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還在上學吧?」
「嗯。」
「你……跟我兒子差不多大,對不起。」
「……沒關係。」
「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要回家了,再見。」
新學期很快開始,我們的校園生活照常度過,只是我在興趣方面變得有些狹窄,不再象以前那樣百無禁忌。從前我喜歡的事兒太多了,而現在只剩下很少的幾樣:聽歌、看書、練字。
對於所有的運動我都失去了興緻,總是沒心情跑啊跳的,但練起字來我可以堅持幾個小時不走神,抄錄大段的小說甚至是課本。翻來覆去的聽著同一盒磁帶,寫著一頁又一頁無意義的字,消磨一天接一天無盡的時間,就可以抑制即使近在咫尺也無比強烈的挂念。
就算他正在我的身邊,我仍然用回憶的心情看他,心底不斷響起一個聲音,緩慢悠長的念出那首我抄了無數次的詩——
愛原來為的就是相聚
為的是不再分離
若有一種愛是永不能
相見
永不能啟口
就好像永不能燃燒起的
火種孤獨地
凝望著黑暗的天空
密密的心緒瘋長成深藍色的森林,在其中徘徊來去的只有我,除了忍耐,還是忍耐,抄了太多文字以後我開始試著書寫,算是多了一個發泄的渠道。就連上課我也規矩了很多,因為認真聽課實在是一個填補空虛的好辦法,那些複雜的習題能讓我絞盡腦汁,少想一點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的學習成績飛速進步,特別是以死記硬背為主的文科。某次小考過後,我為一群朋友大大的掙來面子,徹底粉碎了班主任對我們「爛泥」、「朽木」的評價,為了這事兒我們還特地吃了一頓「慶功餐」,買單的當然是小川,因為他向來是我們中間最有錢的一個。
我在吃飯時勸了他們為將來想一想,總得接著上學,大家都差不多深有同感,最起碼「上大學可以多玩幾年,又可以混一張文憑……」,小川還當場立下了宏願:「我一定要考上,不靠家裡!」
只有他不以為然的笑著開口:「我不行,天生就是個野性子,要我學習還不如殺了我,我就不信,沒學歷會餓死人。」
我問他「那你將來想幹什麼?」,他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幹什麼無所謂,有錢賺就行,有錢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如果是犯法的事呢?」
「只要不用坐牢,也無所謂,哈哈,做一個壞蛋肯定挺爽的。」
他這句話一說,我們就笑砸了鍋:
「呵,膽子不小啊……」
「將來發達了可別忘記我們……」
他一本正經的站起來舉杯:「當然不會,再怎麼也不能忘了兄弟,來,我敬你們一杯!」
大伙兒都清了杯底以後又接著笑:
「你還真以為你成了大款呢……」
「以後你坐牢了我們會去看你!」
我雖然也在笑,可心底不知為什麼有點擔心,他那些話聽起來隨便,但又不像是說著玩的。
第二天在學校,我忍不住把他單獨拉到一邊追問:「你昨天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什麼話?」
「就是將來怎麼打算的事兒。」
「傻蛋!那不是說著玩的嗎?你還當真了?」
被他輕輕鬆鬆的罵了聲「傻蛋」,過後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瞎操個什麼心哪,不就是酒桌上的胡說八道嗎?
