一向淡漠的表情出現了她所不熟悉的悲哀。
「他一向是自由又單純的,隨和又熱情。像個發光體般隨時吸引著眾人的注意和傾慕。他也一向不吝給予別人熱情和關愛,所以,在他周圍的人總會感受和接收到一種他散發出的由衷的、純善的光芒,就像是——」她的喉嚨發緊,話語哽住了,死命地抑制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咬咬牙又接著說:「天使的光芒!」
「不錯,惟我沈家才教養出這樣的孩子。」他傲然說。
耿信滌無視他語氣中的高傲,口氣複雜地說:「當我出現在他面前時,我是那樣的落魄!隻身一人僅帶著幾件衣物就在世人冰冷的目光中踏上了求學的路程。我什麼也沒有,甚至連家人都沒有!有的只是一顆飽受世人冷落和鄙視,卻又好強不認命的心。所以,他一見到我,就急於將自己的愛心用在我身上。」
沈遠征入神地聽著,他從不知道兒子和這個女孩是如何戀愛的。
「如果那時我和其他人一樣,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從此和他成為好朋友,我想,我們生活將不會再有交集了。」
她回憶起那段時間裡常朗的體貼和熱情,心中漾起又痛又澀的感覺:「可是我沒有,我冷冷地將他的好心又擲了回去。在我偏激的心中,才不會相信一個陌生人會憑白無故地關心我。
所以我用盡了一切辦法擺脫他。我冷冷地對待他每一次的好意,總是對他嚴聲厲色。不但經常出言諷刺,還一味傷害他。因為我痛恨他這樣的人,痛恨他用他的財富和假惺惺的關心去收買人心,讓我有被施捨的自卑。我一向自傲自己有著永不折服的傲骨,可是他卻用他無私的關愛徹底打碎了我的尊嚴。我也痛恨他有著我所沒有的一切,親愛的家人、知心的朋友和所有人的喜愛。」
耿信滌的語氣充滿矛盾,她的眼睛則充滿了挑戰和堅毅。她有些說不下去了,她曾經那樣無情地傷害過他,可是他永遠對她和顏悅色,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她有何德何能可以擁有這樣無私的愛?
「可是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發現了我的孤單我的脆弱,他該死的善心又出來作祟。在受到了我無情的嘲弄之後,他反而更加用心地給予我關懷和照顧。」她的眼淚再也不受控制,不住地奔泄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沈遠征的心中此時充滿了疑惑,以他在商海沉浮多年、閱人無數的眼光,他可以清楚地透析出,她正強忍著悲傷,心緒正在起伏跌宕著。然而他只是默不作聲地聽著,沒有出聲。
「我要說是的,我們的相識根本就是個錯誤!我們也根本就沒有相愛!我只是因為他是世上惟一一個肯關心我的人而待他好;而他對我,完全是一種可憐,一種同情。所以,」她的淚水止住了,聲音依然沙啞,「我不愛常朗!常朗也不愛我!」
這是怎麼回事?沈遠征有些困惑了,他發現他無法了解耿信滌的思路,她似乎是個另類,有著與眾不同的原則和邏輯。
「你的意思是,你要離開他?」他冷靜地問。
「是的。」耿信滌咬咬牙,困難卻又毅然決然地說,「離開他。」
沈遠征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一直以來憋悶在他心中的對常朗一意孤行的憤怒,抗爭到底的不值,荒廢學業的痛心……引起了這些沈家家庭內部矛盾的根源,就這樣——解決了?
