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天主了結風流債

到了一八二三年,德-朗熱公爵去世,他的妻子已經自由。安東奈特-德-納瓦蘭在地中海的一方小洲上過活,愛情已使她未老先衰。但是教皇可以解除泰蕾絲修女的誓願(指進修道院時對神許下的貧修、貞潔、順從等三願)。付出了多少愛情換來的幸福之花可以為這對情人開放了。懷著這樣的心思,蒙特里沃從加的斯日夜兼程奔到馬賽,又從馬賽奔到巴黎。他抵達法國數月之後,一艘全副武裝的雙桅橫帆商船從馬賽港出發,朝西班牙駛去。這艘船是好幾位知名人士租來的,差不多都是法國人。他們對東方懷著狂熱的興趣,打算到東方各地去遊歷一番、蒙特里沃對這些國家的風土人情了解甚多,使他成為這些人不可多得的旅伴。他們要求他同去,他也同意了。國防大臣任命他為少將並將他安插進了炮兵委員會,為他此行提供了方便。

雙桅帆船啟航二十四小時后,在西班牙海岸某島嶼西北停泊。這艘船本來經過精心挑選,船體機身航海性能良好,桅帆輕巧,因此能夠在距離礁石大約半海里的地方拋錨而毫無危險。有礁石的這一側,是絕對無法靠岸的。如果漁船和當地居民遠遠望見帆船在這裡停泊,他們先是根本不會擔心受怕;後來,也輕而易舉地為停船找到了理由。靠近島嶼以前,蒙特里沃叫人掛起美國過旗。僱到船上幹活的水手是美國人,只會講英文。蒙特里沃先生的一位夥伴將他們全部載上一隻小艇,帶領他們來到小城中一家派店。在旅店裡,他讓這些人一直處於酩酊大醉狀態,舌頭動彈不得。然後他對人說,雙桅帆船上坐的是探寶的人。這種人在美國因異想天開而十分著名,該國有一位作家還專門描述了他們的事迹。這樣,船隻停在礁石中就得到了足夠的解釋。這個自稱為水手長的人說,船主和船員在這裡尋找一七七八年沉沒的一艘大帆船的殘骸,船上有從墨西哥啟運的珍寶。旅店老闆和地方當局也就不再多問。

阿爾芒和忠心耿耿助他一臂之力促成他這艱難之舉的朋友們,首先考慮到,無論用武力還是用巧計,從小城這一側將泰蕾絲修女解救出來或劫走,都無法成功。於是這些膽大包天的人一致商定,從難處著手。他們打算就從看上去完全不可逾越的地方開闢一條通道直達修道院,象拉馬克將軍強攻卡帕雷島一般征服大自然。蒙特里沃當年曾參加那次令人難以置信的遠征。在當前情況下,島嶼盡頭峭壁般的花崗岩,比起當年卡帕雷島的花崗岩來,可供蒙特里沃手攀腳踏之處還要少;對他來說,似乎修女們比當年的哈得孫-洛沃爵士更為可怕。

劫走公爵夫人搞得滿城風雨,將會使這些人蒙受恥辱。象海盜那樣,將城市、修道院圍困起來,不給他們的勝利留下一個見證人,與此也相差無幾。對他們來說,此舉只有兩條路可循:要麼搞一場大火,刀兵之災,驚動整個歐洲,卻讓人對犯罪的原因摸不著頭腦;要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劫走,叫修女們確信是魔鬼登門。動身以前在巴黎召開的秘密會議上,取勝的是后一個方案。為使此舉圓滿成功,進行了周密的設想。這些對巴黎的享樂已經厭倦的人,這次大概會得到一次真正消愁解悶的機會。

一艘類似獨木舟的小船,輕便異常,馬來亞款式,馬賽製造,使他們得以在礁石中繼續航行,直到再也無法通過的地方。兩條用鋼絲擰成的纜繩,相距幾尺遠,平行拉起,約在反方向的斜面上;從纜繩上要滑過籮筐,也用鋼絲編成,如同在中國一樣,當作從一塊岩石到另一塊岩石的橋樑。纜繩與籮筐配套成龍,就這樣將座座礁石連接起來,猶如某些蜘蛛往來其間的蛛絲,蜘蛛正是這樣將大樹團團圍住。從歷史上說,是最善於模仿的中國人首先仿效了這種本能的作品。無論是驚濤駭浪,還是海上隨時發生的變化,都無法破壞這脆弱的工事。纜繩相當靈活,其弧度經瑟堡海港不朽的創始人、已故加香工程師仔細研究,足以對付驚濤駭浪。這條學問高深的曲線,一越過它,兇猛的流水便無能為力。這條曲線是由天才的觀察家根據大自然的秘密尚不能解釋的一條規律確定下來的,這也幾乎是整個人類天才之所在了。