從那次小考以後,小川他們也花了些心思到學習上,常常跟我一起做作業,看教科書什麼的,弄得李唯森長噓短嘆、百無聊賴,不知不覺跟隔壁班的幾個學生玩到一起。
大概過了兩個月左右,他突然有一天整天都沒來上課,隔壁的一個男生向我們傳話:「他昨天晚上出了點事,跟我們班的幾個人都被關進去了。」
大吃一驚的我們連忙打電話到他家,可是沒人接,只得放學后一起到他家裡去。還好,他已經回了家,正被父母開批鬥會,我們的到來及時解救了他。
在他的房間里,我們得知了事情的經過,其實沒什麼事,就是跟別人打了一場大架,糟糕的不過是這段時間全國上下正在嚴打,所以還沒來得及打就被逮著了。幸好雙方都沒怎麼受傷,加上年紀又小,花了家裡三千塊錢就能出來。
他一個勁兒埋怨自己運氣不好,那麼多人打架只抓了幾個,而其中就有他。我們邊安慰,邊勸他收斂一點,總不能高中都混不到頭。
這次他算是聽進去了,被學校記了個大過便開始學著安分守己,把過多的精力全部花到他喜歡的運動上。他本來就在足球校隊,現在又迷上籃球、乒乓球、羽毛球甚至撞球,變成了整一個球類動物。如果身上有錢,他還邀我們去打保齡球,總之就是不肯閑著。
這個學期以來他的身高猛的往上串,我和小川雖然也在拔高,但速度比他慢多了,在接近暑假的時候他已經長到一米七七,以一個即將進入高二的學生來說實在有點嚇人,我和小川則在一米七二左右徘徊,這是他最樂於取笑我們的事:「看你們兩個好學生,讀書都讀得長不高了,哈哈!」
除了運動,他也中意聽流行曲,也許這是所有高中生的共同愛好,不分性格不分男女,而且一直風靡。我們都喜歡的樂隊是BEYOND,其他的則口味各自不同。當後來黃家駒因為意外而去世,我們在某間卡拉OK唱了一夜他的歌,那首「灰色軌跡」幾乎成了我們少年時代的記憶象徵。
我在那個學期聽的歌非常多,不管誰的都聽,不完整的歌詞在意識中到處流串,伴隨那些悲傷或憂鬱的旋律,它們和真實的自己密不可分的牢牢拴在一起。
「想念你彷彿是一片白雲在天空里漂移,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四季也找不到邊際;思念你彷彿是一聲嘆息是怎樣的心情,算不清多少次黑夜裡重疊我的聲音……」
「心,留住片刻的感覺,在我心靈存著萬千線索,仍象那燈蛾盲目往火里撲,燦爛一瞬間已無法從夢中醒過……」
「夜已深,深得似,一張黑幕,盡隔開歡笑留寂寞,漸冷的天空,凍結熱情感覺,讓我心,跟冷風,一樣蕭索……」
我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心,在黑夜裡孤獨的盛開、腐朽和頹敗。
我寫的一首爛詩《沙粒》居然得到班主任的青睞,要推薦到本地的報紙上發表,他對我說「文筆不錯,就是還得再改改,樂觀一些、直白一些……」,我說沒法兒改,乾脆不發表了,他異想天開的想幫我修改,被我當面一句話頂撞得不輕:「跟你說了沒法兒改,要麼你自己另外寫一篇發表!」
這些話把可憐的班主任氣得啞口無言,拂袖而去,自此再不敢推薦學生的作品。
而留在教室中的我,接到了小川的告誡:「哇,這麼有性格,小心他整你!」
正跟女孩子逗著玩的他也過來了,把我手上的原稿搶去看了起來,我任他觀看,心裡沒有一點尷尬,就算這些東西是為他而寫,也絕不可能被看出什麼來。
不過他還是很聰明的問我:「咦,你小子有喜歡的人?而且是真的那種?我們怎麼都沒發現啊!」
小川很義氣的替我擋住:「不可能!我們不是整天跟他一塊兒嗎?他連眼神都沒瞟過女生!」
「你太笨了,當然發現不了。高郁!」他很嚴肅的叫了我一聲:「老實交待有沒有?」
「……就算有吧。」我含糊的回答了他。
「這還差不多,其他的就是你的秘密嘍,給你留點面子!」他微笑著把稿紙還給我,繼續油腔滑調的跟女生聊天;小川卻纏著我不讓,非要我說出那個女孩是誰,我逼於無奈說是初中的一個女同學。
「你怎麼跟李唯森一樣早熟啊,她叫什麼?」
這下我真是沒辦法了,編都編不出來,最後只好說她不是我那個班的,連名字都不知道,畢了業就再也沒見著。單純的小川立刻勸我「我幫你找她,你準備好表白就行了」,我的天……雖然我算是騙了他,他也用不著這麼整我啊!