耳邊傳來她清楚的聲音:「今天將會是我們分手的日子。我要將沈常朗還給你們。」
她已經得到了太多的幸福,而這些快樂這些溫馨是她從常朗的家人那裡偷來的!為了她,常朗不惜與家人反目,不惜離家出走,不惜一切地爭取要和她在一起的機會。然而,這畢竟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啊,雲是雲,泥是泥,他們終究是不能相愛的。
「很好。」沈遠征簡單地說,「你有什麼條件?」
在那一瞬間,耿信滌腦海閃過無數知覺。有被污辱的尊嚴,出賣愛情的恥辱,被貶低的羞辱……她想要大聲喊出來,她想要狠狠地叫嚷出聲,她想要嚴詞拒絕並且斥責他的貶低行為……然而,她只是死死盯著沈遠征,半張著嘴,什麼也沒有說。
恍惚中,她聽到了一個不像自己的聲音在冷靜地說著:「我相信沈先生不會虧待我的。」
沈遠征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擰開鋼筆,填了一張支票。
他站起來,將支票遞給她:「我想,它可以補償你一些。要適應沒有朗朗的日子很困難。」
耿信滌獃獃看著他的手懸在半空,然後,她凄楚地笑了:「沈先生,你知不知道?我多想用力地把它丟回給你,然後高傲地跟你說,『用它來買常朗的自由太便宜了!』或者將它撕個粉碎,扔在地上,再趾高氣揚地甩頭走掉?」
沈遠征嚴峻的臉龐上浮起了冷冷的神情,盯著她:「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低啞地說:「可是我不能,我要徹底離開他就要退學。而我還需要生活。若是在以前,我一定會這麼做的,但是現在我不能。」
她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那張輕飄飄的紙片,看見了尾數的幾個零,她抬起頭,有些迷茫,慢吞吞地說:「沈先生,你真的很大方。難怪報紙上說,和沈先生做生意從不會吃虧。」
沈遠征望著她已變得蒼白透明的臉龐,正在顫抖著的瘦削的身體:「我知道你的願望。你一直夢想開一家自己的電腦公司,這算是我給你的第一筆投資。」
耿信滌的眼睛重新浮起一層霧,任她怎樣揮也趕不走,何況她也疲憊得沒有力氣將它們趕走了。
一種徹底的痛楚和絕望緊緊襲向了她,讓她的臉色蒼白,嘴唇無色。
「我還有一個要求,」她努力維持最後的堅強。
「是什麼?」沈遠征說。
她凄切地說:「請您,好好——照顧他!」喃喃低吟出聲,「他會受不了的。」淚珠紛紛落下。
沈遠征陷進了迷惑的境況里,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她哀婉的神情所打動。是因為洞悉了在她強裝出來的堅強外表下,有一顆受創的心呢,還是因為怕常朗會因此受到打擊?
可是他真的有些不明白,既然她達到了目的,收了他的錢,也承諾不再騷擾常朗,為什麼她還會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又為什麼自己心中更泛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呢?就好像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隱約中,他有了一絲後悔,好像不該如此草率地處理兒子的事。可是他不想常朗再和家裡反目。如今既然耿信滌先屈服,他必須當機立斷。
「當然!他是我兒子,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何況,」他無意識地加了一句,「他原來的生活一直很好。」
耿信滌茫然地看著他,眼中原來的好強和倔強全部消失了。現在的她,只是個身心俱疲、一無所有的二十歲女孩。
她喃喃地說:「我本就不應該出現的。」她反覆重複著,「他原來的生活一直很好……他原來的生活一直很好……」
沈遠征深深地看著她幾近崩潰的淚水和蕭索顫抖的身子,幾乎要同情起她來了。
這是怎麼了?他立刻警覺起來,她傷害了朗朗的感情,騙取了沈家的錢財,此時應該正受到良心與道德的懲罰,為什麼自己竟會對她有一絲憐憫?是因為她從此一無所有了嗎?
