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路上有無數的關卡,游遠威和華葉兩個人拚命地左衝右突,卻始終都在那些人的包圍圈裡。那些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他們必經的路程,無論走到哪裡都只有一片喊殺聲。
游遠威的身上沾滿了血,華葉身上也好不到哪兒去。兩人放棄了從樹梢行進的方法,那樣做雖然的確很省時,但目標也很大,容易被人發現。在林中繞了無數的圈之後,疲憊不堪的兩人終於甩掉了最後一個追兵,狼狽地躲到一叢灌木中喘口氣,休息一下。
游遠威躺在地上,華葉躺在他的身邊,兩人喘得都很厲害。游遠威困難地轉頭看華葉,華葉也轉頭看他,看了一會兒,游遠威摟過華葉,緊緊地抱住了。
「對不起……這全都是我惹出來的……還害得你也跟我一起受罪!」
這是游遠威第一次對這件事表示的歉意,華葉聽了,笑起來:「沒有關係,我不在乎。不過遠威,」他又變得很陰鬱,「我希望你不要再殺人了。那是罪孽,總有一天是要還的,我懷疑你……還不起……」
游遠威道:「可是我要自保,還要保住你!」
「……可是我寧可……」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樹叢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顫抖的聲音:「華……華葉……」
相擁的兩個人嚇了一跳。
「誰!?」兩人同聲喊。
一個胖胖的老和尚艱難地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是我,釋禪……」
「他在哪裡!?炎現在在哪裡!?」仲夜上前想抓她,她後退了一步,身體輕盈得就好像沒有重量一樣。
「他死了,被我殺了。」
「釋禪師叔?!」華葉慌忙推開游遠威,向釋禪走去,「您怎麼會在這裡?難道是我們又走回來了不成……」
他的手還沒碰到釋禪,便聽身後游遠威一聲暴喝:「華葉!不要碰他!!」
華葉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發現老和尚的臉上沒有汗,一點也沒有!他腦中又閃現出了剛才跑得氣喘吁吁的他,肥胖的腦門上同樣沒有一滴汗。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把他怎麼了!?」
「殺了,我把他分屍,埋在了一個你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等以後到了黃泉,你再為你錯誤的愛情向那個無辜的孩子道歉吧。」
仲夜黑白分明的眼睛驀地蒙上了一層血色的霧,他手一伸,牆上懸挂的佩劍即被他的真氣吸入手掌心中。他把劍指向了她的心臟:「你再說一遍,他在哪裡?」
「殺了……殺了……殺了殺了殺了殺了殺了--------!!!!」
高昂的語尾停在了一個最高的地方。
釋禪的手中忽然出現了一道白光,當華葉看清楚那道白光其實是一柄劍的時候,劍身的一半已經沒入了他的胸膛。
「華葉--------------------!!!!」
華葉站起了身體,覺得有點頭暈,他低頭看著釋禪,輕聲問:「為什麼……」
他的身體向後倒了過去。游遠威猛撲上來,只接住了他滑落的身體。
「原來你藏在這裡!!」游遠威對釋禪吼,「小弟!!!!」
釋禪慢慢站起來,取下人皮面具,脫掉身上做成肥肉的偽裝,一個有著黑色的長長頭髮的纖瘦的十三歲少年出現在他們面前。
「我教過你很多東西,但有些事只是用語言卻無法告訴你。你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或許也都不是事實,所以,我要你學會最重要的東西……理智……」劍尖從奉夫人心臟的後方露了出來,她依然那麼直直地站著,只是嘴角滲出了一絲鮮血,「剛才說的話,全都是騙你的……炎……他還活著,活得很好……」她綻開了一個笑,這是仲夜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那樣的笑,那笑容是如此地超脫,好像以前壓在她身上,讓她一動也不能動的東西完全都被卸掉了一樣,「但是你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我不能為你們安排結局。也許,等你們真正明白對方的想法之後,他就會回來了……」