最後的最後,我「感慨萬千」的告訴他,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現在我一點都不喜歡她,「一、點、也、不!」
加上重音的四個字終於打消了小川的熱情,可接著他就開始不停的「鼓勵」我:
「天涯……那個……何處無芳草,知道嗎?」
「知道。」
「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知道。」
「天生我才必……」
我趕緊截斷了他的話茬:「小川啊,我今天才發現你文學造詣挺高的!」
「是嗎?哈哈,真的?」
「對啊,我們討論討論吧?」
「哈哈,好啊……」
「…………………………」
當身邊安靜下來之後,我看著那首引起了一場小災難的詩,心中涌動淡淡的自嘲:
《砂粒》--
躺在冰冷的岸邊
看海風掀起一層層波浪
然後
再一層層
退去
是那樣無語的凝視啊
彷彿已持續了幾個世紀
儘管只能一動不動的躺在這裡
讓滿腔的熱情埋進大地
只能幻想
某一天被海風吹起
投身到浪淘的懷裡
好似離你很近
又好象相距萬里
為什麼我的淚水不能融進海水呢
難道只因陸地和海洋的距離
或許有一天
我會被吹進某個人的眼裡
會有一個
完全不同的命運
可是
我寧願永遠
沉默的躺在這裡
我一度以為,我能堅持感情的純凈,儘管那非常辛苦,可最終我仍然抵抗不了與生俱來的獸性本能。
在暑假來到前的幾個星期,天氣變得很熱,所有人都是衣服越穿越少,汗水越流越多,被我壓抑在身體深處的情慾漸漸蘇醒了。不管我怎麼刻意的躲避,彼此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會有所碰觸,而就算只是看著他濃黑色的頭髮和瞳孔,我也能感到莫名的亢奮,更何況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多。
最難熬的是每周上體育課的時候,我不能象女孩們一樣有某種隱晦的特權,在不得不做的劇烈運動以後,他和小川經常緊靠著我,被汗水浸透的T恤早已掩不住熾熱的體溫,他健康的肌膚和說話時噴在我臉上的氣息令我眩暈,一股熱浪從下腹迅速升起,這種危險的情勢中我不止一次極端窘迫的借故走開,而後用盡一切方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是慾望這個東西,你越壓抑它就越強烈,到後來我竟然整晚的做著一些與同性身體有關的夢,在那些夢裡我簡直荒唐下流到極點,把原來在色情片里看見的醜態全都做盡了,只是我做那些事情的對象換成了男孩。早在察覺到自己的心情之前,我就知道兩個男人是怎麼弄的,這歸功於過去看了提到這個的艷情小說,那時我覺得非常噁心,可現在我是徹底無恥了,噁心也好、骯髒也好,我硬是在夢中大幹特干,幸虧夢裡的人看不清長相,多多少少減輕了一點罪惡感。
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刷牙洗臉,而是飛速換下黏濕的內褲,我一邊用力的搓洗它一邊咬牙切齒的痛罵自己,一到夜晚卻又重複的做夢。
老爸當然發現了這個情況,可他從來沒有罵過我,甚至告訴我「這是正常的,不用害怕也不用難堪……」,我只能裝著一臉純真的樣子乖乖聽他講,如果他知道他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說不定會活活氣死。
做那些怪夢的唯一好處,就是稍稍緩解了我面對他時的狀態,前一晚留下的疲倦加上努力的自我剋制,終於讓我熬到了暑假。
炎熱的七月,我在家裡除了聽歌、練字、寫詩、失眠,還有不停的抽煙和自慰,原本不經意間抽上的煙越吸越多,終於成癮,知道得清清楚楚有害健康,卻一徑沉淪,跟我怪異的感情驚人相似。
陰暗的房間里即使白天都拉緊窗帘,我已經不在乎自己有多墮落,反正那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本來的那種想法才是自欺欺人吧,我這種人還談什麼「純凈」?這種感情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罪,能保證在生活中不越雷池一步就算是到了頭,不想污染他然而做不到,我那些淫穢的想象在短短一個月里多到足以判一個「斬立決」,來執行槍決的最好是他。
依然有一些時間和他們一起,聊天喝酒唱歌打遊戲,一切都很自然的持續,只是常常有置身在局外的感覺,那個笑得很白痴的小子沒有一點像我,除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們想要玩什麼,我一概奉陪,只有游泳是萬萬不行,就算被強拉去我也絕不下水,借口倒很簡單:「我不會。」