「耿小姐,如果你以後有什麼問題,可以再和我商議。我很樂意投資你未來的電腦公司。」他說。
「不用了!」她從悲楚的迷境里悍然醒來,打斷了他的話,「我再也不會麻煩沈先生。」她吸著氣,努力維持著最後的驕傲,「我想,沈先生一貫的作風不會是如此不果不斷、藕斷絲連吧?」
「你?!」沈遠征瞪著她紅腫的眼睛,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她。或許在自己的心中,他也對她懷有一絲歉疚吧,畢竟是他自私地為了常朗而切斷了他們間的情緣。
「不管怎麼說,你好自為之。」他語重心長地說,同時向她伸出右手。
不料,耿信滌踉蹌退後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她有些不穩地站住:「沈先生,謝謝你的支票。我會謹守我的諾言。再見!」
狠心地一扭頭,兩顆大大的飽淚被甩在了空中,劃了一個凄美的弧度,無聲地消失在了地毯上。轉過身,她頭也不回地,踏著有些飄忽的步子,打開門出去了。
沈遠征知道,他以後恐怕再也見不到這個女孩了。不知為何,那兩顆飛舞的淚,在燈光的反射下竟然迸發出了一種奇特的光彩,閃晃著他的眼睛,令他的瞳仁都灼熱起來了。
常朗不安地在大廳里踱著步子,一圈又一圈,時不時地抬眼看看樓上的書房。可是時間一分一分過去了,那扇紅木做成的牢固的雕花房門始終緊閉,裡面悄無聲息。
「朗朗,你不要這樣。爸只是和她說幾句話,你幹什麼這麼緊張?」沈常盈終於受不了地開口。
「朗朗,坐下吧。」常淑青也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常朗只好坐下來,可是他依然是坐立不安:「媽,你說爸會不會——」他隱隱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可是又不敢去想。
常淑青寬容地笑笑:「如果你爸會怎麼樣,今天就不會讓她來家裡吃飯了。」
沈常盈坐過來,不由分說先給了他一記板栗:「就說你笨死了嘛!真枉費媽大老遠專門跑去看她,還請她來家裡吃便飯。然後為了怕她難為情,特意把愷愷和悅悅也轟了出去。你居然信不過老爸和老媽?」
常朗摸著痛處,有些不好意思:「我當然不是……」沈常盈看著他面紅耳赤的樣子大笑了起來。
他當然不是信不過他最愛的家人,只是這一切的轉變太過迅速,令他有些應接不暇。他想,大概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讓他的思維都陷入混亂中了。他搖搖頭,又把眼光投在了那扇門上。
「待會兒一定要看看那扇紅木門有沒有被盯出兩個洞來。人家是『望穿秋水』,可是我們家這隻獃頭鵝,居然就想『望穿房門』!」沈常盈調侃著,試圖放鬆他緊張的情緒,「不知道會不會破世界記錄?」
「我不過是想看看他們什麼時候談完。」他結結巴巴地說,他還不太習慣姐姐拿杏兒來嘲笑他。
就在這時,門被突然打開,耿信滌走了出來。
常朗立刻跳了起來,撲過去:「杏兒,你怎麼樣?」猛然看見她的淚眼婆娑,面無血色,他驚呆了,「你這是怎麼了?爸對你說了什麼?」他幾步躥上樓梯,試圖握住她瘦弱的肩頭。
耿信滌卻一扭身,閃過了他關切的雙手。閉了閉眼睛,她斬釘截鐵地說:「沈常朗,我們之間結束了!」
「你在說什麼?!」常朗根本不明就理。
「我是說,我們之間玩完了。」她揚起頭,傲慢地說,「我不想再花時間和你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了。」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什麼『玩完了』?什麼『小孩子的遊戲』?」常朗的心中升起了可怕的感覺。他急切地想抓住她,想要藉助身體的碰觸來安撫自己。
可是她再一次冷冷地閃開,一字一頓、清楚地說:「沈常朗,你看著,」她展開手中那張薄紙,「這是我這一年來的報酬。現在我玩膩了,不想再繼續這種無聊的遊戲了。」
她盯著他緊皺的眉頭,故意不去在意他的茫然又著急的神情和不知所措被打到一邊的雙手,接著說:「以後不要來找我了!沈常朗。」
常朗整個人都驚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最心愛的女孩剛才說了——什麼?!
