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 第二章
女人背向著他,併攏的雙腳一動不動,只是離開了地面,慢慢向大劉移動過來。
他已經不覺得手中的打火機燙手了,現在即使燎出泡來他也不會有感覺。他緊緊握著槍,顫抖的槍口指著那個女人,身體不斷後退。
「你是誰……你是誰……別過來……你再過來我開槍了!」
小趙仍然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知道大劉的槍口準確地對準了自己的心臟,嘩啦一下拉開自己剛剛合上的保險栓,指著大劉的額頭厲聲道:「放下槍!我讓你放下槍!聽到沒有!」
背向大劉的女人忽然轉過身來--依然是相同的、長發披肩的背面。
大劉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手中的槍毫無章法地亂開起來,打火機掉落到地板上,滅了。
就在大劉開槍的一瞬間,小趙就地一滾,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耳朵飛過,其餘的子彈帶著火星的光亮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顏色之中。
大劉不停地叫,不停地開槍,直到手中的子彈用完,他又去口袋裡摸,卻怎麼也摸不出他要的東西來。越拿不出來越著急,越著急越拿不出來,黑暗中的恐懼像怪物一樣進駐他的內心,他已經無法做出清晰的判斷了。
他拚命扳動著已經沒有子彈的槍,雙臂漫無目的地揮動:「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老大!這兒有鬼啊!這兒有鬼啊!救命啊--」
他的啊字沒有尾音,突然就斷裂了。他瞪著黑暗中看不見的什麼東西,緩緩倒下。小趙收回砸他後頸的槍托,不耐煩地呸了一聲。
「真是礙手礙腳!」
但能讓大劉這麼瘋狂必定是有什麼原因的。他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可直覺告訴他,這裡有其他的東西。
小趙按照記憶摸到剛才踹開的202房間,打開了燈。
他不想打開燈的原因是這樣很容易暴露目標,他在這裡拿著槍轉來轉去,難保不被其他樓層的什麼人看到,用打火機的光亮就不會這麼明顯。可是現在不行,因為他的打火機不見了,就在他和大劉之間忽然消失了,他卻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日光燈閃了閃,亮出青白的色澤,將光線所籠罩的地方皆製造出一種詭異的感覺。小趙看了看身後,那裡應該是大劉躺的地方,可是現在他不在那裡,打火機--他的,或者大劉的--也不見蹤影。
哼……
他的鼻子里噴出一股氣體。什麼鬼!不過是人編派出來嚇唬人的東西罷了。有本事的話讓那些鬼出現在他面前看看啊!(……其實是你自己陽氣太旺了,從來沒想過這一點嗎??)藏頭露尾……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有人在暗中搗亂!
不過走廊上沒有拖拉的痕迹,剛才他也沒有聽見任何拖拉的聲音,大劉的身材不矮,他開燈的時間也並不長,就算是很壯的人也得兩個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到這一點。
--可是,有一個問題。
如果真的是有人把大劉弄走了的話,他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
***
「那時候我們還在老家,一起爬人家房頂,偷隔壁的杏子,村頭那個很兇的老大媽家有條狼狗,我去偷她家院子的石榴的時候被咬了一口,他就幫我設個陷阱,把那條狗狠狠收拾了一頓,後來它見著我們都繞路跑,嘿嘿……」
「--我認為,你這種英雄事迹還是不要在這時候拿出來顯擺的好。」溫樂源覺得自己聽著都臉紅,這個人(鬼?)怎麼還能講得這麼得意洋洋,心安理得?
「你不明白……」宋先生頓了一會兒,才道,「兄弟不是珍貴在一起做過什麼好事上,而是在於一起經歷過最困難的時間……」
溫樂源又不爽了:「我怎麼會不明白!我明白--」
「昕昕……」猝不及防地,何玉忽然站了起來,嘴裡念叨著,「他一定餓了,我要上去給他送飯……」
其他的搶匪還沒來得及反應,為首的男子手中的槍已在瞬間響起,打穿了她身後的牆壁。
「坐下!」他厲聲喝道,「否則下一槍打穿你的腦袋!」
「老……老大……」看守旅行包的其中一個搶匪小聲說,「萬一被外面的人聽見……」
「就讓他們以為是電視的聲音。」男子收起槍,面色鐵青地說,「去!打開一樓所有的房間,如果有電視的就全打開!」
一直像在打瞌睡的陰老太太忽然睜開眼睛,問了一句似乎毫不相關的話:「喂,今天幾號嘞?」
***
一聲彷彿被壓抑的悲鳴傳來,仔細去聽時,已無痕迹。
小趙思考了幾秒,發現自己居然不能判斷那聲悲鳴來自於什麼方向。
可是他聞到了很濃的血腥味。其實剛才他就聞到了,可是他以為那是老舊建築中某處傳來的淡淡鐵鏽味,現在味道愈來愈濃,他才恍然驚覺,那根本不是什麼鐵鏽,是血的味道!
這味道……從哪裡來?
他的視線轉移到203房間的門板下方,那裡有一抹濃稠的暗黑色血液從縫隙中滲了出來。
他握緊了手中的槍,強烈的預感讓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突破鼓膜的聲音。他很想過去看個究竟,但是剛一抬腳,卻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停住了。
對了……老大上來的時候說過,讓他們一有什麼事就馬上大聲喊。可是剛才大劉又是吼叫又是不斷開槍,為什麼沒有人上來支援?最低限度也該有個人上來看看,為什麼沒有?