仲夜手中的劍沒有絲毫的顫抖,他的瞳孔卻不斷地在收縮。
「為什麼……」
「這就是我最終的結局,這就是我一生殺人如麻的結局……很孤獨啊……一直都很想解脫……好漫長……阿寧,你終於……」
她的話沒有說完,身體輕盈地往後倒去。單薄的身體無聲地落到了地上,一點塵埃也沒有飄起,血洇紅了地面,紅色的痕迹像舞動的手指一樣四處爬去。
誰也不知道她為何會選擇死去,連最後和他在一起的仲夜,也畢生都不明白。
「你為什麼要殺他!!」游遠威托著華葉的身體,對那十三歲的少年吼。
「我本來是要殺你的,」少年的聲音冰冰冷冷的,和奉夫人身邊的那些少年少女沒有兩樣,「不過看來殺他的話會比殺你更令你痛苦。我猜對了。」
「為什麼!」游遠威手中的劍劃出一個凌厲的半圓,小弟輕退,很容易便避開了。
「我想,你已經不記得六年前,你在揚州殺過的一家人了吧?」小弟說。
「我怎麼可能記得!」游遠威的手緊緊摟住華葉的肩膀,華葉看看他,又看看那少年,臉上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游遠威的身體想動,他卻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讓他動彈不得。
「是啊,你怎麼可能記得?你經常都殺那麼多人……」少年的眼睛望向很遠的遠方,又收回來,看著游遠威,「你一業之間殺了我家四十八口,我是唯一存活下來的。是奉夫人撿到了我,讓我有機會查出殺我家人的兇手。」說是撿到,還不如說是故意,奉夫人就是這樣,每一件事都無比地深思熟慮,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就埋好自己要走的棋。
「對你來說那只是一項任務而已,而對我來說,那是滅頂之災。」少年邊說邊退,聲音漸走漸遠,「既然你對人命毫不在意,那麼我就讓你嘗嘗在意的感受。讓你看看死是什麼意思,看看被你毀掉的東西是什麼樣子。」
「你會明白的。」
你會明白的。
那種刻骨銘心的痛。
讓你留一輩子!
華葉依然緊緊抓住游遠威的衣袖,不允許他動彈,直到少年消失在他們面前。
「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華葉!」游遠威的眼睛,血紅血紅的,好像會流出血淚。
「我說過,我怕你……還不起……咳咳……」華葉咳出了一口血來,「你看見的是屬於你的正義……聽見的是偏向你的聲音……咳咳……你什麼也聽不見,我也無法讓你聽見,我不能引導你走正確的路,也無法為你決定將來……」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迫使自己的呼吸能更順暢一些,「我只希望你不要用後半生為你前半生的罪孽而還債……」
「如果你死了,我的後半生就真的是在為前半生的罪孽而還債了!!」
華葉搖了搖頭:「不……你還會失去更多……」
游遠威捉緊了他的手:「我還有什麼好失去的?除了你之外,我還有什麼!」游遠威流淚了--自從成為奉都的一員之後,他就不再嘗試過這種滋味--眼淚一股一股地湧出眼眶,落在華葉的臉上。
「……是啊……你還有什麼……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華葉想抬起手去擦他臉上的眼淚,但手在抬到一半的時候就失去了力量,無力地掉在了身邊。
除了我之外,你還剩下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可憐的人……
沒有了……
這就是你的報應,你前半生的報應!
痛由心生,孽由心起。
不管如何掩蓋、躲藏、逃避,你的罪孽還是躲在那裡,隨時會衝出來咬你一口。那是你養出來的東西,你養了它有多大,咬起來就有多疼。
所以請不要讓你的孽出生,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掐死它。
否則恐怕……你還不起!