耿信滌卻趁他怔愣的時候,躲開他,快步衝下了樓梯。
她衝到常淑青面前,搖晃著不穩的身子鞠了一躬:「對不起,沈夫人,」她垂著眼帘,低聲又簡短地說,「我還是令您失望了!」直起身子,她不顧常淑青和沈常盈的一臉驚愕,迅速穿過大廳,消失了。
「杏兒,杏兒!」常朗頓時清醒了一些,他大喊著她的名字,追下樓梯。
這時,沈遠征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他厲聲喝道:「朗朗,回來!」
可是常朗彷彿沒有聽見父親嚴厲的喝止,他腦海里只迴響著一個聲音——「沈常朗,我們之間結束了!」他一心只想追耿信滌回來,將事情問個清醒!
沈常盈最先反應過來,一把將亂跑的他拉住,揪住他的衣領,大叫著說:「朗朗!不許去!你還沒看出來嗎?她拿了支票,她把你們的感情賣了!」
常朗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起來,他跳起來撥開沈常盈的手:「不可能!你瞎說!」
沈常盈生氣了:「朗朗,你明智一點好不好?今天你該明白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這是她頭一次衝心愛的弟弟發這麼大的火,為什麼他這麼糊塗?
常朗紅著眼大吼:「不可能!一定是爸跟她說了什麼!不然她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可是她明明是拿你們的感情做交易,她根本不愛你!她愛的是咱們沈家的錢!」沈常盈站到他面前,說出的話一字一句都在凌遲著他。
常朗揮舞著雙手,大叫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咄咄逼人,「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們安排好的是不是?你們故意叫她來吃飯,再趁機讓她離開我?是不是?是不是?因為你們看不起她的出身,看不起她是個鄉下姑娘,是不是?是不是?」
這屋子裡面惟一一個保持著緘默的就是常淑青,可是她已經被這預期之外的變化弄糊塗了。
「遠征,」她喊著,「你到底對耿信滌說了什麼?我們不是說好只是讓她來吃飯嗎?」
沈遠征綳著嚴厲的臉龐,對於妻子的詢問不予回答。
「『說好』?」常朗逼問,「你們究竟還說好了些什麼?是拿錢來侮辱她,還是強迫她離開我?」他跳著腳,神經壓迫著他的理智,讓他口不擇言起來。
他露出了悲哀的表情:「爸!媽!為什麼你們不能承認她呢?為什麼你們不能看到她身上的亮點呢?為什麼你們不能像我一樣去愛她呢?難道——」他咬著牙,眼睛迸出了痛楚,「難道你們真的要逼走我嗎?」
常淑青被他口吻中的絕望嚇到了!她站起來,向兒子走過去:「朗朗,我一直很喜歡那個女孩的。今天的事一定是場誤會……」
「夠了!」沈遠征一直壓抑著的怒火終於迸發了出來,「我不能再讓你再這樣胡鬧下去了!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們要逼走你?究竟是誰先跑去跟一個愛慕錢財、一心想做人上人的拜金女同居的?難道這也是我和你媽逼你的嗎?」常朗狂喊著:「杏兒不是拜金女!我不許你這樣說她!」
「不許?」沈遠征肺快氣炸了。兒子敢教訓老子?