船上只留下德-蒙特里沃先生的夥伴們。肉眼無法看見他們。經過這裡的船隻,水手們從上甲板頂上用最好的望遠鏡-望,也不會發現混雜於礁石之間的纜繩和藏身於岩石之間的人。經過十一天的預備工程,這十三個人妖,抵達位於海面以上三十多圖瓦茲(法國舊長度單位,一圖瓦茲為1.949米)的岬角腳下。這岬角的山石,對於人來說,其難以攀緣的程度,大概與老鼠在一隻完整瓷花瓶肚兒的光滑外緣上爬行相差無幾。幸虧這巨大的花崗岩塊已經開裂。裂縫的兩側上下筆直,有如直線。他們便在裂縫裡每隔一尺釘進大木楔。這些無畏的幹將們又在木楔中嵌進鐵鉤。鐵鉤率先早已備好,另一端為一鐵杆,上有孔。將一塊塊路板固定在鐵杆上。

踏板為極輕的松木板做成。一根桅杆,同岬角高度相同,下端嵌在海灘下面的岩石里,上開一槽口。踏板正好可與這槽口相接。其中有一人,是學識淵博的數學家,他不愧為這些實幹家的一員,巧妙地計算出了從桅杆頂部到底部逐步將一塊塊踏板移開所需要的角度,以便以桅杆中部為起點,將上一部分踏板成扇形展開時正好抵達岩石頂端;下一部分踏板情形也相同,只是方向相反。這個階梯,輕得出奇,又十分堅固。為造它,花了二十二天工夫。一張磷紙,一夜工夫,加上大海的波濤,便足以使其一切痕迹永遠消逝。這樣,內情就絕對不可能泄露出去,任何追尋闖入修道院的人的企圖,終將是徒勞。

岩石頂端有一塊平地,四面均為懸崖峭壁所包圍。十三個陌生人,從桅樓頂上用望遠鏡察看地形時,認為上面雖然凸凹不平,他們仍有把握,能夠輕而易舉地抵達修道院的花園。園中樹木相當茂密,可提供穩妥可靠的隱身之地。可能到了那裡以後,才能決定用什麼辦法將修女劫走。已經花費了如此大量的心血,他們不希望由於偶爾被人發現,功敗垂成,只好等到下弦月最後稍失以後再動手。

整整兩夜,蒙特里沃披著大衣,躺在山岩頂上。修道院里晚禱和晨禱的唱經聲在他心中激起無法言喻的狂喜。他一直走到牆邊,以便能夠聽到管風琴的音樂,並極力在眾聲中分辨出那一個嗓音來。儘管十分寂靜,空間的距離卻只容許音樂模糊不清的音響達到他的耳際。這是多麼甘美的和諧呀!再也感覺不到演奏中的瑕疵。從中顯示出來的純潔的藝術意念,既不要求心靈努力傾聽,也不要求費神理解,卻與心靈相通。這又勾起阿爾芒多麼可怕的回憶!在這音樂微風的吹拂中,他的情愛又整個地迸發出來,他希望從空中傳來幸福的諾言。最後一夜,他一連數小時,雙眼一直凝望著一間居室沒有柵欄的窗戶。在這懸崖峭壁上,柵欄並無必要。他看見那間居室徹夜亮著燈光。於是,那種常常很對但也常常搞錯的內心直覺,向他喊道:「她就在那兒!」第二天早晨,太陽還未升起,他便走下山岩。

「她肯定就在那兒,明天,她就是我的了!」他自言自語道,將許許多多快樂的心思與緩緩敲響的鐘聲糅合在一起。多麼稀奇古怪的心境!這個修女,愛情的劇烈痛苦使她憔悴,淚水、齋戒、少眠、祈禱使她未老先衰。這個飽經風霜的二十九歲的女子,他更加狂熱地愛著她,遠遠勝過他從前愛那個輕浮的少女,二十四歲的女子,空氣中的女精靈。高尚的苦難或激烈的情緒動蕩在女子臉上刻下美妙動人的表情,性格剛毅的男子難道不是生性容易為這種表情所吸引么?有的男子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一股永不枯竭由慰藉和柔情合成的清泉,需要潑灑在一個因柔弱而更加嫵媚、因感情而變得堅強的女性身上。對他們說來,痛苦悲傷的女子,其美貌豈不是最能牽動情懷么?嬌嫩、鮮艷、連成一體的美,一言以蔽之,「漂亮」,具有庸俗的誘惑力,庸俗的人會上鉤。有些女性的面容,愛情在痛苦的皺褶之間,在憂傷的殘跡之中-醒。蒙特里沃大概是喜歡這種面容的。

一個情人,用他充滿強烈慾望的聲音,難道不會使一個全新的生命迸發出來么?這個新生命,年輕,生機勃勃,只是為了他才破殼而出。那舊殼,在世人看來已破碎不堪,在他看來,卻極其美麗。他豈不是佔有了兩個女子么?一個,在別人眼中,蒼白、憔悴、悲傷;另一個,是自己心上的女子,其他任何人都看不見,是一個用感情來理解生活的天使,她的全部光輝,只是為了莊重的愛情才顯示出來。

