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們從來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過他們,公寓周圍的地基是不可以亂挖的。
一大一小的兩個男孩不知怎的,竟挖開了公寓外東南角的土壤,從地洞里拉出了一團肉。那團肉異常柔軟,拿在手裡還會動,刺激它的時候,它還會發出細細的「哇哇」聲。
大男孩用石頭砸它,小男孩拿樹枝戳它,而此時,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對著什麼東西,做怎樣可怕的事情。
那是「太歲」,是這個屬於鬼怪所在的公寓,封鎖不好的東西,所用的「器具」。他們動了太歲,打破了封鎖,因而導致了極壞的結果。
「你們幹了什麼?你們幹了什麼!」
「跑啊!快跑!不要回頭!帶著你弟弟跑啊!」
「到上面去!」
「跑啊!」
黑液鋪天蓋地,在記憶中呼嘯翻滾。
兩個男孩拚命地跑,那些東西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死死追隨,寸步不離。
小一些的男孩跑著跑著絆了一下,重重跪倒在地上,碰破了膝蓋上的皮,他哇地一聲哭起來。
「哥!哥!」
大一些的男孩早已爬得很高,聽到弟弟的哭聲,又不得不折回來,粗暴地把弟弟拽起來背在背上,又往上跑去。
鬼怪們在黑液里浮浮沉沉,像在油鍋里一樣翻翻滾滾,它們伸出斷臂殘肢,使勁兒構著前方近在咫尺的兄弟二人,對它們而言,他們的身體是絕對的美食,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有唐僧肉的功效。
大一些的男孩終究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況且那時候他的特異功能還沒有完全開發,只比一個普通的小孩強一點點而已,再加上背上還背著一個五歲的孩子,他已經拼上了命去跑,卻只能稍微延長他們被抓住的時間而已。
惡鬼流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男孩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只有沉重的呼吸回蕩在耳邊,腿沉得像灌了鉛,嗓子眼裡幹得冒火,胸口簡直要炸了。
終於爬上了天台的樓梯,他鼓起身上最後的力氣,猛地抬腿,一步幾階地向上狂奔,飛撲到天台上。
可是天台也並非安全的地方,鬼網已經完全罩住整個公寓,站在天台上,只能看得到鬼網織成的黑色天空,他們只能從鬼爪與鬼爪間的交錯中,看到掛著稀疏星辰的夜空。
***
溫樂源緊拽著「溫樂灃」的手腕大跨步地在樓梯上奔跑,他的個子比溫樂灃高,腿比溫樂灃長,身體也比溫樂灃壯,他隨隨便便邁出一步就是溫樂灃的一步半,溫樂灃基本上是被他橫拖豎拽地往上拉著走。
他不是小孩。
他也不是了。
小時候,他們還沒有力量,被惡鬼流追得滿世界逃跑。
長大了,他們擁有了力量,卻還是被惡鬼流追得滿世界跑。
有人說所謂人的成長,就是一個慢慢成熟的過程,也有人說所謂人的成長,其實根本就是狗屁,從遠古時代到現在,從你小到你老,一步沒進過!
