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屍 第五章
女孩仍在笑,表情卻變得有些複雜。她又以同樣的姿態游回輪椅旁邊,在屋子裡四人一屍驚異的目光中將它扶起,以那雙纖細的手臂做為支撐,艱難地爬了上去。
溫家兄弟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女孩之所以坐在輪椅上,是因為她根本沒有腿,應該是「腿」的那個地方是一整條肉團,就好像有人把她的兩條腿打碎了,又當成橡皮泥似地合捏在一起。
「……看到了?」溫樂源問。
「看到了……」溫樂灃答。
真麻煩……就知道那死老太婆的活兒不會輕鬆……
二人抬起腳,想往那女孩方向走一步。女孩的媽媽又炸起了她的毛,如驚弓之鳥般伸開比女孩粗不了多少的手臂擋在女孩身前。
「別過來!不然我報警了!」
「……」如果他們真有惡意的話,即便報警也只能達到有人收屍的目的罷了……
「媽,別這樣。」女孩說。
「我絕對不讓任何人傷害我女兒!」女孩的媽媽尖叫。
「沒人傷害你們……」倒在牆邊,彷彿被人遺忘的行屍開口道,「我只要她把東西還給我。」
女孩剛剛張口,她的媽媽便再次尖叫起來,將她的聲音強行壓在了自己的下面:「沒人拿你東西!我們不認識你們!我真的報警了!警察馬上就到!你們要是膽敢傷害我女兒我絕不讓你們好過!」
「誰知道呢?」行屍沒有表情,聲音卻似乎在笑,「你又不是一天24小時都跟在你女兒身邊,你怎麼知道她不認識我?」
女孩的媽媽大叫起來:「我說不認識就不認識!絕對不認識!你們休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好處!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她!絕對不會!」
嘴裡說著那麼強硬的話,但誰都看得出來她很害怕,那細瘦的、彷彿隨便一捏就會骨折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溫家兄弟覺得自己一定聽到了骨頭相撞的聲音,也許再來一點點刺激她就會自己把自己抖倒下了。
行屍的胸腔發出呵呵的聲音,應該是在笑。然而他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誰也沒聽懂。
「你看,她和你說得不一樣吧?」
女孩的身體隱藏在母親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
女孩媽媽的那種顫抖有些恐怖,溫樂灃實在看不下去,便走過去想伸手扶她一把。沒想他接近一分,她便顫抖得更狠一分,等他的手觸到她的衣服時,她已經抖得快要散掉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別……接接接接接……」
「我們不會傷害你們的。」溫樂灃好脾氣地解釋,「只是我們這個朋友到這裡來找他的東西,只要知道東西在哪兒,我們馬上就走……」
「我才才才才才才……不會上你們的當!」她用比剛才更加尖利更加恐怖的聲音尖叫,「每個人都說要幫我們最後還不是來害人!我才不會再相信你們的鬼話!我女兒怎麼樣我自己最清楚!你們都滾!全都滾出去!滾!」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著,又抓又踢又撓。溫樂灃狼狽不堪地躲閃著她的奪命掏心爪,可惜還是免不了掛幾道鮮紅色彩的命運。溫樂源從側面悄悄插入她與女兒之間,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牢牢地固定住了她的上身,和溫樂灃一起將她強行從女兒身邊拖開。
「滾出去!滾!滾!滾!」女孩的媽媽進行著死命的掙扎,不知道的人八成會以為溫家兄弟已經把她怎麼樣了……
雖然很抱歉,不過他們不能妥協。現在是晚上十點,如果十二點之前還沒辦法解決行屍這邊的問題的話,那從十二點零一分開始他們就要對付更大的問題了。所以這一點指甲抓到那一點被腳丫子踹到根本不算什麼……——當然,還是有那麼點疼的……
「和我說得不一樣嗎?」女孩冷冷地勾了一下嘴角,雪白的臉色看起來就像鬼一樣,「哪裡不一樣?難道不是哪裡都一樣嗎?」
「一樣,不一樣,和我沒有關係,」行屍笑笑,喘口氣,緩緩拉開了衣服,「把你……從我這裡偷走的東西……還給我。」