他謹慎地看著那扇門,緩緩向後退去。人的直覺在很多時候總是正確的。他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卻知道那裡面一定隱藏著某種他說不定一輩子也無法匹敵的東西。
他決不會拿自己的命冒險。
他退到了樓梯口,左手扶著欄杆想儘快下樓去。然而腳卻怎麼也觸不到那救命的台階。
他回頭看了一眼,從頭皮一直到腳底開始發冷。
他的身後沒有下樓的樓梯,只有一堵憑空出現的牆立在那裡。
他們上來的樓梯沒了,消失了。
203房間的方向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他猛然回頭,發現那扇門正在緩緩地打開,有什麼東西在極其緩慢地走出來。
是人吧?
一定是人!
所以--
所以--
他會開槍!只要打中那個人就可以證明這一切都是有人在搗鬼!這世界從來就沒有鬼怪,以後也不會有!
他舉起了手中的槍,手心的汗讓他幾乎握不住它。
門內伸出了一個腐爛的頭顱,一股沖人慾嘔的臭氣撲面而來。
小趙大叫一聲,手中的槍瘋狂地掃射了出去。
***
何玉轉頭看了一眼牆上的彈孔,表情顯得很驚訝。
為首的男子愈加握緊了槍,指尖泛出白色,臉色不知為何變得更加難看了。
只有宋先生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所覺,自己絮絮叨叨地繼續講著他的故事:「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沒考上,我就去城裡做些工,後來做成了一些小生意,再後來居然賺了不少錢……」
「我沒心思聽你的發家史!」溫樂源說。
溫樂灃碰他一下,甩給他一個眼色,溫樂源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為首的男子竟一直看著他們這邊,似乎被宋先生的話吸引住了。
「幾年之後,他畢業了,可是卻找不到工作--瞧吧,我這個高中勉強畢業的混混有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可是他這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卻找不到工作,在這種拿文憑就能砸死人的世界上,這事兒可真夠奇怪的不是?」
溫樂源立馬很聰明地猜到了結局:「然後你看在兄弟的面子上給了他一個職位,讓他為你幹活,再後來你公司的事業蒸蒸日上,成為跨國公司的大老闆……」
宋先生用看到怪物的眼神看著他:「啥?我為啥要給他職位?」
「……」
「再說了,就算我給他,他也不會要的。他可是個心高氣傲的傢伙,就是為了這個才會一直找不到工作。其實不是我說,從月薪2000塊干起也沒什麼,他非要年薪20萬的才去,你覺得我的小破廟能裝得下他那尊神?和我一樣想的老闆可不少,活該他失業好幾年的……」
「你根本就不懂。」為首的男子突然說道。溫樂源等人的目光唰地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同年的兄弟已經在社會上打滾多年,而自己雖然背著高文憑,卻只能拿著只夠糊口的工資辛苦過活,這誰都受不了!更何況--」
「更何況,那個『小』款兄弟還時不時上門和他敘敘舊情,更讓他心裡沒法兒承受是不是?」
男子的表情顯得非常驚愕,看起來似乎隨時都可能拿著槍跳起來。
「你到底……是誰!?」他咬牙切齒地問,「在哪兒聽到的我的事?或者--你是警察!」
聽到警察二字,去開電視的兩名搶匪如同彈簧一般彈了回來。宋先生臉色不變地笑笑,對他們做了個少安毋躁的表情。
「別慌別慌。我要是警察,老早就把你們引到警察局去了,咋把你們帶到住宅區來?我是和你們合作的好市民,請放下槍,這裡還有老人,別把她嚇到了……謝謝,非常感謝。」
搶匪們又去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但看得出他們已開始顯出了些微的疲態。
女妖精一直在老公身邊做弱女子狀,在宋先生又繼續叨叨的當兒,她悄悄撞了王先生一下。
「老公,他們到底想幹嗎?」
「搶劫。」王先生乾脆地回答。
「不是啦~~」女妖精的身體在他胳膊上蹭過來蹭過去,「你看他們好像根本就不是為錢來的,說不定是從別的地方搶了錢才來的呢。那他們到這兒幹嗎?咱們這可都是窮人--啊,除了你之外。」
「這個啊……」王先生看了看被兩名搶匪保護有加的大包,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女妖精氣得直咬牙:「老公!」
王先生道:「這是很不正常的情況。按理說他們應該搶完就立刻離開本城,否則一旦戒嚴他們逃都逃不出去。可是他們似乎一點也不著急,好像在等什麼時機似的,應該是有另外一套逃生辦法,可惜你老公我現在還想不到。」
「另外的逃生辦法……?」
「也說不定……」
「說不定??」
「說不定他們根本就不想逃跑。」
***
六顆子彈接連打中了那個頭顱,在額頭、鼻子、面頰上留下了六個準確無誤的彈孔,然而彈孔中沒有血,只迸出了些許的液體飛濺到牆上。
腐臭的味道更加強烈了,那顆頭顫了顫,好像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整個身體慢慢地從203房間挪了出來。
那個人--不,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具會移動的殭屍!--身上的皮膚早已爛成了一塊一塊,肌肉無法完全附著在骨頭上,裸露在外面的已經漸次脫落,指尖部分已是只剩白骨。他的關節還會打彎,但看得出來已經完全不靈活,好像移動一步都要耗費他極大的力量。
已經沒有子彈了,在那具殭屍的緩步進逼中,小趙倉惶後退。
他身上的衣服已是全部濕透,褲子也濕淋淋的,他甚至來不及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尿了褲子,只是被恐懼完全佔領住,其他的什麼都忘了。
殭屍緩慢的步伐就如同一種煎熬,它身上滴落在地板上的腐臭的水流成了一道小河,蜿蜿蜒蜒地向小趙進發。