這話其實說得也沒錯,過去吃人是為了生存,現在也一樣,唯一變化的只有吃的方法,從鮮血淋漓的茹毛飲血到現在的兵不血刃,本質上沒有區別。
溫樂灃說不知道他們和欺負馮小姐的禽獸有什麼區別,他說得沒錯,他們並沒有區別。溫樂源知道自己和那些從禽獸進化到衣冠禽獸的東西沒兩樣,不管經過多久,不管外麵包了多金壁輝煌的皮,內部也一樣,臭不可聞。
「幹什麼跑那麼快,拽死我啦!」「溫樂灃」申吟,不過聽得出是在耍賴。
這麼拽著他也的確很累,溫樂源稍稍停下腳步,將他拎起來背到背上,又繼續往前跑。
***
「哥!他們追上來了!他們追上來了!」
大男孩背著幼小的弟弟撲到天台的邊緣往下看,地下的惡鬼流被鬼網圍住出不去,只好洶湧著往上蔓延,而身後的惡鬼流從樓梯間噴涌而出,向他們瘋狂席捲。
大男孩現在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跳上鬼網,順著網爬到最高處,老太太也曾說過,惡鬼流是上不了最高處的,到了某個頂點它就不可能再興風作浪。
可是……
大男孩看看鬼網與天台欄杆的距離,如果沒有弟弟的話,他就可以跳上去,可有弟弟在身後,他是怎麼也跳不過去的。
如果把弟弟先扔過去……還是不行,鬼網一直在不停浮動,弟弟還小,根本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固定好自己,固定的速度也不會很快,很有可能他剛把他放上去,他就被惡鬼流拉走了。
散發著噁心味道與顏色的惡鬼流越來越近了,大男孩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為自己和弟弟做出一個選擇——兩個人,或者,一個人。
又是天台,又是那個欄杆上,溫樂源往下看,只能看得到上漲的滔滔鬼水,往後看,只能看得到呼嘯撲追的鬼流。
「還是那道選擇題。」「溫樂灃」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地笑,用戲謔的語氣說,「一,或者二。你怎麼辦?」
一個人逃走。
或者兩個人都逃走。
一個人留下。
或者兩個人都被留下。
還是小時候一樣,非男非女,非成熟非幼稚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大叫:一還是二!一還是二!一還是二……
溫樂源的選擇永遠都是二,但他的能力卻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大一點的男孩將弟弟放在欄杆上,讓他拚命抓緊。
「你就在這裡等我,我跳過去就伸手來拉你,聽明白了嗎?」
小男孩含著眼淚使勁點頭。
大男孩從欄杆上一躍而過,撲到鬼網上,回頭來拉弟弟,「把手給——」
「我」字在嘴裡打了個滾,沒有喊出來。
弟弟的臉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扒住欄杆不放,而他的身後,無數大大小小、完整的、不完整的鬼都在使勁扯著他的腳,要把他拉下去。
惡鬼流的速度減慢了,但仍是在漲,終究會漫過那孩子小小的身體,把他整個兒淹沒在裡面。
選擇吧!
鬼流的聲音中,瘋狂的大呼,也可能只是微細的蚊鳴——在耳邊不斷地叫。
一還是二?
你必須做出選擇!
一還是二!
你必須放棄!
一還是二!
孩子一直沉默著掙扎,沒有發出聲音,直到發現哥哥在看他,才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但是他沒有求救。
從他被抓住起,他就沒有求救,之後也沒有。
直到現在,每當溫樂源想起當時的情景,都會在一瞬間心痛如絞,簡直有種馬上要窒息而死的錯覺。
五歲的小孩,胖胖的小手扒在欄杆上,欄杆都被扒得出現了細小的裂縫。儘管是那麼強的求生慾望,卻沒有求救。
大男孩努力向孩子伸出手,聲嘶力竭地喊:「抓住我!抓住我啊!伸手啊!」
小男孩在哭,卻沒有伸手。
「抓住我!」
這就是他的選擇,二,只能是二!或者二人都走,或者二人都留下。
必須是二!
孩子拚命掙扎,卻扒緊了欄杆的邊緣,怎麼也不肯向他伸出手去。
快!快啊!
只剩下一點點!只要一點點!
快伸手啊!快啊!
大男孩努力地伸出手去,拚命想要抓住弟弟的胳膊,但弟弟在涕淚交流中,卻怎麼也不肯合作,也許他什麼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拒絕意味著什麼。
更也許他什麼都知道,明白一旦他伸出手,說不定就是他們兩個人的末日。
大男孩仍在努力,甚至可以說在拚命,但還是不夠,如果他能夠回去的話……如果他能跳回欄杆上的話,也許還有拉回孩子的機會,但是他沒有,他在猶豫——有沒有必要這樣做,這個鬼網是他能活下去的依靠,是不是有必要放開這裡去救弟弟。
就在他仍在猶豫的時候,更多的鬼手抓住了孩子的腳,孩子的手,一點一點被從欄杆上拉開,欄杆上一片鮮血淋漓的痕迹。
弟弟終究還是個孩子,他最終沒有忍住自己的求生慾望,在被拉開的那一瞬間,大喊了一聲:「哥!」
「樂灃!」
大男孩一蹬鬼網,撲向欄杆,在孩子即將在惡鬼流中滅頂的那一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強行把孩子從惡鬼流中拉了出來,緊緊地抱在懷裡,轉身,又跳上鬼網。快速地往上爬去。
「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到上面就沒事了!我們馬上就沒事了!」
「哥……」
「我們沒事了,我們沒事了……」與其說在安慰弟弟,倒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哥……」
「樂灃你別怕,姨婆很快就會來接我們的,我們就真的沒事了……真的……」
「哥……我輕……」
大男孩在那一刻才注意到,自己懷裡的小孩那麼輕,那麼輕,輕得,幾乎透明。
他到底幹了什麼?他到底對弟弟幹了什麼?
