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氣說冷就冷了。
在蘇延澤扒著窗戶感嘆今年沒能看上銀杏樹撲簌簌落一地金黃的時候,裴若愚還在桌前凝眉苦讀。
蘇延澤了一會呆就抱個枕頭坐他身邊看他寫字,其實裴若愚寫字挺好看的,一撇一捺都擺的像那麼回事,豎打的紅格子偶爾會被長出來的墨跡淹沒,等過一會墨幹了就從中又小心翼翼浮起來那暗棕色剛剛被埋下的線條。
蘇延澤逆光盯著那線條愣神,看它被淹沒,又浮起,跟外面的天一樣,雲聚了又散,陰晴不定。
蘇延澤最開始還想打趣他,說你這個狀態肯定撐不過五天,到時候你要請我去吃哪家哪記哪鋪子的小灌湯包。
可是小灌湯包終究是沒能吃上,因為現在都自從梨州回來已經一月有餘了。蘇延澤只好將那些厚厚的史文經籍全細細分了類整理好了給他看,兩個人就憋在屋子裡,一章章的解,一段段的背,一條條的寫,擱在屋子中央的紫銅暖爐裡面,黑糊糊的煙煤上籠著紅通通的火星,硬生生悶出了連綿不絕的香。
吃過晚飯,裴若愚剛翻開書,就看見蘇延澤掀著厚厚的棉布帘子說,「下雪了。」
一臉遮掩不住的興奮。
蘇延澤自小的時候就喜歡看雪,他在來京城之前的記憶里冬天幾乎全是黃綠色。裴若愚到現在都記得,在他剛到自己家住下的那年臘月里,下了一場鵝毛大雪,蘇延澤就兩手死死抓住屋門上的帘子,不敢出來也不肯進去,瞪著大眼睛看著院子怎樣漸漸被銀裝素裹。
裴若愚就扔下筆,陪他趴在帘子那裡,外面星星點點的確開始落雪,在剛沉下來的夜幕里露著微弱的白。洋洋洒洒,不急不緩的從天而降。
「一會該著涼了。」裴若愚抓起蘇延澤拉回屋裡,看他一雙小手被凍的通紅,就握起來幫他搓了搓,「去暖爐那邊暖暖去。」
蘇延澤搖頭,只盯著他看。
「為什麼?」裴若愚不解。
「懶得去。」蘇延澤揭開他衣服把爪子伸了進去貼肉放著,不顧裴若愚那張倒抽涼氣的臉,笑的心安理得。「就這兒挺好。」
裴若愚乾脆就裹緊了他的手,坐在床上笑,「你說明年殿試我過不過的去。」
「過得去怎樣,過不去又怎樣?」蘇延澤翻翻眼皮,找個舒適的姿勢躺下來。
「當然不一樣。」
「沒看出來你還懷著爭做棟樑以報效國家這等偉大胸懷呀?」
「肯定呀。」裴若愚沖他眨眨眼。
「嗯……狀元還可以娶公主呢,即使當不上狀元湊活湊活也能配得上郡主呀是不是?」蘇延澤垂著眼角看他。
「對啊,可以娶郡主啊!」裴若愚做恍然大悟狀。
蘇延澤不動聲色動動手指頭,探到某個部位毫不留情上狠狠一掐。只聽見裴若愚抱著胸慘叫連連。
「那祝你們,」不由自主的咬牙,「百年好合喔。」
馬上就要過年了。
裴夫人領著裴若愚跟蘇延澤去廟裡上香還願,檀香寺內香氣繚繞,裴夫人領著兩個小丫鬟進去,花銀子買了香虔誠叩保平安。
長長的台階上還安靜伏著未化乾淨的雪,兩邊梅花開得正好。裴若愚跟著進去磕了個頭就跑出來了,看見蘇延澤還縮在轎子裡頭,整個身子裹緊在石青緞面掐花小襖里,只露張小臉,還凍得紅紅的。
「下來玩會啊。」裴若愚掀開帘子要拉他。
「不去,怪冷的。」蘇延澤又往裡縮了縮,「你怎麼不多呆一會,求求菩薩保你考個狀元。」
「菩薩多忙啊,有你保佑不就好了。」裴若愚笑著跳上轎子,把手插進他胳肢窩下,輕輕一托挾進懷裡抱著就往外走。「出來玩會,你看那梅花開得多好看。」
「好好好好我自己下不勞你大駕。」蘇延澤怕癢,只好跟他下來。外面風也不大,只是滿天滿地的雪白的素凈,刺得眼睛微微有些睜不開。
裴若愚拉他進廟裡玩,說這寺廟算是京城裡最大的寺了,裡面聽說藏著幾百個菩薩,求什麼的都有。然後就賊兮兮笑起來,他拉著蘇延澤的手,「蘇延澤咱們去裡面拜拜送子菩薩,乾脆明年生個胖娃娃怎麼樣。」
蘇延澤愣了愣,接著也跟著笑,他拍了拍裴若愚的肚皮,「哎呀壯士年後那就真苦了你了,又要趕場考試又要養身安胎,就是不知道面聖的時候給不給帶孩子的進呀?」
裴若愚調戲不成被反調戲,他聽得嘴角抽搐,「那好我生出來你幫我帶。」
