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算籌
「將一段繩子折三折垂入井中,井口外餘一尺,若折四折,尚差二尺才到井口,問繩長及井深各為多少?」我笑著推了一把桌上的算籌,笑盈盈地看著對面抓耳撓腮的郁軒。
「這個……這個……我昨天還記得的……」郁軒擺弄著滿桌凌亂的竹制算籌,卻不知如何下手。
呀的一聲,房門忽然被推了開來。我訝然抬頭,正看見晏平提著一桶水站在門口。顯然他沒有料到屋裡有人,更沒想到正對上郁軒那雙要殺死人的眼睛和從我手邊收回的手,竟呆在那裡。
「幹什麼?」郁軒惱怒地問。
「我來打掃房間。」晏平低聲回答。從他臉上的表情我就可以猜測,定是某人想要捉弄他,故意派他這個時候前來。
「既然二位少爺在此,我就先告退了。」晏平行了一禮,就要退去。
「既然來了,就進來打掃吧。」郁軒戲謔地看著晏平,冷冷地道。
晏平聽了,輕輕答了聲「是」,便提著水桶進來。他手腕上本搭了塊抹布,當即在水中浸濕擰乾了,跪在地上開始擦地板。
「算出來了嗎,繩長和井深各為多少?」我假裝沒有在意晏平,依然笑著催促郁軒。「堂堂郁少俠,不會連幾根算籌都對付不了吧。」
「誰說我對付不了?我變個戲法給你瞧。」郁軒說著左手拿起一根算籌,右手虛劈了幾下,那根算籌竟被生生分為數根竹籤。
「咳咳,咳咳……」我正要拍手稱讚,一旁幹活的晏平忽然輕微地咳嗽起來,想是穿得單薄,又被冰冷的井水刺激了當年受刑的舊傷。
「咳什麼?不許咳!」郁軒眼見興緻被打攪,狠狠地向晏平喝道。
「是……咳咳……」晏平一邊咳嗽著,一邊答應。
「告訴你不許咳!」郁軒自己也知道這個要求不近情理,卻死命地在我面前撐起少莊主的架子,「你要是再咳影響我算數,我就把這些竹籤子釘到你手指頭裡去!」
「是。」晏平果然死命地壓抑住了咳嗽,默默地繼續擦洗地板。
「還是我來教你吧,你要是再算不過我,我就去跟高叔叔說搶了你管賬本的差事哦。」我依舊笑著對郁軒說話。
「賬本就是加加減減,哪裡用得到這麼複雜的演算法,分明就是你欺負我……」郁軒寵溺地看著我,笑容如陽光般俊朗。
「我哪裡敢欺負軒哥哥,誰讓我從來都是被人欺負的命呢……」我故意哀怨地道,知道這樣說話最能讓郁軒頭腦不清。
果然,郁軒又是滿臉追悔的表情,口中卻玩笑道:「怎麼這樣小性兒呀,欺負你的可不是我,是——」
「咳咳咳咳咳咳……」晏平再也無法強忍,忽然爆發出一陣猛咳,整個身子伏在地板上,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花瓣。
「欺負你的,就是這些北離狗!」郁軒忽然被晏平的咳嗽引發了怒氣,上前一把將晏平揪到桌子前,摔在地上。「剛才跟你怎麼說的?」
晏平又努力地壓制著咳嗽,慢慢跪直了身體,然後驚恐地望了望郁軒滿手的竹籤。
「不給你點教訓,你這個北離的大少爺還記不得我的吩咐!你以為現在北離囂張了,你也可以囂張嗎?」郁軒說著,一手將晏平凍得發紅的右手拉起來摁在桌子上,一手將一根竹籤猛地釘入了晏平的指尖!