他深呼吸,聽到了自己心臟如擂鼓一般的聲音;他慢慢回頭,聽到了自己頸椎摩擦間哢哢的聲響。
他望向下方,那個他本以為自己已經逃離的地方。
惡鬼流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後退,孩子的軀殼在噁心的波浪中翻滾起伏,惡鬼們就像在爭搶一根肉骨頭一樣,一邊撕打,一邊竭力分食那小小的孩子。
惡鬼流還沒來得及完全退出天台,小小的身體就已經千瘡百孔,沒幾秒鐘,就完全陷入了惡鬼流中,再也不見蹤影。
大男孩嘶吼一聲,從距離天台還有十米的位置跳了下來。
「你們這群壞蛋!把我弟弟還給我!把我弟弟還給我!」
大男孩抱著孩子透明的魂魄,拚命追隨正在迅速消失的惡鬼流,但他只能看得到遠遠的地方,那些黑色的液體一閃而逝的尾巴,再也找不到痕迹。
惡鬼流並不作亂,它們只是在找祭品,一旦有了祭品,它們就會快速離開,就像這樣。
五歲的孩子,溫樂灃的身體。
他們找到祭品了。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大男孩死命地追著,追著……卻只能無助地看著惡鬼流漸漸消失,無影無蹤。
這個十歲的男孩子,此生頭一次明白束手無策的意思,在那一瞬間,他總算明白一個錯誤沒有補救,那就是永遠。
於是他只能無助地坐在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的台階上,看著懷裡已經沒有任何觸感的小小魂魄,忽然抱緊他,失聲痛哭。
這世上,沒有誰能靠誰一輩子,有很多事,你都會被迫親自面對,自己解決。如果你沒有力量、沒有能力,什麼都沒有,那你又如何才能保護自己,保護你身邊的人?
一還是二?
當然是二。
卻沒有能力實現那見鬼的二!
他根本就不該在那種危險的時刻,把弟弟放在欄杆上!他早就該知道的!惡鬼流的速度那麼快,肯定會追得上的!但是只要他爬上鬼網,那至少他一個人能活!其實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他害死了弟弟。
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弟弟。
那個乖乖的小弟弟,至死也沒有求救的弟弟。
***
「我已經不是小孩兒了!」溫樂源抓住「溫樂灃」的衣領,怒吼道,「我犯了一次錯誤,絕不會再犯第二次!不管你是誰,你要敢傷害樂灃,我不會放過你!」
「不管我是誰?不管我是誰?哈哈哈哈……」「溫樂灃」大笑,「你們強奪了我的身體,現在居然說不會放過我!哈哈哈哈……」
溫樂源愣住。
他死了……
他早就該死了……
所以……給樂灃吧!
把那個身體給樂灃!讓樂灃活下來吧!
二十年前的那場惡鬼流與現在重疊,鋪天蓋地向他壓來。
不可能的……他已經碎了……
溫樂源猛地拽起「溫樂灃」的領子,高高飛上鬼網頂端,如同一隻蜘蛛,手腳並用地掛在上面。
惡鬼流找不到「祭品」,只能洶湧而出,白白地拍在鬼網上,又被鬼網彈回去。
溫樂源再次回頭看「溫樂灃」,那張熟悉的臉看起來竟那麼陌生。
「不對……」溫樂源搖頭,「不是你,不是你,你不是那個小孩,那個小孩已經被打散了!魂魄的碎片怎麼可能還有意識?不是你!」
「溫樂灃」憐憫地看著他:「為什麼不肯承認呢?要承認這件事並不難吧?」他的手放在胸口,異常惡意地說。
「這個身體是我的,我死也是死在這個軀殼裡,我碎掉的魂魄就黏在這個身體內部,軀殼給我力量,你弟弟的魂魄也在給我力量!你們休想把我這麼輕鬆就攆走!」
溫樂源又驚又怒。
按理說……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還完整的那個魂魄,他也只是在靠那一股被強行壓制二十年的怨氣才能反制溫樂灃,更何況他現在連完整的魂魄都不是,只不過是一堆缺東缺西的碎片而已!