在衣服解開的同時,彷彿封印被揭破了一樣,一股暗紅色的血流伴隨著血腥的臭氣嘩啦一聲從他的腹部冒了出來,很快泅濕了周圍的大片地方,甚至慢慢爬上了沙發下的地毯,被那貪婪的毛製品狠狠地吸走。
行屍的腹部已經空了。
他從胸部到腹部被拉開了一個拙劣的大口子,如同一張被撕爛的嘴巴一樣怪異地張著,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從胸到腹的全部內臟都不見了,不管是心肝脾肺腎還是胃或者腸子,全部被摘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個空空的腔。
行屍一般是不會流血的,除非有人動了他的東西。
女孩的媽媽掙扎的身體瞬間僵硬,雖然她沒有發抖,但溫家兄弟知道——她已經嚇得抖不出來了。
可是……為什麼她還沒有昏過去呢?溫樂源看看她和身體一樣僵硬的表情,心想。再傻的人都該看得出來今天的情況不對勁,普通人看到自己女兒那情況早就昏過去無數次了,更何況現在又看到行屍這副模樣……
「我說了我不會還你,」女孩挑起又細又淡的眉毛,語氣中帶了點無賴,「反正你已經死了,這世上還有什麼留戀的呢?把它借給我又怎麼樣。」
「你真的不還?」行屍問。
「不還。」女孩回答得理所當然。
行屍雙手一拍地板,借著雙腿殘肢和上肢的力量向女孩猛衝過去。女孩的輪椅在原地滴溜溜旋轉起來,當行屍就要觸到她的時候,驟然伸出細瘦的雙手抓住他的衣領,借著旋轉之力將他順勢甩出,行屍毫無抵抗能力地飛向了落地窗的玻璃。
不管他現在力氣有多大,根本上也不過是一具會動的屍體罷了,撞上去的結果和女孩的媽媽不會有太大的差別。溫樂源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幫他,如果能讓他就這麼碎掉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們的任務就可以提前完成……而這代價也不過是最多讓他多痛苦一會兒罷了。
溫樂灃本以為溫樂源會出手,然而直到行屍嘩啦一聲衝破玻璃沒入璀璨夜色,從破洞中瘋狂地灌入了冰冷的寒風,他才發現溫樂源的意圖。
「哥!你怎麼能這樣!」他怒吼。
明明沒有必要的——為什麼要讓那個無辜的行屍多受苦!
幾乎是本能地,他的魂魄脫體而出,想立即追隨而去。溫樂源回身,一掌拍在他的天靈蓋上,脫體的魂魄被強行壓回了體內。溫樂灃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向後傾倒,溫樂源緊緊抱住他,龐大的身軀彷彿封印一般,溫樂灃的魂魄在軀殼裡徒勞地左衝右突,就是無法脫身。
「別在這裡走——」溫樂源咬牙切齒地說。
溫樂灃腦中閃過女孩蒼白的臉,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現在溫樂源沒有救人的意思,溫樂灃被壓制無法動彈,女孩自然不會出手,女孩的媽媽毫無作用,這麼說,行屍就應該死定了才對……
不。
……還有一個人!
在溫樂灃脫體被壓制的同時,一個灰色的影子在他身後一閃,跟著行屍掉落的軌跡猛撲出去。
飛速的下墜,對行屍來說沒有太大的感覺。他既不是活人,自然沒有求生的慾望,當然不會痛苦也不會恐懼,但是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死,因為他要的東西還沒有找到。他千辛萬苦變成行屍,不是為了來這裡和那個妖怪聊天後便被扔出來的。
但……現在想什麼也晚了吧。
很多很多的回憶,在眼前一件一件閃過。很快,卻足夠他看清自己這短暫的一生。
後悔嗎?沒什麼好後悔的,想要的東西,總能在與父親和命運的戰鬥后逐漸得到,這才是最重要的。這一生雖然短暫,但他沒有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包括……包括……離開父親……
上方傳來呼喝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身影追隨著他墜落的軌跡撲了下來。
——他要闖出只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有自己的思想,他有自己的選擇,他決不允許自己的人生攥在別人的手裡,即使,那個人是真正愛他的親生父親!
