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尾聲
離都北門外,枯草衰離,風沙漫卷。
我緊了緊身上的狐皮大氅,坐在烤著炭爐的馬車內,等待。
「幾位官差大哥,這些銀子留著路上花銷,我們先到那邊酒鋪中喝點酒禦寒如何?……這個人犯,求幾位行個方便,讓故舊給他餞餞行……就一會,不會耽誤各位大哥的正事。」馬車外,郁軒陪笑的聲音傳了進來,夾雜著官差們拿班作勢的推脫。
我暗暗嘆了口氣,讓一向高傲的郁軒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是難為他了。可惜,我現在已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他。
一陣冷風卷進了車廂,鐵鏈響處,一個人已鑽進了車中,毫不客氣地坐在了炭爐邊。我微微欠了欠身:「屬下見過安王爺。」
「來見我做什麼?」蘊炎此刻雖然穿著敝舊的囚服,神態卻依舊傲慢,一邊將戴著鐐銬的凍得通紅的雙手伸出來烤火,一邊冷笑著說,「我可不會相信你真是來給我餞行。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對不對?」
「是餞行。」我微笑著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很高興從此再也見不到你。」
蘊炎驀地抬起了頭,方才一直強作鎮定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怒意:「你以為我就再不能從北荒回來了么?別忘了,我可是當今皇上疼愛的親生兒子。以為單憑貪污賑災銀子、盤剝南胤舊臣這些微薄罪名,就可以將我一輩子困在北荒么?」
「是啊,我也很遺憾。」我仍舊微笑著說,「如果我那時醒著,一定奉勸葉昀想辦法治你的死罪。」
「哈哈,如果再等半年,你們應該有這個機會。」蘊炎毫不示弱地笑了起來,「可惜啊,誰讓你那時再拖不下去,就快斷氣了呢?葉昀只好急著把我賣了換得碧蓮丹救你的小命。他那時著急得太明顯了,被我看出了端倪,就把他關到地牢里打了個半死。可惜他什麼也不說,害我還以為冤枉了他,卻不知果真掉進了他的圈套!哼哼,看來我還是心太軟。」
「安王爺又騙屬下了。」我不以為然地盯著他,「若他真被你關在地牢里,第二天又怎能親自到朝堂上去彈劾你?」
「哼,那當然是糊塗蘊成、妖精嘉木那幫人把他弄出去的了,偏偏他還不顧死活,硬要上朝,剛念完彈劾我的奏章,就吐血昏倒在朝堂上。哼哼,我看他這種性子,肯定活不長的!我一定能活著看到你們一個個下地獄,哈哈……」
「他的死活,與我有什麼相干?」我忽然煩躁起來,再不想面對蘊炎,掀開車簾朝外叫道,「軒哥哥,我們回去。」
「等等!」蘊炎忽然急切地朝我叫道,「沈泓,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放回離都!別忘了,你父親的把柄還握在我手裡,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父親是為了個南胤男人自殺死的吧。」
「我不會幫你的。」我掀開車簾,看見郁軒已引著押送蘊炎的官差站在了車外,繼續毫無表情地說,「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可惜沒有人會相信你--況且,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值得顧慮、害怕失去的了。」
「好,沈泓,你別忘了今天的話!」蘊炎一甩袍袖,大步跨出車去,漸漸消失在北方的天際,再也未曾回頭。
我靠在靠墊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虛弱地說:「軒哥哥,我要回家。」
「泓弟……」郁軒猶豫著說道,「葉昀就站在外面,你要不要見他?」
我的心突地一跳,卻慢慢搖了搖頭,依舊閉上了眼。郁軒也終於沒有再說什麼。
馬車行駛起來,聽見郁軒出了車廂,我才敢睜開眼掀開車簾往後看去--天地間,只有一襲單薄的白衣立在滿天風沙之中,蕭瑟得讓人心酸。