他又是靠什麼來控制的這個身體?溫樂灃,又怎會這麼容易就被他壓制?
而且,他又是怎麼獲得新的意識的?他剛才明明都已經沒有意識了!
不,他還是有意識的!
溫樂源突然想起,剛開始的時候,這個身體的確是一點意識都沒有,他們越打,這個身體的意識就越強,甚至到剛才,他甚至都有了五歲時最後的記憶!
這麼說,他的魂魄成熟化……是逆行的!不正確的還魂術給了他怪異的能量,不僅讓他有了反抗溫樂灃的資本,甚至讓他的魂魄成熟!就算他只剩下了一些靈魂的殘片,他仍然能夠與溫樂灃對抗!
這全都是……溫樂源一個人的錯誤導致的結果!
惡鬼流已經完全佔領了天台,在上面拍起巨大的鬼浪,藉著鬼浪的高度,那些惡鬼們就像妄圖摘取葡萄的狐狸一樣,一次一次往上蹦,它們的鬼爪一次又一次碰到「溫樂灃」的身體,又因后力不濟而頹然落下。
「你到底想什麼樣!」
「溫樂灃」大笑:「這是我的身體,我愛怎麼樣關你什麼事!」
手下的身體驀地變得死沉死沉,溫樂源立刻使出能力,從上方和下方同時努力托住,才沒有失手鬆開。
如果一直是這樣的重量還好,但那個該死的魂魄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可以讓重量不斷疊加遞增,他拉住他的那隻手已經感覺到撕扯般的劇痛,而他的特異能力已經用到了最高限,怎麼也不能更進一步了。
「不要再沉了!」溫樂源的額上汗流如注,再這麼下去……再這麼下去……
鬼網受不了他們重量的拉力,從溫樂源拉住的那個地方,自外向內凹陷出了一個洞。
「我要回去!我要去死!」
「溫樂灃」笑得異常歡快,「你們已經租用了二十年,卻沒有給過我半分錢或祭品,這個我就不計較了!只要收回我的『本金』,隨便你們怎麼樣!」
他分明就是在要這個身體做祭!
溫樂源心中的怒氣也如同鬼浪一般翻滾,一波高過一波。
是他的錯!他不該為了弟弟卻枉顧其他人的性命!他不該在那個孩子死前,就把他帶走做了還魂術!他不該白白地讓那個魂魄在身體里被壓制二十年!
可是他明明都已經死了!再死一回又怎麼樣?他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佔用這個身體妄圖殺死樂灃……這就是死罪!
但他終究還是壓下了心頭的火,因為他知道,這時候激怒他是沒有好處的。
「有一件事,你必須明白,」溫樂源盡量平靜地對他說,「你正和他共用一個身體,如果這個身體掉下去,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不要說樂灃,就算是你,你以為你能抵擋惡鬼流嗎?你以為你掉下去只會被它們同化嗎?那絕不可能!就憑你的力量,在惡鬼流里只配當一份下等套餐!永不超生!」
「是啊,是啊,」「溫樂灃」居然很同意他的說法,「我不過就是一份下等套餐,也許你弟弟會是一份上等套餐,這真讓人羨慕。」
溫樂源臉色變了。
「溫樂灃」詭異地笑著,繼續說:「不過對於食物來說,是上等還是下等對它們而言沒有區別,反正最後也是要被吃掉的,不管是變成垃圾也好,排泄物也好……」
溫樂源有點恍然,直到現在他才似乎明白了「溫樂灃」話里的意思。
「你是在威脅我。」
「沒錯。」回答很乾脆。
溫樂源平靜地看著他,問:「你要什麼?」
「溫樂灃」眯著眼睛笑了,那是從來沒有出現在溫樂灃臉上過的惡意笑容:「我要你死。」
——我要你死。
溫樂源如釋重負。
——我要你死。
——太好了。
——原來只是要這樣而已。
是了,也應當如此,當初就是他搶走了那孩子的身體,害了那孩子,把也許還有救的他壓在這個身體里,整整二十年。
「只要你死了,我就放過這個軀體,反正這種靈魂殘片我也不想要了,你一死,我就到閻王爺那裡去,只要在那裡,我就能恢復。
「到時候我會忘了現在的事,喝了孟婆湯,把現在的事全部忘記,重新做一個人——你以為我喜歡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只要你死了,一切就能恢復了,你覺得值不值?」
值,當然值!
