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不認識我了?」
「對不起……我該認識你嗎?」
霧氣縹緲,蒸騰的煙霧裡,站著一個女人。
她散著一頭長發,身材瘦弱得有些病態,因為霧氣瀰漫,所以看不清女人的臉。
但是,她知道她在哭,肝暘寸斷的哭著。
雖然女人的哭泣沒有聲音,她的悲傷還是傳染到她的心裡。
隱隱的,牽動著胸口疼痛。
她站在原地,望著女人,胸口的窒悶讓她不發一語。
她不明白女人為何哭泣,就像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同樣感到悲傷。
她伸出手,想撥開霧氣。她想看清女人的臉。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女人轉過頭,幽幽的發出了聲音——
嗶嗶嗶嗶嗶——鬧鐘的聲響刺入耳。
冉知恩眉心擰起,小臉埋入枕頭,痛苦的呻吟。
她伸長了手,在床頭柜上摸了半天,才找到精準報時的鬧鐘,把聲響按掉。
維持這個姿勢好幾秒,知恩才不甘不願的微睜眼,慢慢的從床上起身。
轉頭,時鐘上顯示六點三十二分。
她嘆息,慵隨的下床,踏上地板的步伐緩慢而沉重。
踱進了浴室,睡意矇矓的找了牙膏跟牙刷,她坐在馬桶上開始刷牙。
又作夢了。
同一個夢——一個哭泣女人的夢。
知恩不了解自己為什麼會作這樣的夢,對於女人是誰,她一點概念也沒有。
她從沒在夢境里看過女人的臉,只聽過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
夢的最後,女人轉過頭,總是說這三個字。
她的聲音跟霧氣一樣模糊,就如同她的身影
唯一令知恩覺得清晰的,是女人無聲淚水裡的悲傷。
那椎心刺痛的悲傷。
有幾次,知恩作了夢醒來,還會發現自己眼角有淚。
感同身受。彷彿她也有過同樣的傷痛。
對自己有如此的反應,知恩依舊無解。
會是跟「以前」有關嗎?
知恩的秀眉蹙著,她從馬桶上起身,開始漱口洗臉。
冷水驅走了她的睡意,她把毛巾掛上架,出了浴室往廚房走去。
她從冰箱拿出吐司,然後把它們送進烤麵包機里。
趁這段空檔,知恩走回卧室換衣服。
她隨意的挑了米色的套裝和黑色的高領上衣,然後穿上黑色的褲襪。
當她戴著耳環從卧室跨出,吐司剛好從烤麵包機里彈跳出來。
知恩把麵包用瓷盤盛上,找來了杯子,再從冰箱拿出果醬和牛奶,然後將所有的東西端到客廳去。
打開電視,轉到新聞台,她開始享用今天的早餐。
一個人搬出來住已經兩年了,在這之前的前一年,她一直待在冉家養病。
因為車禍的關係。
那場車禍沒有造成她任何外傷,卻帶走了她記憶的一部分。
她忘記了一些事情,一些應該是重要的事情。
但是是什麼,從沒有人告訴過她,而她自己連點蛛絲馬跡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不深究了。
知恩面對自己失去的記憶,沒有太多的追尋。
失去的記憶也只不過是回憶,過去的事就算回想起來,還是過去。
車禍后的知恩,對事情看得很淡。
雖然沒有受傷,不過在父親冉昭雄的堅持之下,知恩在家休養了一年才被准許出去工作。
就在外出工作的同一年,知恩說服了父親讓她搬出來一個人生活。
她想讓父親知道,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手機的和弦鈴聲飄了過來,知恩從吃了三分之二的早餐中抬起頭,她抓來擱在沙發上的隨身包包,拿出閃著藍色光芒的機子。
「我是冉知恩。」
「我大張,已經到了。」
「給我五分鐘,我馬上下去。」
收了線,知恩關上電視,把牛奶喝完,然後咬著剩下三分之一的吐司,拿了隨身物品及外套,穿上了一百零一雙的高跟包鞋,匆匆的出門搭電梯下樓。
離開冉家,知恩在一間專門出版設計刊物的雜誌社找到採訪記者的工作,公司不大,薪水不高,工作也繁重,但是對知恩來說,很足夠。
因為她感到自由。沒有人約束的自由。