蘇延澤剛要說話,身邊一個長鬍子老僧先聽不下去了,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把兩人嚇一跳。
老和尚瞅著滿臉熟透的兩個人慈祥的笑,「兩位公子看起來福源不淺吶,要不要看個面向算一算吉凶呢?」
蘇延澤把裴若愚往前一推,「勞煩大師幫這位看看,過年是桃花運盛還是官運亨通?」
大師一捻鬍子,盯著裴若愚看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公子是要奪魁開春殿試的吧?」
裴若愚一呆,蘇延澤先噗一聲笑出來。
「公子莫笑,這位公子天庭飽滿,眉間略帶文勝之象,或許努力奪魁也是十有七八之事。不過……」
蘇延澤止了笑,「不過什麼?」
「恕老衲直言,不過如此看來公子卻好象並沒有官亨之運啊……福澤竟然只到中舉便戛然而止。奇怪,甚是奇怪。」
蘇延澤還沒來得及反應,裴若愚就先明白了些什麼似的,他摸出銀子塞進老和尚手裡,撂下一句『多謝大師指點』,接著拉起蘇延澤就跑。
他氣喘吁吁把蘇延澤塞回轎子里,出來對著轎夫喊:「咱們不等夫人了,先回府。」
「裴若愚,」蘇延澤扯著帘子問他,「你怎麼了?」
裴若愚回頭對他彎起眼睛,「回去讀書。」
裴若愚回家後果真就在桌子前面溫了一下午的書。到臨睡前卻撐不住了就使勁黏著蘇延澤非要跟他一起睡。
「我都學了一天了小澤兒你怎麼都該犒勞犒勞我!」他理直氣壯地緊靠著牆,抱著被子跟條大泥鰍似的在蘇延澤床上滾來滾去。
「你學不學習跟我有什麼關係?」蘇延澤絲毫也不給面子,「下去。」
「冷酷。」大泥鰍悻悻的蹭下床,「無情。」
「知道就好。」蘇延澤鬆開帳子。
裴若愚離開兩步,卻突然回身從後面把他緊緊抱住,不等他反抗就往床上一滾,兩個人卷進被子里。
蘇延澤就用胳膊肘搗他,可後面那個鐵了心死活就是不放手。「別動別動,我就摟一會,一會就行,」裴若愚湊在他脖子上輕輕喘著氣,「別的什麼都不做。」
蘇延澤有點心軟了,只好任他抱著。就這樣靜靜過了一會,墨綠帳子外的燈光有些黯淡了,那片暖黃映在眼裡漸漸變得深邃,身後的呼吸安穩,好像外面祥和的雪,靜謐又綿長。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起碼這麼被他抱著挺暖和的。蘇延澤就閉上眼睛。
裴若愚其實一直在想那老和尚說的話,按他說的自己是有官運沒官福,不過若真的被他說中的話,那就真的要證明……裴若愚思路一下被打斷了,身旁浮上來的是恬淡的鼾聲,他偷笑了笑,就大起膽子的又緊靠了下,貼緊住他的身子。
「小澤兒你會保佑我吧。」把呼吸埋進他身體里,「所以要等我啊。」
等我來提親。
等我來拉著你過屬於我們倆的日子。
那一天會來到的。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醒過來的時候蘇延澤正在旁邊打點東西,大小包袱包了幾個堆在一處。
裴若愚眯眼瞅了他一會,半天才反應過來。「你要回娘家?」
「是回家。」蘇延澤抓起包袱扔他臉上。「文伯來了,接我回蘇州過年。」
「哦。」裴若愚覺得一陣涼氣灌進被子里,他把自己裹了裹坐起來,「早點回來啊。」
「不回來了。」蘇延澤頭也不抬,仔細整理東西。
「那我就去蘇州找你。」
「好啊。」蘇延澤叫來丫鬟,把東西交給她讓她先送到車上去,又轉過身子看裴若愚,「丟了我不負責任的。」
「那你損失就大了。」裴若愚伸出胳膊來攥他手。
「是大了,你還欠我起碼三十年的債沒還清呢。」蘇延澤笑眯眯的把他胳膊又重新塞回被子里裹好,起來整理整理衣服。「走了啊。」
「嗯。」裴若愚看他轉身,離開,帳子突然掉下來半邊,等蘇延澤的身影消失在那模模糊糊的一縷光中,才想起來有話還要對他講。
裴若愚抓抓頭,笑了笑,還真是……捨不得。他每年這時候都要回家去的,可為什麼這感覺就一年比一年更強烈些。他皺了皺眉頭,所以……
——記得要早點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