他冷言道:「難道她不是嗎?她為了五十萬便可以和你分手,她還不是拜金女嗎?」
「不!不是!一定是你對杏兒說了什麼?她受不了才會跟我分手的!一定是……」
「住口,朗朗!」沈常盈痛心疾首,「怎麼你還不明白呢?如果她真是愛你,她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你的!為什麼你寧願相信一個外人,都不相信爸爸和媽媽呢?」
這句話擊倒了常朗,他回想起這段時間耿信滌不同尋常的舉動,異於平時的熱情,心中的疑慮不斷擴大。
一時間喧囂憤懣的爭吵聲消失殆盡,誰也沒有開口。
「她當然是愛我的……」常朗抱著頭,眼神慌亂,神情恍惚,「我們已經如此親密……」
一道閃電忽而閃過,映出常朗的面色蒼白如雪,健碩的身體搖搖欲墜。
窗外雷霆大作,陣陣悶雷撞擊在他的胸腔里,讓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沉悶的氣流充斥著沈家偌大的客廳,像是最後終曲前的一幕短劇,陰沉逼人,卻又在無聲地提示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突然一聲暴雷響起,像是擊垮了常朗最後一線理智的壁壘,又像是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他跳起來,狂亂地喊著:「我不信!我不信!我要當面向她問清楚!」他迅速衝出了家門,奔進了大雨中。只留下常淑青和沈常盈的呼聲,被閃電和暴雷撕扯得斷斷續續。
耿信滌靜靜地坐著,她好像是累了,累到連聽見門「咚」一聲被撞開,常朗帶著滿身的雨珠,和尾隨著他的呼嘯的風和涼雨闖進門來,都沒有動一下。
他撲到她腳下,一下抱住了她的膝,把頭埋在她疊在一起的手掌上:「杏兒,杏兒,不要在意爸爸的話,他說的都是氣話。告訴我,你剛才說的也是氣話,是不是?」
他仰起頭,帶著渴望和祈求看著她。
她沉默了一下,與他的眼光對接了。那裡面沒有冷冰,也沒有憤怒,更沒有輕視,而是一片虛無。
「你該知道,剛才發生的事都是真的。」她抽出手,慢慢拿起桌上那張支票,在他眼前展開,「仔細看看吧。」
他心裡頓時涼了半截。他開始意識到問題的關鍵在哪裡:「你?不會的!不會的!」
「哈!」她居然笑了,「我怎麼不會?不要自欺欺人了。」自顧自地,她往下說,「你不該來的,今晚以後,我們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顫聲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緘口不答。
她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加傷人。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不敢置信地問:「難道你曾說過的話都是假的?難道你從來都沒愛過我?難道你接受我的感情,只因為我姓沈,可以給你帶來金錢?」
她仍舊不答。這反應刺激了他。他開始搖著她的肩膀,不停地搖,逼她講話。她被搖得頭都昏了,大喊道:「沒錯!沒錯!你到現在才明白嗎?」
他霍地停下來,眼神狂亂,揮舞著雙手,他大叫:「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決定放棄家庭來贏得的,卻是為了一個根本不愛我的人!」他痛極反笑,「哈哈哈!你真是名符其實的『電腦女人』!鍾濤讓我離開你,姐姐說你很危險,爸爸……爸爸的眼光最高明,他一下子就看出來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原來……原來大家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像個傻瓜!」
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神情更是駭人。踉踉蹌蹌地,他撲到門邊,用力地拉開門,一心只想逃開這間屋子。
「等等!」她突然叫住他。
他欣喜地回過頭。
她剛剛一定是在氣他,就像上次一樣。現在她又原諒他了。
她奔過來,把一個硬硬的東西塞在他手裡:「這個還給你。」
他一愣,低頭看,原來是那個刻有「杏」字的戒指!她竟然如此絕情,連定情的信物也不要了!
他咬著牙,用盡全身的力氣說:「你太狠了!斷得真是乾淨利落、毫無牽挂!不過,這東西對我,也是沒用了的!」手狠狠地向門外揮去,那戒指一下就消失在夜色和雨簾里了。
他心魂俱碎,凄厲地狂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奔入了門外瓢潑大雨中。
她怔怔地看著他跌跌撞撞地跑著,突然一跤摔在雨地里,但是他很快地彈跳起身,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心中的淚,絲毫不減於這大雨。
她輕聲地說:「別了,愛人!」
快回去吧!你的家人在等著你,他們會很好地照顧你,幫助你來忘記我。你,從始至終都是屬於他們的,只是你自己迷失了而已。
天使走了。有誰聽說過天使可以永駐人間呢?現在,天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