那個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他已經看到了對方的臉,但他還是有種恍然夢中的感覺。
——他從不覺得自己的選擇錯誤,即使,看到父親寂寥、失望卻沉默的表情。
對方追上了他的速度,一把撈住他的腰帶,兩人在半空中翻滾幾圈,降落的速度霎時慢了下來。
——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他總有一天會回到父親的身邊,告訴他當初的放手儘管劇痛但其實多麼正確。
拉住他的那雙胳膊並不強壯,比起他年輕的肌肉差得太遠,可現在它就是他唯一的得救機會,即使他從來沒有想過在這種情況下接受對方這樣的幫助。
——然而世界不會因為某個人強烈的願望而停止轉動,他想過很多很多可能,卻沒有想過父親的生命也會有走到盡頭的一天。
他們的身體向上浮去,他看看對方艱難地拉住他的表情,緩緩伸出手,抱住了那纖細柔軟的腰肢。
——直到那一瞬間他才忽然發現,這麼多年漂泊在外、傾力打拚,總以為是自己的力量,其實不是。即使是他拋棄了那個家,即使父親在他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說滾出去了就別回來,他卻知道父親仍會給他留出一片小小的空間,不管他飛出去多遠,都有一個地方讓他可以隨時回去。父親手中牽了一條讓他們可以借風飛翔的長線,他們卻以為那是自己堅強的雙翼。被愛的人拚命掙扎,有恃無恐地傷害,父親受傷了,他們誰也沒有看見。
對方愣了一下。兩人已回到最高層,對方拉住他一個翻滾,從玻璃破裂的地方鑽了進去。
行屍倒在地上,痛苦地一口一口噴著暗紅色的血。陰女士半跪在他身邊,喘息得非常厲害,卻不忘以一手托著行屍的頭,以免他彷彿永遠流不完的血倒灌回去。
「把你偷他的東西還給他!」她抬頭,厲聲說。
「不還。」女孩淡淡回答。
陰女士的臉變了。明明還是她的五官,卻好像在上面重疊了一張別人的臉,陌生、凶暴而殘忍。她低吼一聲,聲線忽然變得低沉粗啞,然後——一個好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的身軀從她體內長長地拉了出來,帶著那奇怪的聲音向女孩——的媽媽衝去。
女孩變了臉色,輪椅發瘋般旋轉著衝到母親身前迎擊,但那「東西」卻似乎已經計算到她的動作,在即將碰到她的前一瞬間,一個驟然地90度左拐,繞過女孩的身軀「嘭」地一聲打中她身後的女人。
女孩瞪大了眼睛。
女孩尖叫起來。
房間里所有的玻璃製品都乒鈴乓啷碎了,落地窗當然也不能倖免,剛才被撞后留下的玻璃茬在厲叫聲中全部碎成了粉末,所有人都在突然變大的寒風中捂住了耳朵。
但「那個」卻絲毫不受她影響,脅持著痛苦地捂住下腹的女人,一直退到沒有任何遮蔽的落地窗前。
「把他的東西還給他!」「那個」厲聲道。
「那個」是一個有些年紀的男性,不高,非常瘦,但他抓住女孩媽媽的手卻非常有力,手背上甚至浮起了很粗的青筋。他的臉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像是被什麼東西抓的。
「放下我媽媽!」女孩惡狠狠地說。
「把東西還給他!」
「你放下我媽媽!」
「我不怕再死一次,」那人同樣惡狠狠地說,「但是我可以把你媽媽一起拉到下面去!」
他拽著女孩媽媽往後退了半步,她顫巍巍地隨著他後退,忽然一腳踏空,她尖叫起來。
女孩扶著輪椅的纖細手指浮現出凹凸不平的粗大骨節,那雙黑色的眼睛里盛滿了濃厚的殺意,彷彿一個控制不住就會撲上去把他撕碎。
女孩忽然回頭看向倒在一邊的行屍,行屍看著她的眼神微微一笑。陰女士輕咳一聲,擋在了他們之間。
「莫把事弄成這哈,」她剛才還是標準普通話的口音奇異地帶上了濃厚的方言味道,對行屍說,「我不知到底她拿了你啥,不過有話好商量,反正你都死嘞……」
「我不會還的!」女孩尖銳地說,「有本事你們殺了我!食屍就是食屍,你們以為我吃掉的內臟還能吐出來給你嗎?不可能!能讓它們在我身體里多活一年是你們的榮幸!反正你已經是死人,還要內臟幹什麼!」
「食屍?」那位老年男性疑惑地問。
陰女士微微嘆氣:「這女孩,五年前變成了食屍……」
行屍之所以是行屍,是因為他自己的願望沒有完成。