小趙徒勞地扳動著已經沒有子彈的槍,咔噠咔噠的聲音在這個被封閉的空間中震得人心臟劇烈地顫動。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其他人怎麼了!你把他們怎麼了!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小趙把已經沒有作用的槍用力扔了過去,但汗濕的手心和顫抖的手腕讓他失了準頭,槍身在側面的牆壁上碰撞了一下,甩落到地上,刷拉拉地轉動。
身後是牆壁,手邊失去了最後的武器,小趙緊緊貼著冰冷的牆皮,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殭屍的味道越來越重,熏得讓他頭暈。雖然沒有睜眼看,但他知道殭屍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不到一米的距離。
他要死了……
他馬上就要被殺死了……
就在他腦中閃過無數恐怖片的鏡頭的時候,殭屍卻忽然張開了口,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問了他一句--
「你們……知道你們在跟著誰幹什麼嗎?」
***
一樓奉命去開電視的兩個人一腳踹開了101房間的門。
「我的門噢……」陰老太太心疼地嘀咕。
讓人恨不能把他嘴堵上的宋先生依然在嘮嘮叨叨。
「……不過做兄弟不能那麼絕情不是?所以我就借給他幾十萬讓他做生意,畢竟我們是從小到大穿一條褲子的兄弟,見死不救的事情咱不能幹,可是……」
再次自認已猜出故事結局的溫樂源又喜滋滋地插了一嘴:「可是他卻捲款潛逃了對不對?辜負了你的期望,背叛了兄弟,然後他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砰地一聲巨響,溫樂源兩腿中間的地板上出現了一個還冒著煙的黑色窟窿,溫樂源汗如雨下。
為首的男子站了起來,一邊往槍里上子彈,一邊向他們走過來。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對我的事情這麼清楚。」他用極其低沉的聲音說著,眼睛里好像泛出了血絲一樣閃著紅光,「但是你不要以為知道這些就能得到什麼,我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什麼都不怕……倒是你,我會讓你--死得更快!」
隨著最後兩個字的出口,他的槍口已經壓上了宋先生的太陽穴,像要用槍管把他戳出一個洞似的用力按下去,宋先生的頭被彆扭地推到了一邊。
原本坐在宋先生身邊的溫樂源用腳丫子蹭著地板唰唰唰地瘋狂後退了幾米遠,順勢把溫樂灃也推了出去。女妖精不動聲色地擋在了王先生的身前,陰老太太使了一個眼色,讓楚紅移到自己身後去。只有胡果沒人管,左右看了看,最終還是慌慌張張地鑽到了何玉的後面。
如果是普通人,那當然會怕,可是宋先生不是普通「人」,他甚至連「人」都不是了。
「兄弟就是拿來出賣的,這是你們過去的玩笑話。」宋先生平靜地繼續說道,「你們曾經一起做過很多事情,甚至為了生存不惜鋌而走險。但在最後,你們卻應驗了那句玩笑,最終……」
「你閉上嘴!」男子的聲音異常悲愴,就好像那把槍現在不是在宋先生的太陽穴上,而是在他自己的喉嚨上一樣,「我讓你閉上嘴!閉上嘴!」
「錢是好東西,雖然不是萬能,卻總能買到很多東西--包括你想要的人。」
男子扣在扳機上的手指越來越緊,似乎馬上就會扳下去似的,但他顫抖了許久,卻始終沒有下手。
宋先生沒有看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有了錢,就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擺一擺,這沒什麼。想當初我賺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把存摺都換成票子抱給我老婆看,我想看她的笑臉,想讓她和我一起高興高興。我這個男人,總算也是可以讓我心愛的女人過寬裕幸福的日子的。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男子的槍已經把他的頭推得幾乎歪成了九十度,他卻仍然繼續在說。
「可是為什麼……你為什麼……」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嚴厲,聲線惡狠狠地如同刀一般扎了出來,「要把我給你的錢交給那個女人還高利貸,結果卻把債務都攬到自己身上,害得我變成現在這樣!」
彷彿有一個晴天霹靂打到了男子頭上,他的眼睛越睜越大,就好像要掙出血一樣。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的聲音已是近乎悲鳴,「你不可能在這兒!你已經……你已經……!」
宋先生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槍的動作,食指指著自己的腦袋,微笑著用嘴做出了「砰」的音效。
「沒了?這麼點哪夠還債!」女人高亢尖利的聲音和幾張錢幣一起砸到了他的頭上,「再說了!就算夠還又怎麼樣!你不是不知道我抽這個多費錢!以後怎麼辦!再去弄!」
為什麼……過去會被這樣的女人迷住呢?
「這是我從那個很好的兄弟那裡借來的,我現在又沒有工作,都不知道怎麼去還他……」
「你不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嘲諷的女聲,就像惡夢一樣不斷徊響,「他們還說你前途無量,怎麼也是個撈錢的耙子。呸!害得老娘浪費這麼長時間犧牲色相陪你!結果這麼點錢還是借來的!真是個窩囊廢!」
頭昏……
「原來你以前說的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怎麼啦?告訴你!你現在是和我栓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們已經都知道你是我的男人了,萬一哪天我跑了死了,你就得被他們抓去賣腎還帳!」
目眩。
「你怎麼能這樣……」
「我這樣怎麼啦?老娘原本就是這樣!不過就你不知道而已。有錢沒有?沒錢就再去和你那個朋友借!借不來就搶!搶不來就殺!我就還不信了,守著個錢簍子還弄不到錢……」
那女人脖子上醜陋的皺紋他直到現在才發現,那副濃妝艷抹的妝容之下與蠍尾幾無兩樣的惡毒也是現在才看得清楚。
為什麼一直都沒有看見呢?
一直都被所謂的愛情蒙住了眼睛?