這孩子應該來找他報復,這很正常。只是他死掉就可以讓弟弟繼續活下去,那這個代價太物超所值了。
「如果這是你的希望……那很好。抓住鬼網。」
「溫樂灃」死沉死沉的多餘重量瞬間消失,和剛才比起來,他現在的重量簡直就像羽毛一樣。溫樂源像盪鞦韆似的拉著溫樂灃,一、二、三,甩到了鬼網上。
「溫樂灃」四肢並用,抓緊了鬼網。
「我想我需要告訴你一點……」溫樂源說,「我死了,不代表這事情就這麼完了,到時你如果不放棄這具身體,我不會放過你!不管你逃到哪裡,我都會抓住你,把你剩下的殘片都撕碎,扔到惡鬼流里去!」
「溫樂灃」仰頭看著他,「那是自然了,你不放心的話,盡可以來殺了我,吃了我……隨便。」
溫樂源深呼了一口氣,看著鬼網外的天空。
黑沉沉的天,為什麼看不到星星呢?明明都該在那裡的,為什麼不在了呢?
當初樂灃被拖下鬼流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呢?他看到了什麼呢?五歲孩子的眼睛,和三十歲男人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的時候,又有什麼不同呢?
其實世界本身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有眼睛。
五歲的孩子,眼睛還是明亮的,乾淨的,沒有受過任何污染的。
而三十歲的男人,眼睛卻被染得烏黑,即使看著這個明亮的世界,也只會感到一如黑夜。
他害了兩個孩子,謀殺了兩條命,讓兩雙清澈的眼睛,都染滿了臟污的東西,或許還毀了那孩子家人的一切,只是一死的話,實在太便宜了。
「我不知道樂灃你現在能不能聽見……」溫樂源疲憊地吐出一口氣,說,「不過……你哥哥這種卑鄙小人,死了真是活該哪……以後不要老像現在這麼心軟了,很多時候心軟都沒好結果的。
「希望你今後能好好活下去,給我娶個漂亮的弟媳婦,生一群活潑的臭小子……行了,就這些……自己保重吧,你老哥沒辦法再保護你了,再見。」
抓住鬼網的手,慢慢,慢慢地鬆開。
那個強壯的身體從鬼網上剝離出來,直直地墜了下去。
——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緊緊扒住欄杆,小臉漲得通紅的孩子。
真心的懺悔?呸!那是不可能的!真他媽的不甘心啊……如果能夠再來一次,他一定會殺了那個小孩……殺他個徹底……再也活不過來!如果弟弟不是「人質」的話,他現在會非常樂意補殺那一刀!如果,弟弟沒有變成「人質」的話……
是,他根本就沒有懺悔過,因為他始終不覺得自己有錯!除了對弟弟的傷害,他從來不認為他有犯過錯!
為了一個明明該死的小孩,居然要讓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不甘心!