非常諷刺。原本在家,有著家人的保護,應該感到安全舒適,可是知恩卻覺得約束;對於家人的過度關心感到約束。
雖然他們什麼都沒告訴她,雖然眼前的事物跟她所剩的記憶沒有什麼差別,但是知恩知道,他們時時不斷的擔心與關懷,一定跟她忘卻的回憶有關。
他們的眼神……瞞不了她。
只是他們不願意說,知恩也不勉強,如果忘記代表重新開始,她就當一切從來沒發生過。
畢竟,她活著,而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推開老舊公寓的鐵門,冷空氣灌進,立冬才剛過,天氣說變就變,寒流讓氣溫一下下降了十幾度。
知恩縮著脖子關門,邊走邊把外套穿上。
大張站在車旁,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看見知恩出現,他揮揮手。
「怎麼不在車裡等?」知恩望著他凍得有些發紅的鼻頭,疑惑的問。
「想透透氣。」大張笑說。
知恩沒多問,走向前,大張在她自己開車門前,搶先一步替知恩把車門打開。
知恩微楞地看了大張一眼,還是彎身坐進副駕駛座里。
她拉著安全帶,語氣平淡地開口:「今天的資料在哪?」
大張坐進駕駛座,從後方位子拿了一個牛皮紙袋給知恩。
「只有一些,因為對方行事低調,所以資料有限。」大張說,「這個設計師非常忙,也不接受採訪,樂可親自到訪好幾次,每次都因為對方出國而撲空,想採訪他有些難度,沈姐才想派你過去試試看。」
知恩的工作能力在雜誌社裡是數一數二,雖然才入社兩年,卻已經快取代一些老前輩的位置,深受總編沈姐的重用。
「那我們現在去,有辦法見得到人?」
「根據他助理的說法,今天早上十點他會從他的工作室出發去機場,所以在這之前他應該會在他的工作室里。」大張邊說邊把鑰匙插上,發動車子。
十點?現在已經七點四十分了。
知恩皺起眉。「你應該早點來接我的。」
大張轉著方向盤,把車從路旁開出。
「你昨天忙到凌晨三點才回家,我想讓你多睡點。」大張的語氣很溫和,甚至有些溫柔。
知恩聽了,垂下睫,面無表情的轉過頭。「以後不需要這樣。」她淡淡的說。
酷酷的臉龐沒有感動或害羞,對於大張的話,知恩表現得無動於衷。
他喜歡她,知恩曉得。
兩人共事了那麼久,只要不太駑鈍,是很容易感覺到大張對她的想法。
只不過,知恩並沒有意思。
應該說,現在的她,對於感情,態度很保留。
為什麼?知恩也不清楚,只是直覺她對談情說愛有些畏懼。
可能,跟她夢見哭泣女人也有影響吧。
知恩無聲的嘆了口氣,抬頭,往車窗外看去。
冬季的天空,很少有陽光,灰濛濛的天色籠罩四周。
看起來,今天有可能會下雨。
回過神,知恩低頭,慢慢的閱讀起受訪者的資料。
***鳳鳴軒獨家製作***bbs..cn***
喀喀的打字聲此起彼落,書籍資料淹沒出版社裡每一張辦公桌。
冉知翔認真的在筆記本上寫上註記。
啪的一聲,筆芯斷了,他看著斷了一截的鉛筆,擰眉。
五分鐘前他才把它削好的。嘆息,知翔伸手,在桌上的置物盒裡找到簡易削鉛筆機。
找了張廢紙,才把筆放入,驀地,一個粉色的紙袋出現在他眼前。
知翔抬頭,看見清風笑容滿面,他揚起嘴角,開口:「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清風說,「這是土產。」
不用看、不用問,知翔光聞就知道,袋子里是膩死人不償命的甜點,向清風的最愛。
他收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前年畢業,為了接掌父親的出版社,知翔進了自家公司從基層的小編做起,那個時候,清風早陪著新婚老公到法國拜師學藝,學習新的甜點技術。
這一去,就是三年。充滿變化的三年。
「我去冉家,阿鵲姨跟我說的。」清風回道。
聞言,知翔一楞,他點點頭,「喔,你去過我家了啊。」
他笑笑,開始削鉛筆。
清風挑眉瞧著知翔的態度。「怎麼?怕我知道什麼事嗎?」
知翔的手停下。「你聽到了什麼?」
清風頓了頓。「沒錯,我是有聽到些什麼,所以才過來。」她拍拍知翔的肩膀,「現在有空談談嗎?」
知翔沉默。然後,他抬首,望著清風,臉上有些無奈。