也許,有時候,只是,裝做看不見罷了。
--直到偽裝無法繼續下去為止。
那麼,愛情與兄弟之間,兄弟就更好一些嗎?
兄弟就不會背叛了嗎?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俗話是這麼說的。
可是真正的兄弟……又是什麼樣子?
「……我不能借給你。」他當時把他叫到了自己獨居的小小公寓里,但那個人卻抽著煙,站在那個髒亂的空間中,似乎連坐都不屑。
「為什麼!」
「因為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那個人的表情很冷,冷得讓他幾乎都不認識了,「我給你錢是讓你做生意,不是讓你用來揮霍的。」
「我沒有揮霍,只是……我遇到了困難!她需要我的幫忙啊!這次我一定不會再浪費那些錢,拜託你再借我一點!我們這麼多年的兄弟了……」
「就因為是兄弟,所以不能再幫你。」那個人的背有點駝,似乎很累地托著額頭,「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把錢花到那方面去。你難道不知道那種事情根本就是無底洞,根本填不滿……」
「宋哥……我從來沒求過你什麼……只這一次……只這一次!求你幫幫我!只要讓我過了這一關,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
「我要你做牛做馬有什麼用?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讓你做牛做馬!你多大歲數了?怎麼到現在還想不明白?那個女人根本不值得你這麼為她拚命!她只是把你當做撈錢的工具而已!」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了解……但是現在走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沒法回頭了……
他走到簡陋的布制衣櫃前,將幾件不算很亂的衣服又折了幾折,手有些顫抖。
「你真的不打算幫我?」
「我會幫你,但是決不在這方面。除非你和她一刀兩斷,否則什麼也別想。」
他的手慢慢地伸向了那疊衣服底下,原本顫抖的手在觸碰到那樣東西的時候,居然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沒有一點兒轉圜的餘地?」
「沒有。」
他猛一轉身,手中一把黑洞洞的槍指向了他的太陽穴,平舉的手平穩而堅定。
那個人笑起來。
「兄弟啊……」他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兄弟啊!二十多年的兄弟!你拿槍對我?啊?」
「這是玩具槍,」他說,「但是……」
「我知道,改裝槍。」那個人仍然非常冷靜,「遠距離連鳥都打不死,但是這種距離,足夠打穿我的腦袋。」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是你一定要和我反目成仇的。」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我帶你一起去射擊俱樂部玩,原來就是讓你這麼對我的。」
「我不想!如果你能幫我,鬼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
「是嗎?」
「你到底幫不幫我!」
「我憑什麼?」冷笑。
「十幾萬而已!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
「我等你開槍。」
「你以為我不敢開!」
「我倒要看看兄弟和女人之間你選擇哪一個。」
不能回頭,卻無法向你啟齒。
「我選擇她!我選擇她!怎麼樣!我愛她愛得發瘋!我現在就發瘋了!你別逼我真的開槍!」
他的眼中,溢滿了強烈的失望。
「你已經無藥可救了。我死也不會幫你的,你開槍,開給我看看。」
他可以發誓--他可以向天上所有的神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發誓,他從來沒有想過真的開槍!他就是想嚇唬他一下,只要過了這一關,他會想出無數的辦法來擺脫那個女人,之後不管是用什麼辦法也要挽回他這唯一的兄弟。
可是為什麼他不鬆口?
為什麼他怎樣也不妥協?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給不給我!」
「有本事你開槍,我身上還有幾百塊錢,就全當施捨給你了。」
那個人臉上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種帶些悲憫的表情了。
他的眼中充滿了嘲笑,就好像在說你其實什麼也幹不了一樣。
「為什麼……?」
「我對你……已經絕望了。」
那兩句話到底是誰說的?他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對了……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那個人的臉長得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記得他的微笑。
記得他的輕蔑。
記得他的失望。
卻怎麼也記不起他的臉。
以及--為什麼,會開那一槍。
扳機扣動的時候腦中一片空白,只記得玩具槍發出過的並不清晰的咔噠聲,在記憶里,恍若驚雷。
忘了他的臉。
真的,已經忘了。
但是卻記得他倒下的那一瞬間,轉頭看他的一眼。
那眼睛里充滿了絕望的嘲笑,嘲笑他的無能,嘲笑他的背叛。
***
男子的手抖得已經拿不住槍,連聲音都有些變了。