小川和他都搶著要教我,被我一句話打消念頭:「我天生有怕水的毛病,發起瘋來身邊有誰拽誰。」
可即便不下水,我還是經歷了痛苦的考驗,他只穿著一條泳褲的樣子太具殺傷力,發育中稍嫌單薄的身材並不影響其骨骼的性感,從修長的四肢到瘦窄的腰臀,還有光滑的麥色皮膚,處處都讓我有中暑的危險,尤其是他從水中跳出的一剎那,濕透的頭髮軟軟貼在脖頸,下淌的水滴順著身體的線條迅速滑落,這極端的視覺誘惑逼得我不得不閉上眼睛。
從這次以後,無論他們再怎麼威脅利誘我也不肯去游泳館了,我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醜態畢露。
也有些時候我一個人去看電影,在小貓兩三隻的影院里靜靜的呆上一整個白天,循環的內容相似的情節,好的是空調開著適合睡覺,前一夜不足的睡眠全可以在這裡補上,而且睡得特別舒服。不知不覺睡到清場回家,便正好趕上吃晚飯。
七月二十號是我的生日,老爸一早出去上班,我知道他從來都不記得這種小事。奇怪的是我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信人地址的信,裡面有一張小小的卡片:「對不起,小郁,生日快樂。」
她是一向都記得的,以前的每一年、即使是現在,可我想不出她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寄給我這封信。我把那張卡片隨同信封一起鎖進我的抽屜,以免老爸見了會東想西想。
在家坐了兩個小時,隨便弄了點東西吃,我唯一可去的地方是那個可用作空調包房的電影院。
毫無例外,這裡還是沒幾個人,我選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又一次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本來應該是空無一物的夢裡,突然出現了色情的畫面,似乎有某個人的手掌正在身上游移……好真實,連對方的體熱都感覺得到,那隻手慢慢往下溫柔的探索,一直伸進被拉鏈屏蔽著的褲襠,我終於醒了過來。
身邊的座椅上是一個看不清面部的男人,在我醒來的一刻他手上的動作也僵住了。我有些驚訝的仔細看他,銀幕的反光折射出他複雜的眼神:卑微、惶恐、乞求,其中卻夾雜著濃烈的情慾,透過緊靠在一起的身體我感覺到他在顫抖,而他的手還停留在我已經有所反應的部位。
我想問他點什麼,可又問不出來,猶豫了幾秒鐘,我乾脆閉上了眼睛。
他的手又開始滑動,並把我往他懷裡更拉近了一些,他的力氣很大,動作也非常老練,我緊咬住下唇才能控制著不發出任何聲音。我的大腦變得沉重麻痹,手也被他牽引著移向他同樣的地方。
真切的熱度、尺寸還有堅硬的觸感,這一切確實在發生,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以隱秘的姿態相互摩擦並如此亢奮的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幸運還是悲哀。
他的呼吸和我一樣灼熱又急促,他身上濃郁的煙草味熟悉而親切,慾念迅速賓士的同時,我領悟到此刻的我不是單獨一個,我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本書,我們都帶著假面虛無的存在於真實世界,屬於自己的只有這個黑暗的空間。
在一聲僅有我和他才能聽見的低吟中,我迸射出熱燙的液體,染髒了他的手和彼此的衣物,可我已經沒有餘力去留意這些。我空白的意識飄浮在不知名的高空,而後緩緩下墜,一直墜落到他的懷抱。
一會兒以後他也在我的手掌中釋放了,同樣是長久的、壓抑的喘息,我們一動不動的等待那股浪潮褪盡……
電影散場之前,他親了我的臉,溫熱、柔軟,稍稍帶點鬍渣的刺痛,那一刻我幾乎落淚可是沒有,我還是那樣沉默著什麼都不說。
出場后的大門口我看清了他的外貌:年紀四十歲左右,五官尚算端正,穿著也很體面。
他看清了我的一瞬間臉色似乎變了,我想他可能猜錯了我的年齡。跟在我後面走了一小段路,他終於開口對我說話,他有一把很好聽的、成熟而低沉的聲音。
我當然不會後悔,但也不想認識他,幾句話之後就要轉身離開,他對著我的後背說:「你很漂亮,真的。」
這句話不是第一次聽到,可我的腳步忍不住停頓了一下,類似的話過往在同性嘴裡大多只是惡意的調侃,現在卻不同,他看著我的眼光就和我看著那個人相似吧。如果那個人能用這樣的眼光看我,是多麼巨大的幸福?我知道那是永遠不可能的妄想,但為什麼又要去想呢?