也許,那孩子死的時候,也像他一樣不甘心吧。
「哥!」
上方傳來撕心裂肺的大叫,那聲音很熟悉,好像聽了很多遍,那麼耳熟。
唉,可不該耳熟才對呀,那個又不是樂灃,而是另外一個人,就算用了同一個身體,語氣也……
一個影子自上方弧形飛下,狠狠從側面撞到了溫樂源的腰,溫樂源痛得嚎叫一聲,下一刻就發現自己已經被人從後面勒住腋下,向另一個方向弧形飛了上去。
「哥!你瘋了嗎?」熟悉的聲音在背後怒罵,「魂魄殘片的話也信!你真的不要命了!」
喜悅盈滿了溫樂源的胸腔,他不禁仰天長笑:「樂灃!你居然出來了!多難得啊,你居然有不需要靠你老哥的一天!」
溫樂灃將他狠狠推撞在鬼網上,溫樂源的臉被扣在鬼網上,擠得整個兒變了形狀。
「你根本就不需要對我歉疚!也用不著你為我犧牲什麼!」溫樂灃在半空中飄浮著,生氣地對掛在鬼網上的兄長吼。
「我不是馮小姐!我不需要別人來救,我也不會等著、靠著別人救!逃得過那些東西是我幸運,逃不過那些東西就算我倒楣!這是我的命,死了也不會埋怨誰。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你的犧牲我還看不上眼!」
溫樂源看了溫樂灃一眼,傷心地趴在了網上,「弟弟啊,我好、好傷心,好、好失望啊……我就說我那個乖巧可愛的小弟弟哪去了……今天我才知道,原來這二十年你不只魂魄長得越來越像那個身體,連性格也越來越像……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溫樂灃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這個臭哥哥!居然這麼會推託責任!把他的好脾氣完全磨乾淨的到底是誰!
「不過……」溫樂源臉一變,氣宇軒昂地道,「我現在又有了和那個死魂打的動力了!你回去吧!我會把你的身體搶回來的!我現在就打敗他給你看!」
溫樂灃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回身體去。
「樂灃?」
「哥,算了吧。」
溫樂源的臉沉了下來,「算了?怎麼能算了?那個死人搶了你的身體,我們要搶回來才是!」
溫樂灃無力地嘆了一聲:「哥,你忘了嗎?其實根本就不是他搶我的身體,而是我們搶了他的身體啊。」
「我不管!」溫樂源理直氣壯地說,「這個身體你用了二十年,他才用了五年,這個身體已經是你的了!他沒有資格和你爭!」
溫樂灃有些憤怒了,「你怎麼這麼不講道理!難道說被搶了身體的是我,我無力去搶回來就是活該嗎?等我有能力搶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對方擁有的時間比我長,我就反而變成強盜了?」
溫樂源氣得直抓頭,「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啊!他死了!如果用死人器官做完移植,死人抗議了,就該再給他還回去?沒門!」
「哥!」溫樂灃也已經氣得快說不出話來了,「你別這麼不講道理好不好?他沒死啊!是我們殺了他!他本來還沒死啊!」
溫樂源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的,於是不再爭辯,而是惡狠狠地望向同樣掛在鬼網上的「溫樂灃」。他會搶回來的,不管別人說什麼,這是他給弟弟準備的身體,就算是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想要回來也不行!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溫樂灃」嘲笑地對他道:「別看了,我知道你心裡在計畫什麼東西,不過,你不會成功的。」
溫樂源道:「你要麼乖乖把身體留下來;要麼去死,然後把身體留下來。」
惡鬼流越升越高,再過一會兒,就算他們能爬到頂點也逃不過去了。溫樂源有點著急,但溫樂灃卻不著急,「溫樂灃」更不著急,反倒顯得好整以暇。
「我可覺得我沒必要放棄,」「溫樂灃」說,「反正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溫樂源吼:「你不想被惡鬼流咬成渣滓,就快點把身體留下來滾開!」
「溫樂灃」仍是那弔兒郎當的模樣,道:「現在還威脅我啊?剛才你不是還很英勇地說要去死嗎?其實只要你死了我就把這身體給你弟弟,可你為什麼不死呢?剛才說的都不算了啊?」
溫樂源心中憤恨滿溢。誰沒有求生的本能呢?英勇是英勇,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被溫樂灃阻止之後,他就一點兒也不想死了——這也是很正常的吧?哪知道這個混蛋就抓住不放了……
面對這一切,溫樂灃卻連臉色都沒有變,反而平靜地插話:「你走吧,這個身體是你的,很抱歉強佔了二十年,對不起。現在我把它還給你,你拿走吧。」
溫樂源一把抓住實體化的溫樂灃,氣得使勁晃他:「你說什麼!你說什麼!那是你的身體!我絕不允許別人強佔!喂!那個混蛋!你要是敢把他的身體據為己有,我就殺了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溫樂灃」笑著說。
然後,他鬆手了。
這是他的身體,不管他死還是活,這都是他的身體,溫樂源不僅搶了別人的身體,還把別人的魂魄撕成了碎片。
如果這事發生在溫樂灃以外的人身上,溫樂源有的是大道理跟對方說,肯定一口氣把對方說得想去死,乖乖把身體還回來才算完。
但這事關溫樂灃,他滿腦子只有溫樂灃的利益,從來不去考慮對方,只覺得對方死了為何還要抱著軀殼不放,又小氣又自私,不為別人著想!與其這麼浪費,還真不如被他殺掉的好。
沒錯,他是這麼想的,就算世界天崩地裂了也好,就算別人因此活不下去了也好,只要「自己人」沒事,又管他幹什麼?