「胡扯……全都是胡扯……都是胡扯!他明明現在還在醫院裡!不可能出現在這兒!你是什麼人!你從哪兒知道的我的事情!說……快說!否則我一槍打碎你的腦袋!」
「我知道,」宋先生微笑,「這一次你手裡的不是玩具。」
「……宋先生難道還沒有死?」溫樂灃悄悄問。
「那不可能!--阿嚏!」溫樂源努力壓抑著狠狠打了個噴嚏,「宋先生絕對是死掉很久的!不過……嗯,要是我鼻子還好的話說不定就能判斷……」
「今天幾號嘍哈?」陰老太太又問起她那個沒有人回答的問題。
溫樂源憤怒地回頭瞪她:「我們在討論正經事!姨婆你別老打岔好不好!」
女妖精不滿意地嘟囔:「才不是打岔……」
「莫告訴他們!」陰老太太似乎也不高興了,鼓著腮幫子生氣地說。
「到底咋啦?」
王先生轉頭往一樓住客的房間看,胡果看著他的樣子,也伸著脖子那裡瞧,卻什麼也沒看到。
「您看啥呢?」他忍不住問。
「那兩個人,一直沒有回來。」
一樓屬於住客的五個房間中,四個房間的電視已經被打開了,打開的門內有電視節目的光影凌亂閃爍,喧嘩的聲音讓這個幽魂聚集的公寓驟然熱鬧了起來。然而第四個電視已經打開了很久,最後一個房間卻依然是黑洞洞地,不知道那開電視的搶匪在磨蹭什麼。
楚紅忽然抬頭四顧,似乎聽見了什麼似的,然而找了一圈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卻意外地發現那兩個看著大旅行包的搶匪神色不太正常,他們從剛才起就一直很驚惶地四處梭尋,似乎有某種令他們不安的東西在周圍纏繞不去。
楚紅正要提醒大家那兩個搶匪的不正常情況,樓上卻忽然叮鈴咣啷發出一陣巨響,樓下的人都抬頭往樓梯處看去。
一個人連滾帶爬地從樓上滾了下來,一邊滾一邊發出令人寒毛直豎的凄厲悲鳴。
「老大!老大!有鬼啊!」
那個人就是剛才被逼至走投無路的小趙,他已經沒有了平時冷靜的判斷,一路翻滾的狼狽相也讓他毫無形象可言。然而他或翻滾或奔逃的姿態非常怪異,就好像健康的一手一腳都無法使用了一般。
他下來的時候帶下了一股濃重的腐臭氣息,連溫樂源這個鼻子幾乎已經廢掉的重感冒患者也微微嗅到了部分,其他人的胃裡更是早已翻江倒海。
「林哲!我沒事的!你回房間去!」楚紅大叫。
林哲從樓梯的拐角處緩慢地探出頭來,身軀和關節僵硬地慢慢往樓下走。他已經開始腐爛的外貌讓那三名搶匪倒抽了一口冷氣,腐屍的味道隨著他的行進而愈來愈濃,一個搶匪忍不住乾嘔起來。
「鬼……鬼呀……鬼呀……」小趙已然錯亂地反覆地叫著這幾句,「我的胳膊和腿被他吃了……鬼呀……我的胳膊腿都被他吃了……鬼呀……」
溫樂灃看了一眼他完好的手腳,又轉頭看看樓梯,果不其然,馮小姐的背影穿過那具殭屍的身體,和宋昕一起飄了下來。
是她……讓他產生這種可怕的幻覺的吧。就像她製造一樓和二樓之間的幻覺屏障一樣。
「昕昕……」何玉也看著樓梯,有些愣愣地小聲叫。
溫樂灃後背一緊,回頭看她,令他失望的是,她似乎不是看到宋昕,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的樣子。
搶匪們仍然看不見飄然而下的馮小姐和宋昕,但是他們卻能看得到那具會走路的屍體!守著旅行袋的兩名搶匪大叫一聲拖著旅行袋退到了門口,兩隻手劇烈地震動,兩隻槍就好像在半空中跳舞。
小趙躲在為首男子的身後,好像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眼淚鼻涕滿臉都是,或許他一輩子也想不到自己會象今天這麼丟臉。
為首的男子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槍應該指向哪裡好了,他漫無目的地反覆移動著目標,槍口不斷劃過宋先生、被捆綁的諸人以及那具行進中的腐屍,似乎不知道自己最重點的目標應該鎖定哪裡。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東西……這裡……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這是怎麼回事!」
林哲趔趄了一下,似乎就要摔倒了,楚紅啊了一聲,跳起來跑向他,毫不猶豫地撲進他的懷裡。
林哲用潰爛的手臂抱住她,從腐爛的喉舌之中發出了兩個低啞的音節。
鬼……流……
好像回應他似的,在空中飄飄蕩蕩的馮小姐和宋昕也發出了振蕩的迴音。
鬼……流……
鬼……流……
「鬼流!?」溫樂灃和溫樂源當即變了臉色。
「什麼鬼流?」楚紅奇怪地問。
胡果沒有說話也沒有反問,因為他在看到那具殭屍走下來的同時就已經睜著眼睛昏過去了。
女妖精一下子跳了起來,她手上的繩子就好像破布一樣鬆散地掉到了地上。她尖叫起來:「怎麼這麼快!鬼流呀老公!」
「鬼流是什麼?」王先生茫然。
「鬼流……」何玉又站了起來,神情有些獃滯。忽然,她身體一輕,飛上了半空,手上的繩子不知何時落到了地上,連繩結都沒有打開。
鬼流--
她就像馮小姐他們一樣,在半空中似乎是毫無意義地呼喚著這個奇怪的詞。
「鬼流哈--」陰老太太的目光鎖定在第五個房間里,乾癟的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
「鬼流!」宋先生猛然站起身來,看向和陰老太太相同的方向。
為首的男子已經快要精神錯亂了,他揮動著槍,一手抓住宋先生的領子,近乎發狂地用槍口指著他大吼:「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是誰!那些到底是--到底是--」
鬼……流……
鬼……流……
鬼……流……
半空中的身影不知何時增加了很多,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四個,四個變成十六個……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在振蕩呼喊同樣的一句話--
鬼流!