再次醒來時,映入眼帘的是不熟悉的藍色布簾。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哪裡。一扭頭,卻發現一個熟悉的面孔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著他。
「哇~~~~~~~~~~~~咳咳咳咳咳……遠……遠威!?」
他們二人正在飛來峰附近一個小鎮的客棧里,華葉還可以聽得見外面嘈雜熱鬧的叫賣聲。游遠威在他身邊緊緊抱住他,眼中布滿了紅色的血絲。
「我以為你死定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游遠威的表情幽怨得就如怨婦一般,「我拚命帶你逃出飛來峰,到這最近的小鎮上把所有的醫生都抓來……可是大夫居然說你身上的傷根本不致命!」
「咦?」他摸摸自己的胸口,的確是有傷的,不過不如想象中的痛。
原來,那孩子使用的劍是一把削鐵如泥卻薄如蟬翼的寶物,就算是插入了華葉的胸口,也只是造成了皮肉傷。比較糟糕的一點是那一劍戳穿了他的肺臟,否則他不會這麼久都醒不過來。
——奉夫人,或許連這一點也想好了,所以才給了那孩子這把劍。
「我還以為你真的死掉了,就威脅那群醫生,你要是死了,就把他們一起活埋掉……」
「……」的確像是游遠威會說出來的話,「你沒把他們怎樣吧?」
游遠威抱緊華葉,嗤嗤地笑:「怎麼可能,因為你活過來了呀。」
「……」也就是說,如果他不活過來的話,那群醫生就真的死定了。
「我本想帶你去越明華那裡求治,但是漣漪小居離這裡太遠了,否則我也不用擔心這麼久……」
他當時迅速地封了華葉身上的九處穴道,卻不敢從最近的靈隱寺方向下山,只能從另一邊翻過山峰到達這個小鎮。這裡可憐的大夫們就倒了血霉……
華葉笑著摸了摸他的臉,低聲道:「好了,總算是佛祖憐憫,沒有把我的命帶走,說不定他也原諒你了。」
「他?誰?!你說誰?」
「佛祖啊!還有誰?」
游遠威臉別到一邊去,他還以為華葉在說那個殺千刀也不解恨的小鬼。那小鬼在做出了那樣的事之後就消失了,真的消失了。沒有任何證據也再沒有感覺他在他們身邊。
他去了哪裡?會不會知道華葉還沒有死?會不會再來尋仇?這些問題,游遠威他們再也不知道了。直到他們老了,坐在溫暖的太陽底下打瞌睡的時候才想起來,那孩子,畢生也再沒有找過他們呢。
「遠威啊,這裡是哪裡?」華葉看著窗外一棵楊柳探進來的柔嫩細枝,問。
「只是一個小鎮,我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
「我們……定居在這裡行嗎?哪裡也不要去了,就住在這裡。」華葉很喜歡窗外那種平和的嘈雜聲音。叫賣的、討價還價的、哇哇大哭的小孩、喊著孩子名字的母親……那是最平凡的幸福聲音,很多時候,很多人都追求不到這種平凡的幸福。「我喜歡這裡。」
游遠威明白華葉的想法,但是沒有辦法理解。或者等他老了以後才會忽然明白,這是時間才能給予的大徹大悟。不過現在,他還沒有真的成熟起來。
「你喜歡的話,我們就一起住在這裡吧。」
那種可怕的事,他已經不想經歷了,怎樣也好,離開那些恐怖吧!
那個小鎮上從此多了兩個人,一個笨笨的和尚,一個高傲的俗人。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來的,但是沒人關心,只要他們是普通的人,不偷不搶別殺人就好,對不對?
西湖柔滑如少女皮膚的水面上,一枝纖細的楊柳落了下來,與水面的撞擊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波紋,波紋漸漸向外眼神開去,又慢慢地歸於了平靜。
據說,那個「據說」是奉都首領的游遠威在飛來峰上被江湖好漢們亂箭射死了。他的同黨自然也死了。
奉都在此之後一年都沒有再傳出暗殺的消息,很多人說那是因為他們沒了首領的緣故,但也有人說,他們是在為一個女人守孝。
但是真相誰知道呢?
即使是親眼看到的,即使是親耳聽到的,或許也都不是事實。
這世界上沒有真實的東西,而真正真實的,是你永遠看不見、也聽不到的。
——————《華葉·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