而你,是否也這麼想過?是否也曾如此自私,而且自私得理直氣壯?
溫樂灃的身體掉下去了。
溫樂源大叫一聲,向墜落的身體伸出一隻手去,只要他的特異能力能趕上,他就有辦法把他拉上來——那個魂魄丟了也沒關係,只要把那個身體拉上來,管他是死還是活!
溫樂灃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把他的特異能力封在手心裡,不准他使用。
「樂灃!你幹什麼!放開!」
「哥!算了吧!算了吧!」
「快放開啊!」
「我不要了!算了吧!」
「快放開啊!!」
溫樂源目眥盡裂,最終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溫樂灃的身體,消失在滔滔黑液里,連翻滾一下都沒有,就看不見了。
惡鬼流中發出歡快的呼聲,就像突然出現時一樣,那些東西又以極快的速度後退,高度很快就降了下去。
溫樂源突然放開了鬼網,整個人向還未完全消失的惡鬼流中撲去。他一定要搶回樂灃的身體!舍了這個身體也可以,但一定要搶回他的身體!
第一次,他沒有保護好那個小小的、乖乖的弟弟。
但第二次……他不會再讓事情發生第二次!
他一定要搶回來!
溫樂灃的魂魄從後面死死地拖住他,任他怎麼掙扎也不放開,兄弟二人整個兒懸在半空之中。
「哥!夠了!你讓他死吧!哥你不用再內疚了!我不需要身體,你別再害人了!哥!夠了!放了他吧!」
惡鬼流終於消失了,天台上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沒有惡鬼,沒有那些噁心的液體,也沒有溫樂灃。溫樂灃的身體,真的不可能再找回來了——不管是哪個都一樣。
兄弟二人降落在天台上,看著已經完成任務的鬼網從頂端開始,一點一點崩潰。溫樂源覺得,自己幾乎也要崩潰了。
他對自己發誓,用自己的性命發誓,他會保護好弟弟,絕不再讓過去重演。
然而不管誓言多麼好聽,一切重演的第二次,他仍是沒有保護好弟弟。
一還是二?
選擇了二,卻一個也沒得到。
「哥……」
溫樂源回身,狠狠地給了溫樂灃一巴掌。溫樂灃被打得整個人都歪到了一邊去。
「溫樂灃……」溫樂源低聲,咬牙切齒地喊著這個名字,「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
在溫樂灃掏出他身上的手帕之前,他沒有發現,自己竟已淚流滿面。
「哥……」
他那一巴掌並沒有用上法力,所以溫樂灃沒有感覺到疼,他只是痛苦地看著溫樂源,彷彿溫樂源的表情就已讓他比挨揍更痛。
「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嗎?」溫樂源抱著頭,努力想隱藏自己的眼淚,卻並不成功。
「我用了兩年……整整兩年……才等到那個身體!不是每個身體都適合你的啊!可是他就是不死……他就是不死……我已經快急死了!
「我的身體又沒有辦法長時間保存你,再這麼下去你連魂魄都保不住!
「多少次,我都恨不得直接衝進去殺了他……我能等到那時候已經是奇迹了!你明白嗎?我已經很努力了!