「你現在能抓住我,才應該覺得奇怪吧。」宋先生看著半空旋轉的那許多身影說。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宋先生的身體瞬忽間變得透明,透過他的身體,竟能將公寓中被捆綁的諸人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男子像被火燙了似地甩開抓他領子的手,連眼神也開始變得渙散。
「這到底是哪兒……你們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什麼--」
呼喚鬼流的聲音已經聽不清楚,只能聽見某種規律振蕩的聲音反覆迴響。
迴響的聲音逐漸增強,不止是這公寓中的聲音,更可怕的是公寓之外似乎有更強的聲音與公寓內的聲波頻率相合,兩者相加,造成的波動讓整個公寓也開始細微地震動起來,彷彿有千軍萬馬正要將這老舊公寓踏為平地一般。
「怪不得那個死老太婆老問今天幾號!」溫樂源一用力,手上的繩子啪啪兩聲斷裂開來,斷成幾截掉到了地上,「楚紅!林哲!快來幫忙把大家身上的繩子解開!」
林哲用手指勾住楚紅的繩子一扯,她手上的繩子啪地斷裂,她隨意地摸了摸自己有些發麻的手腕,轉身去解其他住客的繩索。
鬼……流……
鬼……流……
鬼……流……
鬼……流……
「我並無意要嚇你。」宋先生平靜地說,「但是你不該一錯再錯,我不希望你再這麼下去。」
「如果……」男子的聲音顫抖得語不成聲,「如果你是真的話……那麼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是誰!我在為誰奮鬥到今天!這麼多年的努力我都為了誰!」
「我已經死了十幾年了,」他的話很奇怪,宋先生卻不正面回答,「你其實是常常去看『我』的,但是為什麼你會想不起我的臉?這一點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
轟隆隆的聲音愈來愈大,整個公寓都開始劇烈地上下抖動,半空飛翔的幽魂們近乎發狂地舞動,速度越來越快,只剩下蝌蚪形的光線在昏暗中旋轉。
呼喚鬼流的聲音愈發震耳欲聾,與逐漸接近的隆隆巨響奇異地相合。
溫樂源扯開最後一個人的繩子,對所有人大吼道:「不想死的就不要賴在房子中間!全都給我站到角落裡去!」
溫樂灃立刻張開雙臂將楚紅和依然睜著眼睛昏迷的胡果推到牆邊去,女妖精將王先生推到了他們身邊,和溫樂灃一起用身體將身後的人擋住。
不過比他們更快的是陰老太太,溫樂源話還沒說完之前她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鑽到了牆角里。
當溫樂源發現這一點時氣得大罵:「死老太婆!你不幫忙就算了!還跑得那麼快……」
「莫氣哈,」陰老太太蹲在牆角得意洋洋地說,「就來嘍……」
一樓走廊的深處,黑色的光影在牆壁上掙扎蠕動,不過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牆壁上對它們進行著激烈的阻撓,讓它們無法輕鬆地鑽入,只能像螞蟥一樣從外面硬擠進來。
宋先生看著那些蠕動的東西,一隻手緩緩伸向那男子,男子顫抖著,卻一動不動。
「愛上那種女人,是你犯的第一個錯;你為了她而騙我,是你犯的第二個錯;而你第三個錯誤是……」
牆壁發出「喀拉」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碎掉了,那些黑色的光影立刻擺脫了束縛,帶著震耳欲聾的呼嘯向他們衝來。
鬼--流啊!!!!
宋先生猛然把男子推到了角落裡,整個身體覆蓋在他的上方,蠕動的黑色光影嘈雜地尖笑著、慘叫著、呼嘯著擦過他的背部沖向公寓的另外一邊牆壁。
整個公寓頓時被狂亂的光影籠罩住了,地獄一般的聲音在耳膜中嘶吼尖叫,溫樂灃和女妖精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將那些蝗蟲似的身影堵截在自己身體之外。他們身後的胡果早已癱到地上去了,楚紅蹲著抱住自己的頭,王先生一直抱著女妖精的腰,似乎怕她被那股洪流帶走。
溫樂源將行動不便的林哲擋在自己身後,最前面幾道最兇猛的洪流涌過,後進的力量似乎漸漸不如之前那麼強,他微微有些鬆懈,哪知又一股強勢的力量從洪流中衝撞過來,他被撞得往後一倒,林哲發出一聲低沉的哼哼,並伴有細微的喀嚓一聲,大概是腐爛的肌肉無法拉住他的肋骨,他這輕輕的一撞便讓他的骨頭錯位了。
「真是抱歉,」溫樂源頭也不回地道,「等會兒我再給你複位,現在還不行……」
陰老太太驀地發出一聲怒吼打斷了他的話:「溫樂源!你保護誰!」
「咦?我在保護林哲……」
「你管他干莫哈!看好你弟弟!」
溫樂源一驚,撥開不斷衝撞自己的光影洪流往溫樂灃應該在的方向看去,正巧一個身影隨著洪流跌跌撞撞地向他滾動過來。他利落地一把將其拎住,翻過來一看,是溫樂灃!
「樂灃!」
溫樂灃緊閉著眼睛,渾身冰冷,明顯是魂魄已經離體的樣子。
「我真是個……白痴!」溫樂源咬牙大罵,「我早就該知道這個傢伙容易被沖走……」
正說話間,又一個身影飛來,他伸出空著的那隻手一撈--又是一個溫樂灃。不過這個溫樂灃卻是神智清醒的,還嗨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真抱歉,一不小心身體就跑掉了……」
「我¥%¥¥#×※……」
他根本沒來得及發脾氣,又幾個身影順著洪流的方向向他撞來,還伴著女妖精嬌滴滴的呼聲:「啊呀對不起連我自己也被沖走了我忘了我體重太輕--呀--」
楚紅、胡果、王先生、女妖精四個人咚咚咚咚幾聲悶響后準確地撞上了溫樂源,溫樂源連一句他媽的都沒罵出來就被撞得身體往後飛去,咣當一聲撞上了身後的牆壁,差點吐出血來。
「你們幾個……給我記住……」
林哲沒有人護持,被黑影攏了去,呼騰一下半個身子都鑽進了牆壁中,就在此時,一股奇異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脖子,硬是從牆壁中將他扯了出來。
「莫大意。」陰老太太平靜地說。
黑色光影嘻笑著穿過他們的身體,挾帶著帶走了幾個影子。但是它們速度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它們到底帶走了誰。
宋先生擋在為首男子的外圍,手指深深地插入牆中,身體被洪流衝撞得劇烈抖動,卻無論如何也不鬆手。為首男子靠著牆坐在地上抬頭看著他,像是已經嚇傻了的樣子。
「這到底是……這到底是……這到底是……」
「鬼……流……」宋先生咬牙笑道,「你知道現在幾號嗎?對了,對你來說時間已經沒有意義了吧……或者說,你現在根本搞不清楚現在是幾號,甚至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你只是為了一個目標而帶著他們打家劫舍,其他的什麼都沒注意過,連你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也……」
「時間……?」男子抱住了自己的頭,槍早就不知道被他丟到哪裡去了,「時間?……幾號?早晚……?我的狀態……」
他的身影驀地一閃,在瞬間變得透明又很快恢復原狀。
「現在是八月三十號,凌晨零點整,也是陰曆七月十五,鬼節。」
鬼節,在中國古老的傳說中,陰間的鬼魂回到地面的日子。
七月十五,
冥府門開,
有仇報仇,
有怨報怨……
是……鬼節啊!