回到玉蘭山莊后,郁軒吩咐了僕人了幾句,有事先回定王府了。我見他如今經過與嘉木和蘊成的相處,心境平和了許多,也由衷地為他高興。或許不久以後,他便會娶妻生子,過上以前難以奢求的平靜生活。
由於過去的一年多一直在昏睡,此刻雖已到深夜,我卻了無睡意,這種情形,已是多日。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終於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間。
深秋的夜空清冷乾淨,熒藍的天幕上點綴著皓白的星辰,讓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直想把那星辰也吸進身體中去。暗暗地運了一下內功,這些天來日夜苦練,果然已恢復了七八成,精神不由一振。
內息運行了一個小周天後,我忽然感覺山莊大門外有什麼響動,不由心中疑惑。徑直走到山莊大門后,我猛地拉開了大門。
一個穿著白衫的人此刻正站在大門正對的影壁下,因為寒冷微微地蜷縮著身子,低沉地咳嗽著。他的面色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出極端的蒼白,眼神因為我的突然出現而顯得有些慌亂。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會,重新關上了大門。
「泓……」葉昀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然而我的動作沒有停止,把那聲含淚帶血的呼喚硬生生地關在了門外,快步走回了我的房間。一下子跌倒在床上,我的身體不住顫抖著,想是因為夜色太冷了吧。
腦子裡亂成一團,滿心滿眼都是葉昀的面容和身影,無論怎樣也揮之不去。耳邊似乎還縈繞著他低低的咳嗽聲,讓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由施展輕功,悄無聲息地又走回到閂住的大門后。
默立靜聽,葉昀果然尚未離去,正在獨自低語:
「……那日見了你濺在石獅子上的血,我才頓時覺得自己錯了,實在不該拋下你賭氣跑出去,偏偏被蘊炎撞上帶回王府,真是騎虎難下了。心裡痛得受不了,只好將錯就錯,聯繫了嘉木皇子,想趁機搜集蘊炎的罪證,讓你以後再不受他的制約,可以真正舒心自在地生活。可是,我又錯了……竟然,竟然害死了你的母親……我,我還有什麼顏面可以見你……只盼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算是贖了自己一部分罪,卻不料錯上加錯,被蘊炎逼著來拷打你……
「我知道若是說當日打你時我的心更痛更苦,只是徒惹你恥笑而已,可……這卻是真的……看到你被我折磨得昏過去,卻依然悲傷地凝望著我,我當場就快要崩潰了,也不知道是怎麼走出刑房的……後來我生了好久的病,整夜咳血,卻只敢跟蘊炎說是犯了舊症,還要在他面前強顏歡笑……
「你在定王府昏迷的一年多,我每天晚上都默默地呼喚著你,生怕你就此沉睡著永遠離開了我。我那些呼喚,你可聽見了么?……呵呵,我真傻,你其實是再不想見我,再不想聽見我說話了吧,又怎麼聽得到呢?可我,還是願意用生命換得你的醒來……所以一聽到你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只好孤注一擲地發難,為的就是有資格向皇上討那顆世上僅存的碧蓮丹……其實,我倒寧可在朝堂上就直接死了呢,再不用面對你醒來后對我的冷遇。可是,無論你怎樣對我,我都沒有怨言,因為我愛你,我愛你,而且我知道,你也愛過我……這樣,已經足夠了……」
大門外的低語漸漸消失了,我卻仍舊痴獃了一般站在原地。做卧底的苦我自己已是深有體會,況且葉昀那時承受的重壓比我當年在望胤居更是重上十倍百倍!他都能原諒我以前帶給他的傷害,可我,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他呢?難道,正如郁軒所說,我只是在賭氣么?
