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翰林院里,除去狀元郎外,榜眼探花直接就被安插進來委任了編修,從七品。裴若愚他們這些年輕後生頭頂上是些熬不成宰相心急火燎的老編修們,見又來了新人,更是卯足了勁地攬活干,起草昭書,編修文獻一樣一樣仔細掰認真寫,精細的像是穿針引線,一絲不苟。
「才幹是自個兒有的,職位可是皇家定的,等什麼時候這兩邊兒能直接關聯起來,你也就算是熬出了頭。」一位姓顧的大人從一堆文史經籍裡面抬起臉歇口氣,捋捋花白的鬍子沖他們笑了笑,「這是真理,」指指那些人,「那是榜樣。」
裴若愚於是就在他手底下抄了一上午的文書直到手軟,回到家對著正打算盤的蘇延澤說,「你給揉揉。」
蘇延澤正因為從外地一筆的生意利錢至今還沒到帳,比預計足足遲了快半個月,而商號允諾出去的賒賬條子還沒收回來,這一來一去中間竟少了平常幾倍的利潤而頭疼不已,根本懶得搭理他,手指頭把個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裴若愚就看著他手指頭愣神,這麼蔥段似的白嫩指頭這麼呼啦下去早晚是要打出繭子來的,就趁他在停下的那一小會的時候一把抓過來捧進手心裡搓了又搓,修剪得整齊淡粉的指甲花瓣似的扣在手上,就像他自己以前說的,蘇延澤這孩子長的,連指尖都是好看的。
「幹嘛?」蘇延澤看他盯著自己手指頭看,「你任職第一天莫非學的是看手相?」
「……蘇延澤你現在一定要注意,」裴若愚不鬆手,反而挺認真的對他說,跟教育小孩似的語重心長,「你現在活的不是你自己你知道嗎?這手指頭我還沒摸夠就打糙了怎麼辦?你現在是我的,所以連你手指頭都是我的。」
蘇延澤想生氣又想笑,一巴掌拍他腦殼上,「你受什麼刺激了?」
「人生無常啊。」裴若愚嘆口氣,「我今天連續看了幾個時辰的史籍,全是王朝從強盛到覆滅,一朝一夕間,變數千千萬,就現了這麼一個道理,人生享樂需及時,有些東西沒了就真沒了,往後拖一天,不,拖一個時辰就說不定那麼錯過了。」
蘇延澤光眨眼沒吭聲,眼神沒焦距,不知道在想什麼。裴若愚就湊到他耳朵旁邊,語調以大灰狼推倒小綿羊之前的垂涎笑容呈現,「小蘇蘇啊每天晚上光摟摟抱抱摸摸真的很是不足夠的啊……人生享樂需及時,需及時嗎。」
蘇延澤木然轉頭看他,裴若愚正奇怪他怎麼沒反應的時候,突然對面一巴掌伸過來摁在自己腦門上,身體一下重心不穩結結實實摔在床上,蘇延澤站起來打了個響指,「在當鋪里再加上個一點三分利,這麼虧缺可不就能補上來了嗎?」說完就往外走。
「蘇!延!澤!!」裴若愚捶床咆哮,「你無情!」
蘇延澤邁到門口,輕輕轉頭,笑的嫣然。
「你無恥。」
日子像白駒過隙,光陰猶如足了力向前奔,眼看著銀杏樹的葉子又要轉黃,而裴若愚早已過了二十年限。
絡繹來太傅府提親的人還不少,才貌雙全的,門當戶對的,快讓裴家老爺太太挑花了眼。裴若愚晚上回家,看見堆在桌子上一層的畫卷撓撓頭,「咱們京城的姑娘們都來不及了??」
「是沒耐心了。」蘇延澤在另一張桌子上謄賬本,頭也不抬,「都知道裴家公子是塊肥肉。」
「可惜呀是塊別人嘴裡的肥肉了。」裴若愚走過去抱他在懷裡,「看誰搶得走。」
「喔?你怎麼這麼有把握?」懷裡人手不停,「這肥肉又黏又膩的,我可不一定捨不得扔。」
「這樣啊……」裴若愚躺回床上,「這麼說還真有非扔不可的那一天,你怎麼辦?」
「真還有那麼一天的話,」蘇延澤擱下筆,等筆尖上的餘墨重新湮回硯台里,他就看著笑,「只好就咽下去。」
可正當裴若愚扭股糖似的纏著蘇延澤說『你乾脆現在就吃吧吃吧我不介意』的時候,裴大人也正對著夫人牢騷:「今天早朝後七王爺留我喝茶,中間竟問起來愚兒的生辰八字。」
「這這這……」裴夫人抓著外衣的手不由自主的開始抖,「莫非連王爺他也……」
「現在還不敢亂說,不過王爺家郡主只輕愚兒兩歲,且以前曾玩在一塊,若王爺真的有意,我們也只好應著,若就此沒了也只能裝傻,總之你明天先去推了那些人家好了。」
裴夫人若有所思點點頭,眼神里頓時又積聚起憂愁來。
裴若愚還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上次應命去了七王府,同去的還有憨厚臉的狀元和狐狸眼的探花,七王爺算他們頂頭上司,寬待新人交付工作也很正常,雖然事後裴若愚老是覺得七王爺看自己的眼神跟看他們不太一樣,不過很長一段時間內相安無事,也只能解釋為自己想多了。
而此時……