這怪異而可怕的洪流就是從地下湧上人間的鬼魂們,這座公寓就在它們必經的路上,所以陰老太太才會不斷地問現在幾號了,剛才還是八月二十九,一過12點便是八月三十,也即是七月十五號。
「你不只忘了我的臉,甚至也忘了你自己的臉。十幾年前,你殺了我之後就莫名其妙地得了嗜睡症,連法庭的審判都沒有進行完……再後來,你拋棄了你的身體,就一直維持著這個樣子,四處搶劫,就像要補償你之前沒有對我搶劫成功似的……」
「我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宋先生全身的顫動越來越嚴重,連聲音都抖得快聽不清楚了,「因為你搶劫的原因是……你把那個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當作了我……你想補償那一槍……想用那些錢治好我,想讓我們再成為兄弟,你希望從來沒有過那一槍,沒有過那個女人,沒有過背叛,什麼也沒有……」
他的手支撐不住了,在牆壁上緩慢地滑行,拉出深深的一道鴻溝。
「我不會責備你,因為我知道你的歉疚,這麼多年的兄弟還能不了解嗎?只是可惜……有點……」
洪流的力量太強,那雙手終於從牆上滑開了,宋先生的身體就像落葉一樣,被鬼魂的颶風吹得飛了起來。
「……有點……晚了。」
「宋哥--!!」
傷害就像在木樁上釘下的釘子,即使你後悔了,把釘子拔掉了,釘子留下的傷口卻會一直在那裡,永遠地留著,除非--除非,木樁本身被焚毀,消失。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這麼幸運,傷害了對方依然有機會見面向對方說聲對不起沒關係,有更多的時候,你失去了就失去了,追也沒用,什麼也回不到原來。
宋先生的身軀混在鬼魂中快速飛離,男子猛然往前一撲,只來得及抓住他的腳踝。但即使抓住也沒有用,因為男子本身也並沒有實體,他只能和宋先生一起隨波逐流。
「婆婆--」宋先生大叫。
「莫關係哈……」陰老太太帶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們該往哪就哪去,你不就為今天才老教自己變小孩莫?為給他看住身體,你也辛苦哈……」
宋先生維持小孩的面貌並不是他自願的,他那位兄弟拋棄身體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是宋先生一直以自己的半身看護著他的軀殼,剩下的半身就只能大部分時間都維持著小孩的模樣留在他妻兒的身邊。
宏大的鬼流維持了整整十分鐘,之後才剩下了一些猶猶豫豫的細小鬼流在尾巴上蕩漾,緩慢地游曳而走。
壓力一消失,溫樂灃立刻從被壓迫的位置站了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環視屋內,看看有沒有丟了什麼人。
「姨婆--」他看了一圈,稍微有些著急道,「宋先生和那個搶匪頭子不見了--不對!其他搶匪也沒了!」
公寓里的物品並沒有什麼變動,連地面的灰塵都沒有被吹起半分,人類、腐屍和妖精都沒有什麼問題,只有搶匪和宋先生不見了。
所有的搶匪都沒有了。
他們剛才所在的位置上是幾乎什麼痕迹也沒有留下,只有幾張剪成槍狀的紙張落在地上,大大的旅行袋還放在原處沒有挪窩,就好像那些搶匪丟下這最重要的東西逃走了一樣。
溫樂灃走到旅行袋前,拉開口,當他看清楚裡面的東西的時候,旅行袋忽然變成了一蓬塵土,裡面以億元為單位的冥鈔唰地一聲涌散開來,鋪得溫樂灃滿腳都是。
溫樂灃愣了愣,抓起那些不值錢的鈔票,讓它們從自己心中慢慢滑脫出去。
「這是……什麼?姨婆?」
陰老太太從角落裡困難地站起來,用手心揉揉膝蓋,微微笑道:「那?那是兄弟十多年的情誼哈。」
「十多年的……」
「多少年都行!你們他媽的能不能趕快給我滾開!老子要被你們壓死了!」溫樂源躺在地上慘叫。
女妖精王先生胡果楚紅慌慌張張地爬了起來。
***
宋先生和那男子隨著鬼流飛了許久,鬼魂們逐漸散向四面八方,鬼流的力量才慢慢消失。他們漂浮在半空中,不時與急切返家卻走錯方向又折回頭的鬼魂相撞,卻一直朝著某一個方向執著地飛去。
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直到飛到一個療養院模樣的地方,宋先生看準了一個房間,從窗戶鑽了進去。他進去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等到男子進來,又從玻璃中伸出一顆頭,發現那男子正愣愣地浮在窗外。
「你在幹什麼?怎麼不進來?」
男子透過玻璃看著屋內那個滿身都插了管子的人,笑了--笑得很自嘲。
「原來,我一直是在為我自己奮鬥……我搶錢,我打家劫舍,我以為我是為了挽回我的兄弟,卻原來是為了我自己……」
宋先生知道他沒有意思要進去,便又從裡面鑽了出來,和他一起看著那個病人。
「其實要這麼說也沒錯。你一直以為你是為了兄弟,為了我,但事實卻非如此。如果我是別人的兄弟,別人的朋友,我就算死一千遍你也不會這麼痛苦。現在正因為我這個兄弟、朋友是你的,所以你才這麼奮鬥,奮鬥得連自己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了。」
「你在……嘲笑我?」