而食屍之所以是食屍,卻是因為別人的願望沒有完成。
行屍因為想活下去的強烈願望而變成行屍,食屍卻是因為別人想讓他活下去的強烈願望而成為食屍。
所以女孩變成了食屍,一年便要換一副內臟,否則她全身都會開始腐爛。這一次她選中了剛剛因車禍而死的行屍屍體,雖然當時他的肝臟和胰臟都被撞得稀爛,但這對食屍來說不是大問題,因為她只要那大部分好的臟器而已,肝臟和胰臟……沒有也無所謂。
「你們胡說!」女孩的媽媽尖叫,好像已經忘了自己正被人脅持一樣,「我女兒好好的!她根本沒死!什麼食屍!她才不吃屍體!我了解我女兒!你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比普通人弱!騙子——!」
她的聲音過於高亢,吵得人腦袋都在嗡嗡作響。溫樂源皺眉,和溫樂灃一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夠了……」十四五歲的女孩,冷靜地看著她的母親,「放開我媽媽,我把東西還給他。」
「我女兒才沒有拿你們的東西!」女人又尖叫起來,「她絕不會拿別人的東西!我是她媽媽我了解她!你們這樣逼她沒有好處!一定有哪裡弄錯了是不是?!女兒!告訴他們你根本沒拿!我們家的人從來不做那種偷雞摸狗的事情!」
女孩垂下眼睛,柔和地微笑:「媽,你真了解我……」
她的媽媽幾乎是喜極而泣了。
「沒錯,你是我的女兒,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幹出那種事的……」
女孩打斷她:「媽,你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嗎?」
她媽媽一愣。
「你一直在保護我,可是你真的知道我都幹了些什麼嗎?你知道我乾的那些事讓人多噁心嗎?每當我幹了什麼的時候,為什麼你不來問我?為什麼不來罵我?為什麼你只會對我說我做得對,其他的話卻半句都不說?」
「那……」
「你了解我,你了解我什麼呢?我死的時候你連知都不知道呢。你哭了嗎?你為什麼要哭呢?不是你讓我變成食屍的嗎?你知道我變成食屍有多痛苦嗎?你知道我每次去太平間都幹什麼嗎?你知道我第一次吃內臟吐了吃吃了吐多少次才把它們都吞下去嗎?」
女孩的媽媽五指扣住自己的臉,那用力內扣的手指好像要把自己的眼睛挖下來。
「你愛我嗎?你愛我為什麼對我那麼冷淡呢?如果你是真的愛我,那為什麼我死了我變成食屍我身體變成這樣我性格變成這樣我的外貌變成這樣你卻一點都沒有發現到?如果你不愛我……那我又是為什麼才會變成食屍的呢?」
女孩的聲音又輕又冷,好像從天而降的雪花,當你想欣喜地接住它柔軟的身體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它凍住了。
「那個人……」她用下巴點一下脅持著媽媽的老人,「你知道他是誰嗎?」
女人已經有點昏亂了,她似乎要想很久才明白女孩說的是什麼。
「他?我不認識……」
「你當然不認識,」女孩指向已經不再流血,在溫家兄弟的幫助下慢慢站起來的行屍,「你還記得他吧?」
她媽媽沉默不答。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見了,」女孩也不指望她的回應,繼續說道,「我就在你眼前把他撕開,把內臟都吞下去,你卻裝作沒有看到,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老人全身顫抖起來,扣住女人咽喉的手浮現出道道極粗的青筋。
「人心的味道有多噁心,你根本不知道,對吧?我不想吞它!我根本不想!你知道人心裡有多少種味道嗎!好澀好苦你知道嗎?!因為他在流淚啊!媽!你知道他為什麼來找我嗎?因為他回不去了啊!因為我把他的腦子吃了!他連自己最後的願望是什麼也忘了啊!」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啊……
***
女孩一邊吃一邊哭,抽噎和吞咽的聲音混在一起,合成了詭異的曲調。
「別哭……」
「你懂什麼!」
「我懂……」
「你什麼也不懂!」
「我真的懂……真的……」