「呃……」晏平跪在地上的身子猛地綳直了,臉色頓時煞白。他狠命一咬下唇,把即將脫口而出的慘叫生生壓制下去,只有大顆大顆的冷汗從額頭上滾滾而落。
「好,夠硬氣!」郁軒說著,不顧晏平指尖上的鮮血滴落在桌面上,持起一根竹籤從他另一根手指中插了進去。
晏平痛得全身都抽搐起來,牙齒將下唇咬得出血。然而郁軒似乎一定要把全部六根竹籤都用上,死死按住晏平憑本能想抽回的手,一根根地把竹籤插入了他的指尖。當他的右手五個指頭都被竹籤插滿時,晏平終於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郁軒余怒未消,拎起水桶,將小半桶水潑在晏平身上,縱然是極度的痛苦,晏平還是被冷水澆得醒了過來。
「還有最後一根。」郁軒毫不憐憫地抓起晏平的左手,摁在桌子上。
晏平不斷地顫抖著,似乎連哀求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將痛得無神的眼睛轉向了我這邊。
我的心裡驀然一痛,想也不想地道:「軒哥哥,算了。」
「算了?昀弟你難道忘了這些北離狗是怎麼欺負你的嗎?」
我此刻才想起來是誰把晏平置於這種境地,不禁好笑我居然會為了他求情,當下不再言語。
然而郁軒卻誤會了我的意思,將晏平的手一推:「去把地板打掃乾淨了。」
他一放手,晏平就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的水漬中。他痛苦地喘息著,用左手抓起了抹布,然而右手指尖的血仍然不斷滴落在地板上。
「不擦乾淨不許停止!」郁軒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
我轉頭看了看郁軒。這個人,倒是愛憎分明得很,剛才流露的掌劈竹籤的武功也頗為了得。若是以後要與他為敵,一定不能當面硬來。
正在思慮,猛聽到水桶打翻的聲音,定睛一看,晏平又倒在地板上昏死過去。郁軒看了看我,終於叫人把晏平抬了出去。
當天下午開始下起大雨,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晏平,不知他的傷有沒有人醫治,也不知是否有人會將他抱進屋子去避雨。出於幸災樂禍的想法,我撐了把傘,獨自又走到僕人居住的小院去。
院子里沒有人,只有密集的雨絲沖刷著石板地。我正要轉身離開,卻聽見了幾聲微弱的呻吟。
仔細一看,那縮在屋檐下的角落裡的,豈不正是晏平?看他渾身濕淋淋的樣子,定是被冷雨從昏迷中澆醒,獨自爬到屋檐下去的。
走到屋檐下,我收了傘站在晏平旁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或許是我的手太冷,他竟然醒了過來,由於高燒,他原本就很漂亮的大眼睛里滿是水氣。
「昀少爺……」他微弱地叫了一聲,微微抬起了手。
奇怪,為什麼他每次都能一眼認出我來?我正詫異,卻猛地看見了他抬起的右手,指尖里血紅的竹籤竟然還在!看來根本就沒有人給他醫治過,這樣下去,他肯定活不了多久的。
告訴自己不過是為了不想讓他死得太容易,我取出隨身固本護牡牡ひ,塞了一顆在他嘴裡?「昀少爺……」他哽咽著,淚水從眼角慢慢滑落。
「怎麼,怪我當時沒有救你?」我故意問道。
「不……昀少爺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晏平喘息了一下,費力地接下去說,「何況我知道,昀少爺……也很難……」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彷彿被一根刺扎了一下,眼前清秀柔弱的少年,縱然被我封住了記憶,仍然一如既往地單純而善良。相反,我在他面前,只有顯得越發的骯髒和卑鄙。
一把將他滾燙的身子抱起,我走進屋內把他放在炕上。看著他驚恐的目光,我安慰道:「有人來就說是我讓你睡這裡的。」說著,我便要離開。
「昀少爺……」他悲傷地看著我,卻不敢開口央求我留下陪他。那樣荏弱的樣子,真讓人恨不得抱住了細心呵護。
「別怕,我去找大夫來給你治傷。」看著他安心地陷入了昏睡,我無奈地站起來,走到門口拾起雨傘。
唉,要裝好人,就得受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