將軍離開他的哨位以前,聽見從這間居室中傳出微弱的音符,音色柔和,充滿了溫情。他回到山岩下面,見他的朋友們都在那裡。他對他們說,他有生以來從未感受過如此令人心醉神迷的快樂。寥寥數語,飽含著雖然極力守口如瓶卻又能感染人的激情。鄭重其事地表達激情,一般人總是很尊重的。

第二天晚上,十一位忠心耿耿的戰友在黑暗中登上山岩頂端,每人攜帶匕首一把,巧克力一份,以及盜賊這一行所需的一切器具。到了修道院的圍牆邊,他們使用預先造好的梯子,越過圍牆,進入修道院的基地。蒙特里沃一一認出了從前他去接待室時經過的拱頂長廊和接待室大廳的窗戶。當場他制訂出計劃,並且得到了大家的贊同。從接待室的窗戶投進來的光線,照亮了加爾默羅會修女所佔用的那部分。就從這窗戶進去,打開一條通道,進入過道,看看是否每間居室門上寫有人名。走到泰蕾絲修女的居室,趁她熟睡之機闖進去,塞住她的嘴巴,將她捆綁起來,劫走。這些人除了具有苦役犯的膽大和靈巧以外,又有上流社會的人所獨具的知識。為了不讓出聲,他們可以毫不在乎地攮一匕首。對他們來說,這個行動計劃的每一部分都不難辦到。

花了兩小時的時間,將窗上的鐵柵鋸斷。三個人在外面警戒,兩個留在接待室中。其餘的人,赤著腳,在修道院的內院等距離拉開。蒙特里沃躲在一個年輕人身後進入內院。這人叫亨利-瑪賽,是他們當中最機靈的人。為謹慎起見,他穿了一件與這一修道院的道袍十分相象的加爾默羅會修女道袍。假修女和蒙特里沃抵達宿舍區時,掛鐘敲了三點。他們迅速將各居室情形偵察完畢。聽聽沒有一點動靜,便藉助於一盞昏暗的燈,去查看門口的名字。幸虧每扇門上都寫著名字,每個名字上還伴有信仰狂熱的警句、聖徒和聖女的肖像。這都是每個修女對自己生活的新角色書寫的題辭,揭示出每個人最後的意念。

到了泰蕾絲修女的居室門口,蒙特里沃讀到這樣的題辭:SubinvocationeSanctaematrisTheresae(拉丁文:聖女泰蕾絲保佑)!格言是:Adoremusinoeternum(拉丁文:永遠崇拜(或永遠愛慕))。驀地,他的夥伴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看從門縫裡露出一縷強光,這光線照亮了過道的石板地面。這時,龍克羅爾先生趕上了他們。

「所有的修女都在教堂里,開始舉行追思祭禮了,」他說道。

「我留下,」蒙特里沃答道,「你們撤到接待室去,關上這過道的門!」

他讓假修女放下面紗,給他作前導,迅速竄入室內。他們看見,在修女居室的前廳,已經死亡的公爵夫人,放在她的床板上,停在地下,兩隻蠟燭照亮了她。蒙特里沃也好,瑪賽也好,兩人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也沒有發出一聲叫喊。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後來,將軍作了一個手勢,那意思是:扛走她!

「快逃!」龍克羅爾喊道,「修女儀式行列開始行進,你們馬上就要被發現了!」

強烈的慾望會使動作變得魔術一般決。當修道院院長在前,修女們隨後,向這裡走來,準備將泰蕾絲修女屍體運走的時候,死者已被飛速帶到接待室,從窗戶遞出去,運到了牆角下。負責看守死人的修女,冒冒失失到死人房間里去翻箱倒櫃,想要了解其隱秘,而且那麼專註地進行搜查,竟然絲毫沒有聽見外面的動靜。待她出來,屍體已不見了,她不免大驚失色。嚇得目瞪口呆的女人們還沒有想到要四下找尋時,一條繩索已將公爵夫人放至山岩腳下,蒙特里沃的夥伴們已將他們的工程毀掉。到了早晨九點鐘,階梯也好,纜繩橋樑也好,均已蹤跡全無。泰蕾絲修女的遺體已經運到船上。雙桅帆船開到碼頭上將其水手裝運上船,當天就無影無蹤了。蒙特里沃獨自一人留在他的艙室里,與安東奈特-德-納瓦蘭為伴。一連數小時,她的面孔善意地為他放射出極為美麗的光輝,這是死亡賦予我們的遺體以特有的平靜之故。

「啊,這個么,」蒙特里沃重新在上甲板出現時,龍克羅爾對他說道,「從前,她是一個女人;現在,什麼都不是了。咱們往她兩隻腳上各拴一個圓炮彈,把她扔到海里去吧!你想起這事,也就象我們想到童年時讀過的一本書那樣算了。」

「對,」蒙特里沃說道,「這無非是一首詩罷了。」

「你現在精明了。從今以後,你盡可以有激情;但是愛情,必須學會將它放在合適的地方。只有一個女人最後的愛情才能滿足一個男人的初戀。」

一八三四年一月二十六日

於日內瓦萊韋克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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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熱公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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