行屍——那時只是一具剛死的屍體——抬起手,將一樣東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我懂,所以我把它借給你。」
「這是……?」
「記住,這是我借給你……要還的……」
***
「為什麼我不能選擇我自己的死活啊!」女孩用力抓著自己殘缺的下半身,幾乎是凄厲地號哭,「把我生成這樣我不埋怨你,但是我受不了啊!我也想變得漂亮!我也想像別人一樣能跳舞能逛街能和朋友一起玩……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你要我帶著這種身體連死都不行!我看著自己的模樣連自己都噁心啊!媽!連我自己都噁心啊!為什麼你卻要我『堅強』地活下去?!我用什麼來讓自己堅強!我是殘廢!我是死人!我是怪物!為什麼我都這樣了你還不讓我死!這就是你為我好的方式嗎!」
寒風,吹得每個人身體都在發冷。
冷得受不了。
從骨頭裡開始打顫。
女孩的媽媽聽她說一句就在自己身上抓一道,直到鮮血淋漓。
我們總想給所愛的人最好的,因為那是我們的愛,怕所愛受傷,怕自己心疼。
可是什麼才是最好的呢?送給繪畫天才的女兒一架高級鋼琴?還是情人節給妻子一套很貴的化妝品?
也許這條路在你眼中的確很好,但別人走在上面也許就會被隱藏的荊棘扎破腳。
你永遠無法理解別人心裡的想法,即使是你的孩子,即使是你真愛的人。對某人來說最好的路,應該由那個人自己選擇。
我們說「我愛你呀」,「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呀」,「這才是對你最好的,你怎麼就不理解我呀?」。
如何最好?
如何最好?
只想要一套水彩的孩子會為鋼琴高興?——即使它很高檔。
等待著玫瑰的女人會為化妝品而欣喜?——即使它很貴重。
有些人明白,有更多的人不明白。
於是我們看著所愛的人抱著那珍貴的禮物,勉勉強強地笑一笑,對他們說聲謝謝。
謝謝你這麼愛我。
謝謝你把我想要的奪走又把你想要的塞給我。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人所不欲,勿施於人」。
***
女孩的輪椅自動轉了半個圈,向仍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行屍走去。
「不準過去!」老人捏緊了女孩媽媽的喉嚨,女孩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她媽媽卻只是在無聲流淚,狠狠地抓著自己的身體。
「你不是要我把東西還給他?我現在就還。」
女孩的媽媽驀然驚醒,尖聲嘶號著想往前沖,老人用力掐著她的脖子把她往後拽。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還他!不能還他!還了他你就要死!不能還他!不行!」
女孩停下,回頭看她,笑得很淡。
「直到最後……媽,你還是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女人柔弱的身體在老人手中發瘋地掙扎,根本沒聽見她的聲音:「不要不要不要!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反正來生也是活今生也是活你已經有了一輩子為什麼不讓它活下去為什麼不活下去!你總說我不了解我是不了解可是你怎麼讓我了解!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死可是我不想你死!為了你我什麼都干我賣身我當妓女我被人唾棄被人包養當那些垃圾的情婦我就是要讓你幸福啊!就算你說我臟說我不配當你媽媽不讓我碰你我也不在乎啊!我想讓你活下去!變成什麼樣子也希望你活下去!你是我的女兒!你的身體生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我的女兒!就算變成怪物你也是我的女兒啊!為什麼你還是恨我!我想讓你幸福啊!為什麼你恨我!別死……你恨我也沒關係……我求求你不要放棄……我的女兒……求求你別死……」
行屍一直閉著眼睛,此時忽然睜開,看著女孩笑了笑。