很久以後,我驀地驚醒--「這樣,已經足夠了」--葉昀,你到底要幹什麼?一把拉開門閂,我推開大門,然而蒼茫夜色中,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我順著山莊前唯一的道路追了下去,猛地想起路前方正有一條大河!腦子裡嗡地一聲響,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不顧一切地朝著河邊跑去。
然而畢竟是尚未調養康復的身子,跑著跑著我的眼前已是一片眩暈。待看到葉昀正慢慢走入河中心的背影,我心頭一陣大痛,眼前一黑便跌倒在河邊。
不,此刻絕對不能暈過去!我狠狠地一咬舌頭,讓劇痛逼著自己清醒過來,朝著河中央只露出半截頭顱的葉昀大聲叫道:「葉昀,我不准你死!」
葉昀明顯聽見了我的聲音,身體一僵,站在河水中不再動彈。然而我看著河水被夜風掀起波浪,已蕩漾到了他的耳廓,立時就要沒頂,情急之下撲進了水中,奮力向他遊了過去。
「泓,不要下來!」葉昀沒有料到我會跳入河中,震驚了一瞬便連忙向我撲來,拉著我的手奮力往岸上靠。跌跌撞撞地喝了幾口水之後,我被他拉著脫離了河水,渾身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地跌倒在河岸上。
「泓……泓……」葉昀想說什麼,卻已語不成聲,只是一遍一遍叫著我的名字。
「為什麼要死?」我怒目瞪著他,心中卻是失而復得后的驚喜。看著他清瘦憔悴的容顏,心中不由大是心痛。上天知道,方才見他在水中,我真是恨不得隨他死了才好,什麼委屈,什麼意氣,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沒有……」葉昀低下頭去,「方才忽然覺得自己好臟,想到河裡去洗洗……」
「不許說自己臟。」我忽然霸道地伸手堵住了他的唇,「我們都不臟,都象樹上的玉蘭花一樣潔白。」
「泓……」葉昀輕輕含住我的手指,水濕的身子在夜風中發起抖來,卻不敢向我靠近,「我好冷……」
「靠著我就不冷了。」我伸手摟住了他,鼻子酸酸的。
「可是……你比我還抖得厲害啊……」
「那不是因為冷……」
「我知道了。」葉昀的眼中驀地蓄滿了淚,「因為--你哭了,你哭了,你為我哭了。」
「噓--別這麼大聲,給別人聽見多丟臉。」我抹著臉上的淚水,卻發現根本抹不完。
「泓……」葉昀忽然一把抱緊了我,大聲道,「我愛泓,我愛沈泓,我要讓所有人都聽見!」
「拜託,你是有名的才子也,說話怎麼老是重複……」我一邊擦眼淚,一邊笑著打趣他。過去的苦實在太多了,從現在開始,我要我們的生活中永遠只有歡笑。
「我偏要重複!」葉昀也流著淚笑起來,「我愛泓,我愛泓,我愛泓……唔,不許又這樣堵人家的嘴……」
「對了,我還要審你呢……」我忽然離開了他的嘴唇,有些恍然地問道,「怎麼這麼巧,你在門外恰好被我撞見了?」
「是……嘉木皇子教我的……」葉昀驀地漲紅了臉,「他說你夜晚睡不好,我多來幾次肯定能被你碰見……誰讓你不肯見我的!」
「好啊,老實交待,你在我家門口待了幾晚了?」
「我今天第一次來,運氣好就碰到了你……」葉昀忽然有些傷心,「我原本想過了今晚就不再來了,找個破廟出家做和尚去……」
我哼了一聲,拉著他就走:「走,找嘉木去!」
「泓……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我當然得找他!」我再也綳不住臉,放聲大笑起來,「我要去謝謝他啊!」
文字玉蘭山莊中,我的卧室里此刻正燃著熊熊的火盆。
「最後一塊。」葉昀把一塊木架的碎片扔進火盆,仰起臉向我笑道:「從此,再沒有玉蘭刑架,再沒有痛苦和屈辱,只有泓和昀兩個相愛的人……」
「相愛的人要做什麼呢?」我坐在床上,看著他不懷好意地笑。
「你真的想嗎?」葉昀看著我,有些試探地問。
「當然想了。」我壞壞地看著他,「我要把過去一年裡沒做的都加倍討回來!」
「真的嗎?」葉昀輕輕抱住我,笑道,「不許後悔喲。」
「當然不後悔。」我暗地裡抖擻精神,卻不妨被他擁著倒在床上。「你在做什麼?」驚覺自己的衣服已經被他解開,我微微一驚。
「象過去一年裡一樣啊。」葉昀輕輕地吻著我的脖子,說出了一句讓我大吃一驚的話:「過去一年裡,都是我在上面……」
啊!我不由叫了一聲:「你是說,蘊炎在下面?」
「是啊,因為他喜歡在下面,是不是很奇怪?」葉昀一臉無辜地看著我,隨即吻住了我的唇,「放心,我對你會很溫柔的,才不會象對他那麼粗暴……」
啊!我再次大叫一聲,假裝暈了過去。
「哼,不相信我?咱們試試看!」
一時間,溫暖的火光中,春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