「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清風的性子,他略曉一二,她要知道,肯定天翻地覆。
「不說?那麼,你認為我會聽你的話罷手嗎?」清風的語氣很平靜,臉也是笑的。
但是知翔瞅著那張笑臉,頓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也是,說與不說,一樣慘,只是慘的對象不一樣。
想了想,知翔終於還是妥協,他頷首。
「這裡人多,換個地方,我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你吧。」他溫吞的開口。
***鳳鳴軒獨家製作***bbs..cn***
風起,梧桐葉跟著晃動,沙沙作響。
冉知恩站在門口,看著高聳的梧桐樹,臉上有些淡淡的情緒。
她好像看過它……
「你在看什麼?」大張停好車,走近知恩背後問著。
知恩轉過頭,「梧桐。」
大張聞言抬首,語氣驚嘆,「好大的樹!現在都市很少人會在自家院子種這麼大的樹了,室內設計師的辦公室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樣。」
知恩微點頭,沒有多言,她看看錶,「走吧!時間不多了。」
她說著,直往前走,大張跟上了知恩的腳步。
兩個人穿過紅磚搭建的矮水泥牆,踏上鋪著連接主屋的石板路。
昨夜下過一場雨,泥地上還有些未乾的小水窪。
路的兩旁種滿了各式的綠色植物,像個小型森林,包圍著古樸的平房建築。
屋子的大門是日式拉門,原本是紙糊的窗框,換上了霧面玻璃,木頭的部分漆上了墨咖啡色。
知恩慢慢的推開,門板在軌道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連帶搖動了門上掛的風鈴。
她踏入門內,小小的玄關牆面掛著一幅櫻花盛開的水彩畫,地上鋪著黑色玄武岩,進門的左手邊則是一個」型的木製鞋櫃,跟拉門一樣是墨咖啡色,柜上擺了三盆迷你盆栽。
熟悉。從樹開始,沿路的景緻都讓知恩覺得熟悉。
但明明,她是第一次來這間設計工作室,不是嗎?
那她的熟悉感又是從何而來?
「請問……」突地,背後冒出了聲音。
知恩轉頭,發現與玄關相接的原木地板,不知何時站了一名扎著馬尾的女子。
職業笑容翩然揚起。「你好,我是冉知恩,設計家雜誌的採訪記者,前陣子有來過電話,想訪問貴工作室的老闆,不知道方不方便?」知恩邊說邊遞出名片。
女子楞楞的站在原地,她一臉訝異的瞅著知恩,手握著名片停在半空中。
知恩看著她的表情,笑著又喚了她一次,「小姐?」
女子回神,連忙點點頭,請他們進入。
事情比想象中還要順利,大張對著知恩耳語:「樂可來了幾次都不引見,果然還是要你出馬才行。」
知恩不予置評。兩個人換上拖鞋,跟著女子進到了工作室的會客室。
女子替他們倒了兩杯茶,說道:「請在這等一下。」
臨走前,她又回頭望了知恩幾眼才離開。
「她為什麼一直看你?」大張注意到了。
「不知道。」知恩也是,但不在意。
她偏頭,環顧一下會客室。一張大桌,米色的絨布沙發,地上鋪著珊瑚綠的地毯,白色的窗檯邊,一樣放了幾盆迷你盆栽。
知恩從沙發起身,她踱到窗邊,推開窗,窗外,還是花草。
而且,一樣熟悉。
為什麼……她對這裡充滿熟悉?
難道,跟「以前」也有關係嗎?
朦朧間,未合起的門縫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我說過不接受採訪,你怎麼會讓他們進來?」
「可是……」
「算了,我自己跟他們說清楚——」男人的聲音跟著被打開的門一起飄入。
知恩轉身,往門口看去。
然後,她的表情,跟開門的男人一樣,僵在同一秒。
一股電流般的悸動穿透知恩。
熟悉。
她對他,熟悉。
強烈的熟悉。
她怔怔的望著眼前的男人。他所帶來比景物還要衝擊的熟悉感,刺激著知恩的知覺。
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感覺?