女孩爬下輪椅,爬到了他的身邊,一隻手托起他的頭。她另一隻手伸入了自己的喉嚨里,連半個手臂都伸進去在裡面掏,最終掏出了一張薄薄的,好像卡片一樣的東西。
她用力掰開行屍僵直的手,把那個東西珍而重之地放在他的手心中:「真對不起,打那樣的賭。」
「是啊,不過比那個賭更討厭的是你的字,為什麼要寫在死亡報告後面?還那麼不清楚,害得我轉了那麼多圈……」
「……因為那是你自己的死亡報告啊……」
行屍還是在笑。他的眼珠不甚靈活地轉了轉,牆壁上的鐘錶,時針已經走到了十一點五十分的位置。
「我贏了。」
「是啊,你贏了。」女孩握緊了他的手……以及他手中的東西。
「你媽媽是真的愛你,既然她的願望這麼強烈,你就要這樣繼續下去。」
女孩眼睛看向別的地方,沒有答話。
「這是我們的賭注,不要食言。」
行屍抬手,將那個東西舉起來,讓女孩的媽媽和老人都能看見。
那是一張照片,上面有兩個人,照片的下方寫著一行字。
老人看著那張照片微微一怔,女孩的媽媽立刻掙脫了他猛撲向自己的女兒,把她抱起來逃向屋子的角落,全身劇烈地顫抖著。
行屍說:「在我死之前,這是給你的禮物。」
老人慢慢走過來,接過那張照片。
照片中,一個中年男人摟著一個年輕的男孩,兩人哈哈大笑著,一人手舉一個酒瓶,臉上都帶著醉酒後特有的豬肝色。
照片下方的字是:爸爸,我從沒恨過你。
行屍閉上了眼睛。
然後那些不斷流淌的血突然停了。
再然後,屍斑迅速地佔領了行屍的全身。
血液乾涸,他萎縮了。
老人握緊他的手,用壓抑的聲音嗚咽起來,身形逐漸變淡,變成了影子,變得透明。
另外一個城市,某個醫院的某個病房,一個老人停止了呼吸。
他的臉上沒有痛苦,沒有不甘,只是很平靜……平靜地停止了呼吸。
***
我不恨你。
即使你那樣對我,即使我那樣對你。
我不恨你。
從來沒有。
***
幾天後,綠蔭公寓的老太太和溫家兄弟正在邊看電視邊吃飯。
「我知道了!」溫樂源忽然一放筷子,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用力拍手。
「啊?什麼?」溫樂灃和陰女士一起抬頭看他。
「原來那個行屍不是去拿自己的死亡報告的!他的死亡報告後面寫著那丫頭的地址!所以後來才會這樣那樣——」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溫樂源得意萬分,「我終於推理出來了!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聰明了!」
「……」都這會兒了你才推理出來有什麼好得意的……
「喂,你們兩個什麼表情啊!」
白眼,無視。
「喂!」大怒,青筋暴露,「樂灃你敢和她穿一條褲子!死老太婆!我們這次還沒問你要工錢呢!你居然敢這麼對我!」
陰老太太冷笑:「你這次幹啥了哈?不都人家自己解決的!虧你好意思說!」
「什麼!我們辛辛苦苦半天你居然這麼說!我告訴你!你下次休想我們再幫你!」
「那你遇著難事也莫找我哈。」
「……」踩到痛腳了……
溫樂灃搖了搖頭:「姨婆,你別理他。對了,您借出去的身體不是還回來了嗎?怎麼還是這副模樣啊?」
陰老太太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又用力吸了一口飯菜的香味——她現在還是魂魄狀態,只能這麼吃法。
「一魂一魄支持一個身體好像不夠哈,所以迷路咧,到現在也莫回來,我也找不到……」
「……您把身體丟了?」
「嗯。」
「……」
「……」
「……」
「那你還這麼悠閑!」兄弟二人跳了起來,嚎叫,「你的身體可是帶著特異功能的生化武器啊!不找回來這世界還有寧日嗎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是轉眼間,兄弟二人已經跑得不見影子了。
陰老太太笑笑,繼續吸著飯菜的香氣。
***
一個穿得很土氣的女人在一條小巷中走來走去,一邊自言自語:「是這嗎……咋看都不眼熟呢……」
當然不眼熟了,因為綠蔭公寓在對面的那條小巷裡……
——鬼怪公寓第九個故事·《行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