回到家吃了飯,老爸早早就上床睡覺,我無所事事磨蹭到十二點,門突然被什麼人用力的敲響,我甚至有一點點以為是那個男人。可接著傳來的叫聲令我放下了心——小川不停大叫著我的名字,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存在,這個討厭的傢伙!
門剛一拉開,一個不算太小的蛋糕橫在眼前,後面是一群朋友微笑的臉。
「呵呵,以為我們忘記了對不對?我們才不會那麼絕情呢!」
「走,出去宵夜!」
按捺住心裡小小的感動,我也微笑著回應:「那這個蛋糕?」
「帶著去啊!讓別人都知道今天是高郁的生日!」
「快關門跟我們走……」
蛋糕配燒烤,加上啤酒的海洋,我們一直在路邊的小攤檔鬧到兩點多,所有人都弄得髒兮兮的,身上沾滿互相投擲的奶油,我作為今晚的主角被大伙兒灌得七暈八素,潰不成軍,幸虧小川和他為我擋了不少,否則肯定當場就得吐。我不記得最後是怎麼站起來的,又到了哪兒,早晨在頭痛中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人就讓我嚇了一跳。
我睡在……小川的床上,左邊的臉是他,右邊的臉是小川,我整個人被他們夾在中間擠得透不過氣來……這個倒是其次,我很害怕我昨天晚上有沒有說出或做出什麼過分的事。
我剛一挪動,他好像也醒了,睡眼惺松中說的話把我嚇得連頭痛都差點忘光:「……你啊……昨天沒把我折騰死……」
我猛然坐起身:「我做了什麼?」
「……回來以後……你吐了好幾次……那個傢伙又睡得跟死豬一樣……你都不知道你有多重……累死我了……」
還好……我驚魂稍定的下了床,問他想不想吃早餐。
「……當然想了……你要補償我的體力損失……快去買!哼,半夜裡還幫你洗澡,我算是仁至義盡了!」他也完全清醒過來,姿態慵懶的坐起身靠在床頭:「我可是天都亮了才睡著……」
什麼?什麼!我站在原地發了好幾分鐘的呆才飛快的跑進浴室,鏡子里我的臉就像一塊紅布……他幫我洗澡?
新的學年很快來到,我們的教室遷至二樓,小川經過一番「活動」得以跟我同桌,李唯森則跟一個女孩坐在我們後面。
每天的生活平淡無奇,風花雪月外加學習。小川又換了新的女朋友,其實骨子裡純情得很--摟抱要洗過澡、玩親嘴要閉上眼睛,他的「戀愛」就象小孩子都會喜歡漂亮的玩具,沒有任何別的動機。他所體驗的接吻,不過是嘴帖著嘴:「軟軟的、香香的,好舒服……」
我半開玩笑的問他:「難道沒有『濕濕的』?」
他怔了一下才臉紅加皺眉:「少來了!那麼臟,我才不想!」
當然,只有兩個人才能看見他的這一面,在大伙兒聚集的場合他吹得天花亂墜,簡直是淫魔轉世,我和李唯森則努力忍住噴飯的衝動相視而笑——真是個活寶!