忽然間,以往在夢中才會出現的哭泣女人的影像,閃入知恩的腦海中。
對不起……
女人的聲音變清晰了,清晰得可以分辨出她破碎的語氣,帶著濃濃的哀傷。
看著男人,知恩忽然覺得心微微的痛了。
「知恩。」男人看著她,沒有移開目光的開口。
他的語氣,也很熟悉。
但是,在知恩的記憶里,沒有他,一絲絲都沒有,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知恩楞楞的瞅著男子,「你是誰?」
男子微擰眉。
「你不認識我了?」他問。
「對不起……我該認識你嗎?」知恩回答。
***鳳鳴軒獨家製作***bbs..cn***
「你說什麼?知恩忘記程豫?」蛋糕叉停在半空中,清風一臉震驚,她凝重的語氣跟小咖啡廳里的優閑成了對比。
點點頭,知翔摸著咖啡杯耳,「對,而且只忘記他。」
「為什麼?」
知翔聳肩,「不知道,醫生也查不出來,只能推斷可能跟當時在救護車上失去三分鐘的心跳有關係。」
那三分鐘,是知翔這輩子永遠無法忘懷的三分鐘。
知恩毫無血色的躺在救護車的擔架上,一動也不動,知翔只能瞠大眼,看著救護人員在車上進行電擊急救。
當電流通過知恩的身體,她彈跳的身軀、還有隱隱的燒焦味,一時間,知翔以為他的姊姊會就這樣自私的離他而去。
一直到他看到心電圖又開始起伏,才慢慢的找回神智。
什麼叫作「謝天謝地」,知翔在那一刻,有了深深的體會。
「那知恩……曉得自己失憶嗎?」清風放下叉子。
「似乎有感覺。」知翔淡淡的說。「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們她是不是忘記什麼事悄?」
「那你們怎麼說?」
「當然是『沒有』。」知翔嘆息。「但是說得太乾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只是我姊沒戳破。」
「事情發生這三年來,知恩一點點程豫的記憶都沒想起嗎?」
知翔搖搖頭,「沒有。她對找回記憶的態度沒有很大的堅持,似乎很認命。而且我爸一聽到她失憶,在我姊出院前,就要人收去所有有關我姊夫的東西,我姊會想起他的可能就更低了。」
放下手,知翔往椅背靠去。「當初因為怕她想起過去,我們甚至告訴她,她是出了車禍才被送到醫院,有關心絞痛的事情隻字不提,這點她似乎信了,即使她發現自己身上連點擦傷都沒有。」
知恩的情傷令旁人也跟著難受,疼愛她的家人不忍如此,只好盡其所能的封鎖消息,只為能保護她不再為過去心痛。
只是,能瞞多久?知翔自己也不曉得。
清風無奈的哼了哼。「當初知恩肯把事情說出來,或許傷害就不會那麼大。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對,怎麼可能到最後會變成正確!」想到好友的經歷,清風眼眶有些紅。「知恩真的好傻,從來沒在程豫身上獲得過什麼,她卻還傻傻的相信他。」
她抬頭看著知翔。「你知道嗎?從她喜歡程豫開始,知恩對程豫的一心一意我都看在眼裡。大學時代她喜歡他,可是她從來沒說,因為程豫身邊有安芃薇在,但是知恩並沒有因此放棄對程豫的感情,她總是笑著跟程豫說話,然後悲傷的望著程豫離開的背影。她的感情如此,你就可以想象當她聽見程豫跟她求婚時的奮不顧身。」
清風抹抹眼角的淚水。「呵!外遇?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獲得幸福,最後依舊是一場夢。她太傻、太認真的相信,所以才會跌得那麼深!」
知翔替清風遞來面紙,她接了過去。
他又把蛋糕往清風推了幾公分,清風也沒有拒絕。
現在的她,的確需要吃點甜的,知恩的過去讓她煩躁,甜食能讓她心情平靜。
「或許,換個角度想,失去對姊夫的記憶,對我姊,未嘗不是種解脫。」知翔說。
「你確定嗎?」清風邊哭邊吃蛋糕,看起來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
「什麼意思?」
「失憶只是暫時忘記,有一天她還是有可能會想起的,不是嗎?」放下叉子,清風目光嚴肅。「如果她想起程豫,你們該怎麼辦?」
知翔僵在椅子上,面無表情。
是啊,到時知恩想起來了,他們該如何面對?
他瞅著清風,對於她的問題,知翔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