「你要出門行商?!」
「是啊,你還記得前年在梨州訂的那批錦緞嗎?」蘇延澤把東西歸攏在床上,讓丫鬟進來收拾,「東西到現在也沒有了消息,打聽后才知道那個於老闆在去年的時候就不知為什麼沒了,然後連江南的產家再也聯絡不上,所以還是我親自去看一趟比較妥當。」
「沒了?……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順利的話應該年前就差不多了,」蘇延澤算了下日子,「若路程上耽擱了,我就直接回蘇州過年了。」
「怎麼這麼長……」裴若愚剛想嘀咕,小丫鬟進來說老爺叫。蘇延澤眯著眼拍拍手,「正好我跟你一起去,順便去跟叔叔嬸嬸請個辭,這一趟說不定還真要年後才能回來。」
「澤兒果真還是走上了你爹爹的路,京城這些商號現在由你打理有了不少起色,現在再將各地商路走一走,趁著年輕多歷練些總是不錯。」對於蘇延澤的業績,裴大人總是讚不絕口,他揮揮手,「明日我遣人去送你,今天就好好休息,路上多注意些。」
看蘇延澤忙說是,裴若愚連忙一句話插進來,「我明天朝中沒什麼事,我去送他好了。」
「你不行,七王爺剛剛才派人來請,說讓你明天去他府上請安,」裴大人頓了頓,拿出來一樣東西,「你明天去的時候,把這個帶上,親自呈給王爺。」
裴若愚和蘇延澤同時一愣,裴若愚就接過來一看,是個鎏金封紅的信箋,「這是什麼?」
「你的生辰八字,」裴大人捏捏眉心,「王爺曾問我要的,你明天面呈給他便是。」
……生辰八字。
裴若愚心裡猛然咯噔一聲響,他手一抖,目光不自然地飄向蘇延澤,而蘇延澤正也望著他,緊緊咬著嘴唇,那一個被牙齒生生咬出來的血紅印子,鮮艷的刺眼。
王爺府中,花前雨下,共躲一屋檐,共撐一把傘,你貼著我,我靠著你,狀元配公主,榜眼配郡主,都是才子佳人,怎麼傳出去都是一段佳話。蘇延澤怎麼都剋制不住心裡一股濃濃酸味,他倚在床上長長嘆口氣,斜眼瞧著裴若愚,「咱們相識這麼久,我怎麼也得備上一份大大的賀禮才說得過去,是不是呀裴郡馬?」
裴若愚瞪他一眼,眉頭擰起成一個川字,繼續瞅著那封信箋,眼裡要冒出火來。「我拿筆給他改了好了,什麼年月最天煞孤星,就寫那個。」
「嗯好,被現了就是欺君,雖不大可能致死,也免不了牢獄之災,」蘇延澤看看指甲,「而且弄不好就賠上全家進去,小郡主就還真要不成了,破釜沉舟的好辦法。」
「……那我現在就跟爹娘去挑明了,說我喜歡的是蘇延澤蘇少爺,絕對不娶小郡主!」裴若愚咬牙捏拳,拉著他就要出門去。
「嗯好,說明白了裴叔叔或許要吐血三升嬸嬸就以淚洗面,然後你被毒打我被趕走,從此天各一方永難相見,接著京城裡就會在朝夕之間傳遍『堂堂裴太傅的榜眼公子是個斷袖喜好龍陽』,小郡主怕惹一身腥肯定不再要,」蘇延澤站起來,「同歸於盡的好辦法。」
「……走,咱們走,管他什麼王爺什麼郡主什麼功名什麼利祿,我們跑一個他們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過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去!」裴若愚急了,抓的蘇延澤手腕生疼。
「……你到底是拿什麼通過殿試的?」蘇延澤甩甩手,敲敲他胸脯,「不顧一切跑了家業拋了父母拋了功利拋了我是被感動了可你心裡能安嗎?」
「那你說怎麼辦?那好我就順應他們心意娶了小郡主然後每天跑出來跟你偷情!」裴若愚抓住他晃呀晃,「就算你願意我也不願意!」
蘇延澤被他晃得七葷八素,突然覺得自己能喜歡上這個傢伙肯定是因為鬼迷了心竅,他好不容易才掙脫開,「你先幫我吩咐下去,明天去江南的行程延後,等我想去了再去。」
「你不去了?」裴若愚瞪大眼睛。
蘇延澤眯起眼睛,輕輕撥弄兩下算盤,「跟王爺郡主做場生意,你是本金也是利潤,所以只能賺不能賠,你說還有什麼能比這次更驚心動魄呢?」
「呃?」裴若愚不太明白,「你要做什麼?」
蘇延澤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會,然後就輕輕把算盤塞進他手裡握好。
「干……幹嘛?」裴若愚看看算盤又看看他。
「今晚上它是你的了,」蘇延澤指指牆角,大眼睛含著笑,「好好度這良宵。」
「為、為什麼?」裴若愚突然明白了,冷汗黏了一背。
「太多了,罄竹難書,以後時間長得很再慢慢列舉,」蘇延澤打個哈欠,「今晚的理由是,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