李唯森也還是老樣子,整天跟女生嘻嘻哈哈,盡開些曖昧的玩笑,不止一次上課時被老師點名警告「李唯森!不準講小話!」
他跟各科老師都積怨很深,尤其是教數學的那個年輕老師,有一次上數學課他因為無聊而帶上耳機聽歌,聽著聽著就唱起來,聲音大得教室外面都能聽到。趁老師震驚到忘了反應的機會,我轉身狠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他一臉愕然的大聲問我:「你幹嘛敲我?」
全班沉默三秒種,然後整齊的哄堂大笑,他這才清醒過來取下耳機「檢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年紀輕輕的老師雙眼內眩然欲泣:「你!你!你……我教不下去了!」
老師直接摔案而去,把一班惡劣的學生留在課堂,據說他對教導主任是這樣陳述的:「無論如何我不教這個班了!我的腦細胞都已經死完了!」
可最後他還是在資歷頗深的班主任勸告之下回到了我們班,可憐的他不知道自己從此多了個外號:「死細胞」。
至於已經記了大過的李唯森,為了這事差點鬧到被退學,害得我們也為他提心弔膽。他老爸把他爆打一頓,弄得鼻青臉腫押到校長面前,再加上全家輪番對校長進行不折不撓的騷擾,好不容易讓他得以留在了學校,等風平浪靜以後他苦笑著自嘆倒霉:「真沒想到他會下那麼狠的手,如果他不是我爸,我真的跟他沒完!」
我說你爸那還不是為了你,他嘆著氣別開了頭:「……唉,我知道。」
經歷了這場風波,他比以前又老實了一點,一切興緻都下降了很多,可沒過多少日子他的情緒再次高昂,理由很簡單:他迷上了一個外校的女孩。
那個女孩是一個同學的雙胞妹妹,我們都見過,長得很漂亮而且外表很質樸,話也不多,沒有大多數女孩喜歡嘰嘰喳喳的毛病,學習成績也挺好的,對人的態度禮貌而矜持,是個非常不錯的女生,李唯森會迷上她一點都不奇怪。
當他告訴我們這件事的時候,我沒有半分資格去妒忌,只是不由自主想起那個他曾經痴戀兩年的女生,再怎麼喜歡也會過去吧?現實本來就應該是這樣,那麼我也可以嗎?從無望的感情中抽身、忘卻、再去找下一個?
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喜歡」到底算什麼?一時的心血來潮?一時的想不開?可能吧。
李唯森說過:「不管以後怎麼樣,我現在是認真的。」
也許這就是喜歡一個人最真實的狀態,包括我爸和我媽,他們肯定對彼此認真過,否則不會有我,我無法揣想他們的愛情是從何時變質,但他們相愛過。
唯一不同的是,我這種不正常的感情無法等待曾經相愛的回憶,也可能因此我會沉迷得更久,「不正常」,這三個字就能概括我的現在以及將來,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都難以改變我內心扭曲的情結,這條路一踏上就能註定一生,因為我並不希望自己恢復「正常」。比起一時的「走岔了路」,我這種心情才是不折不扣的變態吧?