「沒有,」宋先生伸手一招,病床上的人身上有一股厚重的黑氣緩緩脫離,「我只是有點感動,原來我們都在維護這麼久以來的兄弟感情,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不過……」鑽出窗戶,鑽入了宋先生自己的體內,他回頭對男子笑著說,「不過現在我累了,你也玩夠了吧?現在、立刻、馬上回到你自己的身體里去,我不想再當兩邊的看守,只想守著我老婆和孩子,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去擔心。」
男子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你是想讓我回去,繼續接受審判?就是因為不想接受那種可怕的審判我才會得嗜睡症,你以為我是怎麼回事?」
「你不想回去?」
「我不能回去!」
宋先生的表情變得非常複雜。
「那你……現在就必須決定,你要生,還是要死。」
「為什麼?」
「你既然已經發現自己的身體,那我就不能再給你看守這具身體了。可是你的身體不能沒有魂魄,否則很快你就會死。你認為該怎麼辦好?」
「我--」
「還有你的父母。」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以為你能安安穩穩地睡在這個療養院是為什麼?是因為你本來已經退休的父母都在努力工作,好賺錢讓你睡在這裡不要死!在咱們老家,你奶奶就因為你一直這個樣子把眼睛都哭壞了,九十多歲的人了,為什麼你就不能活著為她養老送終?她把你從四五歲養到這麼大,你就是這麼報答她的?」
「可是我已經不可能--」
宋先生那隻手抓緊了他的肩膀,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我已經不需要補償了,可是你六十多歲的父母需要!你奶奶需要!我們是兄弟!我原諒你了!可是他們還沒有!你必須回去!接受你根本不想接受的審判!然後在這一輩子最後的時間裡補償他們!--你聽到沒有!你必須補償他們!你已經沒有再對我和我的家庭犯罪,而是在對你自己的家庭犯罪!你在對他們犯罪!聽明白了嗎!對他們犯罪!」
男子看了他一會兒,低下頭,有些顫抖。
「原來你做了這麼多事,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只是為了這個……」
「對。」
「每一次都是我欠你的。你活著的時候是這樣,死了也一樣……」
「我不這麼想。因為……」
因為,我們是兄弟。
正因為是兄弟才理解你的無奈,也許那時候不把你逼進死胡同還不會導致現在這種結果。
所以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不只是你的錯。
男子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對不起……」
宋先生也同樣回握他,同樣,緊緊握住。
「如果有一天,我能補償你的話……」
「我已經不需要你的補償,」宋先生輕輕將他一推,「你現在要做的補償就是對你的家人,不是對我。」
男子看著他,目光沒有絲毫的移動。
「我欠你的,這一輩子都還不起。如果可能……如果可能,讓我們下輩子再做兄弟,我一定會把欠你的都一一還你!我們--約定!」
「約定。」
對不起……
男子的身體逐漸化作一片白煙,緩緩向窗口飛去。
病房的燈亮了,兩個護士走了進來,邊笑邊說著什麼,似乎是晚夜交班。她們走到床前,驀地發現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嚇得驚叫一聲跑了出去。
「醫生!醫生!17床睜開眼睛了!快來--」
宋先生伏在玻璃上,與病床上睜開眼睛的人沉默地對視。半晌,一人一鬼都微微地笑了。
謝謝你。
對不起。
可是說多少次抱歉也沒有用,今生已無法改變,只求來生……
來生,再做兄弟!
輕輕的風
像舊夢的聲音
不是我不夠堅強
是現實太多僵硬
逆流的魚
是天生的命運
不是我不肯低頭
是眼淚讓人刺痛
忘記吧
若可以
也算是一種幸運
如果一個人的心
只能燒出一個名
兩個人
要去到哪裡
牽著兩手
就是個天地
一生啊
有什麼可珍惜
流浪人
沒奢侈的愛情
有今生今生作兄弟
沒來世來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著雨
想起你
輕輕的風
像舊夢的聲音
不是我不夠堅強
是現實太多僵硬
逆流的魚
是天生的命運
不是我不肯低頭
是眼淚讓人刺痛
忘記吧
若可以
也算是一種幸運
如果一個人的心
只能燒出一個名
兩個人
要去到哪裡
牽著兩手
就是個天地
一生啊
有什麼可珍惜
流浪人
沒奢侈的愛情
有今生今生作兄弟
沒來世來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著雨
想起你
有今生
今生作兄弟
沒來世
來世再想你
海上的歌
飄過來飄過去
黑暗裡
的迴音
忘記吧
若可以
也算是一種幸運
如果一個人的心
只能燒出一個名
兩個人
要去到哪裡
牽著兩手
就是個天地
一生啊
有什麼可珍惜
流浪人
沒奢侈的愛情
有今生今生作兄弟
沒來世
來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著雨
想起你
有今生
今生作兄弟
沒來世
來世再想你
海上的歌
飄過來飄過去
黑暗裡
的迴音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著雨
想起你
--任賢齊-兄弟
--鬼怪公寓-第五個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