「可是你呢!一句『讓他死』就結束了嗎?那我這麼長時間以來的努力算什麼!這麼長的時間我都幹了什麼!」
「哥,你聽我說……」溫樂灃緊緊拉住溫樂源的衣服,聲音中溢滿矛盾和痛苦。
他沒有見過兄長落淚,甚至從來都沒有見過他脆弱的模樣,他知道今天的事很深地傷害了溫樂源,可以說完全否定了他這麼多年來的努力,但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同時,他也不認為溫樂源做錯了。
「那個人有他自己的人生,他的身體是他的,他有權支配,也有權隨便對它怎麼樣……不管是給我用也好,隨便埋掉腐爛也好,還是……送給惡鬼流做為祭品也好……那是他的自由,我們沒辦法干涉也無權干涉……」
「那是你的身體!」溫樂源暴吼,「我不管那是不是老天爺給他的東西!但現在是你的!而他死了!我只要保護你就行!他是我家人嗎?不是吧!那我管他幹什麼!管他去死!」
陰森森的天空,一顆星星也沒有,月亮也隱藏在雲層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溫樂源的雙眼早已不再落淚,卻仍然充滿紅色的血絲。
溫樂灃半透明的身體在他面前輕輕隨風而晃,好像隨時都會被撕裂、帶走。
溫樂灃深吸了一口氣,道:「好……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問你……如果當初被抓走吃掉的是你,你會高興看到我為你去殺一個無辜的孩子嗎?」
溫樂源沉默不語。
「如果你是我,你會喜歡看到我跟惡鬼一樣,去和一個本來就該擁有那個身體的人,搶奪身體嗎?你會喜歡我這麼胡攪蠻纏,只為了搶一個本來就不屬於我的東西嗎?而這一切居然是為了你!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希望我這麼幹嗎?」
溫樂源仍是無語。但溫樂灃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全都會是——否。
就像他不想看到溫樂源作惡一樣,溫樂源自然也不會想看到他作惡,作惡的報應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很多事一開個頭就會無止盡地繼續下去,如果不想被糾纏到惡念和惡念所生的惡念里,那就必須儘快斬斷!
「你不希望我變成惡鬼,我也不希望你變成惡鬼,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相互的。所以……哥,身體的事,我們還可以想辦法,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是不是?
「經過那個身體二十多年的保存,我現在就算幾天沒有身體也沒關係了,而且對身體也不像以前那麼挑……哥,你放過他吧……」
溫樂源看了他一眼,又無奈地看著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你以為……到了現在這種地步,我還能對他怎麼樣?他都沒了啊……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他一邊搖著手,一邊慢吞吞地走回公寓里去,他弓著高大的身體,整個人顯得疲憊已極,似乎當時便老了好幾歲。
陰女士坐在綠蔭公寓的門口,全身濕透,衣服上還掛著一些黏糊糊的不明物體。馮小姐背對著她,站在她對面。
她們一同看著鬼網崩潰,奇形怪狀的小鬼們紛紛落到地上,鑽回土壤里。
「你怎麼樣?」馮小姐問。
「莫事哈……」乍看起來的確沒事,但仔細看看就會發覺,原來陰女士的臉居然在漸漸蒼老,正在逐漸變回原來老太太的樣貌。
「你的身體是什麼時候死掉的呢?」馮小姐問,「如果不是惡鬼流不吃你,可能連我也發現不了啊……」
陰老太太靜了一下,笑起來。
「你知道哈,有的時候,人能為自己去害別人;有的時候,卻能為別人來犧牲自己……」
「人真的很矛盾。」馮小姐評論。
「是哈……」陰老太太閉上眼睛,橘皮一樣的臉,扯開一個蒼老疲憊的笑容,「還魂術不是沒有代價……但你能讓小源當活死人莫?他當然願意,不過不行……反正我已經老嘍,爛了……就爛了吧……」
「你終於快解脫了。」
「是啊……」
「那我呢?」
「放心……總有……一……天……」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一隻貓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前爪抬起,扒在她的腿上,很溫柔地叫了她一聲。
又有許多的貓陸陸續續地從各處跑來,扒上了她的腿和肩背。
沉默者從黑暗中浮現出輪廓,慢慢地走到她身邊,單膝跪地,一隻手撫上她蒼白的頭髮。
「你終於解脫了。」沉默者輕輕地說。
馮小姐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望著沒有星月的黑沉天空,感覺大風穿過她透明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