從那個影院中的下午開始,我就認定了這些,我真正渴望的只能是來自同性的愛撫和擁抱,就算他只是個陌生人,也能給我短暫而真切的滿足,無關感情,僅出於最直接的需要。做我自己,縱然只能在黑暗的角落,其他所有一切都代替不了那一刻自由,即使是永遠不被允許的、從正常世界偷竊而來的自由。
在他花費了很多時間與精力,終於追到了那個優秀的女孩之後,我只有滿心的安然自若。對於他,這個準備一生都交下去的朋友,我最適合做的就是跟小川一起笑著逗他:「原來美女真會愛上野獸啊!」
「野獸就野獸,怎麼著?羨慕啊?」
「……切!你還真不要臉!」
「哈哈哈……憑我的魅力,哪個女生能不敗倒在我的西裝褲下!」
玩笑是百無禁忌,可他對那個女孩的用心任誰都看得出來。他送給女孩的禮物總是挑了又挑,就算很平常的小卡片也要自己親手做,說是「用買的哪兒都有,沒意思……」
到了又一個寒冷的季節,他和女友已經好得如膠似漆,經常把她帶來跟我們一起玩,當著我們的面旁若無人兩相對望,彼此眉眼中全是他人插足不進的親昵,小川卻很少在我們這群人聚集時帶來交往中的女孩:「哼,我才不象某些人,重色輕友!」
小川每說起這類話時總是「眼神幽怨」,瞟向那兩個卿卿我我的人,李唯森要麼裝作聽不見,要麼半天才回一句簡短的話:「這說明我專情嘛……」,而後問他女友:「對不對?」他那個矜持的女友則微笑著罵他:「肉麻!」
別的朋友也覺得很不爽,男孩之間的聚會多了女生就不大自在,說話不能太臟、舉止不能太粗魯、連抽煙都不能太多,怕那個女孩介意,但大家還是忍受了下來,誰叫兄弟喜歡她呢?我們都叫那個女孩「嫂子」,起初她十分窘迫,後來習慣了也就無所謂,聰明的她知道我們這樣叫她並非出於戲弄,反而是種認同和尊重。
期末考試前夕,天氣變得特別冷,之後下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李唯森暫時回復了孤家寡人,因為女友忙著考前複習。下過大雪的第二天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去了江邊的大堤。
那兒的雪保持得非常完整,因為沒有人象我們這幾個瘋子天寒地凍跑來吹風。
月光的照耀下雪地一片銀白,漂亮得很不真實,我們笑鬧著在其間留下無數腳印,彼此把對方從高高的大堤上猛推下去,一直滑到堤下的樹林,在白雪的保護中體驗速度的快感,然後再很辛苦的一點點往上爬。這種玩樂有一定的危險性然而極具誘惑力,我們快樂的大叫著一再重複。
等到三個人都精疲力盡之後,我們流著汗倒在了一起。我仰頭看著深藍色的天空,上面居然有一些星星,看來明天會是個大晴天。
「好漂亮……」小川說話的音調就象蒙著一層霧,我惋惜的笑著同意:「對啊,好漂亮,可惜明天就會融化掉……」
「……李唯森,你看看高郁的臉,他跟你女朋友誰比較漂亮?」
我這才反應過來,一轉頭就對上小川和他的眼睛,他們倆都直直的盯著我,小川的嘴還沒停下:「我看哪,你是女孩的話可以選校花了,唇形這麼好,眼睛又大,簡直是夢中情人的類型……對不對?」最後這三個字他是對著李唯森說的。
「……你問了兩個問題,我先回答哪個?」李唯森故作嚴肅跟他一唱一和,我只好抓起雪團向他們猛扔:「別鬧了!」
他們笑嘻嘻的躲開,繼續可惡的問答:
「先回答後面一題。」
「對啊,那次我一看見他就奇怪,怎麼有這種長相的男生,太可惜了!」
「……前面一題。」
「這個……不好說,差不多吧。不過我女朋友是素雅型,高郁……哈哈,是妖艷型!嘴長那麼豐滿,一看就是適合接吻的那種……」
「你們去死!」我氣得爬起來把腳下的雪亂踢一通,碎碎的雪粒紛紛濺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
「呵呵,好狠……我死了!」小川為了消我的氣,倒在地上不動了;李唯森卻抓住我的腳使勁一拖,趁我倒下的機會整個人壓上來:「不準動,你輸了!」
「……放開!你放開!」他噴在我臉上的熱氣使我慌亂的掙扎,他的臉離我實在太近了。
「怎麼了?表情這麼嚇人……算了,回家嘍!」僵持幾秒之後他放開了我,順便拉起小川:「還沒裝夠啊?他真生氣了。」
回家的路上,我偷偷窺看他的臉色,刻意笑著跟他們倆說話,我很害怕剛才是不是破壞了什麼。還好,他們倆好像也在刻意的討好我,我們三個人之間很快就回復到原來的親密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